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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的糖果

陌生人的糖果

作者:張悅然
相比之下,我姑姑算是奶奶家唯一正常的人了。她性情膽小怯懦,這些年在家裡一直是個逆來順受的角色,我媽媽嫁過來以後,有人分擔了她承受的壓迫,讓她輕鬆了不少。她們有過一段短暫的友誼,那主要是靠我姑姑單方面的努力。她用各種方式討好我媽媽,利用工作的便利,幫她開各種葯,還把醫科大學浴室的洗澡票分給她。她有點崇拜我媽媽,因為我媽媽舉止優雅,談吐不俗,而且,她實在是一個好看的女人。那種好看,如同一串昂貴的項鏈,就算不能擁有,也想要湊近了看一看,想象一下自己戴上它的樣子。想象過後又不免神傷,所以姑姑會忍不住在奶奶面前說我媽媽的壞話,導致她們的關係越來越糟。
「是啊,可是我真不喜歡他奶奶……」高個女人小聲嘟囔。
「試試看合不合腳。」
臨睡前姑姑把辮子上的皮筋解掉,散開一頭長發,關掉了燈,在我的旁邊躺下來。也許是太暗了,又或者因為思念,又或是她那有顯著特徵的凸額頭和高顴骨都被長發遮住了,當我轉過頭去看她的時候,竟覺得有一點像媽媽。我努力地忍著,才沒有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過了一會兒,輕微的鼾聲響起來。
奶奶打了一個臭烘烘的哈欠,欠了欠身,走進了她睡覺的房間。
我背著筐子到處遊盪。那時候覺得南院真大,從這頭到那頭要走好久。不過我有的是時間,要是我願意,可以在外面待一整天,奶奶也絕對不會出來找。我的遊盪範圍不斷擴大,漸漸不局限於南院,醫大的校園、附屬醫院,還有門前那條街上的小商店,我把周圍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有一天,我出了南院,不知不覺拐到另一條街上。那裡有一座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教堂。深褐色的石牆,刺入天空的十字,看起來非常壯觀。大門是敞開的,裏面傳出歌聲。我穿過院子,站在禮堂門口朝裏面張望。所有的人都站著,牧師說一句,他們跟著重複一遍,像小學生。還有幾個女人哭了,越哭聲音越大,也不去擦眼淚,別的人也沒過來安慰。但等到儀式結束,她們立刻就好了,有說有笑的,和先前完全兩個人。散場之後人們陸續往外走。前排的三個老年女人經過門口的時候,注意到了我。
我騎著自行車從教堂出來,涼爽的風吹著臉頰,雙腳越蹬越快,腳踏板好像就要從腳下飛出去了。那種快活的感覺我一直都記得。在記憶里,那天好像是個分水嶺,那天之後,我似乎才真正在南院住下來。陌生人的善意使我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我相信牧師的恩惠也不是隨便給人的,就像姑姑說的,我不是個普通小孩。雖然我還是不想當牧師,可是他對我的那份期望很重要。如果說媽媽的離開令我很沮喪,從內心深深地否定了自己的話,現在總算找回了一些自信。
臨走的時候,他又叮囑我要常去,做個品德好的人。
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媽媽圈起的狹小而封閉的空間里,還以為世界就是這樣小。我沒有去過幼兒園,也從來不在樓下玩耍,媽媽不交朋友,不訪親戚,連最熟悉的鄰居,也只是在樓下遇到的時候才寒暄幾句。這個世界上我認識的人,掰著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多數時間,我們哪裡也不去,只是待在家裡。家是兩間很小的屋子,統共不到三十平米,被塞得滿滿當當。媽媽喜歡買東西,雖然生活很拮据,她卻堅守著這一丁點樂趣。托在外貿批發站工作的女同學買來的旋轉木馬八音盒和打著太陽傘的洋娃娃,在玻璃廠門口搶購的低價處理的殘次花瓶,到古玩集市上淘回的失了聲的老收音機……她像一隻築窩的燕子,隔些日子就要銜回一點什麼。這些沒用的東西總是擺在家裡顯眼的位置,鞋子、雨傘和臉盆那些常用的東西,卻因為缺乏美感而被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它們在床底下擠得快要窒息,有時會撩起床單,露出半個腦袋透一口氣。我們躲在密封罐頭似的家裡,把時間擋在了外面,所以那段日子好像過得特別慢。
在黑暗中,我窸窸窣窣地剝開糖紙,把最後一顆蜜餞放進嘴裏。
還有一個綰著銀白色髮髻的女人,一直沒有說話,她又走進禮堂,回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把糖。
我沒伸手去接。自從蜜餞叔叔之後,我對陌生人給的糖果充滿警惕。那個叫繪雲的女人抓起我黑乎乎的手,把糖塞在手心裏。
「太多了,給幾顆就行了,」媽媽笑盈盈地看著蜜餞叔叔,「你這樣我以後可不敢再來了啊。」
沒過兩天,我媽媽又帶著我去了。我的口袋裡再次塞滿了蜜餞。午後的店裡沒有什麼顧客,媽媽把手肘支在櫃檯上,和蜜餞叔叔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櫃檯很高,高過我的頭頂,我一個人在底下吃蜜餞,把皺巴巴的糖紙捋平,疊成小人。上面忽然傳來媽媽嚶嚶的哭聲,震得腳底下的影子發顫。我抬起read•99csw.com胳膊,想要去拉媽媽的手,可是她的手已經被別人拉住了。
「就是做一個品德好的人。」他拉住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能記住我剛才在台上講的話嗎?」
我看著姑姑拉開塑料編織袋,綉著船錨的線衣、連帽風衣、鴨舌帽……她一件一件從裏面拎出來,像是為了讓我最後一次再看看那些衣服。它們散逐到空氣里的氣味如此熟悉,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媽媽的,還是那些死去的小孩的。姑姑把挑揀出來的衣服塞進一隻空紙箱,抱著它下樓了。
我搖搖頭,朝門口走去。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媽媽的確有在外國的親戚。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去了台灣,從那裡又去了美國。不過據我所知,她的祖父沒有聯繫過她。她的父親是獨子,被祖母一個人拉扯大。她出生不久,祖母和父親病死了,母親在稍後的三年自然災害里餓死。她被過繼給祖父弟弟的兒子,由他撫養長大。「文革」中,表叔一家因為有她祖父的海外關係,成天被批鬥。她在整日的惶恐中長大,生怕他們會因此拋棄了她。
「秋衣也得換,」她看了看我,「這是你奶奶的意思」
「你還當你媽給你穿的這些衣裳是寶貝呢,哈哈,」奶奶站起身,抄著雙手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這些都是從死小孩身上扒下來的!渾身爛臭,長滿了蛆的死小孩!現在上面粘著的蛆卵已經爬到你身上,鑽到你耳朵里去了!」
姑姑就去撕拽那件線衣,扣子一顆顆掉到地上,然後她揪住後面的衣領,把它從我的身上扒了下來。
我爸爸的惡劣行跡一直可以追溯到童年。他小學沒畢業就跟著一群紅衛兵混,無惡不作。後來世道太平了,他卻停不下來,動輒就和別人打架,也沒有正經工作,沒錢了就想一些敲詐勒索的法子。他砍傷過別人的手臂,打斷過別人的鼻子,自己當然也沒少受傷,左腿被敲斷過,有一點跛,蹺著腳走過來的時候讓人感到不安。他從小在南院長大,這裏沒有人不認識他,他們見了他都躲著走,背地裡管他叫「程玩命」。我相信你剛來南院的時候,肯定就有人對你講起過。
「你胡說!」我大叫。
按照八字先生的說法,我在六歲那年起運,從此開始十年一輪的大運。老人說,起運之前的命是輕飄飄的,很容易夭折。起運以後,人生才算真正開始,就好比樹木牢牢地紮根于泥土。我倒情願沒有紮根。所謂的「起運」,更像給一匹馬套上嚼子,從此被命運牽起韁繩,循著它早就設定好的路線向前走。我一直都很懷念六歲之前的生活。那時候,命運還沒有找上我。
「喲,老程家的小孩……難怪呢。」矮個女人盯著我腳上綁滿膠布的塑料涼鞋。
「費什麼勁,直接扯下來!」我奶奶說。
她見我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裡,就蹲下來幫我換衣服。脫秋褲的時候,她一不小心連著裏面的內褲一起拉了下來。我那隻小小的生殖器暴露在燈光下,她的臉騰的一下紅了。像是害怕被我察覺,她立即把秋衣套在了我的頭上。
「好了。」她幫我挽好袖子,坐在床邊看著我。我把頭扭向一側。
「咦,這是誰家的小孩,從來沒見過。」其中一個矮個子女人打量著我。我穿著肥大的汗衫,上面破了很多小洞,領子大得露著半個肩膀,臉上蹭的都是灰,身後還背著好大一個竹筐。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他又拍拍我的頭,「以後你有什麼需要都可以跟我說。好嗎?」看到我點頭,他也滿意地點點頭,「不過我希望你每個星期都來,這樣你就能長成一個品德好的人。」
「過來吧,你跟著我睡。」她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有一天我從甘草味的夢中醒來,屋子裡空蕩蕩的,我媽媽不見了。她走得很匆忙,什麼也沒有帶走,不過好像也沒留下什麼。她唯一留給我的,是兩顆因為吃太多蜜餞而蛀壞的牙齒。
「你自己來的?你家住哪兒啊?」高個女人問。
在大多數白天,我都不記得自己還有一個爸爸。他總是在深夜回來,帶著一身酒氣,眼睛里的紅血絲好像就要噴出來了。他從來沒有什麼正式工作,卻一直很忙,藉著做運輸生意的名頭,整天在外面鬼混。他酗酒、嗜賭,好像非得如此才能釋放掉體內過多的能量,倘若體內還是有剩餘的能量,他就打媽媽。
「誰見過這麼惡毒的媽喲,給自己的親兒子穿死人的衣服……」
那是一件女士秋衣,穿在我身上成了到腳踝的袍子。她伸進長出一大截的袖子,把我的手拉出來。
如果還有別的選擇,我一定不會把對媽媽的感情轉移到姑姑的身上。你是見過她的,但可能根本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她永遠梳著齊耳短髮,說話的時候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睛,像個受委屈的童養媳。小時候有兩樣東西阻礙了她的發育成長:飢餓和恐懼。飢餓令她長得非常瘦小,https://read.99csw.com只有一米五多一點,恐懼使她總是含胸,縮著脖子,努力想把自己變得更小。她並不難看,五官也算端莊,只是長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什麼突出的地方,引起別人的注意。那對於她來說,就意味著置身於巨大的危險之中。她希望人們最好把她完全忽略掉。和一群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能做到讓他們忘記她的存在。
我奶奶家也是兩間小小的屋子。世界上所有人的家,可能都是兩間小小的屋子吧,我心想。房間里沒有幾件像樣的傢具,只有大大小小的木箱、紙箱,看起來像一個倉庫。我環視四周,想要找到一點花瓶、相框之類的小擺設,但唯一找到的只有牆上那面方形的鍾錶,錶盤下方寫著一行紅字:「慶祝醫科大學建校90周年」。後來我發現,我奶奶酷愛這種紅字,茶缸上有,臉盆上有,暖水瓶上也有。不過慶祝的內容不太一樣,有的是建校,有的是建黨。
我真的忘了第一次和媽媽去泰康食品店是什麼時候了。後來我爸爸一再追問,要不是他非要逼迫我想起來,我或許還會忘記。我只是記得每次都是下午。我媽媽領著我穿過一條街去泰康食品店買點心。那個男人在店裡做售貨員,因為每天跟點心和糖果打交道,身上有一股甜味,講起話來也很黏膩。我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了,也可能從來都不知道。我只是管他叫蜜餞叔叔。媽媽每次帶我去,蜜餞叔叔總是會抓一大把彩色蠟紙包裹的蜜餞塞進我的口袋。
我奶奶很不喜歡我媽媽。事實上我爸爸娶任何人她都不喜歡。除了自己家裡的人,她覺得這個世界上都是壞人,都是她的敵人。我媽媽嫁過來以後,奶奶自然沒有「虧待」她。讓她在洗衣板上跪一下午,還拿擀麵杖打過她。對這些,我媽媽早就習以為常。
生日的前一天,早晨我剛醒,一顆牙齒從嘴裏掉了出來。我開始換牙了。我把那顆牙齒托在手心,觀察上面褐色的蛀斑,口腔里漾起一股酸液,久違的甘草味又泛上來了。但它很快退去了。那短暫的湧現似乎只是為了和我道一個別。姑姑說,上排掉的牙齒要埋進土裡,下排掉的應該扔到高處,這樣新牙才會長得好。我站在奶奶家的院子中央,用盡全力一跳,將那顆牙齒扔到了加蓋的雜物間屋頂上。可是當時姑姑沒有告訴我,把牙齒扔到哪裡,就是把根種在了哪裡。
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我感覺我爸爸其實不擅長打架。他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他身上有一種強烈的仇恨情緒,但他不知道該恨誰,就漫無目的地發泄著怒火。有一年夏天,我們一家三口難得一起出門,到南院來給我奶奶過生日。酷熱無風的下午,我們站在站牌底下等公車。等車的人群里有個很漂亮的女人,比我媽媽年輕一些,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大荷葉邊的領子在背後開得稍低,露出一截脖頸。我爸叼著煙,盯著她看。
我穿著單薄的秋衣站在屋子當中。隔了一會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迷茫地哭著,不知道究竟因為什麼。因為失去了那些心愛的衣服,因為害怕死小孩身上的蛆蟲鑽進耳朵,還是因為媽媽欺騙了我。我想到我枕著睡覺的那件桃紅色毛衣,上面好聞的腐爛蘋果的甜味也許是一個死了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曾經美好的記憶變得毛骨悚然。從前再熟悉不過的媽媽也陌生起來。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從前那麼愛她了。
她們問了我很多問題,直到問出我爸爸是誰,奶奶是誰。
但也有的夜晚,媽媽沒有再回到床上。在夢的間隙里,我醒過來,跳下床,走到另外一間屋子的門邊。媽媽和爸爸躺在大床上。爸爸的褐色大手,籠蓋在我的神邸上面。
「程恭。」我說。
「褲子!還有褲子!」奶奶嚷著。
她拿起搭在床上的豆沙色的秋衣說,「先穿這個吧,將就一晚上,明天我去給你買兩身新的。」
「剛才燒衣服的時候,從褲子的口袋裡找到的。」姑姑說。
「盡量多記幾句,會有用的,知道嗎?」他拍拍我的頭,「先別走,等我一下。」
春夏之交的傍晚,我站在門邊,看著爸爸粗暴地收拾著東西,把我們曾經的家裝入兩隻塑料編織袋。天光漸弱,黑暗把空曠的房間再度填滿,使摘去照片和畫框的白牆不再那麼刺眼。我蹲下身,從爸爸準備扔掉的破爛里,悄悄撿回一隻發條鐵皮青蛙和幾顆玻璃彈珠。爸爸把兩隻口袋綁在自行車後座上,我們就向著奶奶家出發了。他騎著車子,讓我跟在後面跑。起先騎得很慢,後來穿過一個擁擠的集市,變得不耐煩,就快了起來。我在後面拚命地追,險些撞翻一個水果攤,還碰掉了一個小女孩手裡的風車。口袋裡的玻璃彈珠蹦跳出來,滾落到地上。我拚命地奔跑,生怕下一秒爸爸也會從視野中消失。
「這個給你,」她說,「拿著吧。」她看起來比我奶九-九-藏-書奶年輕一些,一雙大眼睛包裹在柔軟的皺紋里。
隔天我跟著姑姑去南院的食堂買饅頭,在門口碰到了那個叫繪雲的女人。她應該也住在南院。我以為她會過來跟我說話,但她看見我像不認識一樣,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了。我心裏有點失落。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她就是你的奶奶。雖然那時她對我的態度和第一次見的時候截然不同,但我仍舊對她心存感激。
(本文選自張悅然新書《繭》,經作者授權首發)
星期天我又去了教堂。等所有人都走了,我才過去跟牧師說,下個月就是我的生日了,我想要新衣服和自行車。這一次牧師沒有把東西變出來,他甚至也沒答應,就只是說你下星期再來吧。好不容易又到了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跑去了,幾乎旁聽了整個儀式,牧師的話太長了,神啊罪啊說個不停,我趴在最後一排的桌子上睡著了,直到結束的時候才醒。和幾個圍著他的人講完話之後,他轉身消失在講堂後面。過了一會兒,他推出一輛小自行車。車身是大紅色的,在禮堂幽暗的燈光下熠熠發亮。從來沒有人對我有求必應,那一刻我真的有點感動,甚至覺得就算讓我當牧師也行。
除了那些沒用的擺設,我媽媽還很喜歡買衣服。不過其實她的很多衣服也是擺設,根本沒有穿過。但它們非常漂亮,大衣有別緻的領子,裙子有特別的下擺,羊毛衫的毛線一點也不扎人,軟得讓我總想用臉去蹭一下。媽媽把一件因為顏色太艷而從來沒有穿過的桃粉色毛衣給了我,讓我枕著它睡覺。因為我很喜歡聞那上面的一股特別的香味,像腐爛了的甜蘋果。我也有一些漂亮的衣服,雖然沒有媽媽那麼多,背後有絆扣的小西裝坎肩,紅黑大方格的呢子外套,還有胸前綉著船錨標誌的白色毛衣,它們只有一個缺點,就是都不怎麼合身,多數太肥大了,媽媽說再放幾年就能穿。雖然很少外出,但是每次出門媽媽都會把我打扮一番。我記得有一次和媽媽在巷子口遇到樓下住的美珍阿姨。她用羡慕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瞧瞧,」她伸手摸著媽媽身上那件駝色呢大衣的領子,「這身行頭又是那個外國親戚寄來的吧?」媽媽微笑不語。我抬起頭看看她,我可從來不知道我們有什麼外國親戚。
不過後來媽媽和姑姑疏遠,並不是因為姑姑愛挑撥,而是因為我。從我懂事開始,她就有意將爸爸一家人隔絕,不讓他們侵入我們的生活。她希望我被各種美好的事物包圍起來。我剛出生不久,有一次姑姑來看我媽媽,我媽媽正抱著我在陽台上曬太陽,錄音機里放著交響樂。她把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姑姑不要做聲,讓我繼續安靜地聽完那首曲子。你瞧,他聽貝多芬聽得多入迷,我媽媽說。那麼小的孩子懂什麼,我姑姑覺得很可笑。他什麼都懂,常常都會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媽媽微笑著說。她給我聽交響樂,講童話故事,在牆上貼滿梵高和夏加爾的畫,那時候她野心勃勃,非要把我培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不可。但是這種信念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漸漸消失了。殘酷的日常生活磨損掉了她全部的耐心。
「媽媽只有小恭,小恭也只有媽媽。」小時候我媽媽常常這樣說,然後把我拉到懷裡,輕輕撫摸我後腦勺上的頭旋,「是不是這樣啊?」看到我點頭,她才鬆了一口氣。當然如此,在我看來這根本沒有詢問的必要。可是媽媽卻總是喜歡這樣問,一問再問。
有一次她買了一套水彩鉛筆送給我。作為報答,我堅持要為她畫一張像。於是她在我的凝視下,艱難地坐了十五分鐘,整個臉漲得通紅。也許從來沒有人這樣認真地看過她,我猜想我大概是第一個。
「快把他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縫紉機凳很矮,我必須挺直身體,伸長脖子,可是懸在手裡的筷子卻不知道要落在哪個碗里。哪個碗看起來都一樣,無論肉片、西葫蘆,還是茄子都浸在一缽醬油湯里。饅頭不知道餾過多少次了,吸飽水的饅頭皮已經爛掉,一塊塊掀起來。我拿著饅頭,偷偷去看奶奶和姑姑,希望有誰會把剝下來的饅頭皮扔掉,可是她們卻放進了嘴裏。奶奶還捏起一塊,在醬油湯里蘸了一下。爸爸則連剝也沒有剝,就直接吞下去。他們看起來真像一家人啊,我萬念俱灰地摘下一小塊饅頭皮吃了下去。它像塊肥肉似的迅速在舌頭上化開,我嘔了一下,險些吐出來。
「我說什麼來著,繪雲的心腸就是好,咱們都得跟她學。」矮個女人對高個女人說。
「騷娘們兒!」他低聲說。
「成功?哈哈,好名字。」他眯起小眼睛打量著我,「你知道一個人最大的成功是什麼嗎?」
我哭累了,趴在縫紉機凳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身邊有動靜,睜開眼睛看到姑姑正把椅子搬走。她把兩把椅九-九-藏-書子並排放在床邊,將那張單人床加寬,又從床頭的木箱里取出一條百衲被鋪在上面。
「不用了。」我攥緊它,把那隻手縮回袖子里。
我沒道謝,攥著那把糖跑掉了。
從記事那天開始,我就總是看到媽媽被打,也看到她對此早已習慣。她只是希望暴力發生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如果還沒有,又或是被驚醒,媽媽也希望我能像睡著了一樣,不要哭,不要叫喊,好讓一切快些過去。我的確是這樣做的,乖乖地待在黑暗裡,屏住呼吸,不發出任何動靜。作為獎勵,或是補償,等到那場暴力結束,媽媽再次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會讓我抓著她的乳|房入睡。在溶著月光的夜色底下,她那小小的錐形的乳|房,像一座潔白的神邸。我棲息在上面,噩夢就沒有再來找我。
「喏,這個給你。」她從毛衣口袋裡掏出一塊糖放在我手裡。涼滑的蠟紙摩挲著我的掌心。我低下頭,是蜜餞叔叔給我的蜜餞。
我懷疑這種毫無來由的惡,可能是基因里就有的。因為我搬到南院以後,發現在這裏我奶奶比我爸爸還有名。大家都還記得她是怎麼跑到對面附屬醫院辱罵一個不知道怎麼得罪了她的小護士,害得對方驚嚇流產的,也一定不會忘記她每天捧著痰盂拎著垃圾倒在護士長家的門口,只是因為她為那個小護士說過幾句公道話。但是他們說她原來沒那麼可怕,是我爺爺在「文革」中受迫害,成了植物人以後,她才慢慢變成這樣的。可是他們又說,我爺爺在變成植物人之前,也是個狠角色,那時候是副院長,在附屬醫院呼風喚雨的,別人都怕他。所以到底是不是基因的問題,我也弄不清。
已經到了晚飯時間,桌上擺著幾隻黑漆漆的海碗。只有三把椅子,姑姑搬來縫紉機凳,讓我坐在上面。奶奶抱怨第四把椅子是被我爸爸砸爛了,他聲稱會給她再配一把,可是根本沒做到。然後她開始曆數我爸爸沒兌現的承諾,從買炸糕到給她鑲金牙,一件一件,都記得很清楚。我奶奶說話似乎不用舌頭,字還沒有咬出形狀,就從喉嚨里滾了出來。那種古怪的聲音,讓我想到鷓鴣,或是別的什麼鳥。我爸爸則好像一副聽不懂這種語言的模樣,泰然自若地吃著飯。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我站在院子中央,看著他走出禮堂,手裡拿著一隻塑料袋,從裏面掏出一雙藍色塑料涼鞋。
鞋子是新的,還帶著標牌。我狐疑地看著他,慢吞吞地脫下破涼鞋,把腳伸進新鞋子。
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個塑料袋,牧師從裏面拿出兩件衣服。一件是白色襯衫,一件是藍白條的圓領汗衫。他在我身上比了比,又放回袋子里,「你看這樣好嗎?」他笑著說,「以後每年生日都滿足你一個願望,想要什麼可以提前告訴我。」
我竟然在那幢樓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他湊到那個女人的身後,踮起腳跟,眯著眼睛假裝在看高處站牌上的字。然後不經意地抬起手,將那支冒著火星的煙蹭在女人領子上。女人正朝車開來的方向張望,全然沒有發覺,周圍的人也沒有看到。只有我和媽媽,我們看著火焰咬著荷葉邊,一絲一絲吞下去。媽媽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似乎擔心我叫出聲來。那是多麼漫長的一分鐘,我們是如何繃住身體,把自己留在原地的?荷葉邊被火焰蠶食掉一小塊,留下一排黑色牙印。車來了,女人走上去了。媽媽鬆開了我的手。
我穿著新涼鞋往回走,心裏有點納悶,教堂是個聚寶盆嗎,怎麼裏面什麼都有,轉眼就能拿出一雙我這麼大小孩穿的涼鞋。也許牧師會變魔術。不是一直在講那個叫上帝的神嗎,可能神傳授給他一點法力。回到家,我跟姑姑講了這件事。姑姑說一定是上一次我去的時候,牧師就看到我腳上的涼鞋破了。可是我記得那次牧師根本沒有看到我。但姑姑沒興趣探究這個,她關心的是為什麼牧師要讓我每個星期都去。哦,我知道了,她說,他是想培養你,他發現你不是個普通小孩。我問培養我幹什麼。做牧師啊,她說。我說我不想當牧師,我要當飛行員。知道了,她說,可是也別辜負人家的一番好意。她想了想,你再讓他給你買兩件衣服吧,都破了,穿得太費了。哦對了,再買個遙控車,你不是一直想要嗎?就當你的生日禮物吧。我說我改變主意了,想要一輛自行車。她擰了一下我的耳朵,行啊你,夠貪心的。
臨走的時候,蜜餞叔叔又給了蜜餞。蜜餞多得吃不完,睡覺的時候,我的嘴裏也要含上一顆,連做的夢都有一股涼颼颼的甘草味。
「別抖摟了,臟死了!」奶奶狠狠地戳了一下姑姑的肩膀,「快去翻翻他帶來的包,把那些死人衣服都抱到樓下燒掉!」
「好。」我撫摸著銀色的車把,頭也沒有抬。
「正合適嘛,」他說,「穿著吧,舊的那雙別穿了,帶子斷了容易摔跤。」
星期天我又去了教堂。禮拜結束后,她走九九藏書出來,又對著我笑了。這次她沒有給我糖,跟牧師匆匆道別之後就走了。我一個人在院子里晃蕩了一會兒,正打算離開,牧師走了過來。
春天到奶奶家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幼兒園開學,我奶奶也懶得再去想辦法,索性讓我在家裡待到秋天,直接去上小學。南院有很多小孩,可是他們都上幼兒園,我一個也不認識,就只能和自己玩,從春天一直玩到秋天。沒多久我爸爸和一個寡婦同居了,很少回南院來,生活費也拖著不給。我奶奶每次想起這件事,就會把火發在我身上,抄起掃帚追著我打,嚷著說明天就讓我滾蛋。但其實我是有一些用處的,可以幫她拔草,給絲瓜和葫蘆澆水。她在後院種了很多蔬菜,但是到了春天,她就開始惦記外面的野菜,野薺菜包餛飩、槐花炒雞蛋,一想到這些就會流口水。每天早晨她給我背上一個筐子,讓我出門去挖野菜,撿槐花。還有楊樹花絮,就是一串一串長得很像毛毛蟲的傢伙,奶奶會把它們剁碎了混進肉餡做包子。在濟南的土話里,楊樹花有個名字叫「無事忙」,人們是笑它空開花,不結果子,到頭來白忙一場。那時我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只是念著這個名字覺得有點傷感。我站在高高的楊樹底下,揮動幾下竹竿,然後仰起頭,看著那些白忙一場的花紛紛落下。
恐懼的陰影一直留在她的眼睛里,如同白堊紀時代動物逃亡時留下的足跡。她的美麗與那種恐懼相互依存,當我爸爸第一次在展覽館門口遇到在那裡做講解員的她時,也許就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他想要趕盡殺絕的東西。我媽媽可能過了太久寄人籬下的生活,很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家,所以才會和這個無賴似的纏著她的男人交往。她很快發現他是個混蛋,但自己卻懷孕了。為了不給表叔家再添任何麻煩,她決定和他結婚。很多年以後我陪一個女孩去買緊急避孕藥的時候,忽然想到要是當年就有這種葯,我和媽媽的那場親緣就根本不會存在了。
我不知道我媽媽為什麼沒有帶我一起走。是我什麼地方令她失望了嗎,使她決定拋棄我。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並不相信她會真的那麼做。我總覺得等她安頓下來,就會回來接我。所以我一點都不願意住到奶奶家去,我只想待在家裡等她。可是我爸爸根本不會問我的意見。他只想找個地方把我丟下,就再也不用管了。
我驚愕地站在那裡,任憑姑姑抬起我的腿,把堆在腳踝上的褲管拽下來。她用兩根指頭捏住褲子的兩端舉在空中,「你瞧,這顏色還新著呢,一看就沒洗過幾水,要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好好的衣服幹嗎要扔掉?」
早晨醒來的時候,媽媽又回到了床上,正靠在床背上,抱著肩膀發獃。我端詳著她手臂上被香煙燙起的水泡,用手指輕輕地觸碰它們。指肚掠過亮鋥鋥的凸面,有一種奇妙的觸感。我數著她身上的瘀青,一塊一塊,就像下雨之前天空里的雲彩。新的,舊的,似乎從來沒有徹底好過。長大以後我才發現,並不是每個女人的皮膚都像媽媽那樣,薄得近乎透明,幽藍色的毛細血管曝露在表面,那麼脆弱,輕輕一戳就破裂了。我喜歡看她受傷的樣子,那時的她顯得特別美。所以我以為她也喜歡自己受傷的樣子,甚至是為了受傷才來到這個世界上。
「下星期天再到這裏來,好嗎?」她對我笑了一下。
「就這麼一塊了,」她說,「你要是愛吃,我以後再給你買。」
我又搖了搖頭。
我爸爸吃過晚飯就走了。出門的時候奶奶在後面喊,讓他記得每個月交我的生活費。我收起桌上的臟碗,走到廚房交給姑姑,然後站在旁邊殷勤地接過洗好的碗,用干布擦去上面的水珠。我猜想討好她應該比討好奶奶簡單。直到姑姑洗完碗,擦完灶台,把廚房的一切都收拾妥當,我才跟著她回到外面的房間。
屋子裡的光線暗得讓人缺氧。只有餐桌上方的牆上懸著一支燈棍,豆綠色落滿塵埃的燈罩投下大片陰影,像張開的蝙蝠翅膀。黑白電視機嗡嗡嘈嘈地響著,奶奶躺在窗戶底下的沙發上。那是一隻很破的竹藤沙發,很多藤條已經斷了,到處支棱著半截的枝茬。沙發中間有一個凹陷的大坑,剛好兜住奶奶扁小的身體,看起來像是躺在樹梢上的一個鳥窩裡。我以為她睡著了,正要鬆一口氣,她卻騰地坐起來,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後,鷓鴣的聲音從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後面傳出來。
「你奶奶沒騙你,」姑姑拾起丟在地上的線衣,翻過來讓我看接縫處的水洗標,那上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這些舊衣裳是你媽媽在海右市場買的,那裡賣的都是用集裝箱從國外運來的垃圾。」
姑姑蹲下身,一隻手箍住我,另一隻手去拽我身上的燈芯絨褲子。
我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一隻胳膊已經被姑姑抓住了。她拉起我身上的條紋線衣,去解前面的一排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