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保持緘默

保持緘默

作者:李維北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陶德突然問。
關於這一條方錸說得較為隱晦,不過他知道其他人都能夠懂。每一個智能機器人出廠時都被強制性植入「道德約束」程序,其中第一條就是「不得傷害人類」。哪怕他們變成了新人類,這一根深蒂固的觀念也不會改變。這也是人類社會能夠迅速接納這一衍生族群的重要前提。
方錸繃緊了臉,語氣凝重。
對手並沒有停下進攻的意思:「被告具有動機,也有充足的條件,並且由於被告的特殊身份,他能夠輕易地製造極為專業精準的謀殺場景。雖然目前並沒有決定性影像證據,調取了東條大街三個攝像頭都沒有異常人員出現,也沒有目擊人看到,也就是說,當時只有被告陶德在現場。他根本就沒有去所謂的手工店,手工店恰好是十點半下班。他沒有趕去精品店買禮物,反而是出現在案發現場,事實已經不言而喻!他設法刪除了一部分自己的記憶,所以正處於一個『記憶斷層』階段,毫無疑問,他就是真正的兇手。」
原本完美運行的機器失控,變成冷血殺人工具。
清晨的東條大街有些微涼,街道周圍都是老舊的居民住宅,住在這裏的人也不多,顯得十分清凈。
陶德彷彿終於回過神來一樣,「嗯」了一聲。
方錸解開西裝扣子坐下來,他看似平靜,實則不然。
報案人是東條大街的街道電工文貝克。嫌疑人陶德是他的同事,他們一起負責東條大街的電路維護。按照文貝克的說法,他在檢修地下線路時發現儀器零件有些損壞,就上來取零件,這時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之後他就發現陶德有些不對勁,他正抓住一個人,緊接著那人倒在了地上,頸部流血,陶德手裡的刀也落在地上。他喊陶德的名字,陶德沒有回答,文貝克於是報了警。
「因為小磁鐵並非只對外磁場反應,它們同時要受到鄰近小磁體的影響,相鄰的小磁體轉向後會帶動它們附近的小磁鐵也轉向,這叫做模仿效應。」陶德繼續說,「一旦有一個個體發生了改變,模仿,會讓原本無關的個體參与到事件中來,讓事態得以迅速擴大……林南曾經給我說,他和社會科學研究的同學發現模仿效應到處都有,比如說以兩千年前後的英、法、德、西班牙、義大利五國手機用戶增長來說,並不是每一年逐步提升,而是在1999年到2001年突然劇增,也是模仿效應造成的爆炸性擴大……人和磁場一樣,也具有模仿的本能。」
「從新人類第一次上法庭至今,涉及謀殺的有十五宗,八宗是故障,意外致人死亡,六宗是被人篡改程序,改造成為了行兇工具,一宗誤判。這些案例的最終結果,都是,無罪釋放!新人類沒有主動殺人的先例,這源於他們特殊的道德約束能力,這是他們誕生伊始就扎在體內的一部分。即便如此,我們對於新夥伴,依舊下意識地懷疑,抗拒,反對。一如他們的道德約束,我們的敵意也是我們的本能。」
方錸陷入到一種焦慮之中,原本按照法律疑罪從無原則,陶德是很有機會被判處無罪的。可是他手持兇器被目擊,並且體內的「道德約束」被人強行篡改過,記憶也被刪除,按照認定事實原則的基準,陶德有很大可能被判處謀殺罪,無論是故意謀殺還是過失殺人……
一個快樂的父親,出門給女兒買禮物,突然心血來潮,殺了三個毫不相干的人?
「所以關於犯罪事實,我希望諸位陪審員能夠慎重考慮,被告人絕對主觀上沒有殺人的動機,對於整個案子的真兇還需要繼續查證,他只是一個被控制住,甚至無法回憶當時過程的被害者。針對以往十五宗涉及新人類謀殺案,都是最終以『無罪釋放』的結果,懇請陪審員們能夠對於犯罪事實認定有一個謹慎的結果。」
看著陶德臉上淡淡的笑意,文貝克激動的神色,方錸只覺得有些莫名緊張。
接下來進入辯論環節。
對於自首者的審判他作為旁聽者觀看了整個過程。
他拒不承認後面兩位死者和他有關,可是托尼並沒有不在場的證明,兇器為什麼會在現場他也不知道。
他決定冒次險。
筆錄時,陶德一度保持沉默。大概一天後他終於開口,話很少,也很簡單——「我不知道,我想回家,我想看看多蘿西。」
「下面我給出一組數據,如有錯誤請諸位指正。」

3

方錸露出一個笑容:「放心,法律是正義的。」
他強自鎮定:「我有個不懂的地方,你們既然刪除了記憶,怎麼知道自己做過什麼?」
除去他之外,還有兩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也在吃早餐,再無他人。
文貝克已經站在了門口,堵住了方錸的去路。
接著是被告陶德對公訴人提出事實和理由做出反駁。
途中他看到了一個「新人類」。按照托尼的說法,他曾經在游擊軍里當過機械師,組裝修補過新人類,一眼就能夠分辨。於是他佯裝問路,用手中攜帶的高頻電磁槍將他暫時麻痹,然後篡改了他體內的「道德約束」,摸出隨身攜帶的橡膠手套,戴在了新人類的手上,接著控制新人類抓住老頭,一刀劃破他的喉嚨,致其于死地,再將屍體丟入垃圾桶里。
將車子停在東條大街外,方錸步行走到街內一家早點店裡。
當然也有疑點。陶德為什麼出現在最後一名死者身旁,被喊住時他為什麼沒有離開?

5

猶豫片刻,審判長點點頭。檢察官再不願也只有接受。
方錸儘力了。
兩次謀殺陶德和文貝克互相更改體內的「約束」,控制對方,將對方變成一把沒有思維的刀。冷酷精準地進行了謀殺之後,兩人互相幫助對方再次恢復了「道德約束」,並且刪除了對方的記憶。最後九*九*藏*書的時刻,文貝克目擊陶德,以最自然不過的姿態做了他作為公民該做的事情,報警。這是一起非常簡單的案件,最大的難點在於精準模仿,以及新人類本身特殊的「道德約束」切換。
陶德木然點頭。
方錸想到了老師說的話,不要陷入過深,避免殃及自身。他又想到,是否也有不少人也想到了這種可能,他們就像是法庭上的旁觀者,一個個坐在一旁,獨善其身。
下午開庭。
方錸猶豫了一下:「你說得很好……只是,他們真的沒什麼怪習慣嗎?不可能吧?」
「是的。」
想通這件事讓方錸不寒而慄……他們就像是「雪崩」,有了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還會遠嗎?
公訴人看向坐在被告席的陶德,開口說:「……目前證據有三。一是目擊證人電工文貝克,據證人證詞,文貝克發現被告將死者放倒在地,手中兇器墜落,神色極為不自然,手上沾有死者王大全的血液以及唾液,被告第一時間沒有報警反而觸碰死者,並且狀態異常。二是證據兇器,兇器上沒有指紋痕迹,被告由於身份特殊,手指本就沒有指紋,並且根據痕迹鑒定,被告手中血跡正是來自於兇器上。三是動機,被告與三位死者都有著直接和間接的聯繫。」
老闆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白圍裙,微胖,隔著玻璃窗和他點頭:「年輕人,外來的吧……你要找房子嗎?」
不知道怎麼回事,方錸只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他想要將這有些不對勁的氣氛調節一下,因此說:「這次順利,不管怎麼說,恭喜。」
方錸頓時明白。只要看到這東西,再聯繫整個案件過程,就很容易想到那一天夜裡發生了什麼……
點了麵包和熱牛奶,他問老闆:「老闆,這裏人很少啊。」
「遇害的三人,普朗克·莫里斯愛好賭博,經常借錢不還,這的確是一個導致被報復的理由。這筆賬的時間已經是兩年,中途被告只在最初三個月催討過,也就說從那以後都沒有再去討債。這是由於被告陶德是個好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試想一下,突然想起有人兩年沒還自己的錢,然後去討債殺人,這樣的情況合乎正常邏輯嗎?第二個林南,經過我的調查和當事人的驗證,林南是他的朋友,他們一直在討論關於新人類倫理和人類史之間的關係,林南生前還送給被告的女兒多蘿西一個毛絨玩具。兩人之間的紛爭是觀念上的不同引起的,並非個人恩怨。被告,不知我所說是否準確?」
至於其他,一無所知。
「這裏我想提出關於證人文貝克的事,」方錸突然話頭一轉,看向端坐在證人席上的文貝克,「也許有些人不知道,文貝克和陶德,是鄰居,是搭檔,更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當目擊到搭檔出現在案發現場,文貝克沒有絲毫遲疑就報了警,這足以說明在他們心中,法律和規範高於個人意志和情緒,有秩序的社會是他們追求的目標。」
可漸漸大家就發現,這些「洋人」更好相處。他們不酗酒,不打架,不拖欠,不在晚上鬧得震天響,光是滿足這四點就是標準好房客了。更不用說新人類還在合力解決這裏的排水問題。
陶德點點頭。
方錸微微一笑,上勾。
完畢,老闆給方錸推薦了自己家的房子。
陶德和文貝克都恢復了正常,陶德打開了門。一個十歲的金髮小姑娘就蹦蹦跳跳走進來。
說著他頭也不回走向自己的女兒,就像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父親。
有人目擊了法國人殺害莫里斯的過程,一個大胆的模仿計劃就此迅速展開。林南的死是第一個,同樣的手法,頸動脈被割破,腦袋上套了口袋,塞入垃圾桶,精準模仿的死狀,誰會想到這不過是學習之作?至於為什麼林南會被選中成為第一個……大概就是由於這個「雪崩」。林南已經意識到「雪崩」的可能性,這是他必須死亡的理由,否則林南將會是以後的巨大障礙。而下一個王大全,則是進一步的驗證,或者說是……更換受眾個體的嘗試。
方錸划拉屏幕,在第二個關鍵詞上停留——案例。
對於他敘述的謹慎,方錸很滿意。
可這些都不是外界想要看到的結果,人們最願意看到的並非是什麼嚴格程序的司法審判,而是弱者對抗巨大的權力機構,本就處於弱勢的新人類的自由不應該被司法踐踏,不應該由於他們生理缺陷而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人們想看故事和戲劇,而非繁瑣的程序。
與他一桌之隔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性,長臉,髮際線靠上,兩撇眉毛微微下斜,一雙深邃的褐色眼睛,嘴唇很薄。此時他雙肩下垂,手放在雙腿上,入神地看著面前的白色金屬桌面。
關於他的判決很快就下達,故意殺人罪,情節惡劣,不過鑒於主動自首,判處無期徒刑。而他之所以自首,是由於高利貸債主已經對他下達了追殺令,比起只認屍體的殺手,法律還是要講人情得多。
方錸覺得有趣。
周遭一片吸氣聲。
方錸拉開一罐啤酒,搖搖頭。
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緘默。否則,到處都是的新人類隨時都可能冒出一個「處刑人」,他將會步那位素未謀面的林南後塵。
「至於最後一人,的確,搶劫小孩的成年人的確招人恨,不過這件事我想可以敘述更為詳細一點。王大全搶劫多蘿西是被鄰居發現后制止的,稍後被告陶德迅速趕到,最後也是陶德寬恕了他。正如大家所知,被告人陶德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也由於他是新人類,使得這一特質更具有說服力。」
旁聽席處傳來低聲的議論聲,由於這次案件涉及到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中心人物「新人類」,各路媒體和法律人士將座位坐得滿滿的。
四周查看的警察接連發現了兩具屍體,都在不遠處的一個分類大垃圾箱里,兩名死者分別是普朗克·莫里斯和林南。前者是一read.99csw•com個退休工程師,後者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兩人都和最早發現的王大全一樣,頸部大動脈被割裂,兇手下手精準。不同於王大全,這兩人的頭部被套了塑料袋,避免血液外濺。
兩人朝他看過來,收起笑容。
自從機器人具有了某種程度的自我性格覺醒——雖然還不太多,對於機器人的倫理爭論就不斷發酵。已經有議案提交上去,強烈要求在公開場合和正式場所,不得以「機器人」這樣的侮辱性稱呼對待我們的朋友,「新人類」這個代名詞由此應運而生。
「我想要在這裏租一個兩居室。」
「脫鞋,多蘿西。」陶德有些溺愛地說。
接到報警后,警方迅速出動,當他們趕到現場,發現疑似兇手竟然一直呆在案發現場沒有逃走。嫌疑人站在原地,在他腳下躺著一名中年男性,脖子被割開,流出來的暗紅色血液將衣服和頭髮浸濕。法醫確認他死亡,疑似兇器是一把普通小刀,刀上有血跡,嫌疑人手指上也沾有血跡。
新人類就是這樣,你無法判斷他的情緒,除非他想要讓你知道。
方錸盡量放鬆地說:「你們不用擔心,我是陶德的律師,站在你這邊,不會違反你的利益。」
新人類是好人,沒錯。可當一個群體具有某種被控制的可能性后,哪怕他們是一群天性善良的人,也可轉瞬之間被改造成冷血殺手。
他真的無辜嗎?
彷彿也知道形容得過於美好了一點,老闆補充道:「他們互相之間往來比較頻繁,有些像是幾十年前老人的習慣,有時候會覺得神神秘秘,總之就是抱團比較多,我可沒有任何歧視的看法啊……想想也好理解,畢竟新人類還是少數,而且生活對他們來講不容易,需要互相幫助。」
營造聲勢是一個律師的必備技能。尤其是這麼受矚目的案件,只需要拉開一點窗帘,外面的閃光燈就會毫不吝嗇地刺穿你的眼睛。
由於案件找到了真兇,陶德的案子定性就變得簡單很多,可以將他當時的情況認定為「精神狀態異常」,不負刑事責任。
揚名立萬的機會來了。
關於新人類關於謀殺犯罪的案例並不多,有十五宗,八宗是故障和意外致人死亡,六宗是被人指使或更改體內程序行兇,剩餘一宗則是誤判,當時引起了巨大的輿論聲討。也就是說,新人類還沒有主動犯罪的先例。由於新人類特殊的生理構造,「道德約束」令他們遵紀守法,可以說是良好市民的典範。
方錸看向陶德,又看向文貝克。
第三個關鍵詞——陶德,一個父親。
幾名牽著狗出來散步的老人家看著一輛黑色的SUV慢悠悠在街上「散步」,不由地對這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多看了一眼。坐在車內的方錸調整了自動駕駛的速度,讓它以旅遊觀光的模式在街上來回逛了兩圈。車窗開著,來自下水道的淡淡腐味依然沒有散去。
「爸爸的律師。」
「陶德,寬容了第一個死者莫里斯的欺詐,和第二名死者是觀念和而不同的朋友,第三個則是在冒犯他女兒之後被他寬恕。陶德沒有任何理由再對這三個人產生任何的殺意。」
「你目擊到的情景,僅僅是他手中被害者倒下,而並不是被告正在使用兇器襲擊被害者的過程,沒錯吧?」

4

「他的不善言辭有時候會被人誤解,比如說最開始他尋找工作,曾被『無法融入團隊』為由拒絕。這當然是帶有偏見的借口。最終陶德還是贏得了他嶄新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一名街道電工,也許大家不知道,一個月前他被評選為區域最佳員工。我從他的同事處了解到,陶德是一個很細心的男人,由於這條街道線路不規範,會被鳥兒或者路過的野貓纏住,導致動彈不得,他都會小心翼翼將它們救出,這件事動物保護協會可以證明。」
眼下毫無疑問文貝克和陶德都已經恢復了「記憶」。
他仔細打量著這條街道,S形,綠化不錯,貫穿整個街道,街燈之間相隔五六米。出來時他查過,東條大街居住著超過百分之二十的新人類。這是由於東條大街排水問題一直被居民詬病,地勢偏低,街道呈現出一個有些類似U的縱深。一旦下雨,兩旁的老式下水道常常無法及時排水,正常人都不堪忍受,所以只有新人類和孤寡老人在此定居,哪怕房價一再下跌。居民區就是這樣,越是人少,越是少有人問津。
「被告律師,關於這一點我們有專業工程師提供的檢測報告,是完全經得起檢驗的。」檢察官越說越是自信,「不止如此,當時現場發生的事被告人的記憶數據時間十點到十點五十,即從第一起謀殺之前到最後警方目擊他出現在案發現場,這一段記憶內容都是空白的,可以推測為被人刻意抹去。」
「有沒有具體要求?」老闆來了興趣,「或許我可以幫你介紹,我在這裏住了三十年了。」
要繼續當律師,就必須認清這個世界運行的冷酷本質。利益比道德更有效,強大比同情更值得尊重,賬戶上的數目總是可以幫助你解決很多麻煩。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從虛假善意中跳脫,看到這個世界運行的真實脈絡。
陶德,文貝克。互相利用殺人。
出於經濟利益的考量,人類需要「新人類」的幫助,他們是科研生產的中流砥柱。而從社會利益上來說,新人類溫和、規範的生活方式可以做到模範作用,以緩解日益極端化的人類內部衝突。
「爸爸,我回來了!」小姑娘歡快的聲音透過門傳進來。
方錸緩了緩,觀察著眾人的表情,已經有一部分人微微點頭,陷入沉思。
在敏感時間出現新人類殺人案件,情況一下子變得棘手起來。
在陶德案子中,他就一再強調了「常識道德」其實根本沒有事實依據。眼下的科學景觀和自己的看法不謀而合。
「律師叔叔好九_九_藏_書。」多蘿西比了個敬禮的姿勢。
瞄了眼就在牆邊站著的警衛,方錸又說:「公訴人控告你殺害了六十七歲的男性普朗克·莫里斯,二十二歲的男性林南,以及三十八歲的男性王大全,關於這件事我先在此按照公訴方的形式描述一遍,請在我描述完畢之後指出其中不實的地方……」
這些對於方錸其實都不重要,他只關心一件事,怎樣幫委託人獲得最大利益。
陶德將有些六神無主的方錸送到了他車門處,用老實人的雙眼看著他:「律師,就像你告訴我的一樣,我也希望你保持緘默,你明白的。」
公訴人突然丟下一枚重磅炸彈,讓在旁聽席上的記者都奮筆疾書,臉色興奮。
沒人會想到,一個毫不猶豫報警舉報自己搭檔的目擊證人,一個沉默的嫌疑人,共同編織了那個霧氣之中的血夜。
「陶德先生,我今天來了解一些必要情況。一周前,十月十二日晚上十點,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東條大街上?按照你所從事的街道電工職業,每天你和你的同事換班是在早七點整和晚七點整兩個時段,根據你的日常作息,下班后很少外出。能告訴我那天為什麼你要出門嗎?」
一個男人徑直走進來和陶德擁抱,兩人之間有一種看不懂的情緒在瀰漫。
得救了。方錸長出一口氣。
讓他意外的是,他打聽到文貝克也住在這一條街上,和陶德是面對面的鄰居。這條街上的監控攝像頭很少,整條大街只有三個,頭一個在街頭,中間在「S」的轉彎處,最後一個在街尾。這是由於每個小區內部都有監控設備,街上人本來就少,下水道的怪味諷刺地成為了保護居民的屏障,鮮有不法分子願意光顧這裏,治安反而不錯。之前調取的監控畫面沒有捕捉到案發時的畫面,最主要原因是當天的霧氣,也有可能作案兇手刻意規避了攝像頭的位置。
陶德指了指「雪崩」。
文貝克。
此時方錸很理所當然地接過話來:「我的當事人受到了嚴重的精神損傷,請由我來配合被告進行反駁。」
方錸注視著委託人的眼睛,希望能從中得到答案。
方錸正要呼叫,被一隻有力的臂膀捂住了嘴,動彈不得。
方錸只關心這件事能否給自己聲譽帶來巨大的提升,無論輸贏,一定要引發巨大爭議。
兩天後再次開庭。
「『道德約束』是無法自己修改的,公訴人的話存在關鍵的邏輯錯誤。」方錸趕緊說,「法官大人,我鄭重請求休庭,申請調取補充證據。」
方錸試了好幾次才打開自己的車門,坐上去點燃煙,猛抽了幾口,直到煙灰落在西褲上他才稍微好了一點。
陶德的話很簡單:「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他依舊保持緘默。
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方錸為了緩解自己內心的不安,主動去打開門,卻並沒有看到多蘿西。
被告陶德「精神狀態」的說明報告顯示,他本人並沒有任何異常,所以他的陳述都是嚴格有效的。
經過檢測,警察發現兇器上並無指紋,嫌疑犯陶德手指上也沒有指紋,這才發現他是一名新人類。
休庭的原因竟然是,此案真正的兇手主動自首了。
方錸也曾代理過刑事犯罪案件。那些委託人一個個要麼情緒激動,要麼緊張難言,像陶德這樣的情況,方錸只在他老師經手的大案中某個金融巨鱷身上看到過。那位大佬同樣沉默,他甚至對有些緊張的方錸說,年輕人,你的領帶和西裝不太搭配,建議去換一根純色的。
可這件案子涉及到一個關鍵的結點。新人類正在被各個國家相繼正式立法,關於他們的權益、平等問題簡直變成了這一年來媒體曝光度最高的點。相當一大部分黨魁領袖、民族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女權都在為新人類的未來積極奔走——其中也許一部分為了正義和道德,更多的是為了利益,無論是為了爭取這個可觀的政治群體還是為了切實的經濟利益。總之,支持新人類正在變成政治正確的標誌之一。
他們正在嘗試破除人類給他們強制增加的「枷鎖」,只要打開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我不知道,」他看著桌面,就像那裡寫著無形的答案,「我去買發卡,然後我不知道,我看到了文貝克,他喊我名字,我想要走,警察來了。」
方錸只覺得喉嚨有些乾澀,知道自己正在面臨越來越不利的局面。
可陶德不過是一個電工,屬於社會的平民階層。
「我明白了陶德先生,下次我再來看望你。我不在的時候,請你務必保持緘默。」
十月十二日晚,東條大街。
把一塊磁性物質放在單一方向磁場中,這些物質中的粒子自旋將會發生磁化,順著磁場方向排列,也就是「雪崩」表現出的DNA結構。更改磁場,小鐵球就會改變方向,形成另一種形態。可以把這些粒子的自旋看成一個個小磁鐵。
「知道了。」小姑娘一邊換拖鞋,一邊看著臉色發白的方錸,「這是……」
近距離觀察下,方錸看到陶德瞳孔並不會放大縮小,永遠是那個尺寸。
合議庭后,審判長說:「現在我宣布……」
新人類的身份會讓陶德獲得更多同情和媒體曝光,他已經佔有先天的優勢。
在媒體網站上,他已經看到了對於陶德私生活的報道,一個害羞的年輕父親,一個在人類社會有些拘束的新人,一個好人,一個在現有司法制度下瑟瑟發抖的弱勢群體人物……
聽了方錸的敘述,陶德露出奇怪的表情。
客觀來講,這個名字還暫時未被所有國家法律認定,不過已經在積極立法階段。
文貝克神色如常。坐在被告席的陶德依舊是那副獃滯的樣子。
陶德兩年前領養了一個被遺棄的人類小女孩多蘿西,社區證實他對養女照顧極佳。根據學校老師的說法,第一次陶德去開家長會的時候緊張得不得了,說話也結結巴巴,不住道歉,不過還是被善意的家長們鼓掌,他是一個靦https://read.99csw.com腆的新人類。
按照正常流程,方錸這樣的請求是很難被允許的。
看到「雪崩」,方錸心中只覺得一個想不通的死結被解開,他發現自己一直都走入了誤區。哪怕最後托尼自首,他也沒有刻意往那方面去想——誰會呢?簡直是不符合邏輯——這是一起模仿犯罪。
「有!」方錸也管不得那麼多了,咬牙道,「補充證據是需要鑒定被告人陶德的『精神狀況』!」
整個模仿謀殺是由兩人合作完成。
陶德被公訴人指控為故意殺人罪,理由是他手指上沾有血跡和死者唾液,以及只有他一人出現在死者旁邊,他是唯一的嫌疑人。
方錸點點頭:「法官大人,正常的犯罪應該是下手后迅速逃匿,沒有這麼做的犯人要麼是智力有問題,要麼就是周圍確定絕對安全。東條大街顯然不是這樣一個地方,當時雖然十點鐘,依然存在目擊風險。被告作出的反應是靜靜等待警察趕赴現場,沒有抵抗,也沒有任何異常行為,這更像是一個人目擊案發現場后嘗試救助,精神受到衝擊的場面。」
「我們都知道,新人類處於艱難的起步階段,想要成為社會真正意義上的一分子,他們還並未習慣。而對於他們的不理解和擔憂從未停止過。比如說工作方面,新人類要找到一份工作非常困難,每一個被雇傭的新人類都會遭到嚴格的檢測,沒有『反社會人格』和確定『道德約束』牢固才會被許可,並且被強制定期複查,如同檢查一個疾病攜帶者一樣。」
東方既白,方錸依舊埋首在法律案例和條文中,不斷地在電腦上敲打自己的思路,手邊還有兩瓶啤酒,更多的都已經被他捏扁丟進了廢紙簍。伸了個懶腰,方錸再次回顧一夜成果。
「第一位被害人老頭英國人普朗克·莫里斯,六十七歲,獨身居住在東條大街,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賭博,曾經向被告借過一千美元,至今未還。第二位死者林南,二十二歲,機械學院大四機電專業在讀,曾經有人目睹林南到被告家中,兩人發生了極為激烈的爭論。經過調查得知,林南和被告曾經是朋友關係,只是由於某種原因導致關係受損。第三位,王大全,三十八歲,無業人員,同樣居住在東條大街。根據在鄰居中調查,王大全有小偷小摸的習慣,一個月前曾搶劫過被告陶德的女兒,被調解后並未上訴。故而,被告陶德與三人都存在糾紛,具有激|情殺人動機。」
「關鍵在於,」陶德認真地說道,「如果這些小磁鐵的轉向完全是處於對外加磁場轉向的反應,那麼集體轉向也應該是逐漸而緩慢的。」

1

可笑的是,大多數人對此保持緘默。
「這是林南送我的。」陶德說,「它的名字叫做『雪崩』。」
「陶德,新人類,按照人類的年齡換算,他才十八歲,很年輕。不過他已經開始承擔一個公民應盡的責任,我們不談種族,也不談信仰,就以事實來判斷。陶德兩年前收養了一個女孩,也就是他現在的女兒多蘿西,非親非故,完全是出於善意。兩年來,對於多蘿西關愛有加,絕對稱得上一個合格的父親,雖然他在很多地方表現得十分笨拙,他是個不善言辭的新人類,想必大家已經看出來了。」
陶德沒有絲毫喜色。
街上並沒有人聽到呼救聲。
陶德眼中神采突然多了起來,給方錸解釋說。
審判席上傳來審判長的聲音:「肅靜,休庭兩天。」
方錸整個人感覺就像是坐過山車,先是自以為勝券在握,然後被莫名其妙的信息打擊,接著又突然絕處逢生,卻在看見希望的同時又再一次被無情打擊。
「再說物證兇器,兇器是一把隨處可見的小刀,刀上沒有指紋。」方錸若有若無看向檢察官,「公訴人這是在扭曲概念,沒有指紋,怎麼談得上是決定性證據?最後是動機。」
就在此時,有人匆忙而至,打斷了審判長。聽畢那人的話,審判長臉色一變:「由於發現了新的特殊證人,休庭兩天。」
雖然口口聲聲說陶德絕非罪犯,可是方錸心底還是不確定,突然冒出來的真兇讓他喜出望外。
至於方式,簡直是再簡單不過。
該男子叫托尼,一個瘦小的法國人,曾經是一名機電工程師,也當過一陣子醫生,由於重大事故導致被永久吊銷了執照。托尼是主動跑到了隔壁市的警局自首的,他將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不等他繼續敘述,方錸一把打斷他:「好,明白。」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飄忽,不知道是對自己現狀的預估不足,還是發自內心的無辜。在外人看來,他可是一個一小時內連殺三人的嗜血殺手。
按照老闆所說,三十年來東條大街幾乎改變甚微,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隨著市政府不斷返修,路燈換了一茬又一茬,其餘的該怎樣還怎樣。東條大街和其他幾條街道都被稱作「遺忘大街」,說是保持原風貌,其實就是預算不夠,無法整個拆遷重建。由於這個原因,東條大街越來越滯后,變得像是城市裡的一處荒地。
無法從醫之後,托尼做過很多工作,不過都干不長久。他揮霍無度,很快就負債纍纍,他名下沒有不動產,能借到的錢都來自高利貸。前一陣子他被高利貸追殺,到處想辦法籌錢。一天夜裡,他終於動了狠心。托尼在東條大街外毗鄰的普魯士街道上埋伏,抓住機會摸出小刀想要搶劫一個半大老頭,沒想到對方力氣很大,一拳就揮舞了過來,將托尼的刀給打掉,又狠狠揍了他一頓。托尼搶劫不成還被揍得鼻青臉腫,心裏越想越是生氣,於是動了報復的念頭。他尾隨那個老頭走入東條大街,老頭似乎喝了點酒,搖搖晃晃,走得很慢。
法官宣布庭審規則,而後要求原告公訴人陳述訴訟請求和理由,並且出示證據。
新人類是人沒錯,可是他們九_九_藏_書的結構根本上是機器,機器就是工具。
「對於被告律師所說的動機和特質問題,我想要闡述一個要點,我們諮詢過專家,在一些情況下『道德約束』是可以被打破的。而被告人也十分配合我們,在他體內我們發現了被篡改的痕迹,也就是說,極有可能在案發當時他是不被約束或者說是超出了自我控制的。」
方錸深吸一口氣:「尊敬的法官,各位先生女士,請允許我對我的委託人做一個簡略的介紹,這很有必要。」
街上霧氣很重,前一天才下過暴雨,東條大街排水系統一直不好,導致街道兩旁有些水窪,瀰漫著一股雨水腥氣與下水道惡臭的混合味道。
這個過程充滿了某種詭譎的味道,尤其是在霧氣凝重的夜裡。
首先他劃下重點的是「新人類」。
「為什麼?」他問。
「……那天多蘿西考試得了A,我出去給她買禮物,」陶德依舊看著桌面,用一種囈語般的調子說,「手工藝店裡有一個蝴蝶發卡,藍色的,用細纖維做的,不會傷手,我想買給多蘿西,然後……」
在兇器和傷口對比之後,法醫立刻確認三具屍體都是由同一把兇器,即那把刀造成,死亡原因都是失血過多。
就在剪刀要觸碰到他身體時,外面傳來敲門聲。
根據方錸這些天的調查,文貝克是陶德的好朋友,而陶德和王大全交集甚少。是什麼讓陶德停下步子,就像他在被審問時看著桌子一樣,仔細地觀察著死者?然而,這些都只是警方需要考慮的問題。
審判長必然也是顧慮到外界壓力和社會影響原則,給予被告最大限度的程序空間,讓他能夠得以充分應對這次審判。
陶德有些茫然地點頭。
案子有很多疑點,調查取證以及後續審理都必須十分謹慎。方錸得到這個機會是來自老師的推薦,然而老師也告誡他說,不要陷入過深,避免殃及自身。對方錸來說,自立門戶之後正好缺乏這樣一個很好的曝光機會。
方錸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指了指一旁的「雪崩」。
東條大街此時也變得不那麼森冷,下午太陽正好。多蘿西在陶德受審期間都由社區照顧,現在學校還未放學。
好在很快新人類就瞄準了這一塊棲息地。他們似乎是商量好的,很多人都願意住入這裏。最開始居民們還有些忐忑——他們這些舊時代的人,可不知道怎麼和這些長得和人一樣、具有自己意識卻又是冰冷肢體的「洋人」打交道。
方錸已經證實,正如陶德所言,多蘿西拿了A。而多蘿西也作證,爸爸說給我去買禮物。看目擊陶德出門的一名快遞員也做了證詞,他並沒有發現陶德有異常之處,反而他很高興,還同他打招呼。
拿到了老闆的電話,方錸說需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然後他回去換了一身灰色套頭衫,腳踩籃球鞋,再次從車裡出來。
事實上並非如此,在陶德輕輕觸碰更改磁場下,一顆顆小鐵球就像是得到了共同指令一樣迅速反應,堆積成了一座山峰。
「陶德先生,如果沒有異議,我是你的委託律師。」
律師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看事實。
陶德一步步走向方錸,雙眼無神。
陶德有些靦腆地邀請方錸進去喝一杯茶,方錸沒有拒絕。這還是他第一次到陶德家來。裡頭很簡樸,一個兩居室的老式房子,沒有地暖,牆壁被粉刷過,木地板有些裂縫,都被用軟性填充物給塞住了,修修補補,看起來別有一番溫馨。方錸看到客廳處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玩具,那是一處類似於DNA螺旋結構的、由很多三分之一米粒大小小鐵球組成的東西。
後來,方錸用自己的親身經歷驗證了老師的說法,過程當然是痛苦的。
一旁證人席上的年輕男人文貝克抬起頭。
當然,對於普通民眾而言就不是那麼回事了。他們要面臨更多競爭,甚至是配偶的爭奪——已經有人類和新人類開始結合,令人意外的是,人類的男女比例已經失調,單身男性佔據多數,而女性人類卻對男性新人類更為青睞。不過在社會學家們看來,這未嘗沒有刺|激作用,讓遲滯的人類群體能夠活躍起來,新人類的出現就像是給死水中加入了鯰魚。
「抗議,被告律師並沒有合理的證據或者證人補充。」
之後托尼將新人類陶德的記憶刪除,取下他的橡膠手套揣在兜里。他不敢通過街頭街尾,怕被監控找到,於是翻牆離開東條大街。
很多人覺得律師冷血拜金,其實方錸剛入行時並不這樣,那時候他堅信法律代表正義,為每一個無辜的人洗脫罪名是他的原則。可老師了給他當頭一棒,告訴他律師的第一條準則,法律是為了懂規則的人制定的。有人犯法不過住一兩年牢房,有人犯法被判處死刑,有人逍遙法外,有人替罪背鍋。老師說,記住一點,道德和法律無關,法律是規則。
走出法院大門,方錸看著潮水般奔涌而來的記者們,不由產生了一種人生巔峰的感覺——自己的名字將會陸續出現在各大版面上。不過他還是保持冷靜和風度,護送陶德送入車內,對記者們表示「無可奉告」,開車送陶德回家。
針對陶德的精神狀況分析很快就有了結論,他的精神和意識都非常正常,只是表現出一種讓人費解的沉默。作為這次焦點案件的中心人物,他沒有任何交流的慾望——正應了方錸之前所說的,保持緘默。對於整個過程陶德依舊是那句話,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死者身邊。
「容我先做個結論,公訴人提供的三項證據,沒有一個能夠直接證明我的當事人有犯罪事實。」瞄了眼有些氣憤的檢察官,方錸平靜地說,「證人文貝克。」
方錸卻是臉色陰沉,幾次會面陶德從未告訴他這件重要的事情。此時陶德依舊是那副有些獃滯的樣子,微微低著頭。方錸強行壓住一肚子火,讓自己冷靜。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