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回城市，很多年沒有再回老家。前些日子回去，聽別人說，他幾年前就帶著兒子進城了。我問，不再天天打牌了？答，早不打了。說是為了他的兒子——兒子長大了，盡量找個好一點的學校。我問，可是他靠什麼生活？答，擺了個修鞋攤，就在百貨大樓對面。

他沒有文化，不懂文雅。之前我從未聽他說過謝謝。然而那天，為了他的兒子，他竟說出了那兩個字。我看到，說完，他的臉飛快地紅了一下。

他獨自拉扯著兒子，生活很不容易。兩年前，因為他的不求上進，更因為從小就有的腿部殘疾，妻子與他離了婚。

回到城市，我很快找到了他。他正在專註地修著一雙鞋子，ｒeaｄ•9９csｗ•com他比以前蒼老了許多。

他向我致謝，並將他一直力爭的幾張毛票塞給了我。

他的兒子靜靜地聽著，臉上表情起伏不定。他扭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抱著酒瓶，睡得正香。

我沒有。他急忙辯解。

因為你父親是殘疾人。我說，還因為他在最繁華的路段修鞋，你害怕無法向別人掩飾你有一個殘疾的父親。你靠他賺來的錢讀大學，卻不想與他親近……

晚上，我們找了一家酒館，喝了很多酒。幾杯下肚，他喊來兒子，兒子已經長得高高大大，正在這個城市讀大學。兒ｈｔtｐｓ://ｒeａd.９9csw•com子對我說他功課很忙，所以很少過來看父親。

他很快醉倒，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我與他的兒子碰杯，藉著酒興，我說，你不經常來看父親，不僅僅是因為功課忙吧？

他低了頭。

不要吧！他看著兒子說，他睡得那麼香……他瘋玩一天了，很累……你幫我，把他抱回屋吧！

一天，我們在他那裡玩到很晚。平房上扯著一個燈頭，一副破舊的撲克牌讓我們幾個人爭得面紅耳赤。他年幼的兒子先是在一邊玩耍，後來困了，便躺在竹席上睡著了。他一邊與我們爭論，一邊不時看一眼兒子，說，你們能不能小點聲？

他拉住我說，先別走。我問，還有九-九-藏-書事嗎？他尷尬地說，能不能幫我把兒子抱下平房？

夜很深，他仍然沒有醒來。我去門口打計程車，回來時，我愣住了。我看到他兒子將他輕輕抱起，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桌椅，出門，走向計程車。看到我盯著他，他笑笑，解釋說，父親累了一天，又喝醉了，不想擾醒他……

我笑笑，然後給他講了多年前的那個故事。我說你肯定忘記了，但是我不會忘記——我們剛剛爭論完，他便求我把你抱下台階、抱回屋裡，因為這件事，從他的嘴裏，我第一次聽到謝謝……

那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路段，幾乎每一天，我都會經過那裡。可是我從未留意到，在某個角落裡，他的鞋攤擺在那裡。

我開始敬佩九-九-藏-書他了——為了兒子，他不僅學會了修鞋，還戒掉了牌癮。僅憑此，他便是一位偉大的父親。

他這才注意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的兒子睡得正香。

那天他抱著父親，直到上了計程車。計程車停在公路的另一側，那段路，他走得並不輕鬆。他以為懷裡的父親仍然熟睡，可是我知道，他的父親，其實已經醒來。

多年以前，我在遭遇了一場挫折后，去鄉下老家度過了整整一個夏天。那時我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去他那裡打牌。村裡總有些閑人天天湊在一起打牌，幾張毛票倒過來倒過去，直到支離破碎。那時我和他，都是這群閑人里的一員。

牌局結束后，幾個村人很快離去，我和他仍然為剛才的牌局繼九_九_藏_書續爭論著。終於，我起身，準備回家。

謝謝。他說。

你可以叫醒他。我說。

我們在平房上打牌——平房就是廂房，很大，平的房頂圍了欄杆，屋內用來貯草，房頂用來曬糧，有台階通往房頂，很陡——他可以一個人上下平房，但絕無辦法抱著兒子走下台階。

把他放過來，盡量輕一點。他對我說。我看到，他黝黑粗糙滿是鬍鬚的臉上突然多出幾分柔軟的表情。

當他的兒子邁過花壇，我分明看到，黝黑、粗糙並且殘疾的父親，眼角悄悄滑下一滴眼淚。

我答應了。照他的囑咐，我動作很輕，生怕將他的兒子驚醒。他先下了平房，動作迅速得讓我不敢相信。當我抱著他的兒子進屋時，我看到他已經為兒子鋪好了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