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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量劫

無量劫

作者:燕壘生
三善王的居處是在後院。跟著這小使到了後院,那小使卻不進門,只道:「巴赫曼使,請自行進去吧,善思王大人已在內等候。」薩波赫更是膽怯。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至善思王居處門外,壯了壯膽,這才道:「善思王,巴赫曼使薩波赫前來求見。」
他的話音剛落,後面忽然傳來了一片驚呼,有個人長聲道:「光明普照,遍及宇內。明業師兄,天下事,以勢欺人者失民心,唯有以理方能服眾,你既有此議,那我便接下了。」明業聲音雖響,但這聲音既平和又舒緩,明業的獅子吼根本蓋不住。李聖天不知是怎麼回事,扭頭看去,一邊的李思裕已叫了起來:「真大師!」
這時明業已到了近前。李瑩搶上前去擋住了他的駱駝,高聲道:「明業大師,你們還想做什麼?」明業在駱駝上合十道:「迦陵迦公主,幻真有什麼不適么?」
幻真在於闐呆了二十年,塞語還是結結巴巴。方才幻真與明業對答,雖然塞語仍是不太純熟,卻比以前流利得多了。明業對幻真一直都有點兒不服,可童觀根本想不到他二人真的會有對決的一天,而且幻真竟然是以襖教徒的名義!這回兩人一戰不論孰勝孰負,兩教之間必然勢成水火。不過火燒眉毛也只好只顧眼下了,如果明業不敵幻真,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李聖天點了點頭。明業的臉漲得更紅,叫道:「聖天大王,師父說過,此人將會成為于闐大患,怎能讓他走?」
李思裕雖然有點兒粗豪,畢竟不是獃子,這話也聽得出味道來。他道:「真大師,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是不是辦完了事就回于闐?」
幻真道:「李將軍,你怎麼孤身出來了?」
②精絕在今日民豐一帶。
李瑩看著幻真,嘟囔道:「都是明業大師他們不好,他們對和尚哥哥這麼凶,和尚哥哥又沒得罪他們。」
明業哼了一聲道:「你能傷我,那是你的本事,豈能怪你。」他說得甚是慷慨,真氣亦是運足,紫袍無風自動,他向前踏了一步,有如金剛怒目。雖然只踏出一步,卻發出「咚」的一聲,像是一塊千鈞巨石重重砸了下來。周圍那些佛門信士本來見馬魯奇使出這等神奇的祆教法術,既讚歎又不服氣,正盼著明業能大展神威,將這些襖教徒的氣焰打下去。待見明業這等本領,不約而同地齊聲喝彩。
尉遲缽略叛亂,幾乎是幻真一人平息的,事後幻真又請李聖天不要追究昭武城發兵之事。李聖天也知襖教是第二大教,確實不能過於苛刻,便只作不知。只是幻真仍然執意要走,李聖天著實有些不舍。不過幻真主意已定,他也不好說什麼,他喃喃道:「是啊,你也是張大王之子,是該去沙州看一看。」只是,當初瞿沙上座曾說過幻真絕不能去沙州,此番一去,只怕永無歸期了。他看了看騎著駱駝站在前面不遠處陶妙賢,小聲道:「真大師,還有,那位陶道長為什麼要將皇后帶過來?」
善思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火盆,又道:「你到了精絕,告訴沙赫里瓦爾使他們,殺李聖天,不能是我教中人。」
幻真的眼裡閃過一絲痛楚。他所知不多,只知眼前這人是自己的孿生兄弟。現在兩人勢成水火,雖然明知此人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但自己實在無法對他施辣手。
薩波赫見他仍是憂心忡忡,低聲道:「善思王,那您的意思是?」
幻真出現時,明業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但幻真救了李聖天,他還是長舒一口氣。沒想到只不過轉眼間,這人這等虛浮無力的拳勁居然將幻真也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幻真竟然紋絲不動,直到被打傷,他實在想不通是怎麼回事,看了看一邊的童觀,小聲道:「幻真他怎麼了?」
他口中所誦,亦是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但並不是明業所持的「摧破魔章」,而是「勝功德章」。佛門慈悲,既以密法懾服外道,亦以佛法普度眾生,否則純以金剛大力壓服異端,哪裡還談得上慈悲?明業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原本鋒芒畢露,臉上也已滿是殺氣,但在童觀的勝功德章咒聲中卻霎時變得溫和起來,腳下也登時靜寂無聲。明業的功力在童觀之上,也發現自己動了殺機,因此趁勢將法咒收回。
李聖天見他說得雖然平靜,卻又斬釘截鐵,心知再不能回,不由長嘆一聲,道:「真大師,你不是我們塞人,小王終不能留你一世啊。」
他回身剛將門一掩,眼前那盆火里突然有一條火蛇直躥起來,如活物一般直撲向薩波赫面門。薩波赫大吃一驚,只道善思王是用什麼酷刑來處罰自己,卻覺眼前一亮,這火蛇已繞過了他,爬向了門口,一瞬間已在窗隙門縫間燃了起來。這時,才聽得善思王低聲道:「巴赫曼使,請坐吧,現在不會有人知曉了。」
童觀以降七僧個個又驚又喜。破魔劍修到極處,能以真火凝成劍形,此時便是真正的無堅不摧。但要以真火凝成劍形又談何容易,便是師父瞿沙,也只在數十年前使過一次,以前他們全都從未能練到這程度。
這人是善思王身邊的小使。薩波赫怔了怔,心中不由惴惴,忖道:善思王難道真覺得我受阿格拉·曼紐所誘,要來處置我?
幻真一下停住了。獅子吼是佛門功夫,聲音直如一線,當面之人如遭雷擊。這獅子吼是數百步外傳來的,沉穩厚重,幻真一聽便知是大師兄明業的聲音。難道大師兄也來送自己么?幻真勒住了駱駝,靜靜等候。暮色漸深了。寶藍色的天空上,一輪明月已上中天,映得大漠一片雪白。遠遠望去,卻見七八騎捲動黃沙,正滾滾而來,聲勢甚是駭人。
李聖天沒有再說什麼,點了點頭,道:「好吧,祝真大師一帆風順。」當幻真出去時,李聖天的臉上突然變得陰沉下來。去年,瞿沙曾對他說過自己寂滅在即,以後上座由明業接任,理由則是禁咒已破,幻真已有入魔跡象。
「沙洲?」李聖天的臉微微抽了一下。沙洲即是今日的敦煌,當時是曹氏歸義軍的首府。幻真是漢人,原本去沙洲是順理成章的事,但他記得當初父親對自己說過,幻真絕不能去沙洲的,因此在他派幻真和堂弟李思裕前去迎接曹議金二女來與自己成親之際,也不是直接到沙洲迎接。聽得幻真竟要去那裡,他心頭不禁忐忑,道:「真大師,你既然要走了,這話想必也可以說了。你可知當初瞿沙上座曾對父王說過,你這一生不能前往沙洲么?還請真大師三思。」
薩波赫道:「于闐擁眾十萬,自然難有勝算。」
明業也聽得李聖天的話,他長笑道:「大王,不必顧慮貧僧。童觀、勝諦,你們好好守護大王!」他將金剛杵又重重往地上一頓,笑道,「幻真,你既然已破門出寺,為何還要用這曼荼羅四輪陣?難道你那真神是假的么?」
李思裕趕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見沙漠上孤零零的有個灰衣人騎在駱駝上,頭皮光光,正是幻真,心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總算趕上了。
幻真的駱駝雖然也不是凡品,終究比不上日行千里的玉花雪,李瑩已越追越近。她見幻真騎在前面的駱駝上,不知他到底怎麼了,心中又急又怕,只能不住叫道:「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可是幻真卻似充耳不聞般只是悶著頭向前。
幻真坐在駱駝上,見明業仍是不依不饒地逼上前來,眉頭不覺一皺,左手一抬,一瞬間已從明業掌下脫出,只一翻便壓在了明業的掌背。明業全力施為,幻真只是一隻左手,輕描淡寫地一按,明業卻覺得直如泰山壓頂,耳邊只聽李瑩叫道:「明業大師,你為什麼還要纏著和尚哥哥!」卻是李瑩見明業動上了手,再忍不住,終於出言斥責。幾乎和李瑩的聲音同時響起,李思裕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諸位大師,聖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師沿途人等不得留難!」
他這話一出口,明業再也耐不住性子,站起來,厲聲道:「馬魯奇先生,口舌無用,一心寂靜,即辨邪偽。既然先生說聖火為真神所化,不如以此火來煉明業之身。」此言一出,他下手的紫衣七僧全都微微一顫。如果萬一他接不住馬魯奇的火術,豈非要動搖于闐以釋教立國的根本?但明業話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若是說了不算,寶光寺上座的名聲都要丟光了。童觀見明業要向前走去,小聲道:「師兄,小心了,此人用的是實火。」
明業雖然沒有明說,但這話的意思實是在指責幻真說謊了。幻真雖已勘破細惑現行障,臉上亦閃過一絲不快,但馬上又霽色道:「大師兄,幻真不敢打誑語,實是有難言之隱,因此師父准許我將伽楠珠帶走。只消事情辦完,幻真定會將伽楠珠奉還。」明業冷冷道:「幻真,你是不肯交了?」
他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有數十年修為,遇強則強,他身周已激起了一道旋風,將他圍在當中,而這旋風筆直向上,卷著沙塵,他一身紫衣都已沒入黃塵中了。
李瑩卻似充耳不聞,一雙淚眼看著遠方,只是喃喃道:「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
只是他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雖然收回了,馬魯奇卻趁機厲喝一聲,手一揚,掌中一團粉末直撒出來。這團粉末立化為火,直如從他掌心噴出了一條火蛇。雖然火勢極其凌厲,但明業已聞到其中帶著一股硝磺之味,心道:果然是外道。左手一下探出,已一把抓住火頭。雖然童觀以勝功德章化去了他的殺機,但他的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仍加持在身,水火皆不能害,縱然抓住了火頭,卻連汗毛都燎不掉一根。這火蛇在他掌中便如有形有質一般,登時被他卷在掌中。只是火蛇剛握到手中,馬魯奇突然一彎腰,右手猛地拍在地上。手掌剛一觸地,明業身周立時騰起六七道火柱,將他圍在了當中。馬魯奇在襖教六使中是火使,馭火之術極是高明。襖教馭火術與密宗火術大不一樣,藉助地形之利,用的是明火。馬魯奇見明業的陀羅尼咒聲勢如此駭人,早已心存忌憚,見童觀也上前,他並不知童觀是要化去明業殺機,還以為這師兄弟二人要合力對自己下毒手,因此更是毫不留手。
是獅子吼!
明業見身邊李聖天的親兵看向自己時已有懷疑之色,便是李聖天的眼神都有些閃爍不定,而那朵紅雲已將向這邊飛來,不由心中氣苦,忖道:他們一定覺得我是缽略的親叔叔,會對國主不利。當即轉身向李聖天行了一禮,道:「大王,恕貧僧無禮,要代師尊將此叛徒打入寂滅!」他將金剛杵往地上重重一拄,喝道:「幻真,你來吧!」
幻真道:「師尊也對我說過。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師尊涅盤前曾告訴我,禁咒已被打開,唯有前往沙洲方能封印。」
李瑩騎在白駝上,臉上淚水縱橫。她在李聖天寢宮被點倒后救醒,一直都躺著休息,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隱約聽得缽略表哥發動了一次叛亂。尉遲缽略雖是她表兄,但與她向來不熟,倒沒放在李瑩心上。直到今日她好了許多,聽得鬍子哥哥那日為了救護皇上哥哥受了傷,她對李思裕這人表哥感情不可與缽略同日而語,馬上趕到李思裕住處看望,沒想到從李思裕嘴裏漏出幻真回到了安軍州,現在又要走了,大王與寶光寺諸僧前去送行,她再忍不住,牽出玉花雪便追了出來。見皇上哥哥的駝輦就在前面,她催動玉花雪上前,高聲道:「皇上哥哥,和尚哥哥呢?」李聖天道:「迦陵迦啊,真大師他已經走了。」
李思裕怒道:「真大師,你當我是三歲小兒么?就算你要走,也該跟我說一聲為什麼要走!大哥也太不上道了,過河拆橋!」在迎接歸義軍公主來與李聖天成婚和送于闐迦陵迦公主去阿夏這兩件事中,若不是幻真奮不顧身救護,那兩人連同李思裕自己都要不明不白拋屍于大漠之上。李思裕對堂兄向來尊敬無比,但想到大哥對這個立下了大功的國師僧如此薄情,不由得惱怒。
她正想扶他起來,哪知剛跳下駱駝,便聽得幻真道:「瑩公主,你千萬不要碰到我。若師兄們過來,也千萬不要讓他們碰我。」李瑩見幻真盤腿坐到了沙地上,雙手仍然抱住了肩頭,嘴裏不住喃喃念誦著梵語經文,不覺更為擔心,不過幻真既然這樣說了,她自然一定會按他的話辦。她拉住玉花雪的韁繩向後退了兩步,見幻真雙眉緊皺,模樣更是凝重,口中經文念得越發急,生怕靠得近了擾了他心神,也不敢多說,又向後退了兩步。
這時門外響起了小黃門的聲音:「大王……」但話未說完,門已被一下推開了,明業直闖了進來。
那人本來就已拼著一死,沒想到李聖天如此謙和。只是這些話他都已背得熟了,當即厲聲道:「烏爾迪貝赫什特使受阿胡拉·馬茲達真神所命,前來弘揚真義,你卻沉溺外道,唆使手下以妖術殺害神使,這便是彌天大罪!」
薩波赫皺了皺眉,心道:什麼時候了,她還做這些沒用的事。只是襖教教義亦是救助病苦,阿娜多莉這樣做不能說她不對,因此他也沒多想,只道:「諸位,三善王已然同意出兵,即刻整頓部伍,開向安軍州。」頓了頓,沉聲道,「阿胡拉·馬茲達尊神護佑,我教大昌!」
只是此話一出口,童觀勝諦以下諸僧全都不由動容。明業是順口接上了,可現在幻真已是襖教之人,這樣一來這一戰實際上已成襖教與寶光寺之戰。一旦明業失利,就要接受幻真處置,可幻真現在卻是要李聖天禪位,將國教改為襖教。這等重大的事,明業偏生沒有多想便一口應承下來。可明業話已出口,他又是寶光寺上座的身份,豈能說了不算?童觀心裏暗暗叫苦。
薩波赫在一邊接道:「三善王請息怒,難實城主實是未曾料到李聖天會如此殘忍。此人被外道所迷,已不能回頭,只有扶持缽略大人即位,我教方能重新光大。」
李聖天見明業人如頂風而行,一身紫衣袈裟抖動有聲,向前走一步又退一步,竟然有不敵之勢,卻仍是努力向前,心中感動,對守在他身前的童觀諸僧道:「諸位大師,快去幫助明業大師。」
有人沉聲道:「巴赫曼使,于闐勢力雄厚,你覺得以刀兵相見可能有勝算么?」這人是三善王中的善言王。
此時聽得風中傳來的偈語聲如從天上來,語氣便如瞿沙當年所吟,立時便有人覺得那是瞿沙虹化成佛后,因不願見於闐內亂,故又再次降臨。
這話讓李思裕怔住了。他看著幻真,道:「真的?」
如果魔種日長,神志日消,有朝一日難道我真的會成為西域有史以來最為兇險的魔主么?幻真已不敢再想下去。現在他的神志猶佔上風,但這種念頭仍是紛至沓來。假如自盡卻未能消除肉身,結果肉身被魔種奪走,豈不正是那個對自己施用萬宗封神術之人要的結果?他越想越覺心悸。
明業沒有說什麼。勝諦頓了頓,小聲道:「明業師兄,小師弟應該沒打誑語,師尊所以才把伽楠珠給他,讓他離開于闐的。」
薩波赫道:「善言王,我說的給他們些厲害,並非要出兵。于闐王不服我教聖諭,殺害烏爾迪貝赫什特使,他定然已被阿格拉·曼紐③所誘。這等邪徒,當以阿胡拉·馬茲達之力一舉消滅方是。」
李聖天背著手,嘆道:「明業大師,人各有志,瞿沙上座在日也沒有說要除掉他。」明業的臉更是漲得如同豬肝一般。他強壓怒火,沉聲道:「大王,師父是因為顧及師徒情,但私情豈能與國事相比?幻真一心要走,其心可疑。就算讓他走,也該把伽楠珠留下,他留下沒有?」
註釋:
旁人只能見到一道紫影閃過,明業和童觀在八僧中功力最高,也只能看到這人疾飛而至。明業心知若是李聖天被他擒住便前功盡棄。但這人身法實在太快了,哪裡還攔得住?他猛地轉過身,將手中金剛杵重重往地上插去,心中卻喊道:糟了!糟了!

尾聲

七鳳樓在金冊殿西側。于闐向來奉中原為正朔,因此不管七鳳樓還是金冊殿,都是東向。從七鳳樓看下去,金冊殿氣派非凡,而安軍州里更是燈火萬家,繁華無比。以往他看到這些,自豪之心油然而生。他少年繼位時,于闐舉國仍顯凋敝。治國十余年,他兢兢業業,努力效法胡漢歷代明王,終於讓于闐雄踞西域。可是這來之不易的一切,在國之重鎮的寶光寺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後到底還能保留多久?
善思王道:「烏爾迪貝赫什特使之事,定要讓于闐王給一個交代。但刀兵無情,不可妄動,只消李聖天不是惡魔所化,他遲早都會皈依我教。」
這人的眉頭一皺,眼中多了一絲殺氣,也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
是封門術!薩波赫這才明白善思王並非要責罰自己。他坐了下來,小聲道:「善思王,您叫我來有何吩咐?」
幻真合十輕聲道:「大王請不必擔憂,貧僧在此。」他看了看昏倒在李聖天邊上的李思裕,眼裡卻閃過一絲痛楚。
真火化劍,一切有形無形盡皆化去。明業的真火破魔劍刺出沙包,立時將自己身側的沙子逼得飛散開去,他登時重見光明。卻見眼前的幻真一身紫衣袈裟,身形如風,正向自己衝來。他不由一愕,方才因他心境空明方能突破功力極限,此時雜念一起,真火便已不純,手中所凝火劍已有燙熱之感。
尉遲缽略還想再說兩句,卻見身後的士卒又是一陣騷動。這些士卒異口同聲地驚呼,卻是紫衣僧人忽然又一拳擊向幻真。
本來這人博採眾家之長,不似幻真專修密宗神通,功力較幻真猶有過之,但在修羅宮想要奪取幻真一身修為,結果萬宗封神術被瞿沙破去,本身功力反有大半移入幻真體內。此消彼長,幻真固然深受魔種內結之苦,此人的功力卻已不足以傷害幻真了。只是他這一拳也非同小可,幻真接下了拳力,這一身袈裟卻接不住這等金剛大力。拳風到處,幻真背上的袈裟片片碎裂,直如灰蝶飛舞,只見幻真背上像是印著一隻極大的灰色蝴蝶,卻是一道極大的傷疤。
這是他接任寶光寺上座以來第一個前來挑戰的異族術士。密宗修神通,與術士鬥法是常事,當初寶光寺上座瞿沙正是以絕大神通震懾外道,使得於闐為諸多小國景仰。只是沒想到如今瞿沙上座剛涅盤,馬上就有異人前來挑戰了,而來的居然還是在西域一帶僅次於佛教的襖教士。
幻真見他咄咄遇人,毫無通融的餘地,心中更是痛苦,饒是他沉穩多智,此時心頭亦是一團亂麻。他知道越是這樣,所證諸真如就越容易被心魔攻破,可是想要鎮定下來又談何容易?正在兩難之際,沙漠上遠遠地卻傳來一個嬌脆的少女聲道:「和尚哥哥!」
明業重重一頓金剛杵,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假冒!」他雖然與幻真不睦,但終究無法相信自幼跟隨瞿沙,在寶光寺苦修二十年的幻真會突然破門轉投襖教。他是用獅子吼發出的,聲音比李聖天可要大得多,所有人都聽得到,連尉遲缽略的士卒都不禁想道:「不錯,幻真大師怎麼能轉投襖教?」
這阿娜多莉乃是斯潘多爾瑪茲地使。斯潘多爾瑪茲是阿胡拉·馬茲達身邊六主神中唯一一位女神,阿娜多莉亦是六神中唯一一個女子。沙赫里瓦爾使道:「這幾天有些教徒過來,阿娜多莉在給一個病員治病。」
三善王中以善思王最為睿知多能,而他也是三善王之首,善言善行二王向來以善思王馬首是瞻。他這一開口,等於襖教主意已定。昭武難實與薩波赫全都失望已極,卻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薩波赫露出一絲微笑,還沒說話,邊上昭武難實慢慢道:「稟報三善王得知,確有此人。」
明業見幻真不語,只道他定然不交,更是怒極,手中金剛杵向空一舉,猛地往地下插去。金剛杵有上中下三種,上者十六指,中者十二指,下者八指。明業這根金剛杵為上杵,有十六指長,比一個人的一半身高還多。隨著他的金剛杵往地下一插,「砰」的一聲,沙子被震得如浪濤般層層波動。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般若經》
勝諦心道以你這烈火般的性子,要斷細惑現行障確實很難。不過這話當然也不好多說,卻聽剛趕來的童觀叫道:「大師兄,幻真他……」勝諦扭頭看去,卻見幻真坐在地上,地上的沙子卻如突然間幻作了億萬蟲蚊,正在不住向幻真身上爬去,此時竟已將他埋掉了大半個身子。李思裕和李瑩兩人本來正看著明業,不知明業會說出些什麼話來,聽得童觀叫聲有異,扭頭看去,他們兩人大驚失色,李思裕更是要搶上前去。剛跨出一步,身前紫影一現,卻是明業擋到了他身前。李思裕也不知明業想做什麼,只怕他會對幻真不利,臉色不由變了變,明業卻將金剛杵拄在地上,小聲道:「伐訶,你不要碰他,幻真正在以不動使者秘密法護持心神,戰退心魔。」
幻真喃喃道:「各有因緣。道長,隨他去吧。」
破魔劍陣原本是數人將對手圍在中心,但幻真正與明業惡鬥一場,哪裡九九藏書圍得上去,七人成半月形迫上。童觀見明業已被黃沙埋得身形都看不出了,對面的幻真卻已穩穩落下地來,正大踏步向這邊走來。童觀咬了咬牙,喝道:「大日如來,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
此言一出,這人的眼神也極快地閃爍了一下。幻真修行極是刻苦,不然也不會以少年之身後來居上成為九國師僧之首了。他年紀雖輕,但談吐已是一派大德高僧風範,旁人聞之有如沐春風之感。他也知道此人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雖然這人曾經想要殺了他,但他實在不願與此人拼個你死我活。眼見這人的千臂拳動作雖快,卻是虛浮無力,華而不實,心知定是由於他將大部分功力轉到自己身上的緣故,心中又多了一分同情。這人才華絕世,不是等閑之輩,但時也命也,卻是一事無成。等到在修羅宮施行萬宗封神術失敗,此人更是連一身功力都喪失大半,而此計又被自己破壞,只怕永遠都沒有翻本的機會了。
幻真竟然突破了他們紫衣八僧的堵截!
襖教神使!李聖天心頭又是一震。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當時有個人自稱是襖教烏爾迪貝赫什特使,要求見自己,說要于闐改宗襖教。李聖天崇佛,這等行徑等於挑釁,以往也交付寶光寺由他們打發。後來聽得那襖教神使鬥法落敗,自焚而死,李聖天便也沒放在心上。他自認無愧於心,雖然襖教有如此大不敬之舉,對國中襖教徒也並無歧視。讓他震驚的是這些襖教徒居然已經集結了如此大一支力量!這已是反叛了,于闐國中有六分之一是襖教徒,如果此事處置不當,于闐的安定也就到了盡頭。
他出手極快,但幻真此時不必再以單手應付。雖然被這人擊傷,但他已將明業擲來的伽楠珠套上右腕,掌力、速度比先前更勝。雙掌齊飛,眨眼間這人的十余拳都被幻真接下。幻真只覺這人拳力越來越弱,知道他定已到油盡燈枯之地,他一邊抵擋,一邊輕聲道:「兄弟,收手吧。」
七人的咒聲同時響起。卻聽明業厲聲喝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方才他的身體還被黃沙埋成了一個小包,此時這個黃沙包正中忽然有一道明亮的火光射出。這火光凝成劍形,足有四尺余長,黃沙立刻被這火光被逼開。
李思裕自然知道明業他們這紫衣八僧不會無緣無故要對幻真不利。他看了看身後,暮色中幾匹駱駝已越來越近,他小聲道:「迦陵迦,等一會兒明業大師如果還要真大師把伽楠珠交出來,你就跟他們混賴!」
幻真此時說的是塞語,他的塞語一直說得不好,此時說來也是發音不太准,但幻真說來卻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人人都忘了他塞語說得糟糕,只覺他說出來聲聲入耳,無一不是光明正大。有不少士卒都面生愧色,低下了頭。尉遲缽略越看越是不妙,心裏「咯噔」一下。
幻真見李聖天身下的地面仍在不住升高,表情變化不定。他突然厲聲喝道:「幻真,你來了!」
「真大師,你真的仍然要走么?」
幻真的曼荼羅四輪陣威力無比,能移星換斗,飛沙走石,若是任由他施展,李聖天怎麼都逃不脫的。明業以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以之相抗,一直都未能擊破幻真結下的法界,便想以言語相激,只盼幻真那些祆教法術使用不夠純熟,當中有破綻可尋。他話音甫落,便昕紅雲上幻真忽地雙手結印,念起一段咒文。明業苦修多年,寶光寺咒文可以說無一不曉,卻從未聽到過這等咒文,他不禁心神一振,付道:幻真經不起激,果然要用襖教秘術了!
獅子咒本就勇猛無比,紫衣八僧又有獅子吼的功夫,吼來更是聲勢如雷,震得沙漠都彷彿微微顫動。李思裕被吼聲震得已快要站立不住了,李瑩更是將雙手捂住耳朵,一張原本雪白的臉越來蒼白。咒聲中,那些本已埋住幻真的沙子忽然四散飛揚,竟是一粒都沒沾到幻真身上,而幻真盤腿坐在地上,面色亦大見緩和。隨著獅子咒一結,幻真忽地睜開了眼,站了起來,向四周行了一禮,道:「多謝諸位師兄。」
薩波赫剛帶住駱駝,便有人走上前來道:「薩波赫,三善王已同意舉兵了?」
勝諦是第二個趕到的。他看了看,小聲道:「明業師兄,小師弟好像在施不動使者陀羅尼秘密法。」
薩波赫心頭登時一片雪亮。原來善思王並不是因為自己出了這主意而惱怒,而是完全首肯自己的主張,只是不願讓別人知曉而已。他登時有種莫名的興奮,小聲道:「請善思王明示。」
出了安軍州王都,幻真不禁又回頭看了看那個燈光閃耀的城市。在荒涼的西域,出現如此一個繁華的都市,本身就是一個奇迹。他記事以來,就一直住在安軍州。這個城市對於幻真來說,就是故鄉。
皇后低聲道:「是幻真大師啊。」李瑩點了點頭道:「就是他啊。和尚哥哥立下那麼大的功勞,可是瞿沙上座涅盤,哥哥不讓他接任上座,還讓那幾位上師趕走他,也太沒道理了。」
善言王看向昭武難實,心道:原來你們打的是篡位的主意,所以才迎我們前來。可是有這主意又不肯明說,枉害了馬魯奇一條性命!他越想越怒,臉上已有不悅之色。昭武難實只作不知,起身道:「稟三善王,難實本以為那李聖天能夠奉阿胡拉·馬茲達感召,離棄外道,侍奉真神,卻沒想到此人竟是沉溺已久,積重難返,已威我教大敵,還請三善王恕罪。」
他本想問問精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自己出手之狠根本不受控制,那五個沙盜一瞬間就被他殺盡。
幻真難道真的已入魔道?李聖天心頭如刀絞一般疼痛。他今年二十八歲,是個年輕有為的西域國主,而幻真佛法高深,年紀比他還小,在他想來,自己和幻真將是于闐萬世基業最好的守護者。可是這個青年高僧如果真的入了魔,就會成為于闐最可怕的敵人,如果真有這麼一天,要對幻真下手么?
明業喝道:「伽楠珠是于闐國寶,非私下授受之物,師父豈有不知?幻真,你既然要離開于闐,伽楠珠不能帶走!」
明業雙手合十,朗聲道:「先生秘術果然驚人,不知尊姓大名?」
也許,因為自己的根在那裡吧。他想著,帶轉駱駝正待向東北而去,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高喊之聲:「真大師!」
幻真苦笑道:「瑩公主,這是大德不以常理度之,豈可謂之常例。」

泡影章

李思裕見幻真已停了下來,稍稍放了心。他跳下駱駝小聲道:「真大師病了?」
「昭武難實自會安排人手,你要做的只是就馬魯奇之死向于闐問罪。」
薩波赫眼中一亮,卻又有點兒不安:「只是,善思王,難實城主辦得成這事么?」
「是,謹遵善思王大人之命。」
死屍身上散發出的血腥氣仍然無孔不入地傳來,讓他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異樣,他只能停也不停地默念《心經》
難道就是因為那人的萬宗封神術么?
李思裕心頭如車輪般轉動,而幻真的影子已越來越近,身後尉遲缽略的那些士兵以及襖教軍都在歡呼。擒賊擒王,只消李聖天被幻真擒住,他從也好,不從也好,禪讓給尉遲缽略便是板上釘釘的事。
駱駝緩緩向東而行。幻真像是生在駝背上一般動也不動。精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那人說連於闐都沒多少日子了?他雖已離開于闐,但心中一念及此便再也放不下。現在不論如何要先去精絕看看。
在阿夏王的修羅宮中,他被假扮慕容修羅之人擒住,那人要以萬宗封神術奪他之舍。就在最後關頭,師父瞿沙突然出現,破了那人的萬宗封神術,那人本想奪走幻真的修為,結果大半功力反留存幻真體內。只是如此一來,幻真功力雖然大進,卻也身具魔種,隨時都會入魔。偏生一串伽楠佛珠被明業追回,僅靠一串佛珠,想壓住心魔實在勉強。就在離開安軍州這上百里路途中,他心中已雜念數起。好在每次邪念一起,幻真便覺腕上伽楠佛珠傳來一陣清涼,讓他重新清醒,便默念心經,將這些邪念消除。
李思裕的射術在於闐首屈一指,眼下只有十幾步這,一箭射去,多半能將那斥罵李聖天之人射死。但李聖天搖了搖頭道:「先不要動手。」這人敢如此無禮,自是亡命之徒,不在乎生死。眼下對方群情激憤,這人一條性命事小,但假如射死此人,等於火上澆油,反倒讓事態更加不可收拾。李聖天打馬上前幾步,揚聲道:「不知小王有何失德之處,有勞先生指教。」
一團烈火忽地從地底躥起,噴向空中足有丈許,邊上看的人全都發出了一聲驚嘆,明業心裏也是「咯噔」一下。
李聖天心頭像是被什麼嚙咬一般,有種說不出的痛楚。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景緻。
馬魯奇見明業先聲奪人,也不知還有什麼奇妙法術,咬了咬牙,心道:善思王要我盡量不要與人對戰,只消他們知難而退便可。可是這些異教禿廝知道難了,卻不肯退,又待奈何?此時見明業應戰,聲勢駭人,也不知擋不擋得住,心下不由有了一絲怯意,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左手從后腰的小囊里摸出一把藥粉,大聲道:「明業大師,你真不怕受傷么?」
幻真搖了搖頭道:「不成。李將軍,我離開于闐實是情非得已。若是有緣,將來我一定還會回寶光寺來的。」
「巴赫曼使,請進吧。」
童觀的性子比明業要沉穩得多,他知道這個兄長兼師兄的性子急躁。瞿沙在日,明業以獅子吼勇猛精進,一往無前,實于修行有利,但現在明業已是寶光寺上座,動不動便要出手,敗固可羞,勝了也是件麻煩事。他聽聞襖教首腦本在波斯,去年剛來到西域。此教中職位乃是以善思、善言、善行三王為尊,三王以下設六使,烏爾迪貝赫什特使是第二使,亦是教中顯職。明業動手不留餘地,如果傷了此人,與襖教結下深仇,對於闐來說也是有害無利,因此出言調解。
明業頓了頓,道:「師尊慈悲為懷,本來不應讓你繳還。只是伽楠珠是寶光寺之寶,亦無失落在外的道理,你既已繳還一串,另一串就暫時拿去護身吧。」
李瑩這才省得李思裕還在邊上。她臉微微一紅,正想再說幾句,卻聽幻真道:「瑩公主,緣別不同,故分為四:一者因緣,二者次第緣,三者緣緣,四者增上緣。因緣未了,相見有日,若今生無緣,縱然日日對面亦等如不識。」他說著,已跳上了駱駝,向李思裕合十道,「李將軍,瑩公主還請你照料了。」說罷,帶轉駱駝便向東北方而走。
李瑩道:「那和尚哥哥你也成為大德高僧不就是了?我嫁了給你,讓我做比丘尼也不要緊。」李思裕見她越說越沒邊了,在一邊輕咳了一聲,沉聲道:「迦陵迦。」
皇后閉上了眼。她只覺一片陰影當頭壓下,無遠不屆,將一切都籠罩其中。此人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她雖然還不明白,但一定是個針對於闐和歸義軍的大陰謀。而現在,這陰謀開始發動了。
看著于闐陣中亂作一團,可是尉遲缽略遲遲不動手,薩波赫不由皺了皺眉,一邊的沙赫里瓦爾使小聲道:「薩波赫,虛空火已經快要燒盡了。」
伽楠珠是本師瞿沙留下,顆顆珠子儘是圓潤光潔。明業從腕上捋下伽楠珠,咬了咬牙,喝道:「幻真,接著!」忽地向幻真擲去。
他口口聲聲阿胡拉·馬茲達,于闐士兵中也有不少是襖教徒,聽得那人不住叫喊,離得遠些的紛紛交頭接耳說著什麼,在李聖天近前的雖不敢多嘴,但臉上也有些異樣了。李思裕在一邊越聽越不對,心道:再任由他們胡說八道,只怕軍心浮動。可那人嗓門既大,勁頭又足,若是封了他的嘴反倒似自己一方心頭有愧。正在著急,卻聽得身後有人高聲喝道:「什麼人敢對國主無禮!」
明業看了看他,又厲聲道:「幻真,你從今日起就要離開于闐了,只望你記住你是在寶光寺長大的。」
幻真靠八位師兄之助將心魔壓住,心知逃過一劫,亦不無感激。他見明業問他,深深行了一禮道:「正是如此。」
陶妙賢仰首大聲道:「叛賊缽略,命人冒幻真大師之名,現已被擒獲。諸軍有識者速投歸大王麾下,否則嚴懲不貸。」他雖然樣貌奇特,但一口塞語竟是說得極其流利,不是大喊大叫,但說出來聲聞數里。隨著他的聲音,幻真所立之處升得越發高了,此時已有三丈許,幻真立在上面,更似天人一般。那些士卒到這裏哪裡還有懷疑,李聖天身邊的親隨侍衛先行歡呼,隨之尉遲缽略麾下那些士兵也似受了感染,一個接一個地喊了起來。慢慢地聲音已成一片,只剩了從昭武城來的那數千襖教士兵不吭聲。尉遲缽略呵斥手下親兵砍殺了幾個歡呼的士卒后,見仍是無效,歡呼聲越來越響,臉都已白了,帶了幾個親隨正待逃跑,卻被一些士卒追上從駱駝上拉下拖到李聖天身邊。這時四面的歡呼更是沸反盈天,與方才的殺氣已全然不同。薩波赫立在昭武城軍中,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成了這般結果。
坐在駝背上,看著沙漠連綿不斷,直如無窮無盡,幻真的心頭亦是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即使是在送李瑩去阿夏途中,李瑩突然提出要與他私奔,他也沒有現在這般心神不寧過。
師父涅盤之前要自己去沙洲,應該就是知道這樣的結果吧。幻真心頭不禁黯然。有好幾次清醒時他都已想用無常刀將自己一了百了,可是每一次要用無常刀,心頭便如波濤洶湧,怎麼都使不出來,體內那種奇異力量似乎在阻擋他施法。
尉遲缽略比李思裕大不了幾歲,不過不像李思裕那樣酷愛遊獵,因此遠沒李思裕健壯,聲音也並不響,但不知為何此時卻是聲如雷霆。不要說他手下那些信奉襖教的士兵,就算是信佛的,此時也不禁半信半疑,心道:于闐王統果然應該是缽略的,所以幻真大師也奉他為主么?于闐兵向以忠勇聞名,但這回尉遲缽略亦是王族,又是他們的直屬將軍,這些士兵真不知到底該忠於誰。
果然,幻真立在火雲上亦是眼中一亮,喝道:「好!幻真便借阿胡拉·馬茲達神威,將你這外道邪魔擊散!」幻真話音剛落,下面眾人突然齊聲呼喊:「阿胡拉·馬茲達!阿胡拉·馬茲達!」呼聲整棄,越發顯得響亮。而這陣呼喊居然是從於闐兵陣中發出的,此時對面那支襖教兵馬也齊聲應和。聲音彼此相應,更顯得聲勢駭人。就在呼喊中,突然又傳來一陣震天般的號角。
明業喝道:「不成!既然貧僧已是寶光寺上座,這鎮寺之寶不能流出於闐。大王,請恕貧僧無禮。」他急匆匆行了一禮便走下七鳳樓去。
李聖天見是明業,微微一頷首,對不知所措的小黃門道:「你關上門吧。」那小黃門見大王發話,一躬身便掩門出去了。李聖天道:「明業大師,坐吧。」明業雖是他堂叔,但現在已是出家僧人,自不用俗稱了。明業卻不坐下,站在李聖天身後一合十,道:「聖天大王,幻真已經走了?」
皇后根本未曾修過神通,但此時的她臉上卻有一層異樣的光彩。一個服飾怪異,梳著髮髻的棗核臉男子正面帶微笑,雙手結印立在車前,正是曾經在圖倫磧外遇上李思裕護送的公主一行,號稱要去采萬截空青玉髓的陶妙賢。
明業性子本就急躁,聽得幻真竟然宣稱什麼誤入歧途,更是氣得七竅生煙。他將金剛杵一舉,喝道:「幻真,你口口聲聲外道,說你現在所奉乃是真神,便讓你這真神來與我斗一斗!」他憤于幻真背棄師尊,竟然還要李聖天禪位,雖知幻真功底在自己之上,已不惜一死要和幻真斗一下。
明業也沒想到鬥法會成這般結果。看著馬魯奇的屍身,不由一陣怔忡,心頭只是不住轉念:糟了,糟了。
幻真將一串伽楠佛珠擲給了明業,身形一閃,已坐上了駝背。這身法快得異乎尋常,紫衣八僧個個修為不凡,看了后卻也心驚,暗道:好身手!
門外有人道:「巴赫曼使,善思王大人請您過去。」
李瑩叫道:「他是被你們氣出病來了,你們難道還要不依不饒?我要去告訴皇上哥哥!」
幻真只覺心頭突然有一痛。明業說這話的意思,無疑並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夠解開心魔,而是希望自己即使入魔,也要對於闐,對寶光寺有幾分香火之情。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合十深施一禮道:「幻真不敢忘。」
明業沒有說什麼,口中忽然呼喝一聲。此時紫衣八僧都已到齊,在幻真四周圍了一圈。隨著明業一聲號令,八根金剛杵齊齊往地上一頓。此時幻真身上的沙子已埋到了他的肩頭。八根金剛杵在地上一頓,沙子登時止住了上涌之勢。明業左手扶住金剛杵一端,右手結了個無畏清凈印,喝道:「南無三曼多跋折羅喃阿哩夜跋折羅,摩訶俱路陀俱噓那摩莎訶!」這是不動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動請迎咒」。此法為召喚不動使者,據說能縛一切鬼神,亦能摧折一切樹木,令空中飛鳥隨念而墜等。明業見幻真苦苦支撐,只怕抵擋不住心魔反噬,因此助他一臂之力。明業在念不動請迎咒,其餘七人亦同時念誦,八人齊齊出聲,隨著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脫口而出,八根金剛杵忽然放出光芒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不過片刻,那人已擊出了三十余拳,幻真也已接了三十余拳,一時間拳風及掌之聲不斷,連成了一片。幻真的聲音初時全無滯澀,待他說到「徒勞無益」時,卻覺得胸口突然像被什麼堵住,一口氣竟是透不過來。
幻真伸手到腰間,正要解下乾糧袋和水囊,心頭忽覺一陣冰涼,手指也似僵住了。那短髯漢子見幻真的手放在腰間不動,心頭怒起,翻身下了駱駝走到前面,一把拉住駝韁喝道:「禿廝,有什麼東西痛快些拿出來吧,反正到了精絕②也是個死。」
善思王搖了搖頭道:「其實,缽略先生也只是被人推到前面而已,在他背後可能仍有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主謀。我擔心的實是此人。」
這玉牌其實是個印章,上面刻著大日如來法像,底邊刻著塞文和漢文的「大寶天子」四字。這是李聖天貼身所帶的信物,李聖天以往頒發詔書,多半鈐上此印。有了這個印章,在於闐境內可以說暢通無阻,沿途地方官接待自是不言而喻了。幻真見李聖天要將這玉牌給自己,便道:「大王,這是……」
于闐鎮輔兩將軍都由宗室世襲。雖然李思裕也不是什麼大將之才,但還算兢兢業業,可是尉遲缽略這個輔國將軍卻只知吃喝玩樂,突然有外敵來襲都如醉里夢裡,由不得李聖天不惱怒。
李思裕就在李聖天一邊。幻真知道這鎮國將軍對自己沒什麼威脅,對他也毫不在意,哪知李聖天的腰刀沒有揮過來,反是左手向他一指,袖口裡一道白光飛出。
善思王卻坐在那火盆後面。盆中火舌不住吞吐,他的臉若隱若現。隱約中,聽善思王低聲道:「巴赫曼使,你這計策很好,只是還有些不足之處。」
李聖天雖然國事繁忙,但與這個新婚妻子琴瑟甚合,知道她剛自沙洲而來,只怕會不太習慣,因此寢宮裡布置儘是依漢人習俗,連貼身侍女現在也是一副漢裝打扮。只是李聖天知這些侍女不會漢語,而皇后陪嫁侍女又在前來途中被龍家九曜星殺盡,所以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讓小妹常來陪嫂嫂說說話,教她說說塞語。現在,皇后雖仍不太懂塞語,不過這話聽過好多次了,她也知道是什麼意思,微笑道:「快請她進來吧。」
這話倒也不算矯詔。明業「哼」了一聲,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心道:也罷,他雖然離於闐而去,卻不曾破門,仍是寶光寺僧侶,他自己那串么……給他也無妨。正想著,耳邊卻聽駱駝一聲長嘶,李瑩叫道:「和尚哥哥,你怎麼了?」卻是幻真突然間揚鞭向斜刺里衝去。一旁的李思裕見李瑩喚了兩聲,幻真卻毫無停步之意,心下大急,忖道:真大師,你到底怎麼了?見李瑩已追了過去,他也「啪」一聲,鞭子在五明駝肋下一抽,直追過去。
幻真沒想到李聖天突然這樣問,不由得一怔,馬上道:「貧僧幻真。聖天大王。」
那人又笑了笑道:「是,抱歉。只是這事不能有什麼差錯,千萬小心了。」
恐怕于闐的安寧到頭了。明業默默地想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薩波赫道:「不錯。也請張大王如願,否則你我之間便永無相見之日。」
幻真大吃一驚,叫道:「大師兄,你……」
明業掃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幻真,忽然扭頭對身後趕上來的勝諦道:「勝諦,你看幻真在做什麼?」
這支軍隊來得實在太過突然,而負責巡防的尉遲缽略居然毫無覺察,以至於完全沒有準備。好在安軍州本身就有萬余軍隊駐紮,防守綽綽有餘,倒不必太過擔心。要擔心的就是這些人的用意何在,如果事態不能儘快平息,越鬧越大,引得襖教徒大舉鬧事,那于闐的根基都要不穩了。
明業跑得太急了,駱駝尚未停穩,他就厲聲道:「幻真,你把伽楠珠留下!」幻真心裏一沉,臉上仍是聲色不動,和言道:「大師兄,這是師父涅盤前給我的。」
陶妙賢這人衣著古怪,性子也很怪異,在李聖天跟前毫無禮敬之意,最讓李聖天不滿的便是那天這陶妙賢居然將他的新婚妻子也read.99csw.com帶到了對峙現場,居然還要她開弓放箭,毫無人臣之禮。但陶妙賢終究也是立下大功,更不是他的臣子,他不好去指責。幻真猶豫了一下,道:「那是因為曹大王一直擔心張大王的後代,因此在皇後身上種下了克制張氏子侄之咒,以此結界,張氏子侄入內即成廢人,因此那日那人要對大王無禮,但靠近皇后便動彈不得,而貧僧也一直未能靠近,所以來得晚了。」
門開了,李瑩走了進來。皇后見她神情黯然,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將侍女都遣了出門,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迦陵迦,什麼事不開心?怎麼十幾天都不來了?」李瑩嬌巧可人,與皇後年紀相仿,姑嫂兩人甚是相投,平時無話不說,只是不知這十幾天李瑩都不曾前來看望嫂嫂。今夜來了,卻又是一副剛哭過的模樣,皇后看在眼裡,心中不禁憐惜。
皇後身處深官,又言語不通,李聖天沒對她說起幻真之事,侍女自更說不清。她不知李瑩所說的和尚哥哥是什麼人,不過也知于闐宗室有不少人都削髮為僧,只道李瑩哪個堂兄忤逆了李聖天被趕走,才讓李瑩很傷心,便道:「你那和尚哥哥做了什麼壞事么?跟我說說,等你哥哥回來我也去向他求求情,讓你那和尚哥哥回來。」李聖天甚是寵愛嬌妻,有皇后和長公主一同求情,就算那「和尚哥哥」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多半也會網開一面。
明業驚呆了。幻真的神通固然是紫衣九僧之冠,卻絕對沒有高到如此地步。可是現在的幻真卻當真視他們八僧為無物,竟然如此輕易就閃過他們,撲向李聖天,饒是八僧都號稱八風不動,此時的臉全都變得煞白。
「不論昭武城主能成不能成,都是他一己之事,與我教無干,知道了么?」
眼看著腰刀就要刺入幻真的身體,這漢子忽然覺得刀尖一重,像是被把鐵鉗一把夾住。他呆了呆,還沒回過神來,卻覺身體一輕,自己突然飛了起來,耳邊聽得那幾個兄弟失聲大叫:「大哥!」
他們餘下五使中,霍爾多德與莫爾多德兩使已暗中潛入尉遲缽略軍中,那朵紅雲是他們以虛空火撐著。虛空火是襖教密術,用一種能燃氣體在空中燒火,因此旁人根本看不出奧妙。只是這種氣體會燒盡的,沙赫里瓦爾使已見紅雲中火焰有不繼之勢,萬一紅雲落地,便失了先聲奪人之勢,到時那些將信將疑的于闐士卒便有可能生變。
一邊善言王聽得昭武難實說出還有這等密事,不由吃了一驚,喝道:「巴赫曼使,你為何不早說?」他不好去斥責昭武難實,因此呵斥的是薩波赫。
李思裕早知他決意要離開了,點了點頭,一邊李瑩卻「哇」地哭了,猛地撲過去抱住幻真的脖子,叫道:「和尚哥哥,我不讓你走!」
事已至此,已無退路。他看了看一碧萬里的藍天,忽地放聲唱道:「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聲如破鑼,但在沙漠上聽來卻有種說不出的蒼涼。
他本來功底已相當高深,現在從幻真那兒追回的這串伽楠佛珠又戴在他的右臂上,這般以硬碰硬,殺機比先前愈盛。馬魯奇如果真箇全力抵擋尚有可為,可是他心中已生忌憚,本來就準備借火柱擋住明業追擊,卻沒想到明業的密宗奇術竟有這般威力,斷喝聲中,明業身邊的火柱如被一隻無形巨掌壓回,卻在馬魯奇身邊冒了出來,將他捲入火柱之中。他身邊還帶著不少施行火術的硫磺硝粉,沾火即著,馬魯奇慘叫一聲,身體便成了一道熊熊燃燒的火柱。
他手下留情,這人的臉色卻又是一變,猛然喝道:「破!」從他口中突然吐出了一片血沫。血沫如霰,幻真只覺一股血腥氣令人慾嘔,而這人一拳又直直打來。幻真伸掌一下接住,卻覺力量竟然突然間大了足足三四倍,不禁吃了一驚,心道:他居然用了血咒?
李聖天長聲笑道:「真大師是我于闐之棟樑,絕不能叛我。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冒真大師之名?」李聖天明明已是危在旦夕,卻絲毫不懼。
他分派完后,打馬上前,李思裕則帶著近衛侍從緊隨其後。當還有二三十步遠時,李思裕領著馬繼忠等親隨軍官搶上前,小聲道:「大王,不要再往前了。」
明業已將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運到了十分,一身紫衣袈裟直如被狂風鼓起,人也好像隨時會拔地飛升。他性如烈火,怒火越大,法咒威力也就越大,連身側沙子都被激得四射。童觀領著勝諦諸僧護著李聖天與李思裕退到一邊,心道:師兄是動了真火了,只是……幻真怎麼說得這般好一口塞語?
那些佛家士卒盡都拜伏于地,哪還管什麼尉遲缽略彈壓。便是襖教士卒也想起李聖天如此寬宏,實是從未有對不起祆教徒之處,如此叛反未免於理有虧,臉上紛紛露出慚愧之色。尉遲缽略越看越是不對,臉也已變得青白,喝道:「快吹號,擊鼓!」他將王都出行的鼓吹盡數帶了出來,可是鼓樂隊吹奏縱然響亮,依舊掩不去頌偈之聲。正在混亂之中,卻聽幻真高聲道:「妖術!與我退散!」轉瞬已經落在李聖天身旁的平地上。他雙足一跺,腳下又起了一團火雲,人登時升了起來。一時間倒也聲勢不凡,只是他剛要升起,有個人影忽然自空中墜下,正落在李聖天身邊,幻真身下的火雲連同那道風火沙牆立時消散無形。幸虧幻真此時升得不高,落地時仍是穩穩噹噹。
「三善王,此事再不能緩了!」薩波赫從座位上猛地站了起來,向坐在上首的三善王行了一禮,道,「三善王,那些和尚是不會輕易退讓的,現在連馬魯奇都死在他們手上,難道還要忍么?」
薩波赫沉聲道:「于闐王新婚,尚無子嗣,亦無兄弟。此人一死,于闐必然舉國大亂,我等再助某個願改奉我教的宗親即位,新王必會將我教奉為國教。如此一來,大事可成。」這時坐在左手的善行王插嘴道:「馬赫曼使,你怎知有于闐宗親願奉我教為國教?」
歸義軍的締造者,乃是張議潮。而後歸義軍統領幾經更迭,至其孫張承奉時,已盡失民心。曹議金應時而起。曹議金乃是張議潮外孫,又是索勛之婿,自是一呼百應,張議潮一系的舊部擁戴他,索氏勢力對他也視同已方,而曹議金本人才能亦頗為不俗。雖然西漢金山國僅保留瓜沙二州,但曹議金折衝尊俎,又與回鶻聯姻,廢去帝號,重立歸義軍之幟后,歸義軍勢力反而大為增強。
幻真奪了弓箭,目光仍然注視著無機子飛去的方向。陶妙賢上前一步,小聲道:「少主,你真要放走他?」
李聖天皺了皺眉。明業是他俗家的堂叔,因為不樂繁華,所以棄官為僧。也許幻真正是基於如此考慮,方才要把上座之位讓出來的吧。李聖天道:「真大師,若你以為明業是我堂叔,理所因當由他接任上座,那就錯了。」他還要再說,幻真抬起頭來,打斷他的話:「大王,這是師尊涅盤前的意思。」
「真的。」幻真抬頭看了看天,「貧僧實是不祥之人,留在於闐,只怕無數蒼生會因我而遭無妄之災。」他回過頭來,淡然笑道,「不過李將軍也不必過慮,貧僧也不是束手待斃之人。」
幻真名列九國師僧第一位,但上代寶光寺上座瞿沙涅盤后幻真並沒有接任上座,反倒不知所蹤,國中諸人都有點兒不知所措,也不明白這位瞿沙大師一直寄予厚望的後輩年輕高僧出了什麼事。此時見他如此現身,那些信佛的士兵不由紛紛合十禮拜,便是信襖教的都在讚歎。
李瑩叫道:「就算是國寶,和尚哥哥難道會搶么?他帶走肯定是上座大師准許的。」明業見李瑩要為幻真出頭,更覺棘手,溫言道:「迦陵迦,你有所不知……」
尉遲缽略的用意他自然清楚。尉遲缽略希望襖教這一方動手殺人。誰也不能保證尉遲缽略會不會在事後以為李聖天復讎為名清算襖教。如果先前不曾聽到善思王的告誡,薩波赫根本不會想這些,可這時卻由不得他不想。
李聖天身邊只剩一個不堪一擊的李思裕了。幻真得意非凡,走向李聖天,李聖天卻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不,國主仍是我李聖天,不是瞿沙上座,也不是真大師!李聖天默默地想著。也正在這時,他突然看到東邊一片火光。火光連綿不斷,已成一線,正緩緩西來。
「已經說服他們了?」那人的聲音不大,但聽來十分清晰,卻是漢語。薩波赫嘆了口氣,也低低用漢語道:「如您所言,烏爾迪貝赫什特使被寶光寺所殺。」
明業見他站立起來又是神采奕奕,一件僧袍亦點塵不染,暗自嘆道:幻真果然是得了師尊真傳,可惜,可惜。他道:「幻真,師尊是因此將伽楠珠給你的么?」
李瑩的雙眼甚是紅腫。見嫂嫂柔聲關切,她再忍不住,淚珠又滾落下來,低聲道:「嫂嫂,大哥把和尚哥哥趕走了。」
李聖天怔了怔,道:「真大師沒有把伽楠珠留下么?他想必忘了吧,只消他想起就會拿來的。」
幻真駕著紅雲升到了十丈左右停住了。從這裏望去,卻見雲中不時閃爍火光。幻真站在紅雲上高聲道:「明業師兄,聖天大王,幻真誤入歧途二十年,方今始知世間真神。為于闐萬千黎庶計,懇請大王禪位。」
這句話出乎他意料。他翻身爬起,道:「是,是。」心中卻是一動,忖道:原來這妖僧身染重病!這可是天賜的良機,本來五個人要分的東西現在全讓他一人獨吞了。這人雖然還在害怕,可這念頭卻死死纏著他,他站起身來便是一咬牙,心道:機不可失!一念及此,再無二話,從地上撿起腰刀猛地向幻真胸口扎去。眼看這一刀就要觸到幻真身體,這人已在打算拿到了金餅該如何花銷了,幻真的雙眼突然睜了開來,服中光芒四射,右手已猛然擊下。
李瑩怔了怔,心道:和尚哥哥真生病了?在她印象中,就算身臨險境,幻真仍是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可此時這聲音卻是充滿了驚恐和不安。她在白駝上欠起身子要去搭幻真的肩頭,卻見幻真忽然肩膀一聳,人忽地從駱駝上滾落下來。他的坐騎本在疾馳,人摔下來了,駱駝卻仍在狂奔。李瑩吃了一驚,猛地勒住她的玉花雪。
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李思裕心頭空落落的一片,雖然知道了李瑩心之所屬讓他震驚,可是幻真的離去還是讓他感到無比悵然。李思裕扭過頭,見李瑩將一根手指放進了齒間咬著,也唯有如此她才不會放聲痛哭,眼裡卻有豆大的淚珠不住滾落,滴在沙漠上。
精絕距于闐極近,早在東漢時便已被吞併。于闐國中共設十州,安軍州為國都。精絕所在,是于闐紺州東境。紺州蠶桑極盛,但精絕一帶因為塔里木盆地南侵,早已荒蕪不堪,與西漢時的精絕國不可同日而語了。便是走南道的行商,經過這裏也要快快行進,直到數百里后靠近播仙鎮,人煙才重又多起來。
就在這時,從一邊傳來「嗵」一聲響,卻是明業以金剛杵重重往地上一頓。這一頓像是要將大地都震得顛倒過來,連空中那朵紅雲也似被撼動,便如風浪中的小舟一般上下起伏,裏面的火光倒是絲毫不減,反而更加明亮。
明業淡淡一笑,道:「師弟放心。」明業雖然脾氣暴躁,卻也不是沒分寸的人,那馬魯奇的法術他都看在眼裡。弄火之術,密宗里也有,即是號稱威力最大的伏魔八劍,此術可以在虛空幻出火焰凝成的長劍。那些都是虛火,而馬魯奇用的卻是憑藉藥粉之類,兼及法術的實火,實已下了一個層次,明業並不懼怕。
他們的腰刀都已握在手上,四口腰刀明晃耀眼。哪知剛沖了兩步,眼前一花,幻真突然已立在當先那人的駱駝鞍前。那沙盜還未反應,胸口就是一悶,彷彿被一把巨錘砸中,立時從駱駝上飛起。還不等此人落地,幻真的身影又到了第二個沙盜鞍前,又是一聲慘叫,這沙盜也被幻真一掌打飛。
幻真怔了怔,道:「為什麼精絕不能去?」那漢子「哈哈」一笑道:「禿廝,你不知道便不要問了,就算于闐也沒多少日子了。」一邊說,左手已向幻真的袈裟拉去。這一拉,「啪」一聲,從幻真懷裡掉出一塊圓圓的金餅。那漢子嚇了一跳,尚不知是什麼東西。定睛一看,見這東西金光燦然,竟是純金的,不由大喜過望,心道:怪不得這禿廝扭扭捏捏,看不出他懷裡藏著金子!他一把拔出腰刀便向幻真腰間刺去。
李聖天從腰間解下了一塊玉牌道:「真大師,這塊玉牌是小王隨身之物。在於闐境內,若要駝馬糧草,以此調派即可。」
他伸手向李聖天抓去,手剛探出,眼前忽地一花,手中竟抓了個空。這人不由一怔,而身後那些士兵卻同時發出了一陣呼叫。凝神望去,片刻之前李聖天還在面前,此時突然黃沙一片,竟是一片空地。他猛地轉過身,卻見明業等紫衣八僧擁著李聖天和李思裕在一處,身後幻真穩穩站著,已是雙手結印,嘴角還帶著些血絲。直到此時,這人才恍然大悟,心道:糟了,我上了他的大當!
在李聖天眼中,李瑩向來只是個小女孩兒,就算去年答應了阿夏求親,要把她嫁給阿夏王,李聖天仍然覺得李瑩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妹妹罷了。但此時看到李瑩那張嬌俏又傷心的臉,他的心頭一動,恍然大悟,心道:是啊,迦陵迦長大了,只是……只是她怎麼會喜歡真大師的?他走上前撫了撫李瑩的頭髮,輕聲道:「迦陵迦,不要哭了,真大師會回來的。」
李思裕本來並不願用這綠玉弩對付幻真。但幻真竟然要對聖天大王無禮,他再也忍不住了。不過他與幻真的交情非尋常可比,他只是對著幻真的左肩射去。
沙洲有什麼?自己去了沙洲又能知道什麼?他知道去了那兒,一定會有個答案。
血咒可以短時間內增強功力,但也對身體損害極大,不到萬不得己時不會使用。幻真本能地退了半步,運足內勁伸掌抵去。「啪」一聲,只覺接下的拳力竟是輕飄飄毫不著力。幻真不由一怔,說時遲,那時快,這人竟然藉著幻真的掌力直向李聖天撲去。
喝聲極是粗魯。幻真怔了怔,凝神望去,卻見面前有五個手持長刀的漢子正坐在駱駝上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五人衣著怪異,不知是哪一族的,說的卻是于闐通行的塞語。無心在駝背上合十道:「施主,恕貧僧失禮。」
馬魯奇聞聽此言,笑道:「閣下想必是童觀大師吧。善火普照,皆是萬物所宗,貴教實與我教殊途同歸,只不過誤入歧途。我奉真神之命前來,正為傳達真神教義,豈是以小術自炫?」
李聖天喃喃道:「正是缽略。」
此時紫衣八僧已經欺近那堵沙牆,八人雙手結印,正待強攻,卻聽幻真長聲笑道:「寶光寺竟是食言之輩么?」
幻真一下接去,只是這般一來登時有了破綻,那假幻真忽地踏上一步,一拳擊在幻真胸口。幻真被打得五臟移位,左手仍然在胸前結印,這人出拳更快,只聽得「啪啪」數聲,一瞬間便又是三拳擊中。這三拳本身拳力也不見得如何,只是接連擊中,幻真只覺體內又是三下劇震,再承受不住,腳一軟,「噗」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這便是慕三王六使而來的西域各族襖教徒組成的軍隊。雖說大半是粟特人,但襖教在西域也是第二大教,信徒中各族都有,這裏便有一小半是異族之人,甚至還有些漢人。薩波赫遠遠地看到軍容齊整,不由讚歎。這些人在沙漠上討生活的,都不是等閑之輩,當有人以兵法教義將這些人聚集在一起,便成為一支無堅不摧的精兵。
石勒起於奴隸,幼年時曾被人販賣,後來卻做出大一番事業,讓同是胡人的李聖天亦仰慕不已。石勒得成大事,與右侯張賓之助分不開。得張賓為其謀主,石勒對外統兵征戰無往不利,對內治國又能長治久安。等張賓身故,這盛極一時的後趙亦隨之土崩瓦解。李聖天因此想到了幻真——他真的不僅不會成為我一大臂助,反而會是于闐禍種么?
這人與幻真如此相像,連背上的傷都一模一樣,實在難以置信。他喝道:「叛賊,你到底是什麼人?」
聽得童觀這般說,明業不覺有些愧意,道:「快,我們去幫他!」
眼見近侍一個個被幻真甩開,李思裕再忍不住,高聲道:「真大師,你……你為什麼要這樣?」他的聲音里已隱隱帶了點兒哭腔。他正待上前,卻覺肩頭一重,扭頭看去,卻是李聖天將手搭在他肩上。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了李思裕的叫聲:「迦陵迦,真大師他……」卻是李思裕騎著五明駝也來了。李瑩將手指按在唇上,小聲道:「鬍子哥哥,別說話,和尚哥哥生病了,你不要靠近他。」
薩波赫看了看周圍,小聲道:「阿娜多莉呢?」
走出一程,陶妙賢忽然道:「少主……」沒等他說完,幻真已道:「道長,不要這樣稱呼我,貧僧佛門子弟,叫我幻真吧。」
童觀搖了搖頭道:「唉,師兄,你難道還不明白么?師弟他不要人幫忙。」
大日如來是密宗本尊,亦稱遍照如來。這大日如來劍印又稱破魔劍。明業突然用出此印,顯然是將幻真當成了妖魔。明業打斷了他的話道:「幻真,若不將伽楠珠交出來,你便是寶光寺之敵!」他話音一落,身後的另七個師弟也幾乎同時跳下了駱駝,一瞬間便將幻真圍在當中。于闐紫衣九僧都是瞿沙弟子,雖然幻真後來居上,功力在九僧中位列第一,但九僧之間,實是毫釐之差。明業已是寶光寺上座,他有令發下,眾僧哪敢不遵。明業一使出大日如來劍印,另七人亦如影隨形,布成了大日如來劍陣。
童觀結的是大日如來劍印,正是密宗破魔劍。寶光寺無常刀、破魔劍被稱為護教二寶,無常刀非人人能習,破魔劍他們八人卻是個個都會。八人齊出,結成破魔劍陣,便是幻真的無常刀亦不能敵。他見明業已是萬分危急,再不敢怠慢,立時召呼六個師弟齊上。
他還要再說,李思裕已搶道:「我知道你不會為這種小事惱火,那我們回去吧。」他自說自話,只覺三言兩語便把真大師說回去了,真可比月下追韓信的蕭何,其功不小,方才還是一臉惶急,現在卻已笑逐顏開。
這聲音也並不如何響亮,可聽起來卻幾乎是焦留炸響,李思裕都被震得兩耳發聵。他回頭望去,卻見士兵們讓開了一條道,八個手持金剛杵的紫衣僧人大踏步走來,當先正是明業。看到明業,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他逼迫幻真時的情景,李思裕反倒更覺不安。
明業本來對幻真不辭而別,要將那兩串伽楠珠盡數帶走而大為不滿,此時見幻真在施不動使者陀羅尼秘密法,這才明白其中原委。他喃喃道:「勝諦,原來我這細惑現行障果然未破啊。」
童觀的勝功德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與明業的摧破魔章是同一路神咒,卻沒有摧破魔章的殺氣。隨著童觀的一呼一吸,明業身上的火勢一下轉弱。明業身上的實火是真火所化,尋常滅不掉,童觀借己身來消去真火破魔劍的反激。只是他的功力不及明業,再加上明業的真火破魔劍已超越極限,才吸得兩口童觀便覺五內如焚,痛楚不堪,若是再強行化解,連自己也被要燒死。正在騎虎難下,背後忽地又有一隻手貼上。隨著這手掌,他胸口一下涼了許多。
幻真沒有抬頭,只是合十道:「大王,貧僧于神通一道,或許能出明業師兄一頭地,然于佛法造詣卻遠不及師兄。上座之位,還請明業師兄繼之為是。」
明業年過五旬,向來一副大德高僧、波瀾不驚的樣子,此時張臉卻漲得通紅。
這第二步踏出,又是「咚」一聲響,大地都彷彿在震顫。其實在於闐,乃至整個西域,祆教是第二大教。李聖天對諸種宗教都甚寬容,從不仗勢打擊,于闐的襖教徒也不受歧視,所以向來相安無事。只是明業被馬魯奇的咄咄遙人激得火冒三丈,在他此時看來,襖教實是要被斬盡殺絕的邪魔外道。風並不大,但他的一身紫色僧袍卻如被狂風鼓足,每跨出一步都如同重槌狠狠敲打一面巨鼓,簡直有地動天搖之威。他右手成金剛拳,放在心口握住左手拇指,結成了能與無上菩提最尊勝印,喃喃念道:「唵吽惹護娑。」
儘管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但話中竟是絲毫不見求饒之意。
這一掌力量極大,竟是連地上的沙子都被激得飛了起來。這人嚇得二目圓睜,驚叫道:「大手印!」
幻真在離開時,心知若是被李思裕知道的話定然又要多事了,所以只向李聖天告辭,沒想到李思裕這麼快就得了消息。幻真帶住駱駝,見暮色中一頭黑駝急馳而來。方才還在里許以外,幾乎只一瞬就到眼前了。
明業又踏上一步,厲聲道:「邪魔外道,豈能傷我?」
惡人自有惡人磨,明業大師不通人情,讓迦陵迦去胡攪蠻纏一番,讓他也吃吃苦頭,反能收到奇效。李瑩本來就覺得幻真要離開于闐多半是被明業他們逼走,聽了這話更是連連點頭,道:「是的,他腦袋光光,就會蠻凶!」
幻真心知若是堅辭不受,只怕會讓李聖天多心。他接過來道:「多謝大王。貧僧縱然身不在於闐,亦牢記今日。」
待紫衣八僧都上了駱駝,幻真向李思裕和李瑩行了一禮,道:「李將軍,瑩公主,請回吧。」
春風園是歸義軍節度使府後的一座園林。那一次曹議金設宴款待瓜州刺使慕容歸盈。慕容歸盈是吐谷渾後裔,極受曹議金信任,而此九_九_藏_書時的歸義軍僅有瓜沙二州,因此慕容歸盈實是歸義軍的第二號人物。幾年前張氏仍是主上,幾年後卻成了屬下,自是令人有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之嘆。
李思裕是李聖天堂弟,官拜于闐鎮國將軍,幻真是他的護法僧,也是他的佛學老師。他與幻真年紀相近,本就極為相投,還曾一起出生入死,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見李瑩如飛而來,明業不由猶豫了一下,心道:迦陵迦怎麼來了?他是李瑩的堂叔,向來對這個堂侄女極是寵愛。大日如來劍陣發動在即,如果李瑩不顧一切衝過來,只怕她要遭池魚之災,手下不由得慢了下來。
李思裕點了點頭,讓一個大嗓門的士兵上前喊話。那士兵打馬上前幾步,高聲喊道:「大寶于闐國大聖大明天子在此,爾等為首之人,請上前謁見。」
幻真的眼裡隱隱有了一絲淚光。他低聲道:「大王,貧僧絕無此意。只是師尊涅盤之際對我說過,將來我若留在於闐,必為于闐帶來滅頂之災,還請大王准許貧僧離國。」
明業只是向前走了幾步便到了李聖天馬前。他將橫擔的金剛杵往地上一頓,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傷了那位馬魯奇先生,多有不安。然我于闐乃昆沙門天之裔,佛門薪火相傳,千年不絕,永不屈膝外道同。若覺得不服,便依此例向貧僧挑戰!」
我真的要入魔了么?他想著,眼中有淚水流下。他心知如果再呆在這裏,周圍的血腥氣越發會引發他心中魔障,只怕會神志全失。好在自己騎來的駱駝就在一邊,他支撐著走到駱駝邊,勉強爬上了駝背。這駱駝原本十分馴順,此時卻像是在害怕一般,當幻真牽住韁繩時,它還躲閃了一下。
「李聖天的岳父,沙洲拓西大王曹議金,這人不是尋常之人。他把女兒嫁給李聖天,懷的可是吞併于闐的野心,你懂了么?」
這人僥倖擊倒幻真,將這必敗之局翻轉過來,立刻重新撲向李聖天。眼見李聖天便要落到他手中,心中實是說不出的得意,暗道:只消現在能夠服眾,把李聖天趕下台來,缽略為王定會全然聽我的。父王,您一世操勞,最終卻身死國滅,孩兒今天終於做成了你未嘗做成的事業!
那是地面突然墳起。幻真本來已要抓住他了,但李聖天突然升高了許多,他抓了一個空,頓時驚愕無比,忖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裏也有與陶妙賢一樣之人么?
沙牆原本將李聖天圍在了當中,沙子被風吹得騰起,火光四起,迷人雙眼,李聖天突然間連坐騎一起高出了沙牆許多,明業眾僧為之一怔,心道:大王難道也修出神通來了?正在詫異,卻聽有人高聲吟道:「我念過去世,無量無數劫。見諸清凈剎,金寶海莊嚴。」聲音舒緩溫和,入耳直如春風,便是那些襖教徒,聽來亦覺有種說不出的平安喜樂。也不知是誰突然哭道:「是瞿沙上座!瞿沙上座!」
那個最先喊出聲的沙盜,跑得卻是最慢。見頭兒突然間身首異處,他轉念已覺得這和尚只怕不是他們能對付的。還沒有細想,耳邊已是慘叫連連,三個兄弟接連從駱背飛起。等第三個沙盜被幻真擊飛,第一個人才落下地來,正摔在他的駱駝前,將他的駱駝驚得一下頓住。往地上看去,卻見這沙盜胸前塌陷,口鼻中已儘是血在冒出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心道:鬼啊!掉轉駱駝便要逃,哪知才把駱駝轉過來,眼前一花,幻真已站在他的駱駝前。這一下更把他嚇得屁滾尿流,身子一歪便摔下來,喃喃道:「神……神足通!」這人只道幻真馬上會殺了他,哪知半晌卻不見幻真動手,抬眼偷瞧,卻見幻真雙目緊閉,眼中有兩行淚水流下,雙手胸前結印,身體卻正在不住顫抖。他呆了呆,卻聽幻真沉聲道:「快滾!」
薩波赫立在屋中,只覺脊背上冷汗直冒。
他追到幻真跟前,一把勒住駱駝。這一下急停,險些摔下來。正在暗叫不好,身上一沉,卻是幻真到了他身邊,一把扶住了他。李思裕怔了怔,心道:真大師的本事越來越高了。
在他們與李聖天之間,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沙牆。沙牆是被風捲起的,但這陣風卻如有形有質,將黃沙帶起,當中竟然還有火焰噴出。透過沙牆,隱約看到牆后立著一個紫衣僧人,正是幻真。
陶妙賢險些叫起來。長笑聲中,卻見天機子已抓著這人一飛衝天。天機子是鷹鷂之屬,被沈妙風修成幻獸,陶妙賢的幻獸無機子雖然比天機子威力更強,卻不會飛。天機子飛得極快,此時那人飛到七八丈高,陶妙賢急不可耐,一把搶過邊上一個士卒的弓箭,將箭搭上交到皇後手里,叫道:「皇后,快放箭!」
李思裕嘴角抽了抽,勉強笑了笑。他長了一臉大鬍子,樣子十分粗豪,其實卻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罷了。幻真話已至此,他知道定不能回頭。怔了半響,他這才伸手到懷裡摸了摸,摸出了幾個金餅,遞過去道:「真大師,你此行孤身一人,路上想必也沒帶什麼使喚金銀,這個拿著買糧草吧。」
紅雲上,幻真朗聲一笑道:「昨是而今非,又有什麼不可想的?十年苦修,不及一朝頓悟。」他解開了身上袈裟,裸出上身,喝道,「明業師兄,你縱不認得我,也該認得我背上的傷疤。」
火劍本是真火凝成,不是明火,照理不會感到燙的。有這感覺,即是走火之兆。明業心知不妙,再要勉強將真火凝成長劍,只怕會引火燒身。他厲喝道:「幻真!」手一揚,手中火劍已向幻真刺去。明業已有了捨身之念,便是自己被真火反激燒死,也要將幻真消滅。
這士兵的喊聲未落,對面便有一騎越眾而出,騎者也高聲喝道:「尉遲娑縛婆,你不遵阿胡拉·馬茲達神諭,殺害我教神使,不配做于闐國主!」
李聖天定然有他的道理,皇后默默地想著。事實上,她第一次見到幻真時,就吃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
薩波赫的手往火頭上一按,火舌立時低了下去,漸漸熄滅,屋中重又成為一片黑暗。薩波赫陷入了沉思。馬魯奇,不要怪我,你是為了光大本教而捐軀的。張大王定計時說若不能舍下本錢,便什麼都得不到。眼下馬魯奇之死使得襖教徒同仇敵愾,可是想到馬魯奇白白送命,薩波赫心裏還是不好受。
那是勝諦助了他一掌。勝諦的功力與明業童觀在伯仲之間,他與童觀合力化解,明業身上的火立時滅了。他長長吐了口氣,這口氣仍有些火燙,心知方才已往鬼門關打了個轉回來。正想說句什麼,卻聽李思裕驚叫道:「真大師!」扭頭看去,臉色又是大變。
李聖天見幻真一躍而起,這回再沒李思裕救駕,心中已是萬念俱灰,眼見幻真的手便要碰到他,李聖天卻覺身子忽地一輕,竟然升了起來。
見了這等情形,紫衣八僧不由面面相覷。這種情形只有一種解釋,就是心魔實在太過強大,兇惡無比,以至於八人合使不動請迎咒都鎮不住它。只是這心魔雖惡,明業倒也不懼,雙手結印,兩根拇指豎起,身立如金剛勢,喝道:「獅子奮迅!」
她也已跑出一程,此時幻真在她身後了。在玉花雪上扭頭望去,卻見幻真重重摔在沙地上,雙手卻捂在肩頭,腳下盤成了蓮花座。李瑩拉住幻真的坐騎,帶轉白駝一同到了幻真身邊,跳下坐騎來叫道:「和尚哥哥,你怎麼了?」
他雖然沒有明言,但誰都聽得出來明業是承認眼前這人不是假冒的了。幻真站在紅雲上長笑一聲,將袈裟束好,朗聲道:「明業,幻真只知禮拜世間真神,不問其他。當初誤入歧途,如今始知世間真神唯有阿胡拉·馬茲達。熊熊聖火,驅除晦暗,明業,你快破棄外道,皈依真神吧,若再執迷不悟,阿胡拉·馬茲達聖火定不相饒。」
這人見幻真眉宇間已有了些痛苦之色,不由驚喜交加,心道:饒你神通廣大,這破綻卻也對付不了。原來這人知道若是正面相抗自己眼下根本不是幻真的對手,唯一的勝機便是以這路千臂拳激蕩幻真的四肢百骸。這人一身功力非同小可,現在大半已移入幻真體內,但幻真卻尚未能將體內的異種真力化去。這人以千臂拳拳力激蕩他留在幻真體內的真力,等如內外齊攻。
薩波赫推開門走了進去。一進門,便覺一股熱氣騰騰,正中燃著一盆火,還沒見善思王在哪裡,卻聽善思王低聲道:「關上門。」
薩波赫回到自己房裡,掩上了門。他這房裡窗子上也已掛上了毛毯,門再一關,更是暗無天日。薩波赫站在屋中,左手一揚,他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突如其來,焰色泛白,白光漸漸發亮,裏面現出了一個人影。這人披著斗篷,戴著大風帽,將他蓋得嚴嚴實實。在火光中,這人抬起頭,只有一雙眼睛從風帽下露出來。
一邊童觀卻是心驚膽戰。童觀與明業在俗是堂兄弟,在釋是師兄弟,年齡相仿,功力相若。他的陀羅尼咒不像明業這般剛猛,卻也知道明業一旦將陀羅尼咒運到這地步,便是遇上了平生至敵。也就是說,明業實已將自己逼上了絕路,一旦陀羅尼咒鬥不過幻真,就再無轉寰的餘地,唯有一死。
她只道李瑩定會破涕為笑,但李瑩卻搖了搖頭,雪白的貝齒咬了咬鮮紅的嘴唇,道:「不成的,和尚哥哥自己也要走。」
他牽著駱駝的韁繩,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在阿夏族的修羅宮裡,正當自己在那個神秘人的萬宗封神術下苦苦掙扎時,師父突然出現救了自己一命。只是那一戰也使得本就臨近寂滅的師父失去了最後一線生機。
昭武難實身為一城之主,非等閑之輩,薩波赫的言行早落在他眼裡,因此兩人暗地裡來往,一拍即合。薩波赫見善言王對昭武難實已有不滿之意,便竭力為他辯白。其實善言王惱怒的並不是他們謀划這等篡逆之事,而是這種關係到襖教存亡的大事自己不得與聞,不免覺得下了面子而已。他道:「難實城主,尉遲缽略先生此議實是為光大本教所想。但此事一旦實施,于闐不免刀兵四起,城主你難道沒想到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由明轉暗,月上中天。他胸中似乎有烈火在不停燒灼,彷彿整個身子都要被燒成焦炭,可是手足卻又冷得像冰。
幻真雖是他小師弟,但幻真後來居上,在九國師僧中比他地位更高。明業修行多年,對此事也不以為意,只是師父說過,幻真已經有可能入魔。這是有關於闐國運的大事,萬萬大意不得。此時見幻真要走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便闖到七鳳樓來。
是天機子!
金剛杵一插到地,明業已借勢從駝背上躍了下來。他一身紫袍,直如一朵紫雲蓋下,僧袍袖子已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手臂。他站在金剛杵之前,雙手合掌,二手食指中節相跓,兩根大拇指壓在食指上節,結成了劍印,高聲喝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是大日如來劍印!
是真火破魔劍!
眼前這少年僧人也是西漢金山國白衣天子張承奉之子,但他與那孿生兄弟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想著。幻真要仁厚得多,才是人主之相。如此看來,當初老主選了他的兄弟,實在是個錯誤。只是他要幻真繼承張承奉遺志,只怕幻真不會答應。不過凡事無絕對,如果幻真能夠答應,西漢金山國的復國大業才真正能步入正軌。陶妙賢既然下了這個決心,不惜背叛少主,也絕對相信自己能夠把幻真勸過來。只是他想到沈妙風對自己的背叛,心裏也不禁有些不好受。
尉遲缽略卻理都不理他,雙手作勢,高聲道:「阿胡拉·馬茲達真神護佑,于闐重光。裟縛婆,你被阿格拉·曼紐侵蝕,已不配做于闐國主。」
暮色已至,長風四起,如泣如訴,彷彿也在說著:「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李瑩怔怔地聽著風聲,看著東邊已暗成一片,淚水忽地又流了出來,滴落在地上。
對不起,伐訶。他想著。李思裕本名尉遲伐訶,但幻真從未用這胡名稱呼過他。他帶轉了駱駝,正待接著趕路,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滾害般的吼聲:「幻真,站住!」
本來祆教三王六使在本土已難以為繼,去年忽然接得西域昭武城主昭武難實來信,說是西域襖教蒸蒸日上,只是苦於典籍久佚,因此恭迎教中首要前來。三王六使聞之不由心動,這才大舉東來。這昭武城是一個只有幾千人的小城而已,周圍佛寺倒是不少,讓他們在興奮之餘也不禁有些失望。好在襖教在西域根源已久,這回三王六使攜帶大批教義經典東來,八方襖教徒聞風而至,不少信徒大喜之下,還信誓旦旦說要為三王做馬前卒。這大半年裡昭武城發展極快,竟已成西域襖教總鎮。昭武難實更是收納流亡,這半年裡城兵便達三千之眾,已成一方霸主之勢。正因為如此順利,三王覺得襖教重光指日可待。如果能讓于闐奉襖教為國教,接下來便勢如破竹了。于闐以佛立國,以前于闐寶光寺上座瞿沙聲望太高,他們也沒敢打這主意。現在瞿沙已故,這個念頭便又提上了檯面。只是沒想到讓馬魯奇帶人前去與于闐王交涉,聽逃回來的人說連於闐王都沒能見到,馬魯奇便死在於闐國師手下,這個挫折讓他們大為驚懼。
此時明業已準備將這個親侄子碎屍萬段,只是他還沒動手,便聽得李聖天道:「明業大師,缽略固然該死,但還是饒他一命吧。」事情已了,李聖天實在不願再有所殺傷。明業其實也並不是真要將缽略殺了,聽李聖天這般說,他將金剛杵重重往地上一頓,喝道:「缽略,便宜你了!」卻已看向那個假冒幻真之人。
那是國主出巡時的號角,先前李聖天出城時便吹過,卻不知此時為什麼又要吹一次。李聖天也怔了怔,不知發生什麼事,卻見身後的于闐士兵忽地兩邊分開,讓出一條大道,幾隊甲胄鮮明的士兵高舉青蓋長號正向這裏走來,竟是全副天子出巡的家當。在這些士兵中,一人坐在一頭極高大的白駝身上,衣著竟與李聖天一般無二,亦是王者之服。隨著這人經過,邊上的士卒紛紛高喊。
幻真與他都精於曼荼羅四輪陣。曼荼羅四輪陣能移星換斗,因此此人能閃過紫衣八勢僧的阻截。但當兩人功力悉敵時,曼荼羅四輪陣便等若無用,誰也奈何不了誰,這人先前見幻真左手一直結印,知道幻真定然施法,更要搶在幻真法術施出之前擒住李聖天,卻沒想到幻真用的竟是曼荼羅四輪陣。現在李聖天和李思裕都已在八僧環繞之中,就算他功力再強也不是紫衣八僧合力的對手。這人方才還大喜過望,此時卻儘是失望,痛叫一聲,一拳猛地揮出,擊向幻真面門。
此時的精絕卻支起了數百頂帳篷,駝馬糧車聚集如蚊,來去的也儘是些手握刀槍的彪形大漢。這些人服飾混雜,並不整齊,但來往甚有條理,聲息也很輕,顯然軍紀極嚴。

嗔心章

李聖天看著幻真。這個年輕的國師僧現在已換下了御賜紫衣袈裟,穿的是一件灰白袈裟,仍是一塵不染,幾非塵世之人。他沉默了半晌,終於嘆道:「好吧。真大師既然去意已決,小王終究留不住你。假如真大師欲重歸於闐,只消小王在位一日,定然……定然為真大師千金市骨。」雖然這話用在這裏並不貼切,但幻真也知他其意真摯,心中不禁有些感動,又合十深施一禮,道:「多謝大王。」
這人與幻真如此相似,只能是孿生兄弟了。李聖天見幻真正從高台上向這邊走來,心想就算要殺了他也要等幻真首肯。可是這人看了眼李聖天,朗聲道:「李聖天,時也命也,夫復何言。」突然抬頭看了看天,厲聲喝道,「天機子,不要誤我。」
善思王的眉宇間仍有憂容:「巴赫曼使,我總覺得難實城主背後其實還有一個人。」
他彎下腰去試李思裕脈搏,耳朵忽然聽得李聖天驚呼道:「真大師,小心!」身後卻是一道厲風突至。
尉遲缽略誠惶誠恐地道:「大王,這些人自稱是祆教神使被我們國師所害,要來討個公道。」
就算明業一人施展不動請迎咒,尋常心魔妖邪定當辟易,不消說紫衣八僧合力。哪知這不動請迎咒剛施出,八根金剛杵竟似被什麼東西直往沙中拖去。
幻真的駱駝也是匹極壯健的駱駝,跑得特別快。一路追趕,李瑩居中,李思裕在後,總是隔了個兩三丈遠。李思裕,心頭疑雲大起,心道:真大師難道出事了?是被明業大師暗裡傷了么?這時,身後忽然傳來雷鳴般的聲音,卻是明業吼道:「幻真,快停下!」明業見李思裕拿來李聖天的詔書,本來覺得拿回一串佛珠便已說得過去,哪知幻真突然間奪路而逃,他登時覺得此人定是心裏有鬼,立時召呼七個師弟齊齊追上。
童觀在一邊見勢不妙,叫道:「快救火!」身後勝諦以降六僧隨之上前,將馬魯奇圍在當中。七人同時施法,將馬魯奇身上明火壓下,可哪裡還來得及?馬魯奇的瞬間便已被燒得不成人樣,成了一根焦柱。
李思裕知道幻真平時也不好口腹之慾,金銀於他當真沒用。幻真留下一個金餅,與其說是拿來使喚的,不如說是留作紀念。只是這樣一來,恐怕幻真是永遠不會回于闐了。他拍了拍幻真的肩頭,道:「真大師,你這禿驢,保重!」猛地轉過頭,給五明駝加了一鞭,轉身便走。再不走的話,他便要被幻真看到自己眼中淌下的淚水了。
皇后閨名月泉。她出生之時,正值歸義軍張氏末代節度使張承奉自立為西漢金山國白衣天子。後來張承奉敗於回鶻,只得削去王號,那時她已記事了。當時歸義軍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後來歸義軍發生了一次內亂,曹議金成為歸義軍節度使,不過這次內亂十分隱密,她那時年紀幼小,並不知情,只知從此以後旁人稱她父親就由長史變成了大王,而她也有了「二公主」之稱。
這話一出,薩波赫和昭武難實亦不禁動容。尉遲缽略是李聖天堂弟,是個極虔誠的襖教徒。李聖天以佛教立國,尉遲缽略一直心懷不滿,暗中也在培植勢力。昭武難實這一部原本一直住在播仙鎮中,就是因為族人屢有改宗信奉佛教,昭武難實這才離開播仙鎮闢地築昭武城,此事當初實是尉、遲缽略在暗中主持。只是這回他們策劃的已是謀篡于闐的大逆之舉,因此那尉遲缽略一直做得極為隱密,三王六使前來亦是尉遲缽略的主意,但他從未露過面,卻不科善思王一語道破,由不得他們不吃驚。薩波赫睜大了眼,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昭武難實搶道:「稟善思王,正是他。」
薩波赫道:「您的意思是……」
李思裕見到幻真時大喜過望,哪知他居然說出這等話來,不由目瞪口呆。李聖天皺了皺眉,高聲道:「真大師……」但那些于闐士卒也已被幻真所言驚呆了,都在交頭接耳,李聖天說得雖響,卻淹沒在人聲中,根本沒有人能聽到。
在李聖天的身後,于闐精兵列隊整齊,但此時有不少人都已伏倒在地。就在安軍州方向,有一朵紅雲正緩緩飄來,在這紅雲之上立著一個紫衣僧人。紅雲宛如一朵火焰化成的蓮花,那紫衣僧人年紀甚輕,立在上面更如不食人間煙火,正是幻真。
原來明業的陀羅尼咒與幻真所踏紅雲一觸,一剎那心頭百感交集,喜、怒、嗔、愛、憂……種種念頭便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一瞬間竟似有數年之久。明業修行多年,唯有一嗔念未能盡除,其他種種,早已忘懷,此時卻突然盡在目前。沙子飛在空中時覺不出分量,但壓在身上卻是重如泰山,而細沙盡往他耳鼻中灌去,明業只道自己已將死了,也就是這一刻竟是心境空明,再無滯澀。透過身邊厚厚的沙子,他聽得童觀所念大日如來劍印咒。他們師兄弟長年在一處,幾乎已是心靈相通,當即也使出破魔劍,竟是突破了以往極限。
明業沒想到竟是幻真接下了自己的挑戰,他將金剛杵重重一頓,高聲道:「幻真,你為何又回來了?」幻真的神通雖較他高些,但明業知道幻真不可能有白日飛升的本事,他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他本來已經憑氣勢壓倒了對方,但幻真這等奇異地現身卻打亂了他的計劃,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幻真身上去了。李聖天也很吃驚,小聲對李思裕道:「思裕,真大師是怎麼飛天的?」
火災起時,火從何出?
——《大毗婆沙論》
這人的嗓門比那士兵更大。尉遲娑縛婆是李聖天原名,但從未有人敢當面直呼其名,惹得李聖天身邊一乾親侍怒目而視,李思裕更是惱怒,他拍了拍五明駝到了李聖天身邊,道:「大王,我將這無禮之徒射死!」
寶光寺是于闐國寺。上座瞿沙,座下九國師僧,在西域赫赫有名,這五個沙盜雖然不是佛門信徒,並不曾見過這些人,卻也聽說過寶光寺和尚全都神通廣大。幻真皺了皺眉道:「貧僧不是寶光寺的了。」
薩波赫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但馬上又轉成了憂容:「只是該讓什麼人下手?」
大概是幻真的塞語說得不太好,領頭的一個短髯漢子怔了怔,用漢語喝道:「你是漢人么?」
幻真也像是被嚇了一大跳。他疾退了一步,已離李瑩數尺之遙,低聲道:「公https://read.99csw.com主,請不要再說這等話,貧僧是跳出三界之人。」李瑩上前一步,道:「那有什麼,鳩摩羅什不也有龜茲王女為妻么?」
李瑩看了看李聖天,忽然「哇」一聲哭了起來,叫道:「皇上哥哥,你為什麼讓和尚哥哥走?他不會回來了!」
聽他這般說,善言王不禁動容道:「你是要去刺殺他?」
黃沙直上,已成了一道粗有丈許的沙柱。明業方才數進數退,此時卻一往無前,登時向前走了幾步。紅雲這時已經快要移到李聖天跟前了,圍著明業身體的這道黃沙巨柱正好迎上,就在相觸的一剎那,紅雲忽地崩散,在一瞬間竟化作萬點火光,向四周飛射。有一些火花飛到了李聖天跟前,李思裕驚慌失措,叫道:「護駕!快護駕!」李聖天卻似毫不在意,叫道:「快去援助明業上座!」
幻真施了一禮道:「多謝大師兄。幻真日後能解得心魔,必當奉還。」
李聖天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下令擒殺幻真的情景。上座,如果你還在的話就好了,李聖天心道。他走到七鳳樓的窗前向外望去。現在剛過完了年,正是正月十四,明天就是上元節了。街道兩旁掛了不少燈籠,遠遠望去,人潮不斷,川流不息。
明業與尉遲缽略之父是親兄弟。他見尉遲缽略竟然一身王服,心頭不由大震,喝道:「缽略,你……你竟敢犯上作亂!」
這人見幻真不僅硬生生接下自己一拳,而且把自己震得渾身酸麻,不禁駭然,心道:糟了,我的萬宗封神術被瞿沙那禿廝破了,現在他的功力遠在我之上!
是幻真!皇后不由一陣怔忡。李瑩見她面色有異,眼中甚至流露出一絲懼意,詫道:「嫂嫂,你怎麼了?」
明業的駱駝跑得最快,他趕在最頭裡。待近了,見幻真靜立在一邊,他才鬆了口氣,揮了揮手中的金剛杵,厲聲道:「幻真,你要走了,不送你。」明業的漢話並不流利,這兩句倒是說得很順暢。幻真見明業面色不善,也不知他要做什麼,在駝上合十施禮道:「大師兄。」
這時,眼前突然閃過一絲陰影。幻真抬起頭望向天空,只見極高處有個黑影正翻飛盤旋,想必是一隻大鷹。他正看得出神,耳畔突然聽得有人厲喝道:「禿廝,快下來!」
幻真的手已搭到了李思裕的腕上。指尖一碰,便覺李思裕雖然人事不知,但體溫如常,脈搏也起伏有力,並無異樣。他心頭一寬,便覺後背一道疾風迫體而至。若是閃開,這股厲風正對著李思裕,李聖天也要受池魚之災。幻真知道這圍魏救趙才是這人的真正用意,這人見自己出現后已無取勝之機,便想將李聖天捉住,盼望有翻盤之機。他雙手一錯,已然合掌,食指與尾指縮入掌心,中指和無名指直立,指尖相拄,兩根大拇指並立著壓在食指之側,結成了根本身印,口中極快地念道:「曩莫三曼多母馱南唵缽羅婆羅怛爾設哩三曼多。」這是「堅牢地天咒」,此咒並不能傷人,但持此咒,則身同大地,堅牢無比。只是他念得快,那人的一拳來得更快,幻真咒語的末字尚未吐出,一拳已到。「砰」的一聲,幻真的身軀晃了晃,卻未移分毫,雙足反倒深入土中足有兩寸許。
這個襖教士馭火之術甚是高明,這團火無根無本,繞身飛舞,火勢又大,幾與他身形相等,人都幾乎已沒在了火光之中。飛舞了一陣,那人仰天一吸,火光就如有形有質一般被那人盡數吸入腹中,又化為烏有。這一手大為神奇,邊上看的人中襖教徒自是喝彩,便是信佛之人也暗暗讚歎。
幻真那匹駱駝像是嗅到了什麼不祥的氣息,忽地低嘶一聲,向後退了一步。
若是救助遲了,明業定然性命不保!童觀也已發覺了明業面臨的危機。但他們正守著李聖天,一旦離開,萬一國主有個閃失那該如何是好?童觀只是一猶豫,便聽得李聖天又喝道:「童觀大師,快去!」他心中一凜,雙手結成劍印,應道:「是!」
幻真中過此人的萬宗封神術,雖然這人功力大半移入幻真體內,卻也讓幻真心魔漸起。幻真一直是靠本身功力將心魔強行壓下,但此人移入的功力比他本身功力也相去無幾,幻真已是疲憊不堪。方才心魔未動,但這三十余拳接下,幻真便覺此人的拳風雖然不強,但每一拳撼動了自己的心臟,每接一次他都會覺得體內如一潭深水被狂風捲起滔天巨浪,身軀都要被這人擊得晃動,本來還要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心中不覺一凜,忖道:不好,他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明業道:「那就好。」他拔起金剛杵,跳上了自己的坐騎。幻真看著他的背影,一陣怔忡。
她想起的是前幾年她在沙州春風園中見過的一人。
童觀這話已屬明著譏諷了,但馬魯奇卻正色道:「童觀大師所言正是。真神無處不在,天下無人不當尊奉。」
金剛杵「砰」一聲砸在地面,震得駱駝都嘶聲怪吼,幾個士卒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但明業也知根本無濟於事。他抬起頭,只道馬上便要聽到這假幻真發號施令,但一轉身,卻見一團紫影伏在李聖天駝前,李聖天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輛小車,車簾掀開,裏面站的竟是與李聖天大婚未久,于闐新皇后,歸義軍公主。
陶妙賢笑了笑,低聲道:「不必叫妙風了……」沈妙風是他師弟,天機子是他的幻獸。他們師兄弟二人此番奉了這人之命將皇后帶出去,結果陶妙賢決定投向幻真。他兩人形影不離,沈妙風更是用天機子將幻真送到此處,豈會再復歸此人?可是他的笑容剛浮上來,一張臉卻一下僵了,一道黑影忽地落下,抓住了這人的雙肩。
先前明業挑戰,幻真接下,硬碰硬之下,明業險些被活埋了。雖然他以真火破魔劍破去幻真的沙柱,但已近油盡燈桔,實是靠了七個師弟之助方能脫身。若是八人齊上,實是承認了先前已敗。可假如不認的話,便只有由明業再去接戰。明業一陣茫然,心知自己根本不是幻真的對手,眼見沙牆突然變得厚重,再看不清牆后的情景,他喝道:「幻真,我還沒輸!」明業實在想不出什麼萬全之策。他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我只儘力而為便是。雙手正待結印,卻覺胸口一悶,一口氣竟然提不起來。
卧榻之旁,居然出現了這等意想不到的勢力!他看了看邊上的尉遲缽略,哼了一下道:「缽略,這些是什麼人?」
華嚴雲,「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又雲,「一念起嗔,殃墮無間。」
——《資持記》
李聖天見他收下了,暗自鬆了口氣,他道:「真大師,你可想好了去處?」幻真道:「沙洲。」
是那假冒幻真之人襲來。這人的火雲被幻真破去,再顧不得要在眾人面前擺出這副神乎其神的模樣,一個箭步掠上。丈許高的土台,對他來說實是一蹴而就,遠比利用火雲升上要快捷。只是這般一來,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心道:這人是假的!誰都知道幻真是西域有數的少年高僧,不說別個,憑幻真的身份,就絕對不可能去偷襲別人,那身著紫衣袈裟的無疑是假的。
薩波赫眼裡極快地閃了閃,道:「是那位尉遲缽略先生?」
那人向前一步,行了一禮,這才大聲道:「敝人瑣羅亞斯德教烏爾迪貝赫什特使,波斯馬魯奇。久聞于闐國師密法高深,卻誤入歧途,因此奉阿胡拉·馬茲達真神之命,請國師破棄外道,皈依真神。」此人的塞語說得甚是流利,只是明業聽他居然將佛門稱為外道,心頭不由有怒火升起,正待反唇相譏,一邊童觀卻道:「馬魯奇先生,佛門廣大,大開方便之門。貴教亦是西方大宗,貧僧亦久有耳聞,何須以小術自炫。」
此時幻真只覺這人的拳力也並不如何強悍,但每拳打來都使得他渾身如在狂風之中,再不能好整以暇了。此消彼長,再接得五六拳,這人突然朗聲道:「世間真神,唯有明尊。妖僧,你以為與我相像便可以冒我之名么?阿胡拉·馬茲達護佑!」這人的話一開始還有點兒結結巴巴,但越來越流利。此時他一拳當胸擊出,速度比先前慢了些,但幻真的動作卻已遲鈍了許多,手一松,未能接住此拳,這一拳當胸正打在他心中。這人真力雖然喪失大半,但千臂拳卻另有奇妙之處,是種借力打力的神奇拳術。幻真的身子一晃,嘴角滲出了血絲。
紅雲崩散,黃沙也在同一刻崩塌。只是黃沙本來飛揚在空中,一旦這道沙柱崩塌,沙子便盡數向明業身上壓來。就算明業與幻真勢均力敵,但幻真是在空中,以他的本事掉下來毫無損傷,明業卻要被沙子活埋了。
李思裕拔出了腰刀,與幾個近侍守在李聖天跟前,他的臉也是死灰一片。真大師居然叛了聖天大王!這件事比襖教軍隊突然襲來更讓他震驚。李聖天以前對幻真極其信任,假如幻真起了二心,要殺李聖天實是輕易之極,為什麼他要舍易求難?難道離開于闐的十幾天里,他就一下改變了初衷?
原來襖教本來是波斯國教,在波斯盛極一時,但隨著波斯國力減退,襖教在中東一帶勢力漸漸衰弱。到了唐初貞觀十一年,波斯被大食所滅,襖教在本土幾無立足之地,只得不斷東遷,此時西域一帶的襖教勢力實已遠超本土。馬魯奇道:「真神所命,豈是凡人所能預料?我教自瑣羅亞斯德聖人以聖火立教以來,諸國無不遵從。聖火熊熊,無遠不屆,于闐遍地可出聖火,正是真神天命之所。」他這般說來,竟也能自圓其說,童觀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只得微笑道:「依馬魯奇先生此言,豈非有灶火人家,皆屬貴教統轄?」
明業只道捉住了馬魯奇的火蛇便能讓他知難而退,卻也沒料到馬魯奇竟然還有這等手段。他的摧破魔章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遇強更強。火柱突然而起,眼前已什麼都看不清,只覺火焰熊熊,熱浪迫面,百忙中右手放開火蛇,結成金剛拳,當胸握住左手拇指,又結成了能與無上菩提最尊勝印,厲聲喝道:「唵吽惹護娑!」
這是心魔作祟,一旦不能壓制,心魔勢必反客為主。到了此時,他好幾次盼著自己不再醒來,可是想到那方才那強盜說的話,卻又咬牙堅持。
在李聖天發現火光的同一時候,他的寢宮裡正是燭火通明。國主大婚剛過,用的燈燭亦儘是紅色,歸義軍公主,曹議金次女,當今的于闐皇后正拿著一柄小小的金剪剪著紅燭結成的燭花。一個侍女急急進來,道:「皇后,大王有命,說有事巡查東門,今晚請迦陵迦長公主前來陪伴皇后。」
是李思裕!
暮色中,卻見一匹白駝踏沙而來。這匹白駝跑得極快,但駝背上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少女仍是毫不憐惜地抽打著駝身,那正是本名迦陵迦的于闐長公主李瑩。在李瑩身後是一匹黑駝,正是李思裕的五明駝。雖然五明駝不比李瑩這匹玉花雪遜色,但李思裕不捨得抽打,因此落後了一兩丈。

聽得祆教徒的歡呼,李思裕心中一陣痛苦。幻真的背叛實在讓他震驚,也讓他無比痛苦。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是半師半友,誰都可以背叛于闐,就是幻真不可能。李思裕握著腰刀,與李聖天齊騎而立,嘴唇也在哆嗦,疑惑和痛苦多過害怕。
那是李思裕的綠玉弩。李思裕自幼喜愛機關之學,這把綠玉弩是他親手精心琢就,不僅精緻無比,而且威力也不小,在數十步內當真是百發百中,不消說這幾步路之遙。
李瑩道:「嫂嫂,你不也認識他么?他將你救回來的。」
李思裕怔道:「真大師有什麼心魔?」
昭武難實說有兩萬余,那是足尺加碼了,何況那些襖教士兵也未必全會叛反李聖天。善言王正要反駁,善思王忽然道:「于闐王李聖天治國有方,國人對其甚是愛戴。我教遵阿胡拉·馬茲達真神教誨,以善思、善言、善行為本,實不可令于闐國人枉受刀兵。巴赫曼使,李聖天未必是受阿格拉·曼紐所誘,本王倒覺得你已被阿格拉·曼紐誘惑了。這等事不必再提。」
幻真來勢如風,五六個近侍盡被他擊翻,他已站在了李聖天面前五六尺遠的地方了。這麼短的距離,伸手可及,紫衣八僧全都停了腳步,生怕再上前幻真便要對李聖天有無禮之舉。幻真的嘴角含著笑意,伸手道:「大王,請隨我來吧。」
明業用的是獅子吼,此時更是將功力提到了十分,一路走來,真有無堅不摧之勢。那喊話之人雖然已有必死之念,也被明業這一聲斷喝震得在馬背上一晃。但這人好生硬朗,一把勒住坐騎,高聲道:「你是什麼人?」
③阿格拉·曼紐即是襖教教義中與至尊神阿胡拉·馬茲達對立的惡神。
這人乃是于闐輔國將軍,李聖天的堂弟尉遲缽略。尉遲缽略今天負責皇城守御,聽他的聲音大是惶恐,看來也不知出了什麼事。
幻真的話亦震驚了紫衣八僧。他們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面面相覷。
薩波赫回到自己宅中,仍是一肚子氣,暗暗咒罵善思王這老不死的頭腦冬烘,不知好壞,以至於坐失這阿胡拉·馬茲達賜下的千載難逢良機。正在暗罵,聽得門外有人在輕輕敲叩,他沒好氣地道:「誰啊?」
六使中為首的薩波赫是竭力主張與于闐兵戎相見的,因此除了排行第二的馬魯奇一向與薩波赫作對,另幾人都十分聽從薩波赫。迎上來的這個沙赫里瓦爾使在六使中名列第三,卻與薩波赫的跟班一般。襖教六使分別是巴赫曼獸使、烏爾迪貝赫什特火使、沙赫里瓦爾金使、斯潘多爾瑪茲地使、霍爾多德水使和莫爾多德草使。沙赫里瓦爾在襖教教義中正是主管兵馬軍隊的金神。這沙赫里瓦爾使也頗通兵法。昭武難實身為紺州的一個城主,亦是于闐臣民,自不能公然召兵,因此由沙赫里瓦爾使出名,以傳播教義為名統領這支奇兵。
薩波赫行了一禮道:「是,請善思王放心,巴赫曼使會有安排。」
明業的手被幻真一壓,再伸不出半寸,正在尷尬,聽得李思裕說什麼「聖天大王」,扭過頭道:「伐訶,是聖天大王下的詔么?」李思裕趕得太急,在駝上喘著粗氣,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卷道:「聖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師欲往沙洲,于闐境內官民一律虔心供養,不得留難!」明業卻哼了一聲道:「聖天大王也未說他可以將伽楠珠帶走。」
薩波赫正色道:「烏爾迪貝赫什特使之死,我也十分傷心。」
肉身飛升,那是傳說中才有的境界。當年瞿沙被稱為活佛,也不能平地飛升。李思裕皺了皺眉道:「這個應該和漢地的孔明燈一個道理,只是……」不過孔明燈的升力並不強,而且不能持久,幻真所踏這團火雲中光焰奪目,映得身下亦是一片明亮,卻毫無燃盡之意,李思裕實在想不出其中奧妙何在。
這是不動使者秘密法中的獅子奮迅咒。獅子奮迅咒能降伏一切惡魔,紫衣八僧齊使,除非是上古阿修羅魔主,否則什麼心魔都能壓下。八僧同時厲喝道:「那摩三曼多末實羅喃,唵阿者羅迦那戰拿娑太耶吽。」
「去吧。巴赫曼使,你不曾來過,知道么?」
這話一出,八僧中明業童觀這些年紀較大的都不由色變。幻真被瞿沙帶到寶光寺來時,他們都已是三十齣頭的人了。當時幻真尚是個嬰孩兒,明業和童觀還曾給他洗澡換尿片,曾見幻真背上有一片極大的傷疤。他們不知這個小小嬰孩兒怎麼會受如此大的傷,那簡直就像將背上皮膚盡都燙掉一般。後來幻真長大了,修行日深,自是衣衫齊楚,旁人便不知他脊背有這種傷痕了。明業聽他說出此事,心中不由忐忑,等看到幻真背上果然有一大片傷疤,心道:難道是真的?那塊傷疤形狀古怪,便如一隻巨大的蝴蝶趴在他背上,就算是假冒的,那人也必須見過幻真的身體不可。可是幻真身為九國師僧之首,現在還會有什麼人曾見過他光著上身?何況明業雖然沒有天眼通,目力卻要遠超常人,已看到這人背上的傷疤絕非作偽。他心頭一沉,喝道:「幻真,你竟敢背叛寶光寺?」
他看了看另一邊的李思裕,道:「思裕,你跟我上前與他們答話。缽略,你快去寶光寺將上座他們請來。」尉遲缽略這人實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如李思裕實在,不過此事也難怪他,因為尉遲缽略信奉襖教,現在襖教作亂,他實在難以措手。寶光寺上座明業是尉遲缽略的親叔叔,讓他請明業他們是無論如何都辦得成的。
這人連伸手阻攔都來不及,幻真的一掌已擊在他頭頂,「砰」一聲,立時腦漿迸裂,半個身子如釘子般被拍入沙土之中。
皇后一怔:「你那和尚哥哥做什麼了?」
幻真點了點頭。那漢子與幾個同伴互相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漢人便好辦了,將財物交出來,老爺讓你在這地方涅盤了便是。」幻真聽他說到「涅盤」二字,心頭忽地一動,道:「若蒙幾位施主成全,貧僧求之不得。」

火災章

那人笑了笑道:「這不正如您所願么?」
她小時候貪玩,幻真陪她玩得高興,有時要回去做功課了,她便這樣抱住幻真的脖子。那時幻真雖然已修道有成,但每到這當口這少年高僧多半便沒法推託,非再陪著她多玩一會兒堆沙為塔、磨石為球之類不可。現在她已然長成,去年都險些出嫁,自然久不為此。這時一把抱住了幻真,幻真的臉也漲上了紅暈,輕輕推開李瑩道:「瑩公主,一切法,不出因緣二字。今日緣盡,來日緣起,冥冥中自有安排。」
李瑩眼裡儘是淚水,忽然道:「和尚哥哥,我為什麼不能嫁給你?」
火把連綿不絕。看著眼前這片整整齊齊的火光,李聖天第一次感到了懼意。
馬魯奇見明業答應動手了,卻又有點兒畏懼,道:「明業大師,這可不是玩的,若是大師火候不到,萬一傷了大師又該怎生是好?」
童觀聽得師兄的法偈,心頭一動,暗自叫苦道:師兄難道真要與這馬魯奇結下生死之仇么?明業此時所持,乃是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守護國界主陀羅尼咒共有六步,稱三藐三菩提步,等六步一踏完,明業所結就要變成能摧伏印,也就是阿閦如來之印。此印結成,號稱「一切眾魔及諸外道、諸惑業等皆不能動」,那時便一定要分出生死方能罷休。他見明業已踏出兩步,心下一急,也踏上一步,高聲道:「光明普照世,如凈日月輪。能令眼清凈,此寶炬總持。天眼妙清凈,慧眼無翳障。法眼亦清凈,此寶炬總持。」
李瑩更是擔心,叫道:「和尚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這回明業甫一接掌上座,鬥法就鬧出這等你死我活的結果,只怕瞿沙多年恩威並用的結果就此毀於一旦。一旦那些外道同仇敵愾,寶光寺神通再驚人,也會疲於奔命,更何況馬魯奇是西域第二大教中的首腦人物。
明業又氣又怒,喝道:「幻真,將另一串也留下!」他凝起數十年修為的功底向前踏上一步,直如風行水面,只是比幻真這樣神出鬼沒遜色一些。幻真剛坐上駝背,明業已欺到了他的駱駝跟前,一手探出,便要來抓幻真的左腕。
昭武難實點了點頭道:「此人是于闐國宗,亦奉我教。李聖天以異教立國,他一直心有不滿。」這時坐在當中的善思王忽然道:「難實城主,此人可是尉遲缽略?」
那四個沙盜見大哥上前,等看到從那和尚身上突然掉下一塊金餅,也全都欣喜若狂。哪知卻見大哥的腦袋猛然衝天而起,身體卻直直摔下。這情景把他們都驚呆了。一會兒后,其中一個沙盜先喊出來,四個人立時打了一鞭,催動駱駝向幻真衝去。
「真大師,小王不曾聽錯么?」李聖天的雙眉皺起。他看著幻真,眼中已帶了一點兒怒意。幻真是于闐九國師僧之首,是公認的繼承寶光寺上座的不二人選。現在國中諸事不利,先是長公主迦陵迦遠嫁阿夏,不料婚事未及辦理,那位新郎阿夏王子便暴病而亡,迦陵迦公主沒來由地背了個望門寡的名聲。這事雖然讓李聖天不順心,終究不算什麼,另一件卻是震動西域諸國的大事:于闐聖僧,寶光寺上座瞿沙大師終於功德圓滿,虹化而去。
襖教六神使中,薩波赫是名列第一的巴赫曼使。襖教以善思、善言、善行為教義,這三善王亦是教主的身份。薩波赫地位雖高,喊得雖響,終究還是要三善王拿主意。薩波赫見三善王仍是面色凝重,木無表情,定了定神又道:「三善王,如今烏爾迪貝赫什特使已被于闐殺害,若不給他們點兒厲害,此事不了了之,那麼那些信徒有誰會相信我等?三善王,請不要再猶豫了。」
李聖天越升越高,此時地面已升起了一丈許。他本就極有威儀,此時更顯得寶相莊嚴,異樣尊貴,幻真所幻出的風火沙牆只是繞在他身下四周,反倒更顯得他威武不凡。李聖天那些親隨士卒見此情景,一個個紛紛伏倒在地,便是一些尉遲缽略的親信士卒,此時也不由心神恍惚,心道:聖天大王果然是佛祖所眷顧。缽略將軍說于闐國運當轉,恐怕……恐怕未必是真。尉遲缽略見勢頭不對,連忙喝令左右彈壓。
李聖天見到這個幻真,才鬆了口氣,輕聲道:「幻真,你九*九*藏*書終於來了。」他一直不信幻真會叛反自己,但方才那和尚與幻真一般無二,他亦是惘然。現在終於知道那和尚是假冒的,縱然尚未脫險,他已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
幻真抬起頭道:「大王,此事非關貧僧一身,而是關乎于闐之根本。貧僧若不走,只怕會動搖于闐國基。」方才他眼裡還隱隱有些淚光,此時卻又平靜如常。李聖天哼了一聲,道:「笑話,豈有此理。真大師又不曾做出什麼天怒人怨之事。」
(全文完)
密宗以大日如來為本尊。而襖教所奉,正是光明神阿胡拉·馬茲達,與大日如來之意恰有相似之處,因此馬魯奇這般說也無不可。童觀見他連斥密宗為歧途,也有點兒動了真火,沉聲道:「馬魯奇先生此言差矣。大日如來遍照八方,我于闐百姓安居樂業,豈如外道之流離失所。」
①荼毗,是天竺四葬之一,即火葬。
李思裕沒料到後院起火,居然又冒出一個國主來。他一眼已看清了此人,失聲道:「大王,這……這是缽略啊!」
童觀合十小聲道:「只怕……只怕師弟的心魔又起了。」
假幻真撲到李聖天跟前,眼看便要將李聖天擒到手中,誰知竟如撞上了銅牆鐵壁,周身都要散架了。陶妙賢本是奉他之命將皇后帶走,但他萬萬想不到陶妙賢居然會背叛了自己,到了此時終於明白幻真為什麼會從空中突然落下。從空中落下,那定是借了陶妙賢師弟沈妙風所豢養的天機子,而先前地面突然墳起,幻真又用曼茶羅四輪陣將李聖天移走,也定然是陶妙賢借幻獸無機子搞的鬼了。陶妙賢和沈妙風是他最為親信的大將。在阿夏,正是藉助他二人之力才能將幻真擒住,假幻真根本沒想過這兩人會背叛自己。他看著陶妙賢,喃喃道:「你……你……」卻說不下去,此刻他已才陣腳大亂。
一見到這傷疤,幾乎所有人都驚叫起來。旁人還看不出細微,明業和童觀、勝諦諸人卻看得清楚,這傷疤與那假冒幻真之人背上的竟是一模一樣。他們實在想不到天下居然還會有這般兩個人,不但面貌相同,連身上的傷疤也一樣。
昭武難實道:「稟三善王,李聖天雖然號稱擁兵十萬,但其中有兩萬余亦是本教信徒,而缽略大人在於闐軍中亦頗有人望,所以只消能將李聖天除去,再慢慢將本教教義傳播於闐四方,大約十年之內,當可破除外道,光大本教。」
幻真看著李思裕的背景遠去,心中亦不由黯然。在這個異族的大鬍子年輕人身上,幻真感到了一份無法迴避的友情。
李思裕罵道:「真大師,你這禿驢,為什麼要離開于闐?難道聖天王逼你走么?不做上座有什麼大不了的?」李思裕對幻真一向尊敬,以前哪會罵幻真「禿驢」?現在他雖然在罵,聲音卻有些哽咽。幻真知道他心中實已激動之極,也不禁感動,沉聲道:「李將軍,不是為了上座的事。」
此時紫衣八僧已經離去,邊上只有一個李思裕。一聽這話,李思裕只覺腦袋「嗡」一聲響,腳下的大地都彷彿晃了起來。去年,阿夏王慕容修羅來向李聖天求取迦陵迦為妻,定要幻真護送。當時迦陵迦不願出嫁,她的隨身侍女有個叫寶藏女的來密告,說迦陵迦公主趁著聖天王大婚之際與情郎私奔了,那時把李思裕也嚇了個魂飛魄散,不過後來卻發現迦陵迦沒走,而那個情郎更是沒影子的事,因此便放下了心,只道寶藏女在信口雌黃。直到此時他才算明白過來,迦陵迦確實有個情郎,這個情郎就是幻真!他臉色已嚇得慘白。
幻真笑了笑,只拿過一個金餅放進懷裡道:「其實也不必。一路上樂善好施之人不少,貧僧一個出家人,若是掏出來全是滿把金銀,反倒讓人多心。」
伽楠珠共有兩串,乃是于闐國寶,向來由寶光寺上座代代相傳。其中一串一直套在瞿沙手上,另一串瞿沙卻給了幻真。明業對幻真的神通也甚是服膺,就算師父讓幻真做上座他也沒二話。只是現在師父讓自己做了上座,那兩串伽楠珠就應該傳給自己,可是幻真說走便走,根本沒說伽楠珠的事,他這口氣終於忍不下去。
「若是有緣。」
幻真在駝背上向李聖天一合十,道:「大王,幻真此事未了,仍須一行,請不必挂念。」他又向一邊的明業行了一禮道:「大師兄,多謝你將伽楠珠借給我。只消此事一了,幻真定然原物奉還。」
幻真皺了皺眉,長聲道:「聖天大王,阿胡拉·馬茲達無所不能,我才會向慕真神。」他手伸向李聖天喉頭,準備捏閉他的喉管,讓李聖天說不出話來。也就是這時,一邊李思裕突然喝道:「中!」
所有人都盯著那個從天而降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齊聲驚呼——突然出現在李聖天跟前的,竟然又是一個幻真,只是這個幻真身上穿了一領灰白袈裟。儘管這袈裟只是尋常粗布,但這個幻真寶相莊嚴,活脫脫便如瞿沙當年。尉遲缽略此番攜來的士卒雖然是他的嫡系,但仍有近一半是佛教徒。這些人雖然對尉遲缽略極是忠實,但他們對叛反李聖天仍然不無疑慮。當他們見到幻真也要叛反李聖天時,這才下決心跟隨尉遲缽略,可沒想到突然又來了個幻真,這些士卒率先生疑。尉遲缽略也已見到幻真出現,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張大王怎的沒做乾淨,他不是保證幻真定不會回來么?可這時候想這些也沒用了,只是傳令親信下去彈壓,說那是李聖天所使妖術。
明業不由一怔,他看了看童觀,童觀也看看他,二人心道:難道師弟真得了失心瘋?他們面面相覷,卻聽邊上勝諦低聲嘆道:「二位師兄,只怕我們都上當了,此人不是幻真師弟。」
這話直如一個晴天霹靂,李瑩什麼話也沒有,催動玉花雪便向前追去。這般一來倒把李聖天嚇了一大跳,生怕她出什麼事,急忙下令隨從趕緊追上去。幸好前面一馬平川,極目千里只怕都看得到。他們追出了二三里,卻見前方李瑩的白駝便停在一邊啃著駱駝刺,李瑩卻在前面十幾步一個小沙丘上,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知做些什麼。李聖天更加著急,駝輦都不坐了,命人牽過一匹駱駝來親自追了上去。到了李瑩身邊,卻見李瑩光潔如羊脂玉的臉頰上一道道儘是淚痕。他不知李瑩怎麼會傷心成這模樣,跳下駱駝走上前去,柔聲道:「迦陵迦,你怎麼了?」
可是這人拳法雖快,幻真卻左手結印,右手上下翻飛,總能接住。那人雙拳齊出,彷彿生了七八條臂膀,幻真單臂也似化成了十幾條,每一拳都在間不容髮之際被他接了去。「啪啪」連聲,當中幻真仍然緩緩朗聲道:「施主,天下事皆有因緣,若是強求,不過枉費心力,徒勞無益。」
幻真見八位師兄一個個如臨大敵,便是向來隨和的三師兄勝諦亦一臉凝重,顯是將自己當成了敵人。他不由一陣氣苦,胸腹間彷彿有一團火將要吐出,只能強忍著道:「諸位師兄,請聽幻真一言,師父將伽楠珠給我,實是不得不然。」明業喝道:「幻真,你不要再花言巧語,今日你若不將伽楠珠留下,我等之間勢必要有一戰!」
李聖天心中憂慮,但也知李思裕說得有理。他勒住馬道:「讓他們為首的上來。」
袈裟已破,幻真將袈裟碎布取下束在腰間,緩緩轉過身來,長聲道:「施主,你處心積慮要對付于闐,卻不知以詭道謀人國者,終非長久之計,也將自詭道而失。」
幻真拍了拍駱駝,轉身施了一禮道:「大王,諸位師兄,幻真去了。」他的駱駝甚是駿健,而心魔已被伽楠珠克制,騎在駱駝上更是得心應手。陶妙賢人雖古怪,騎術倒是甚高,兩人並騎而行,沒多久便已遠了。
幻真要把上座讓給明業,李聖天說不通,也只得算了。可是聽得這話,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龍椅的把手,站了起來道:「真大師,此事萬萬不可,再也不要提起。小王若行此事,豈非要在諸國中落一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名?」
昭武難實一開口,善言、善行二王都不禁動容,齊聲道:「是誰?」昭武難實是主人,兵丁也歸他掌握,薩波赫說要報仇,三善王一直在顧慮昭武難實心中不願。他們沒想到一直不開口的昭武難實突然開了口,聽他的話竟是深知底細。
李聖天被幻真的話驚呆了:「什……什麼?你什麼時候見過瞿沙大師的?」
善言王道:「既然如此,一旦起了刀兵,連這些信徒都要死於非命,還談何光大我教?」
陶妙賢眼裡閃過了一絲失望的神色,輕聲道:「你真不願繼承老主的遺願?」他看著幻真,幻真卻抬頭看天,默然不語。
出什麼事了?李聖天不由一怔,正待去扯喚人鈴,門外已傳來急急一聲響,只聽得有人大聲道:「大王,大王!」
幻真心頭一凜,到這時才明白這人並不是因為捉不住李聖天而要亂打一氣,實是深思熟慮,最後那一拳更是已將方位拿捏得極准。他猛一提氣便要追上去,但這人身法本就比他還快,此時借了自己一掌之力,自上而下,更如閃電下擊,幻真一步尚未踏出,他已經沖入紫衣八僧之中。
如果到了沙洲仍然未能消除身體里的魔種,那就只能身付荼毗①了。
幻真這一掌擊出,眼中光芒霎時散去,連著倒退了好幾步。此時他才如大夢初醒,向四周看了看。五個沙盜已屍橫在地,只有五匹駱駝跑在附近。幻真伸出手來看了看,他的手沾著鮮紅的血跡。他只覺眼前一花,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
幻真的面色平靜如常,低聲道:「是在阿夏。」李聖天險些叫了起來,他喝道:「豈有此理!瞿沙大師為何要去阿夏?如果他那時要去,為何不與你們一起去?」
童觀見明業的真火破魔劍明明刺中了幻真,可是幻真卻如幻影般一下消失,便已知道不妙。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下按住了明業的背心,長長地吸了口氣。
李聖天看著幻真漸漸消失在天與地之間,心下黯然,正待讓隨從起駕回去,安軍州方向突然有一個白駝飛馳而來。如此神駿的白駝只能是長公主迦陵迦的玉花雪。李聖天忙命人迎上前去。
幻真閃避不開,一箭正插入他的肩頭。幻真身形一滯,他身後的沙牆竟然增高了兩三尺。幻真拔下了肩頭的白玉箭,抬頭看了看李思裕。箭頭入肉不深,只是些皮外傷,但血還是將他肩頭的袈裟都染作紫黑色,他的眼中殺氣騰騰,直如妖魔,盯著李思裕。李思裕叫道:「真大師,你難道瘋了么?」
幻真將箭頭往嘴裏舔了舔,什麼也沒說,伸手向李思裕一指,白玉箭脫手而出,直取李思裕面門。李思裕知道幻真神通廣大,本就有了必死之念,見他手一指,本能地便將頭一低,「啪」一聲,白玉箭正射中他頭頂金冠。好在這隻是白玉琢成,「啪」一聲,在金冠上炸得粉碎。若是鋼的,這一箭定然已刺透金冠,貫腦而入,可就算如此,李思裕亦如同被重鎚當腦門重重一敲,登時昏了過去。
她情急之下,將玉花雪又加了一鞭。這匹白駝的確是神物,四蹄一發力,竟然騰空而起,一下便搶到了幻真身旁。李瑩雖是女子,但騎術高明,伸手要去抓幻真坐騎的韁繩,卻聽得幻真沉聲道:「瑩公主,快住手!」
對瞿沙大師本人而言,這當然是件好事。然而對於于闐來說,這不啻是場災難。瞿沙大師極受諸國之人膜拜,有他坐鎮于闐,就意味著于闐的根基牢不可破。然而當瞿沙大師終於離世而去,周邊對於闐虎視眈眈的諸國定然又開始動念頭了。在這危急之秋,如果幻真能夠臨危受命,以絕大神通震懾來犯外敵,那麼他完全可以挑起瞿沙大師的擔子,成為于闐下一個聖僧。然而,令李聖天意外的是,幻真竟然婉言謝絕了。
幻真雖然是在寶光長大,但這近二十年來幾乎沒離開過於闐,雖說他是漢人,卻已將於闐當成了父母之邦。此番不得不離開,他面上雖然沒有什麼表示,心中實是黯然。
公主猶豫著接過弓箭,邊上忽然閃過一道人影,劈手奪過了弓箭。陶妙賢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卻是幻真。
幻真見他連李聖天都罵開了,便道:「李將軍,不關聖天大王之事。你可知我若留在於闐,會給於闐帶來滅頂之災么?」
他慢了慢,李瑩卻絲毫不慢,白駝四蹄翻飛,沙地雖軟,卻幾乎沒留下蹄印,一眨眼已衝進了八僧的包圍,到了幻真身邊。她一把勒住玉花雪,向著明業道:「明業大師,你為什麼要對和尚哥哥下手?」明業見堂侄女一副問罪的樣子,不由怔了怔。他合十施禮道:「迦陵迦,幻真要將伽楠珠帶走。這是于闐國寶,萬萬不可。」
「我哪裡有所不知,一定是你們這些禿驢不服和尚哥哥做上座,硬要逼走他!」說到這兒,李瑩眼中已有了淚水。她是方才才得知消息,說幻真已不辭而別,而寶光寺上座將由明業接任。在她想來,定然是明業倚仗自己乃是國戚,搶了上座的位置,又要逼走幻真。她越說越傷心,說到最後淚水滾滾淌下,將頰上抹的脂粉都洗出兩道溝來。
「去沙洲。」這是師父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其實幻真根本不想離開于闐,但師父的話卻讓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去一次沙洲,因為師父肯定不會騙自己。
那漢子聽他這般說,卻是一怔,心道:這禿廝得了失心瘋不成?不對,若他說的反話那該如何?不過他們到底有五個人,這禿廝卻是一人,要是劫道的反怕了被劫的,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想畢,他「嘿嘿」一笑,道:「好吧,那大爺便成全你。」他話音剛落,邊上一人忽然介面道:「和尚,你可是寶光寺的么?」
李聖天也沒想到幻真一出現,居然力挽狂瀾,將尉遲缽略叛亂化解于無形。尉遲缽略被自己的屬下拖到李聖天跟前時,已是軟作一攤爛泥,一身王服上儘是塵土。明業一見他,更是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喝道:「畜生!」尉遲缽略嚇得魂不附體,只是不住口地叫著:「聖天王,饒命!饒命!」
薩波赫咬了咬牙,小聲道:「不要管他,我們不動手。」
正在看著的于闐士兵,便是尉遲缽略手下那些見明業如此神通,都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他們的叫聲剛出,只見明業的真火劍剌入幻真前心,而童觀他們七僧也已將幻真圍在當中,個個都驚呼起來。不管這些士卒現在忠於尉遲缽略還是忠於李聖天,幻真在他們眼裡仍是于闐國師僧。九國師僧的前兩位,同是名列四日照世的高僧,竟然鬧到了火併的地步,由不得他們不感慨。只是明業的真火劍剛刺入幻真前心,幻真的人影竟然突然間不見,明業居然刺了個空,而他一條手臂也突然間像是浸透了油一般熊熊燃燒,一剎那火勢便吞沒了明業整個身體,他們更是驚呼起來。
幻真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向李聖天深施一禮,道:「大王,許多事,聞之不如未聞,見之不如不見。明業師兄佛法精深,神通廣大,定能光耀我于闐聲威的。」
這人昂然一笑,也不理明業,眼中儘是桀驁不馴之色。李聖天見他到了此時仍是如此高傲,大有王者氣度,不禁有些心折,慢慢道:「這位先生,你與真大師可是兄弟?」
明業這般說便是以寶光寺的名義將此事接下了,對方便不能再指責李聖天心存偏袒,只能以襖教名義來向明業挑戰。明業與馬魯奇有過一戰,襖教秘術雖然厲害,卻是要藉助種種藥物的,他並不畏懼,如此便避免了兩軍交戰。西域之人最重然諾,襖教若是說了不算會為人所不恥,那時就算是那些襖教徒都不會替他們賣命了。
薩波赫行了一禮道:「請三善王恕罪,我亦是昨天才知曉此事的。」
李思裕暗暗叫苦,心道:堂叔啊堂叔,你怎的這般不通情理?方才急得火燒眉毛,怎麼還想到這些?他正色道:「明業大師,聖天大王還有口諭,命我可見機行事。」
「只消寶光寺坐鎮于闐一日,襖教想在於闐立足就幾乎不可能。」張大王說的這句話卻也沒錯。昭武難實的奇兵已經進駐精絕,李聖天雖然英明,也不會算到自己眼皮底下會突然有這樣一支奇兵出現。不過,那三千人也只能收奇兵之效,想藉此與十萬于闐精兵相抗,那還是不可能的。一步不慎,便會功虧一簣,所以善思王的所慮也並非多餘,萬一張大王過河拆橋,又該如何是好?
輔國將軍尉遲缽略,是李聖天的表弟,當初王系本應落在尉遲缽略這一支。只是當初于闐被吐蕃所佔,國主亦是吐蕃所立,而吐蕃李聖天這一支崇佛,尉遲缽略這一支信奉的卻是襖教,吐蕃卻也是崇佛的,因此廢了缽略之父,改立先王為國主。後來先王便復國成功,將吐蕃勢力逐出於闐,在國人中更是眾望所歸,再沒人想起要將王統轉到尉遲缽略這一支。到了李聖天繼位,以寬厚仁慈治國,對襖教毫不歧視,何況尉遲缽略父親擁戴有功,因此對尉遲缽略信任有加,讓他與李思裕兩個分掌安軍州軍權。當那支祆教奇兵突然出現時,李聖天心中有些惱怒,但惱的也僅僅是尉遲缽略不夠仔細小心而已,此時才知道哪裡是尉遲缽略大意,分明此事由他主使。看樣子尉遲缽略處心積慮,策劃已久,他暗中將忠於他的軍隊盡數安排在後方。好在於闐士兵中信奉襖教的還不算太多,也有一半並不聽從他。但此消彼長,加上那支突如其來的襖教奇兵,尉遲缽略還截斷了歸途,李聖天已知自己面臨的是平生未有的大劫,不由看了看明業。
這五個沙盜都不是漢人,雖然會說漢話,卻聽不出幻真這話的深意。一聽幻真說不是寶光寺的,那短髯漢子開顏道:「你們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們五兄弟窮得吃不成飯,你大慈大悲,但將身邊錢物駱駝給我們吧,我們給你個痛快。」
聽得善思王這般說,薩波赫心都涼透了,急道:「可是馬魯奇的仇就不報么?」
幻真在駝背上不禁苦澀地一笑。
李思裕上氣不接下氣地趕過來了。方才他離開時見明業以降八紫衣僧面色不善,多半要對幻真不利,心中大急,心知自己不足以鎮住這八位國師僧,連忙回去向李聖天討要詔書。剛討得招書便被李瑩知曉,李瑩立刻趕著玉花雪如飛追來,他暗暗叫苦,心知李瑩定然越幫越忙,只能緊緊追來。本來覺得明業八僧是得道高僧,應該不會動手,哪知他還沒趕到,這些人便鬥起來了。他急不可耐,遠遠地便發聲叫喊。
李聖天沒想到岳丈居然還有這等手腕,不由驚得目瞪口呆,心道:曹大王他……他是不是懷疑張大王也有子侄在於闐,所以將月泉嫁了給我?不過這問題也不能當面去問曹議金,只怕沒人能夠知道。幻真同樣是張氏子侄,但對自己這個罩門直言相告,毫無保留,李聖天不禁感慨萬千。現在襖教雖然並無異動,但經過此事,襖教定然更加離心,而那人又被救走,肯定還會有第二次陰謀,這時幻真卻要離開,他當真有點兒茫然。
在七鳳樓中,李聖天聽慕學士講了兩段後趙石勒故事後,心裏突然一陣煩躁。
李聖天見他有推辭之意,打斷了他道:「真大師,收下吧。小王也知你多半不會用,給你只是請大師記得,于闐亦是大師的家。」
幻真聽得明業的話里竟然帶有一絲殺氣,心頭不禁一震。
天機子已越飛越高,看著空中那一點遠去,幻真臉上卻是更加迷惘。
明業見迦陵迦哭了起來,更是不知所措,正在這時,卻聽幻真道:「大師兄,伽楠珠確是國寶,幻真不能盡數帶走。這樣吧,貧僧將師父那串留在於闐,另一串容我暫且保管。」明業沒想到幻真這時卻鬆了口,正待不依不饒,忽然有厲風撲面而來。他吃了一驚,生怕自己接不住,左手一下托在右手背,左足踏后一步用力一蹬,這才準備去托。哪知手剛伸出,卻覺掌心一沉,一串佛珠已打著旋飛了上來。他只覺掌心像是碰到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痛得險些要叫了起來,連忙屏氣,掌心已凝起拙火定內勁,終於將佛珠托住了。托雖托住,但一瞬間卻像託了千鈞重物,不由暗自吃驚,忖道:這真是幻真擲出的么?他……他好像更厲害了!
此番行動,尉遲缽略亦是賭上了身家性命,不成功,便是于闐叛臣,人人得而誅之。他心知自己已是有進無退,厲聲喝道:「這人是假的!」
這時吟偈之聲仍然連綿不斷,卻聽得那人朗聲道:「摩尼凈土王,號日金剛髻。有大自在力,統領千世界。乃至十千界,更無能過者。具足千億子,能破諸怨敵。」
幻真喃喃道:「只怕貧僧已上干天怒了。」
明業又是一怔。幻真想要證明自己,最好的辦法自是將這假幻真擒住。明業心中不禁一陣黯然。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串伽楠珠,心道:若是上回讓幻真帶在身上,幫他鎮伏心魔,他定然不會輸給這個妖人了。
這一拳甚是卑鄙,連那支昭武城來的襖教兵隊中也有不少人痛罵。但一拳剛擊出,幻真忽然伸掌接住,「啪」一聲,那人的拳頭一觸即收,又是一拳擊出,出拳之快,當真駭人聽聞,只是一瞬間便擊出了八九拳。明業等紫衣八僧見這人拳勢如狂風暴雨,遠遠望去,那人簡直就同生了七八條臂膀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這人拳力不強,但拳速之快實是平生僅見,若是接不住,一眨眼間幻真只怕便要中十幾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