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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依杉盡

白日依杉盡

作者:花大錢

1、白芨

果然對於一個心理醫生來講,愛上病人是最不可觸犯的大忌。可這樣的念頭一經產生就會馬上被我扼殺,畢竟我比誰都更想治好他,畢竟我懷著更大的私心,或許在他有了情緒之後也會愛上我的吧。
我大概只能告訴他,「就是往你腳上裝了一個老式電視機,偶爾雪花屏,呲啦呲啦有電流流過,但你用力拍拍它,說不定就好了。」「啊,原來是這樣!」對方一般就會作出恍然大悟狀,但我知道,他根本只了解了皮毛。
在見到林杉之前,我早在阿樹的畫廊,看到過他的畫。那是一片廣闊的虛無,是太平洋加上北冰洋那麼大那麼冷的虛無。
可是你知道要在人前掩飾那個疲倦而空洞的自己是一件多艱難的事情嗎?可怕的並不是喪失了所有的情緒,而是在喪失了所有情緒后還要不停假笑假哭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可有些時候又忍不住覺得她一點不像個醫生,而像一個貪玩的小女孩。她帶我去看很吵鬧的戲劇,有時是喜劇,有時是悲劇,但我只是覺得很吵鬧,滿耳充斥著尖銳的笑聲或是哭聲,我就這麼靜靜坐在人群的中間,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

7、白芨

阿樹說,一個藝術家如果失去了對世界的感知能力,就等於是廢了。
雖然我還沒有碰上過愛情。但我覺得,它大概是個容器吧,一個透明的容器。裏面呢,則灌滿了各式各樣色彩的情緒。可透明的容器,最大的功用也不過是供外人觀賞罷了。
最後我還是成為了一個殺手。
但我迷戀的正是他的空,他空得那麼溫厚平靜,那麼像小時候用的橡皮擦,水泥色的橡皮擦,有那麼好聞的乾淨又清冷的香味。和他在一起,就像在冬天里曬了好幾個小時的太陽。
洞悉人性的第一步便是體察他們的情緒。很多心理諮詢案件失敗的原因都是諮詢者刻意隱瞞或是扭曲了些什麼,畢竟人類嘛,就是那種在玩真心話大冒險時都不一定會說真話的動物。
但我沒想到,林杉卻自己出現了。
但我沒有告訴白芨,依然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繼續每天的生活。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許是害怕以後會再也見不到她了吧。如果能一直這樣平靜地呆在一起,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我的導師曾對我說過:「白芨,心理系這麼多學生,只有你有一雙最銳利的眼睛。」
我就這樣看著她,看到太陽都快要落下。我起身給她蓋毯子,突然在陽光折射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九_九_藏_書。我的臉上,居然有了跟白芨一樣的微笑。
雖然至今還沒有看到什麼效果,但我就每天這麼陪在他身邊看他畫畫。有時候甚至會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如果能一直這樣平靜地呆在一起,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最近,這樣的「飢餓感」變得尤為激烈了起來,像心裏總是沸騰著的一鍋熱水。
人類其實還挺搞笑的,總愛把不同於自身的狀態歸類為「疾病」。但我也懶得再101次向他解釋「我是神經病人,可不是精神病人」。所以每次我都會假裝非常認同且感激的樣子答應了他,但轉身就把他遞來的名片扔進了抽屜。

2、林杉

我覺得我是一個殺手,未遂的。
農村的送葬有邊行進邊跪拜的習俗,穿喪服的男男女女手上塞滿了稻草和像是竹竿的東西,梆硬的破爛陶瓷面盆是火光明滅的經文,廉價的燭油味嗆滿了整條路。
他總說自己想殺人,但我知道他並不想。因為他並沒有滋生這種渴望的能力,他太空了,空到什麼都沒有,所以他只能不停暗示自己是個殺手來尋求一些微薄的存在感。
阿樹說,林杉的畫賣不出去,因為所有人看了之後都沒有任何的感覺。但我還挺喜歡的。因為他的畫里有種平靜的力量,能夠清空我每天不小心沾染上的那些病人亂七八糟的情緒,能夠消弭我在窺探了別人的隱私后產生的不適感。甚至有段時間我會天天來看,沉溺在這種凈化般的快|感中無法自拔。
但要是碰上一些作假的難過,我就會在診療后感到一種巨大的不適,怎麼說呢,是一種類似自|慰高潮過後的羞恥般的感覺。

9、白芨

三年前跟隨著所有情緒一起丟失的,還有我的創造力。在我發現這個世間的四季遞嬗,苦痛悲喜,自己完全感受不到了之後,我運用色彩的能力也隨之消失殆盡了。
我是一個情緒的拾荒者,只要我願意,便可以隨時隨地走進別人的情緒中。
第57天,在臨摹了35天自己的畫作后依然毫無進展的午後,我從畫作前抬頭,看到躺在沙發上的白芨已經睡著了。
但我又馬上覺得,這些大概是我看過的什麼電影里的場景吧。反正我都想不起來了。
有時候,比如在午睡醒來后的傍晚,比如在空無一人的末班地鐵上。會突然覺得自己也曾在一些場合哭泣過的吧,或許是低聲啜泣,像打了個停不下來的嗝。或許是哽咽無聲,像突然嗆到了一口辣椒油。
20歲之後,它成為了我謀生的手九九藏書段。
可如果不手術,我最多只能再活半年。
腦科醫生告訴我,我那部分受損的大腦已經開始不可逆地壞死。唯一保命的方法,就是手術切除它。
最早發現自己有這個能力是在12歲的時候,媽媽領著我走在老家的大路上,路遇了一班送葬的隊伍。
那些不快樂的人像一輛輛破敗掉漆的拖拉機,開到我病房的門口,向我吐出一噸噸濃黑的尾氣。大多數時候我都能自如地從他們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然後帶著一種洞悉了所有后的旁觀者的冷感,如手術刀般精準地剔除他們心中的痛苦。
然而,上天並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在我情緒漸漸回歸的同時,我的痛感也隨之蘇醒。從第57天開始,我就隱隱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疼。白天在白芨面前強作鎮定,靠一片片的止疼葯來維持表面的若無其事。晚上回到家就覺得自己的腦袋彷彿是在被蠶食。
沒有喜怒哀樂的生活就是一片空。我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講完了最後一句,往後的日子也不過是空蕩的回聲。
我的封筆之作,一直掛在阿樹的畫廊里,一直沒有賣出去。所有人都說,這根本看不出畫的是什麼。
然而可笑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要殺誰,因為我對誰都不懷有任何恨意。為了尋找存在感而生出的殺意,最可能一不小心就手刃了身邊的人。
從畢業到現在,我都沒有真正理解導師說的「傷到自己」是什麼意思,不過我最近倒是對這份工作感到越來越厭倦了。
第89天,我快被痛感淹沒了。我沒去找白芨,而是去找了我的腦科醫生。
可我又害怕,一旦他重獲了喜怒哀樂,會不會就不再淡漠平靜,不再擁有那份吸引我的力量。會不會變成和那些飛機一觸地就迫不及待開機打電話,迫不及待起身往外走的無趣的人類一樣。

11、白芨

當然,我也很難跟你講述這樣的共情是什麼感覺。就像腳麻,說出來或許有些變態,我一直對那種酸澀交織微麻,涼意淌過神經,心臟輕輕收縮后產生的微妙而曖昧的快|感,甘之若飴。但要是有個從來沒有經歷過腳麻的人問我,「這是什麼感覺呀?」
20歲之前,我一直把這個天賦的能力當成玩樂的工具。
然而,我的擔憂都是多餘的。第89天,林杉突然消失了。
要知道這種依賴感和好奇心,是很可怕的。我想我不能再來了,我想我應該變得更專業一點,我要靠自己來消化那些情緒的碎片。
診療第21天,人家都說21天養成一個習慣,前21九*九*藏*書天是被動的行為,21天後就會變成慣性。但對我而言,也沒有什麼不同,活著都是一樣的滑行。只不過以前的每天是從見到太陽開始,現在的每天是從見到白芨開始。
聽上去似乎也不錯,我的餘生,就這麼輕巧地躲過了所有鬱結崩潰的時刻,雖然這一切都是以犧牲了所有的快樂為代價的。
我是一個神經病人,一個畫家,當然這是別人說的。
認識他的前21天,我帶他去看了很感人的戲劇去做了很刺|激的運動,但都沒能調動起他的情緒。今天已經是診療的第42天了,從第22天開始我就讓他重新拿起畫筆畫畫,一幅接著一幅臨摹他自己以前的作品,試圖讓他找回以前的感覺。
夏天午後的陽光像一根根絞不斷的線,從簾幔中的縫隙里鑽進來,照在她那條鬆鬆垮垮搭在沙發邊的小腿上,她的臉依舊保持著望向我的姿勢,帶著一抹揣測不明的微笑,脖頸微仰,剛好接住了最好看的一縷光暈。
但後來,我就不來了。因為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林杉的畫了。對我而言,它變得不僅僅只是一幅畫,有時候我甚至會想,能畫出這樣畫的林杉究竟是怎麼樣的呢,他應該也是一個空無一物的深淵吧,像黑洞,明明什麼都沒有,卻偏偏有著最大的吸引力。
只不過殺死的是我自己。
所以我總想做一些事情來繞開虛無,想做一些事來證明自己還存在著。這樣的念頭,常會襲來,如同不時就會降臨的飢餓。
我曾經遇到過好幾個痛不欲生的失戀諮詢者,可當我走進他們的情緒后,發現裏面也不過是一片乾巴巴的稀薄。
林杉消失后,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才是那個被他治愈的人。以前的我,總是在為每個人的悲傷作證,為每個人的快樂註解。可自己呢,卻從未真正擁有過什麼淋漓的情緒。
我的朋友阿樹總覺得我這一病症可能是精神或者心理上的問題,給我推薦了一個叫白芨的醫生,說很厲害,讓我找時間向她諮詢一下。
當我站在這場轟動全城的畫展前,震驚得不能自已。
可我不想讓這樣的情況真的發生,我想自己或許應該聽取一下阿樹的意見,找個心理醫生聊聊。我翻出了白芨的名片。
她有一副我看不懂的面孔,像是用黃昏中的晚霞揉出來的。面對我的時候,她的臉上會出現一種我依然看不懂的表情,如同隔了一層怎麼都擦不幹凈的毛玻璃。
可人會說謊,情緒並不會。剝開了很多謊言和偽飾,他們便像紙張一樣在我面前攤開。
我想,對於這樣一種嶄新的感九-九-藏-書官體驗,最接近的描述大概是,你似乎能輕易「看清」別人的欣喜若狂或是心灰意冷。那些情緒如同一團從身體滲出來的蒸汽,漂浮在他們的周圍。有時候是鴉青色的悵惘,有時候是紫醬紅的羞赧,或者是藤黃色的雀躍。偶爾還會有嫩粉色的歡愉,裏面撲簌撲簌燃著幾個紅點,那是難以抑制的忐忑。
這裏總共有32幅畫,標註的時間剛好是從我為林杉診療的第57天到他離開的第89天。每幅畫里的人都是我,站在窗前的我,坐在地上的我,各種各樣的我。
擺在最中間那幅,也是最有名的一幅,是躺在沙發上睡著的我。夏天午後的陽光像一根根絞不斷的線,從簾幔中的縫隙里鑽進來,照在我鬆鬆垮垮搭在沙發邊的小腿上,我的臉上還有一抹揣測不明的微笑。

8、林杉

5、白芨

10、林杉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這一切,依舊聲淚俱下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彷彿自己真的在愛了似的。
她說我並不是真的想殺人,只是為了找尋存在感而對自己產生的暗示。我想,她的眼睛可真是銳利啊,她大概是真的很專業吧。
原來,人們感到悲傷或快樂的原因都是相似的,但每個人的悲傷快樂卻各有不同。
我不知道這種能輕易跟別人共情的能力是好是壞。但在我年紀還不大的時候,經常只要身邊的人情緒稍微激烈一點,就會產生一個力量極大的場域,把我不自覺捲入。還好隨著年紀漸長,便慢慢少了這種突然失控脫軌的情況,想要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進入誰的情緒,我幾乎都能自己把控。

3、白芨

直到半年後,阿樹的畫廊又辦了一場林杉畫展,阿樹說半年前,林杉就把這些畫寄給了他,並且委託他等過了半年再舉辦這個畫展。
假設一些場景,比如在夏天的傍晚,你正穿過一個廣場,抬頭看到一片撲朔的晚霞,這個時候剛好有風吹來,你趕緊摁住裙子的下擺,可雙眼卻依舊渴望著那片晚霞。
那場意外過後,我時常困惑自己是為什麼活著,甚至,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說實話,這樣的場景讓我覺得厭煩,有時看似熱切的表達其實更是一種迫切的威脅。「你,過來,必須跟我一起難過!」
那一瞬間,有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席捲了我,是一種酸澀交織微麻,涼意淌過神經,心臟輕輕收縮后產生的微妙而曖昧的感覺,就像腳麻。欣喜雀躍,又帶著几絲來路不明的緊張和不安。

6、林杉

九-九-藏-書
可銳利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心。
而我,最終選擇了後者。這樣,起碼還有半年的時間,可以體會到人世間最可貴的喜怒哀樂,和愛。
三年前的一場意外讓我的大腦遭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兩側顳葉的壞死讓我直接失去了產生任何情緒的能力,甚至我都回憶不起來悲傷快樂的感覺。
既然這樣,我就決定不再畫畫了。畢竟一個再也畫不出什麼好作品的畫家和一個還沒殺過人的殺手,我想還是後者更有意思吧。

4、林杉

我得意于這種上帝一般的視角。可我的導師又說,「太銳利了,也容易傷到自己。」
所有人在看完這幅畫后都說感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
但他的出現,讓我體驗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油然而生的喜怒哀樂。跟那些我以前張望到的窺探到的屬於別人的情緒都不一樣。
這樣的場景大概可以用來形容我面對林杉時的感覺,甜絲絲的悸動和無暇顧及的不安。嗯,都怪晚霞。
「意思」,對,這就是我現在想要追求的東西。更確切地講,是一種存在感。
真是太荒誕了。不過人類本來就荒誕的,愛情更荒誕。所以人們才會愛愛情里的難過往往大於愛愛情本身。
她安慰我,沒關係不要著急,總會找到辦法。她似乎總是很在乎我的感受,但她又忘了,我既不會感到著急,也不會覺得失望。
但只有我知道,那是午夜風暴,是告別是回憶,是命運降臨,是無法倖免的愛情。
人類太熱愛他們的難過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人是願意難過的,是存心要難過的。特別是那些失戀的人。
媽媽拉著我避讓到路邊,但明明只是路人的我突然不能自抑地嚎啕大哭了起來。不是害怕,而是悲傷,我感到很多很多的悲傷淋灑到了我的身上,如同一勺滾燙黏膩的芡汁從頭頂澆下。
原來,是林杉治愈了我。但他卻這樣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我也再也沒有聽過他的消息。
是啊,色彩是情緒的載體,但可惜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可表達的了。
她說,或許我們可以嘗試一下用生理刺|激的方法來帶動心理的感應。於是,我們去坐過山車去蹦極做盡了一切刺|激而危險的運動,但她忘了,沒有情緒的人是不怕死的,一個不怕死的人是做什麼都不會有感覺的。
但這樣一來,我所有能產生情緒的神經也會隨之被切除。我又會變回那個沒有任何情緒並且不可能再產生任何情緒的人。
我是一個殺手,我殺不了任何人,除了了結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