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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來自馬爾地夫

姥姥來自馬爾地夫

作者:鄭執
「大姨,銀行得寫本名。」
「就怕到時姥姥歲數大了,爬不上去了。」
「等我掙錢了,花錢叫人背你上去,買直升機飛你上去。」
「王張氏。」
「那你怎麼不去?」
清末,一貧農多年吃苦耐勞,勤懇做人,終於攢了些家底,想蓋套房子。選地要請風水先生,貧農花了大價錢請來山東半島威名最振的先生親自帶他選風水。二人一行走了很遠的路,途經無數風水佳地,先生都沒瞧上眼。先生講究,拿人錢財,替人盡責。不料路遇貧農自家一片韭菜地時,先生突然被貧農攔下來。先生:「你幹啥?」貧農:「你看這塊地咋樣?」先生:「你會看還是我會看?」貧農:「咱蹲下再看看嘛。」先生脾氣暴,心眼兒又出名的小,心想這傻逼不自量力,跟我叫板呢?那就怪不得我了,遂應聲道:「特別好,就這吧。」其實先生一早瞧出這是處凶地。
姥姥雖迷信,但她不求佛不算命,自己信奉一套善惡因果論,竟也有科學迷信的一面,三觀之正,簡直該寫入《弟子規》。話說姥姥領我逛了十年菜場,菜場外有個老道,風雨無阻坐那擺攤兒算命,幼時我就好奇,為什麼別家老太太都去算命,姥姥你不去?姥姥答:「都胡扯媽巴子。」等我長到了對世間道理開始好奇的年紀,繼續追問:「難道好人不求仙拜佛就要下地獄嗎?殺人越貨的找老道給他驅驅邪,或是花錢蓋座廟就永保安康啦?憑什麼啊!」姥姥嫌我擰,要以其厚重文化底蘊服我,於是給我講了個據說是她山東老家的真實故事:
「好。」
「沒工夫。」
姥姥個子原本也只有一米五,前半生在山東老家耕地,後半生在瀋陽的工廠里滾油漆桶,給孩子及孩子的孩子織衣補衫,經年不輟,終致脊柱變形,後天拱起一個羅鍋,扣上羅鍋后,個子連一米五都不足了。我認識姥姥的時候,羅鍋就在她背上了。可幼時她整日牽著我的手四處走,我仍須仰望她,覺得異常高大,羅鍋快探到天。我屢次問她:「姥姥,我哪天才能長到你這麼高?」姥姥總是笑得很不屑:「明天。」
「山東都有什麼?」
或許她的餘生都只能在床畔徜徉,但她已然去過馬爾地夫。全世界最美的海。
她只嘿嘿一笑,懶得理我。奮力用手肘想撐起身子——要看電視了。
「他娘個逼,我要是識字,用他催?」
「那還用說,寫他們一臉。」
她努努嘴,意指海灘邊上嬉戲的幾個比基尼美女,慢吞吞說:「穿太少了。」我被她逗樂,扯過一枚枕頭替她墊平羅鍋,調大電視音量。問她:「大海,漂亮嗎?」她點點頭:「漂亮。」
「這是馬爾地夫。」我趴在九九藏書她耳邊半喊,「還記得馬爾地夫嗎?馬爾地夫是哪來著?」
「會寫嗎?」我調侃她。
我陪她看了十八年的電視,不記得我才怪。
「姥姥,你看過海嗎?」
姥姥是個善良人。聽長輩說,當年姥爺先一步離開山東老家,闖關東來到瀋陽。後來姥姥帶著幾個孩子千里迢迢追隨姥爺,自己已經吃不飽飯,路上還收養了一個山東老家遠親的男孩,男孩父母過世得早——對,就跟中央台演那套電視劇《闖關東》一樣,也是途中走散了,姥姥愧疚不已,定居瀋陽后多年裡始終嘗試尋找,三十多年後,再次取得聯絡,對方已結婚生子,家庭美滿,兩家至今保持通信,姥姥甚至回山東老家與那孩子見了一面,據同行的大姨描述:泣不成聲。奇詭的是,姥姥跟千里之外的異姓兒子彼此掛牽,跟自己兒女們的關係卻一言難盡,就像是她與泰山。
「好。」
先生從此封目隱退,再不看風水。隱退前,給世人留下話:看了一輩子風水,今天才知道自己瞎,哪裡有什麼風水寶地,風水都是跟著人走的。好人走到哪,哪就是好風水。
從五十歲那年,姥姥就是一個人了。我是全家最小的孩子,還沒見過姥爺他就過世了,聽說他是個酒鬼,特渾。姥姥跟姥爺打了一輩子架,是比甄子丹還拳拳到肉的實戰。後來姥爺癱瘓在床多年,姥姥一直照顧到他離世。為防姥爺褥瘡,姥姥早中晚三次給他翻身擦後背,一米五的給一米八五的翻了好幾年,自己翻出腰脫。傳聞姥爺的陪葬品只有酒,好多酒,都是姥姥買的,封棺前撂下句話:他娘個逼,去那邊喝吧。
「馬爾地夫!」
「姥姥,有一天你不會忘了我的名字吧?」
我媽是老兩口最鍾意的小女兒,這份偏心順理成章地被我承襲。打從月科里我就由姥姥親手帶著,吃喝穿用,沒離開過她一雙手,彼此陪伴的時間勝過我的父母。我們擠在一張床上睡覺,直到我上寄宿高中,后遠赴香港讀大學。羅鍋並不影響她力大無窮、健步如飛,以及每日上下樓三趟換三身衣服跟老太太們臭顯擺的愛美之心。兩次摔倒以前,她在我心中始終是巍峨的,永能倚仗的,就像泰山——跟她一樣,我至今沒登過泰山。
那些年裡,我跟姥姥在《正大綜藝》和《動物世界》里走遍了大半個地球,但大多數地方姥姥都是一看而過,從來記不住名字,反而「馬爾地夫」這四個繞口的字,像是扎在了她腦子裡,大概因我提的次數最多,逐漸演變成我跟姥姥之間的梗,家裡親人才懂。
張富蘭是個固執又迷信的老太太,且出口成臟,口頭禪是「他娘個九_九_藏_書逼」,用法多變。但這個叫張富蘭的老太太跟我說:你要讀書。使勁兒讀書。她堅信,讀書識字,就能免遭別人白眼。多年後,我遂了她的願,成為一家老小中讀書最多的人,如今甚至以寫書為生。我想跟那個不識字的張富蘭說:其實讀書再多,也免不了會遭人白眼。但我還是感謝她逼我讀書。
就在我結束休學的冬天,回香港前的日子,我去舅舅家跟姥姥告別,正逢她下樓買菜,她一早知我來意,本是故意要躲我,卻被我撞上,拎著竹筐急匆匆遠走,故意甩下我,我愣是追不上,當時因我馬上要去趕赴朋友聚會,便沒再追,我朝姥姥背影喊了一句「注意身體,等我回來」,姥姥頭也不回地朝身後的我擺了擺手,像在驅趕,又像在召喚。
如今姥姥住在舅舅家,終日囚在她的床跟轉椅上紋絲不動:粗糧粥兩碗、茶水半升。飯後看電視,一直看電視,直到困著。有人陪她看電視,就算她最瀟洒的時光。孫輩里只有我會去。近年她開始健忘,時常不認得人,唯獨我去,不論時隔多久,她都會在我一進門就喚我名字,主動攀談,但講的都是我十歲以前的往事,有時一件事連續講三遍,我就那麼聽著,歡笑里竟裹藏酸楚。
「那你去過嗎?」
「有。」
「知道。」她眼神沒有看我,始終盯著電視機里那一片蔚藍,撇撇嘴角,很不屑地說:
思來蹊蹺,人一輩子翻不過的山,摸不透的河,往往都不在天邊,就在眼前。時而,再添個愛不到的人。泰山對姥姥的一生,就是這麼個存在。更蹊蹺是,這竟是人生鐵打的理,人人命里都有座登不上的泰山。
「姥姥,將來我要帶你去哪看海?」
「啥?!」
「啥蘭來著,不記著了。」
姥姥跟我撒完氣,轉頭尋求一年輕人幫助,年輕人大概辦急事,一臉不耐煩。
我第一次知道姥姥姓甚名誰,是四歲那年,距識字尚有兩年。姥姥去銀行給自己存錢,一手菜筐一手我,四目合盯著銀行櫃檯前的一張存款單跟一支筆,相對無言賽呆,面前女櫃員催姥姥交單,後面排隊的催姥姥交筆,她就是霸著不動。
時至今日,我仍沒去過馬爾地夫,也仍未登上泰山。但我的生活早已悠哉了許多,卻只是經濟上,忙起來的時候反而沒了時間。今年初,我在瀋陽老家駐留了數月,隔幾天就去陪姥姥看電視,偶爾還自己帶三兩瓶酒在她身旁邊看邊飲,醉了困了,就窩在她的床邊眯一小會兒,如那十九年裡一般平常。幾次醒來時,我都發現姥姥正側身注視我的臉,眼神里有種道不明的東西,半小時前,她還不認得房間里其他的親人,可她一直在叫九_九_藏_書著我的名字,翻來覆去地講述我幼時她帶我時的趣事,引其他家人嫉妒不已。近半年來,她的健忘癥狀愈發嚴重,時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因無緣讀書,姥姥犯過不少低級錯誤。某段歲月被老太太們帶下了道兒,篤信某個當年全國都聞名的氣功大師,號稱每天「吃太陽」即可強身健體,長命百歲。那段時間苦了我,每天練字六七個小時,間歇的空當還要被姥姥拉到窗戶底下,盯著太陽看,不許眨眼。姥姥幫我擺正扎馬步收拳頭的姿勢:「來,跟姥姥吃太陽。」盯不住十秒鐘,我叫苦:「姥姥,我好像要瞎了。」姥姥給我打氣:「正常排斥反應,別心急。多吃太陽更聰明。」通常我吃太陽半分鐘,就眼灼淚飆,回到書桌前看字帖上字都是重影的,再多看兩眼,全世界都黑了。我反問姥姥:「姥姥,你眼睛不疼嗎?」姥姥自信滿滿:「有點兒,但身體里暖和,感覺有個太陽。」吃太陽此舉,幸虧後來被我媽撞破,跟姥姥大吵一架,連帶把小區樓下的老太太們都教育了一通后才算作罷,妄想斬草除根。可姥姥仍是不服,趁我媽不在家時偷偷吃太陽,只是不帶我了。直至半年後,那位號召全國人民吃太陽的氣功大師被抓,上了新聞,姥姥才悄悄停止了剝削太陽的行為。多年以後她似乎有點兒青光眼,我懷疑都是太陽惹的禍。
每年大年初二的家庭聚會上,長輩們都會被我跟姥姥這一唱一和的老梗逗樂,大概是因為姥姥口氣里的真誠跟我當時所處現實的反差間形成了一種自然落差的幽默感。其實家中的孫輩們都嫉妒我有姥姥一手帶大,從小沒有為生活瑣碎憂愁過,洗衣、做飯、大小家務全都不會,少爺當不了,倒像個廢人——這我知道,但那已是在父親過世以前的我。
我只恨泰山不能移動,馬爾地夫也無法化作一掬清泉,將一山一水精美的微縮盆景呈至姥姥面前,彌補我的遺憾。大學最後一年,我仍舊偶爾做孩童般的白日夢,幻想自己有天人前顯貴,買一架直升飛機,雇一隊最好的醫護跟保鏢,帶姥姥登山越洋。但可笑的是,現實存在的意義,有時恰恰只是為反襯夢的虛假。那兩年是我過得最無助的歲月,身體常抱恙,高利貸纏身,寫作陷瓶頸,鬱郁不得志。那年有過一個女友,見一對情侶朋友曬了馬爾地夫度蜜月,要求我也要帶她去,指名就去天堂島。當時完全沒有這個能力的我,仍愛面子,調侃式地說,別去天堂島了,咱去葫蘆島吧,一樣的,還有新鮮蝦爬子吃。自然,那個女友後來分手,可她竟真的以為我們之間的癥結在天堂島,最後一刻仍堅持問我,為什麼不帶她去馬爾read.99csw.com地夫?好面子如我,最後也只能半開玩笑地應付一句:因為我答應了要帶我姥姥第一個去。
「泰山。」
「哪個富,哪個蘭?」
「沒有。」
我:「做人要善良。」
我姥姥,山東泰安人,今年八十八,屬龍。泰山腳下長大,一生未登上過泰山。
而我好奇的卻是,彼年姥姥健步如飛,老家都回了,怎麼就沒想到登一次泰山呢?或許,是她著急回家照料我,也或許,她以為日後一定還有機會再回到老家,再去登泰山。
電視打開,正巧某個旅遊節目在播。屏幕里汪洋一片,竟是馬爾地夫。
「張富蘭。」
我淚如雨下。如同那年吃了一顆太陽。
「沒工夫。」
「鄭執。鄭執。」她像在念某種拯救記憶的咒語。
「那你叫什麼名字?」
大約我三四年級時,陪姥姥看了好幾年《動物世界》后,我跟姥姥共同愛上了中央台的另一檔綜藝節目《正大綜藝》,節目中有三位英文很棒的台灣女導遊,帶觀眾去全世界欣賞風景。瑞士雪山,巴西叢林,夏威夷海邊——當然,哪裡的海都比不過馬爾地夫——起碼在電視上看起來如此。我跟姥姥雙雙看傻眼。
「姥姥,將來我陪你去泰山好不好?」
六年前,姥姥在路上摔了一跤,此後一蹶不振,終日卧床或窩坐在床邊的小轉椅里。前兩年尚可拄著拐杖小範圍走動,可就在前不久,她因堅持獨立行走,在家中再次不慎摔倒,骨裂。依別家老太太,這個歲數再來一跤,多半是起不來了。我姥姥,命也是硬。在幾次引人虛驚的陰陽對話后,由五個兒女輪番照料,再次坐起來了,但這回無法再挪半步,只能卧床或窩坐,就算日後奇迹般再次行走,恐也無法承受長途車馬勞頓,有生之年終與泰山無緣,我恨自己用了「一生未曾」這樣的字眼——能夠預判他人餘生的能力,是可恨至極的。
姥姥補充:「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修。懂啥意思了嗎?」
父親過世后,引發一系列家庭變故,無非就是國產家庭劇中常見的利益跟矛盾,只是上演得更真切和血淋淋一些,姥姥就此結束了在我家跟我同吃同住十九年的日子,搬去了舅舅家養老。此後不久,我休學在家一年,陪伴母親,料理家事,學會了洗衣、做飯、大小家務。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離了姥姥無法自理的孩子,卻還是沒有足夠的本事帶她去坐直升飛機登泰山,去馬爾地夫看海。
「啥名?」
「姥姥,人家催你呢。」
我淚水噙在眼裡,不敢直視她最近一次因摔倒而撞成青紫色的眼眶。
先生四方雲遊,十年後再次路過當年那片韭菜地。一大戶人家,庭院顯貴。先生好奇,入門拜訪,戶主正是當九-九-藏-書年那傻逼貧農!先生大驚:自己看風水天下第一,怎可能看走眼!終忍不住發問。當年的貧農,如今的地主解釋說:先生,我當然不會看風水,十年前那天,我在自家韭菜地里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大肚婆在偷韭菜吃,看那吃相,應該是餓了多日,不然怎至於偷吃,當時我跟你若繼續前行,衝破了人家顏面,更怕驚了胎氣,我想等她吃飽離開后再過去,來不及跟先生解釋,便隨口扯了個謊蹲下貓起來,等她吃完,結果先生說這真是塊寶地,我就信了先生,在這塊地上蓋房子,如今看來,先生果然神算,還未來得及謝恩!
我姥姥,山東泰安人,今年八十八,屬龍。泰山腳下長大,一生操勞,從未登上過泰山。
小時候陪姥姥看電視,是我結束每天六小時的書法練習后最愜意的時光。她最愛看《動物世界》,趙忠祥配音的。她說:「這節目好,就這節目演的是真的,你看啊,誰游水,誰飛天,誰跑,誰爬,誰吃草,誰吃肉,老天一早都給定好了,再厲害的人也編排不了。其他都是胡扯媽巴子(山東俚語:胡編亂造)。」那些話雖然年幼時的我聽不懂,卻也明白姥姥一定是泄露了什麼大智慧,不得了。她堅決不准我看金庸跟瓊瑤,痛罵都是胡扯媽巴子,然而她給我講的那些睡前故事才真是我聽過最扯的,一水怪力亂神,通篇封建迷信。以致在她誘導下,我識字后獨立閱讀的第一本書是《聊齋》,閱后我只確認了一件事:全天下會講故事的人,蒲松齡第二,我姥姥第一。同一個故事,姥姥每次講結局都不一樣,起初我以為她別出心裁故意為之,後來才弄明白那些故事她大多隻記了個開頭,後面都是隨講隨編,竟都能自圓其說,真有文化。可誰能想到這麼有文化一個人,竟是文盲。
「就是它!」
「我家。」
就在當天,我前往香港的飛機上,姥姥在菜場門前的一塊冰面上滑倒,從此再也沒能獨自站起來。一開始我媽沒敢告訴我,隔了多日,姥姥在大夫確診沒有致命傷后,我媽才對我吐露實情,而全家人心裏沒有說出的那句話是:「姥姥摔倒,都是因為想你走了神。」
「蘭」字姥姥能照貓畫虎,但就自己到底是哪個「富(fu)」字鬥爭了整個下午,先後換過三個年輕人,相面一樣從他們寫下的所有同音字里挑,看哪個最像記憶中的那個形。多年後,逢見電視里罪案劇中上演警察攤出一沓相片讓證人指認嫌犯的一幕,我都會憶起多年前那小銀行里的悶熱午後,姥姥指著一排「fu」字中的某個喊:
「姥姥,等我識字了,我幫你寫。」
「姥姥,將來我帶你去馬爾地夫,看海。」
「山東沒有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