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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禮物

媽媽的禮物

作者:顧穎
小時候我媽教我辨認花,一共就教了兩種。一種像蝴蝶,她說是蝴蝶花,其實是三色堇。還有一種像兔唇,她叫它兔子花。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它學名叫啥。
這件事並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他依然緊張又快樂地等待著我的婚禮。他訂做了西裝,又做襯衫,穿上后很帥。我買了領帶給他,他從未打過領帶,我只好憑著小時候打紅領巾的記憶給他繫上。
我幼年的家在一座百年歷史的石庫門房子的閣樓里。家裡每一件器物背後都有一個人名。我爸常說,這熱水瓶是結婚時大學同學送的,椅子是高中同學親手做的。
我轉過身。告訴他:「這花是媽媽送給我的。你相信嗎?」
夢裡我蹲在地上,仰著臉問她好嗎?
「像。」
「有機會的話,還是要找個人一起生活。」
我媽過世后的第三周,我第一次夢到了她。她坐在靈堂前,穿著下葬時我給她穿上的衣服,臉上有柔和的光芒。她病危昏迷的最後時刻,親友說她是不放心我沒人照顧,所以才不肯咽氣。但到底,她還是走了。一句話也沒跟我說。
她亦望著我。
這花是媽媽送來的。
「喜歡。」
第一次去香港的小花,在高樓林立的銅鑼灣奔走,在三次被指錯路后,找到lavin的櫃檯。買到了marry me 的香水套裝。
我爸從法意瑞旅遊回來,帶了一箱子的巧克力和兩條項鏈。他把項鏈擺在我面前。我逐一打開看,兩條都是水晶十字架。一條粗放些,一條精細。我指著那條細巧的說我拿這條吧。
我頂著半臉的妝,將花放到一旁,沒時間插瓶。只粗粗掠了一眼,這次的花似乎很特別。
我爸的品味是直男中的直男,那次卻給我買了好多滿滿公主心的https://read.99csw.com飾品。我媽生性要強,覺得生病也是件讓人恥笑的事,每次放療后她遮掩住畫滿格子的臉不讓人看見,踽踽地穿過幽暗狹窄的弄堂回家。我則每天佩戴不同款式的發圈、別著可愛的胸針,奔跑在陽光里,接收女孩們羡慕的目光。這是一段快樂的回憶,身無長處的我靠著爸爸的禮物第一次成為焦點。
婚禮日的清晨,第一次門鈴響起,是化妝師和伴娘結伴而來。我沒有請婚慶公司,化妝師和攝影師都是閨蜜。化妝到一半,送花員按響了門鈴。
我爸向來笨拙又天真,買菜買水果總比別人貴,還是一堆爛的,卻滿心歡喜拎回來。他問我這項鏈國內買價格要翻倍了吧?我說那是當然。後來我偷偷上網查了下,買得比國內還貴了不少。他抒了口氣,說:「從來也沒給你買過禮物。這還是頭一次……」
這是媽媽送來的花。這束花是她送你的禮物。一定是。
「真的。」
「不知道。」
「這是媽媽教我認的花。這世上只有她知道兔子花。她只教我認了兩種花。我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的花,也不知道它在哪個季節開花。為什麼會在我結婚這天送來。這是媽媽送來的。」
他說都是買給你的。因為不知道你會喜歡哪條,所以就都買了。
這是她留給我最後的話。
世上唯一對我催婚的人已經走了。
次日導出婚禮上的相片,攝影師把這束不受重視的花和婚鞋放在一起,拍得甚美。 晚上回家,我沒忘了花瓶。我一邊打理花一邊問先生。
「我相信。」他回答。
父親有些健忘了。他是買過禮物給我的。
在我婚禮前的兩周,我開始陸續收到結婚禮物。這是意料之外的事。read.99csw.com我一直以為我會收到的是紅包,而不是禮物。直到信教后才知道教堂婚禮是不收紅包的。我每邀請一個朋友都會提醒不要送紅包。有不放心的會問我是真不要送還是客氣。我申明是真的,千萬別送,別來破壞我的聖潔。不收紅包使我在受邀人選上毫無負擔,不必擔心讓人為難。
「那你婚禮上會戴嗎?」 他小心翼翼道。
母親死後,催婚的主心骨悄然退場,我爸勢單力孤,再也沒有提及此事。一年,兩年,我從之前的壓力中完全釋放,釋放得太徹底,釋放到我感覺自己有點輕,我的生活好輕。父母逼婚的話題仍然是永恆的熱門。時常聽到朋友們像我以前那樣抱怨;父母逼婚的微博熱點每個月至少沖榜兩次。鮮明的對立面,沉重壓迫的愛,大家控訴著,無奈著。那個下午我把兩千多條評論看了遍,然後留言:好羡慕。
我的婚禮定在一個月後,在教堂舉行。我爸比我緊張,他反覆問我需要他做些什麼?婚禮籌辦得如何了。我說只是一個儀式,不需要籌辦,我連婚慶公司也沒有請。
我爸叫了很多人來參加我的婚禮,好多我根本不認識。我婉言相勸,他完全沒聽進去。我拉下臉,鄭重地告訴他出席我婚禮的人必須是我認識的人。他才喁喁道:「我叫都叫了。那我不去提醒他們,他們忘了就不會過來了。你的婚禮聽你的。」
回到家,早上送的花依然放在桌上,看著憔悴。我想插瓶,才發現花瓶帶去教堂后忘在了車裡。懶得再下樓拿,胡亂找了個容器,把花放在了水裡。
每年夏至前,我媽會把冬衣全暴晒一遍。她總是翻看著收藏了多年的綢緞被面,說這些都是留給我將來結婚用的。這麼好的花色read.99csw.com和做工現在不常見了。還有她手上那枚小小的翡翠戒指,也總說要留著給我。
「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
傳統文化的繼承人餘妙妙,經過重重比較訂下一個龍鳳呈祥的平遙漆器首飾盒,收到貨驗了又驗,發現一隻龍爪描得比另一隻粗了些,氣急地與老闆爭論。
自從和我先生戀愛,他訂了每周六送一束花給我。到我們婚禮這日,這習慣差不多已經保持了一年。每周的花都是隨機的,連他也不知道花店這周會發我什麼花。
萬物皆有靈。這句話中的物一定也包括了禮物。每一份禮物上都有著真心的祝福,就像魔法的封印,曠日經年也不會褪色。哈利•波特的母親用愛封印的魔法抵抗世上最兇險的咒語,守護了他十六年。有一天我會像我爸一樣,告訴我的孩子每一件禮物的來歷,以及它背後的那個人和他們的故事。
我的婚禮來得有點晚。在我媽過世的第五年,我才實現了她生前最大的願望。生前,她和所有催婚的父母一樣,常聯合我爸對我施壓。有時好言相勸,有時蠻不講理。那時她距離患癌症已經二十來年。任何一件事,發生時再天崩地裂,時間久了就會變成平凡小事,包括絕症。她的病在我眼裡已經成了一樁小事,我像平常的年輕女孩一樣反抗著她的逼婚,並沒有因為她的身體狀況而妥協。我媽是我認識的最剛強不屈的女人,和她相比,我懦弱膽怯。她常講述她反抗強權的過往經歷,笑話我是孬種,恨我的不爭。然而我身上有她的血,我剛硬的一面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對愛情的執著上,沒什麼能逼我接受我不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父母的健康或生死。我所有的剛強都爭在了對她的反抗上。
「我想你信上read.99csw.com帝,買十字架總不會錯。」我爸仍然在講他買禮物的細節,「你喜歡嗎?」
「這是兔子花。」我取一朵,捏住花朵,花瓣綻開。「你看像不像兔子的嘴?」
婚禮在下午2點舉行。所有賓客都坐在了教堂里。關閉的大門外,只有我和我爸。我爸終於發現了我的十字架項鏈。他說:「你戴上了。」
我媽過世那晚,幾撥朋友趕到我家弔唁,送我白包。我拿著錢說沒想到我這一生最先收到的不是紅包,而是白包。朋友都是我的同齡人,年輕到還未經歷過這種場合。他們按著自己的理解,把安慰放進白包里。我把白包交給我爸,他問我為什麼這麼多錢,我說大概他們以為多放點錢,我就不會太難過吧。我爸說婚禮送錢是錦上添花,葬禮送錢是雪中送炭。
我想我爸並不在乎我否會結婚。母親走了,這世上只剩下我倆,如果我不婚,對他來說更有安全感。我曾經這樣想過。
門鈴一次次響起,小屋的人逐漸增多,擠到坐不下,只得站立一堂。化完妝已接近12點,我穿著便服出門,開我的小藍車接我爸去教堂。小車開了六年,已經很舊了。先生曾勸說我婚禮當天不要開車。我告訴他這小車是當年為了我母親買的,起初是接送她去醫院治療,後來是一次次跟在救護車后,隨我在醫院守夜。最後,她離世那天,我開著它跟著殯葬車,送母親離開。
婚禮儀式結束後去參加表妹晚上的婚禮。我爸在車上說他剛剛流淚了。我說是感動嗎?他說是想到你媽了,她沒有看見。
「真的喜歡嗎?」他不自信地追問。
第一次收到他的禮物是在小學。我爸從深圳出差回來,帶回一堆二手的衣物和一些時髦的小玩意。在他出差的這兩周里,我媽被診斷read•99csw.com出癌症,她謹守著這個診斷直到父親回到家。她一件件試著我爸買的衣服,精心打扮我,把新買的髮飾別到我髮辮上。全家人沉浸在拆禮物的氣氛中,對悲涼的未知視而不見。
他說:「我一直不敢催你,怕給你壓力,其實我心裏難過,老想著你將來怎麼辦。現在你結婚了,我就放心了。將來有臉見你媽了。」
有時候錢是世界上最重的東西,有時候卻是最輕的。我的婚禮不收紅包,很大程度上是在為難人。本來買個紅包放入錢就能解決的事變成了如何在世間萬物中選出一件既讓自己滿意又讓對方喜悅的禮物。此時,我才理解為何送禮時會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心意,從心而來的意念。讓我驚奇的是,每一份禮物都和送禮者如此相像。我能透過這份禮物看到他最常見的表情,看到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為我挑選禮物。看到他在選擇禮物時,思考,比較,煩惱,欣喜。
詩班唱著婚禮進行曲,教堂的門緩緩打開。我挽著父親的臂彎走向紅毯盡頭的那個男人。
他抬起頭。
文學青年路老師,合上剛查閱完的聖經,長路漫漫地尋到九十四歲的高齡作家饒平如,從書包里拿出他寫的線裝書,恭請他題上「愛是永不止息」這樣的祝語。
先生在正對著教堂大門的地方留了個車位。他說,那樣小車就能全程看到婚禮了。
婚禮前夜,嫂子囑咐我不要緊張,好好休息。我完全不緊張,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從此以後,風雨猶在,已有人與我同行,艱難痛苦不驚。我一覺睡到八點多,翻開手機發現朋友圈裡閨蜜們已紛紛出發。
我在水槽邊將花莖逐一剪短,花朵因為缺水一朵朵掉下來。我用小時候媽媽教的方法捏出兔子嘴。花瓣一張一合,我突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