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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大雪

作者:朱天心
上元節次日結的婚,周並未放假,晨起霧濕深重叫人沒事都悲傷。也是天色也是仍燈火管制,你摸黑著幫他著裝,相信有一天瞎了也一樣可以照常做事。
她很吃驚這日你那麼依她嗎?因此也溫馴待你,走在路上,依賴地抱著你一隻手膀,為了跟上你腳步,總每幾步就得跳一步,成了一種雀躍的感覺,原來僅僅這樣她就滿足歡喜了,因為你討厭上老陳的課,而她什麼課都翹獨獨守規矩地上這一堂,老陳是傳奇校長的侄子,神秘地獨身在台(都說他鍾情的妻留滯在大陸不知生死下落),女生們大約把自己幻想成他記憶中永遠不老的年輕妻子,爭相盡弟子禮地為他打掃整理宿舍,做那在家絕不做的家事(這一天她背包里就一定也有一份饅頭和鹵牛腱孝敬他吧),老陳課餘且當她們的心靈導師幫她們算命解惑,他的相術似結合了《易經》五行八字面相手相,女生問的無非感情婚姻和出國念書就業,例如要她去美東念書,要她修拔眉頭以利婚姻。
他穿著國防色外襖挽著包袱出門,臨出門,你跪著替他折順褲腳,叮嚀他人要靈巧點,因人人都講近日城裡棉襖兵亂掠人刣人,周頭家的鄰居少年去北門看熱鬧沒回來,全厝女人動員了找,有去淡水沙侖浴場找的、有去川端橋頭,聽哪裡有浮屍就去哪兒,都說在長官公署前和城內殺掉的都拖到六號水門丟淡水河裡。
不然你以為什麼?
你才想那她還做這例行無用的工作做什麼,因此彼此都知道了對方的失常。「天亮了再去六號水門找。」卡桑背回身去,沒必要地敲打著灶上的鐵鍋。
她眼下出現近百格畫面,哇,真是個憂傷鬱悶的島嶼啊!她只得再追加關鍵詞,「要心存祈願夢想的。」
因為周被抓走的那日,你和他結婚尚未滿月,你知他名姓,你知他是三板橋火葬場那裡的人,戰爭末期隨家人到八里坌種菜賣菜,昭和二年生,只大你一歲,是養母卡桑為你招來的,卡桑只你這女兒,幼時還讓你讀過公學校,她似一生未婚,對你不好也不壞只缺乏母性,因為像無性繁殖,周像晚來的弟弟,你和弟弟合蓋一床棉被唯不會做男女之事,卡桑二樓讓給你們自己獨住樓下,周來了后,她狠心殺過一隻母雞給你們補,以便立刻可以無性生殖抱個孫輩。
扮著公蝎的A男,竟然乖乖上完一整天課。年輕的妻抽空望你的眼睛,黑水潭似的瞳孔滿滿,那時她動情時才會有的身體反應,原來,原來這竟才是年輕女孩的妻所想要的禮物。
這批已刮骨還父剔肉還母的哪吒們,認了線上遊戲臉書為父便利商店連鎖咖啡為母,從而只認同代之人,沒有過去,只有當下,好似他們是從某神祗之額頭誕生或石頭迸裂而出的。

(下)

如此你寫下「李登輝。陳水扁。馬英九。」,若以推背圖般地示妻,她一定會睜大眼「誰啊?」,確實比斯巴達行軍密碼還費解。
你敏捷地搶去開了桌上的檯燈,因妻從來不肯在燈火通明下被你注視,但這一日,你多想好好看她——她倒抽了口氣,你尋她目光去處,床上堆疊著照眼就知不是她也不是你的衣物,你迅即將那散發著樟木清香的衣物推至床角,不去猜想是誰的或怎的,你不可以分神。
A男東市買紅豆餅,西市買水煎包(避開叫人銷魂的韭菜餡,免得等會兒被嫌臭),轉進租屋的巷子,像是霎時有誰按熄了燈開關或你失了視覺,整條巷子如此黯黑,都是因為你房東釘子戶不肯改建公寓大樓,害得一排連棟一模一樣的老房漸自老去或已成空屋廢墟。
好的,取出仙女棒,A男望著那說不出年齡、神光離合、乍像女童乍像老婦的藍仙子,問句 「你不會在一旁盯場吧?」因為他打算好好把握那時光,把這幾年無數個委曲寂寞欲狂的夜晚里看過的所有色|情|網|站累積的姿勢(知識)和欲情一次用盡。
藍仙子制止他:「不需要,這是無償的,不需條件交換。」
所以其實要珍惜能吵架的日子,有架吵,才有愛做,是同回事。
不行,時間軸晃動了,怎麼辦,你已以課堂里的當下為時間坐標了,窗外一股梅雨前的溫風湧入,輕輕搔翻著你那一頁筆記紙頁,你隨意瞄一眼,以為是個品味不佳也乏想象力的吹牛大王的預言。
其實,早已化為烏有了……那曾經在身體深處叩問你「媽咪你怎麼啦?」讓你以為這一生不孤單的感覺只有在那無人可細說的記憶深處啦。
是身如幻,從顛倒起。——《維摩詰經》
這一切讓你有至福之感,因為「買回去吃」,不就床上吃?距離你熬等了整天所期待的那一刻不是好近?誰叫天已全黑,這天時間所剩不多,已容不下任何意外,任何閃失。這叫你神經質起來,走慣了兩年的通學路道阻且長,但你隱隱更害怕像個老人忘了過去,不,忘了未來吧,沒有了未來對過去的渴望,那不就只等於按了重複鍵的回放一次有什麼意義?你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因為你的步伐輕快,腰腹精壯不松墜,滿眼儘是雌性動物,慾念隨時勃發並不叫你不好意思,你的原帶著沉重記憶的疲累魂靈已完全接受這個小夥子啦。
根本她必須回家的周末次日,他一定賴床,為能她來的時候他必定寸縷在床,真的假的惺忪,因一整夜單身漢看小本打手槍仍無法真正饜足,她果誇張地望空一嗅(全是體液反覆蒸騰味兒吧),受不了地喊:「臭死了!趕快起床吃了去點名!」你果嗅到熱饅頭的發酵麥香和鹵牛腱的醬油味,她返家回總會帶上後來的丈母娘做的吃食取代一兩頓巷口這家那家吃綠豆湯、紅豆冰、蚵仔麵線(唉永遠吃不飽),但這一日誰要吃饅頭啊,你拉扯她向你,自覺像頭大猩猩,獸王般的杠直著下身展示著,她旋開身,裙際盪起幽微的香氣:「好討厭喔,弄得亂七八糟來不及上課啦。」
他是那個曾經不下樓最多天,與女孩爭吵哭泣時曾牛犢子一樣撞破窗子的人……你們都知道彼此都想起來了,就不再寒暄,片刻也許更久,你們像一僧一道,深深作禮道別,你回主室神明桌坐下,望空嗅嗅,到底是哪一天?
趁A男陷入長考,先去B婆處。B婆蜷縮在濕重的老棉被中,是一間不知為何未被都更(注:都市更新)、位在精華地段的七八十年老屋,藍仙子得提高聲調說明規則以壓過從窗縫攻入怪獸囂吼般的風聲。
搬哪裡?你們翹了課翹了家教翹離了所有朋友同學(有拉你在校園角落一起淚水盈眶唱著《一條大河》的,也有在校園池邊草地以歪七扭八的閩南語唱《補破網》的,同樣流著淚),家裡給你的生活費付完房租只能照理在學校便宜餐廳吃個粗飽,但她老愛附近市場里這家甜死人的花生湯(而後胃酸大半天),那家雞絲麵里加顆水波蛋,你隨她蜜蜂采蜜吃吃停停唯愈吃愈餓,腦里已經浮現幻象的一大碗拌紅燒肉汁的白米飯,你壓抑著從不抱怨,一隻大公狗似的搖著尾巴跟定她,只要她肯讓你跟,地獄也去嘍。
所以這一天,你篤定極了,藍仙姑的警告全沒必要,你不會也不必改變任何事的,你試著照記憶中六十四年前的那一天過,你告訴卡桑,先吃了飯再去蘭芳山找吧。你知道得先吃飽才過得了接下去的那半日。
只剩三張人臉,A男B婆C女,仙女為之編號立檔。
A男深深緩緩地進出,顫抖閉氣地品索著,B婆在暗香浮動的黯黑神明間流下幸福舒坦的淚水。
這一日,你多愛她,你們把他修補好了,給他換上你挑好的衣服入棺,他像小狗小貓或小鴨那樣的惹你憐愛,你牢牢記下他的樣子,因除此之外無事可做,你靜靜退守灶腳的神明等下的小半桌,無事地過完這一生、不這幾小時、又或其實並無差別——一個盹醒,背光進門一個身影,略遲疑,可能在辨識屋子深處黑里的你是人是鬼,若這日不是月底繳房租日,你便不起身不迎出,鬼一樣地看他們,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活物活人的花招就那麼多,吃喝拉撒,其餘就是那回事,發夢傻笑著咚咚上樓,而後空氣中久久不散的桃花混雜著鴨屎苔土的氣味,氣味有時尚未散去,男生已夢遊回來,三兩天沒下樓,你猜他已死在你和周的床上睜大著眼了吧。
C女怕她改變主意,忙打斷她既老太太又滔滔不絕的饒舌曲風,討好地自責並收回願望:「好,我再重新想想。」
他們都太像,一代一代重複,叫人分不清也記不得,記不起那個站在門外太陽地的一雙人腳,久久盤桓不去,你快成了卡桑的肖想那是回來的周?
事實上,你還真吃驚卡桑的堅持和決定,重新好好地安葬周。周洗凈后全身有五個彈孔,土公師答應你們補綴好傷口,唯一個洞一百元。卡桑未如以往凡事凡物必要討價還價地立即答應。
仙子掀扇翅膀,輕靈入夢。
你老實安分地坐在老陳的課堂上,照例和年輕的妻坐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這樣才能手牽著手(她一定坐你右邊以便騰出右手記筆記,你堪用的右手忙得很,一會兒在她手心摳字、一會兒細細逐一捏她鮮潤的指頭、一會兒鯊魚噬人似的連手掌帶膀子猛拽她,左手因不會寫字所以正好不用記筆記),照例眼前全是女生們的後腦勺,照例老陳清清嗓子不管講到哪一個朝代開口必定一https://read•99csw•com句「隋唐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照例年輕的妻不時安撫你地傳字條給你,內容無非是下課去市場吃雞絲麵或看兩點半那場《教父》……你的意志漸漸流失,溶於當下,所剩的一縷清明提醒你,那這樣過完一個尋常三十三年前的一天,就算最終稱心如意地上了床歡好,那又怎樣,那只是宇宙中某電磁風暴閃熾了一下,屏幕疊影,唱片跳針,與五十幾歲心心念念的你沒啥關係——如果你不記得了你所來自的時空的話。
所以,那肉眼不察的絲紋早開始了吧,終至有一天,湖面冰融似的全面瓦解墜落至不可測的深淵底。
但要這錢幹嘛,你無子女,靠二樓房間租附近的大學生也活得了,討補償金事件時鄰居們已敢竊怯說當年事,你告知癌末卧床的卡桑此事,她無論如何也不能了解你從頭說起的三十多年前事(你們這些年間,彼此、對旁人都絕口不再提周),而且自卡桑生病起嗎?她情況一不好就交代後事般地叮囑你她過身後切不要搬家,不要像厝邊人家那樣拆起了大樓,那樣周回來會找不到認不出。如此等你發覺卡桑說的不是周的鬼魂,而是她的記憶擱淺了、擱淺在找周等周的那一二日,你已不忍心提醒她事實真相,而且反倒受她誘惑,在這卡桑不在的又三十年裡,靜靜地等周回家,不管那每隔一陣子就必定出現的建商或好言勸誘或恫嚇威脅要你賣屋。
這年入冬以來最強的一波西伯利亞寒流來襲,藍仙子隨之入境。
過往你對她這個那個的聽命總煩躁地打斷她「不能等我當兵回來再說嗎!」,但這天你一點也不吃醋,因為老陳在兩年後的課堂上講一半心梗癱死在講桌上,學校系裡為隻身的他辦了追思會(後來你們的日式用語告別式),她半個月前就每日一書十二道金牌催你向部隊請假務必參加,你始終不以為意甚至覺得她太歇斯底里,並沒料到那是你們婚前感情的最大一場風暴,她在揚言是此生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里說「終於看清你是哪樣一種人!」你始終不解她對此事的反應強烈,也許,也許還是情感太豐沛了吧,愛完了還剩太多,只好大水橫溢竄流成一條妒忌、猜疑、無法饜足以及種種的無名野溪。
還要一個月才清明的山坡,未被掃墓未被斬除的五節芒最盛最高的時節,帶頭走的土公師撥開的芒草迅即彈掃到你們頭臉,你很確定一臉的水痕是霧露不是淚水,因為是冰涼的,而且淚水要等見到周再流,因為你知道不久后你又可以見到他。
一陣急雨敲鍵將你驚醒,女兒仍在計算機前,珍貴的一天你竟然盹去了,多久,有一兩小時?天光亮了吧,儘管她把百葉窗放下並撥轉至嚴封狀態,屏幕的閃光仍將她笑鼓鼓的臉頰勾勒得清楚,你並不受感染(藍仙子那番饒舌說得對),因為你以為但凡對不值之事笑成那樣就是猥褻,因為那同樣的神情你在她父親臉上也見過,不用說,那人眼鏡上反射的是肉色的光……但你也有叫人覺得猥褻之處吧。
所以你們人族是藍仙子的老闆在設計完眾生之後留著玩賞用的,玩賞你們如何抵禦那血脈中泵泵泉涌的生物性(那些你們將之詆毀成貪慾、自私、無情、殘酷……的生物機制),玩賞你們之中早早便放棄抵禦者的千奇詭變(奇怪往往是那些所謂的成功者咧),玩賞你們試圖抵禦者那咬緊牙關的狼狽模樣,玩賞你們舉手告饒的蟻螻逃生狀……
所以也不會是曾經你辛苦地為她找到一家只玩耍不須提早認字教學的昂貴幼兒園(那花掉當時你薪水的快一半),不會是你假日總帶她四下冶遊、暗自妄想她將來或許當個植物或昆蟲學家,不會是她隨便地就考上名校,在學校第一時間便電話告知你的那日,不會是某個夢寐以求的夏天,你們兩人遊盪歐洲一整個月,你們合用一包衛生棉、她個頭首次超過你,你得以放心地哪裡都敢去,深夜的塞納-馬恩省河畔、羅馬擁擠的公交車地鐵、伯爾尼,你們在老街區市集上公廁,見一名龐克穿扮面色煞白的女子正在洗手台嗅食毒品,因為「媽咪怎麼啦?」,你知道在這世上是不孤單的。
她睜大美目。「你也覺得是老太婆?!」
你不願意那樣說房東,房東以便宜並從未調漲過的房租租你兩年了,房東一人住有廚廁的一樓,你們像她兒子媳婦一樣住二樓,二樓塞滿老傢具,你並不在意,因為在你兩人終身大願只剩下你們可以好好抱著睡一夜的發熱病狀態下,你們分別搬出各自的學校宿舍,又不願住那一層分隔作五六間,不是這系同學就是那社團同學總之會眼神制裁到處說嘴的民宅,於是這間老屋正合你意,年輕的妻甚至在學校花圃採集了甚多花種,種在窗前木箱花壇中,好像會在這裏長長久久。
藍仙子夢中告訴他遊戲規則,許你回到你生命中最想再過的一天,唯那二十四小時里,你不可對任何人說破天機,也不可做會影響改變未來的事,不然眼下所有將會化為泡影並危及後來的現在,「很危險的喲。」
周都摸黑出門,你要他先過鐵道,沿天宮廟、兵營前那一側走到螢橋驛搭早班車進城,戰後他在城內一家孔明車店做學徒。時局壞壞,你叮嚀他走較有人跡的路安全一些,你從小在這一帶長大,無風的日子,月色好,待插秧的水田,可以完完全全映出那天上的星月雲影,讓人迷惑不清天上地下地以致哪裡圳溝曾淹死哪家老人和你同學,你全都記得清楚。
你扶著牆迎出去,那人像神明一樣地周身一圈光暈,他發人言「阿婆,」你手搭涼篷定睛半天,是一名臉孔中原地帶有些眼熟、禿額大腹的中年男人,他禮貌喜笑地提示你「我是二十多年前住過樓上的學生啦,今仔日載我老母來拜拜,過來看看。」他指指巷口的天公廟,說著破爛的台語,說的話超過他住過的那兩年加起來的,你想起來他了,他是沉默發傻最嚴重的那一個,你也只好回應問候他後生好大了吧,他答一個在當兵、一個在念大學,有些不好意思的補了一句:「和我住這裏時同年紀吶。」
聲音和氣味比什麼都先到。
這是B婆,年輕的B婆,尋到丈夫屍身後的B婆,在找一套合宜的服裝入棺。
所以差別到底在哪裡?
藍仙子回答:「把握時間。」
仍休耕的水田朔風野大,四顧不見半個人影活物,你們擇田埂走,徑至芳蘭山,山腳沿幾間修墓撿骨的人家門都掩著,你直接去敲了那土公師人家,跳過挨家挨戶地打聽(「昨日有兵仔扔人到這否?」),聽他們七嘴八舌又誇張又隱晦的描述(「有兩個全身軀都彈孔的扔山裡」「都沒穿衫褲」「嘴都是血,舌頭給剜去的款」……),這沒改變什麼,仙姑應該不計較。
你們全無商量地皆往死里找,只因昨日那場兵仔掠人的態勢不得不叫人這樣想……中午,你和卡桑都在灶下忙,只聽聞雜沓腳步聲自外奔回,踏斷木樓梯板似的幾步上二樓,你聞聲邊擦凈手邊尾隨上樓,卻叫一涌而入的幾名兵仔喝令阻止,你雖聽不懂帶頭那人濁重的口音,但也知道在問「人呢?!」。
藍仙子皆對之舞動了得在微光下才看得出的散著星塵硅晶和隕石粉屑的仙女棒。
例如,你簡直不知這是哪一天,隔房的你,不是差不多該出門上班前門縫下滑進那千篇一律,日日都重寫一次的紙條「出門啦,桌上有吃的,冷了就微波,有快遞宅配收一下☺」,那些食物供神似的照例不吃。你們在她面前什麼時候開始(其實很清楚的,在她大學畢業、猶豫要不要念研究所那年),以出門取代上班不提那兩字,深恐刺|激宅男宅女留下心靈創傷。有幾回,山裡退休開民宿的老友宅配珍稀食品來,盒上斗大的貼紙「需冷藏」,被棄放進門處整日至開啟時已退冰塌爛,你提醒叮囑她下回——她露出看一名路人那樣的神色看你,你心裏又再次明白,小孩難怪幼時非得那樣可愛、可愛到忘也忘不了,如此及長時關頭上才不致手刃了他們。
你擇她堆了一床日本漫畫僅容一人側睡的床沿小心翼翼坐下(因書架地板上已堆壘坍塌到無法通行,其間綴飾著空飲料盒、便利商店御飯糰三明治的透明塑料膜,你好久沒洗到的臟襪子和T恤,天啊!她卧室正式成了百慕大三角了!),謹守藍仙子的規訓不得說破或改變現實,但你立即發現沒必要,因為女兒全然沒發現你,想必此時你還在隔壁房間沉睡,主體是最快樂一天的女兒,你只是鬼魂一樣的在場。
你們敷好傷,立即上街打聽,街上都是老少女人,男人都避在家中不出。肯說的告訴你們,上午天公廟的神桌顯靈,沒事的人全趕去看奇景,忘了戒嚴命令不許三人以上的集結,廟旁是永遠的兵營(日本人、國民黨),兵仔或許以為是十天前包圍公署的同款事,立即開出軍隊抓人,遠來的全都跑了,遭難的全是你們廟前這半樓街的,多年來你每想及就要掉淚,周像躲鷹的小雞逃回他認為最安全的窩裡的母雞翼下卻被抓個正好。
於是藍仙子同時現身於B婆與C女之前。
你敷衍地四顧,獨間的學生宿舍二樓不會有人,你想激她繼續:「有鬼吧。」但她不怕鬼只怕人地不肯回你懷裡,冷靜執拗地堅持看到人影,於是兩人都平息下來討論(不然你老https://read.99csw.com得忍受那被撩起卻老不得饜足的情慾),你不拂逆她地說嗯確實有人,她追索著:「你覺得是誰?」你被她正經認真思索但又缺乏智力因此像個小學女生樣子的又將大手試探擱她的膝頭:「是房東嘍。」(如若是這一日,你會肯定地答「藍仙子嘍」。)
你守在一樓擺了張小桌子的廚房裡,只留盞神明燈,於是你彷彿躲進一個山洞或隧道,遊盪躑躅其間,都忘了今夕何夕,偶爾你會被雜沓的上樓腳步給驚醒,而後租屋的男生與女友或大或小的相好聲……你從不知男女的交合是什麼樣,你和周沒發生過,也沒看過,但血里祖祖輩輩促你知曉叫你訕訕然,唯你缺乏官能記憶可佐證,所以並不把你和周的未竟之事投射在樓上男女,你都不像藍仙姑那樣好奇地動不動就在場。
他點頭,但難以啟齒。
這日,卡桑又在樓下挖那壇金吧,你乖巧地迴避以避嫌。等你們付妥那五百元錢把周的那些個彈孔縫補妥當,只須穿上你挑好的衣裝(就結婚那套吧),你今後再無須懸念,就像有時他遲回家一些,你腦海里推測各種可能已逐一走了一趟十八層煉獄,——就從這天起,從此天下再無難事,因為一切都已發生都塵埃落定,這樣的一天,你連想違背那藍仙姑的叮囑告誡偷偷做點什麼以改變未來(還是過去?)也變得不可能了。
她朝床上掃一眼,你瑟縮起兩腿將自己蜷做最小最好無形,但其實毫無必要,她目光穿透你(這真是藍仙子好里佳在的設計,不然她看你的目光往往比投擲的石塊比射出的箭矢要可怕得多),走兩步,隨機以跳水之姿飛身投向床上,啊這動作多麼熟悉可愛,像幼時時間到了逼她上床,她不甘願地只得把最後一個動作也化為遊戲仿那青蛙跳入池中——隨即你發現自己的視角在天花板上,你俯視她像曾經你站立在嬰兒床邊看她,她果正全心全意伸個從腳趾拉直到頭髮、兩手撐舉過頭頂的超級大懶腰,完全是她幼時吃完奶飲足酣快的動作,令你再次確認小孩幼時難怪非得可愛,可愛得不得了,可愛到終生牢牢銘刻在你們這些做父母的腦葉,這樣才不致他們長大成陌生討厭的路人後一旦忤逆沖犯叫人想打殺了他們。
這真是連藍仙子都要喟嘆的一刻了,不明白為何這會是看起來比自己老太多的B婆漫長生命中最舒坦(她用的是「舒坦」這兩字)的一天了,她也不明白C女為何沒把握這黃金一日,如此乏味地毫無進度。
從頭到尾你都不插嘴不出意見,連最後補彈孔所需的五百元錢你都沒問從哪裡來,因為故事中——啊,漸漸總是面容嚴肅的卡桑與那藍仙姑重疊了——故事中,好心的老婆婆總會在灶下或雞塒地里埋存有金子什麼的,你和周結婚前幾日,卡桑不就黑里窸窸索索灶下摸弄半天三隻金閃閃的金戒指,兩隻小的給你和周一人掛一隻,另只托保正去黑市賣了給你和周的房間添了新打的棉被、新衣、新鞋和一隻給周的手錶(其實衣鞋表都是日本人留的舊品)——竟是這金戒指和表引來兵仔的貪念殺機嗎?
你們這一代的父母,早早心底都備妥了最糟的圖像,「不給玩(電玩或戀愛),就跳樓(或上弔)」,如此才能不懸著心正常過日子。第一次,是在女兒升學最酷烈的時期,無可奈何有同樣處境的同輩友人那時肖想也有財力購買並遷入一高樓豪宅,但她說必須再忍個幾年至獨子考上高中大學才敢著手進行,不然怕他一個考試或升學不佳萬一開了窗就跳樓太方便了。
你都猜她是默默在算安全期,以致縱情和禁慾才會如此分明,但她往往在你還未到高點甚至你覺得她也沒到時就忽的仆倒你身上戛然而止,長發披覆你們一頭身的渾身軟綿發顫,頭幾回你以為該換你幹活了,便翻身上陣,但她再不願意了,你便拍哄著她邊器官不偃息的尋摸去處,她扭頭拒絕,喘噓噓地湊你耳邊呵熱氣小聲發話:「有人在看。」
最後的十年,你們不吵架了,源水涸絕。
她在你懷裡硬著身體和聲音:「我們搬別的地方吧。」
冷靜自持的時候,你姑且把那怪獸綁匪稱作「時代」,但你這說的什麼話呀,這時代,你未嘗須臾離場過(長時間出國或植物人蘇醒或李伯大夢),你只會更嫻熟更知其來龍去脈不是?如何你們得以倖免?是你們已有抗體嗎?足以對抗周旋?那意味著你們也曾被感染、綁架過?那到底是本質性地就像一個人一生必須出一次麻疹一樣是不斷代代重複的,所以你只須忍耐而無須瞎擔心?或這回女兒們遭逢的病毒怪獸是前所未有的?……
也駭異甚至懊悔是這樣一天的還有C女。
A男,服了好幾種藥物當然包括強力安眠藥的思諾思,因此陷入酣然的五十齣頭男,半坐半卧在離家百里的商務旅館,溫暖的空調室溫讓他撩翻羽絨被,露著毛渣渣的腿,標準的中年男子,謝頂、垮腹、鼾聲雷動,手握著萎頓的器官,臉上跳閃著未關的電視屏幕付費成人頻道的肉色的光,他淚水早漫過臉頰腮幫至下巴,與唾涎沆瀣一氣。
「再給你一分鐘。」因你們這個星球有一位作家說得好,「仙子們做事,只需一會兒工夫而已」,好整以暇那就重入A男B婆的夢裡先。
那時嗅覺也跟狗一般,乃至一次你在巷口的阿婆店買零煙,忽雙腿發軟,水汁汁的心臟被人戮了一記似的直要掉淚,後來那日晚間的互訴未見的一日的各自行蹤時,她說早上去過那家阿婆店買了一塊香皂來找你,因你皂盒空了幾天,真是的,都沒發現新香皂吼!可見都沒洗澡洗臉喔……
並不意外的,書上兩名花美男做著公蝎母蝎之事。
藍仙子收起仙女棒:「不成不成,只容得下一個主詞,這你應該知道,你們人世間通常相關的兩方的快樂不一定同時存在的,還往往你的快樂可能是心愛的人的痛苦如丈夫妻子,倒過來也一樣,A政黨的贏,就是B政黨的輸,醫院和補習班的獲利是病人和學生的受苦,美食家的出頭日是動物們的末日,開車人的天國是行人的地獄……」
你也清楚記得土公師要撥開那片混雜著猶不知自己離土已死的新綠草茸的新土時,回首看了你們的那一眼,他開口「是軟葬」,你們思索著那二字,還不及追問就明了了,淺土中的人體,臉覆著一旁順手可摘的姑婆芋葉,身軀也幾扇大葉子,空隙處補綴連枝帶葉扯下的血桐……土公師已努力不讓他直接披蓋泥土,你們先向土公師彎腰鞠躬致謝,土公師為你們拿開遮臉完好的葉子,卡桑大抽口氣,周的這睡相你並非沒看過,黑夜過去清晨未來的時分,你喊醒他時他就是這樣看不出血色微張著口的沉酣,你試著偎下身觸地,卻撲面一股子新鮮豬肉味兒,伴隨著愉悅的感覺,如同終戰後不久物質不管制了,你清早去市街肉攤買到豬肉挽在籃里回家時,那隔著芋葉荷葉或竹萚散發出的好聞的鮮肉味。
A男睜開眼,毫不意外地問了與所有人一模一樣的問題,「我這是在做夢嗎?」
你並不氣餒地還想寫下好多,包括「三張犁亂葬崗靶場」,後來的信義計劃區,若告訴岳父及早去獵地——不成不成,一你尚記得藍仙子不可改變現狀的規則,二原來一直希望女兒嫁個醫生的岳父母會因發得更大就更不可能接受你們的婚姻?
憑良心說,這真的就是你一生中最舒坦的一日嗎?藍仙姑是這樣看事情的?
你無須擔心,他又已飽脹起,將她翻過身去,深深緩緩地進入她。你矛盾極了,又想就這樣全景地看著他她(年輕的妻和你呀!)又想回到小夥子身體,不然,你要如何才能細細品索到那你願意捨棄所有一生在人世掙得的位置、財富、聲名、健康、安全、甚至子女(清單愈來愈長)……所換來的片刻至福?
但你是真不記得假不記得?多年後,不是有新成立的政黨的議員助手找到你,願意為你爭取補償金,並說明像你們這樣的案子全島上有幾萬個,放饞餓的兵仔各憑本事劫掠賺外快,而你們幸運的是,當年老保正陪家裡沒有男人的你們去註銷戶籍時,死因寫的是「變死」,而非失蹤或其他,因此要討補償金會容易許多。
於是你拿出鬼畫符過幾頁的筆記本,趁著還記得些事時記下,千言萬語乾巴巴寫下:五十四歲,一兒一女,執政國民黨(唉,還國民黨),總統馬英九,年薪加年終股票分紅近一千萬,媽已死兩年(所以等會兒電影別看,趕快跑回家擁抱她一下,並堅決要她此後別省電不開抽油煙機,免得後來死於肺腺癌),啊趕快買張股票、沒有台積電鴻海賈伯斯尚在車庫研發他第一台蘋果的年代只好三商銀行什麼的啰(儘管你們連看一場二輪電影也要口袋掏掏湊錢),小雲,不跟我好,已十年了。
同樣搞不清自己在什麼時間的是A男。
她特殊的字跡寫著(你多久沒再看過她的字啦?),「我吃紅豆餅,你可以吃水煎包,我們買回去吃。」
你近乎淚汪汪地望著那好會說話的嘴,第一次猜想她如此多抱怨但總跟在你身邊,可也是你那如何洗也洗不掉的氣味嗎?
了悟的還有B婆,B婆當然知道要去哪裡找周,儘管卡桑偷偷去保正那裡問了回來,說昨日「三線道(死)一個、三線通一個」,但都是老人家,不是你們周。保正說,長官公署前九-九-藏-書死的丟六號水門,淡水庄的丟沙侖海邊,至於你們周,不如去福州山芳蘭山問在地土公師打聽。
如此懷疑的還有C女,C女幽暗中被一陣帶著光亮的風差點吹散,那風吹得人鬆脆輕盈、意志全垮,吹得人全不想抵抗,想乾脆就投奔那窗外天際正疾走的雲而去,只你尚有任務未了,你仍沒放棄希望想知道女兒最快樂的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眼看分秒流逝但尚未過完的一日眼下顯得如此乏味,毫無戲劇化事件發生的可能跡象,例如女兒總算起身伸了個大懶腰,這是她自午夜凌晨到現在的禪定、第一個離開電腦屏幕的動作。
C女,不知染過發沒的兩鬢(因她看起來比A男憔悴好多卻一頭黑髮)皆被淚水濕透,她的床頭柜上瓶瓶罐罐既零亂又單調,各式各樣的食品補充劑和保養品,吃的、擦的、身體的、手、足、腳跟……是個被恐嚇更年期並與之搏鬥的人,有暇有錢把自己顧得好好的人,不知在傷心什麼,是綺願什麼青春大夢不成?
你們全被綁架了,而孩子們全得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地愛上了那綁匪。
是被蒸汽火車頭離站時特有的老巨獸樣的嗚吼使力聲給叫回神的,其實B婆一夜未眠,睜開眼什麼也不見,空氣冷冽濕重,飽含著滿滿的燒煤香味、不遠處新店溪的水腥、鐵道旁長年堆壘的巨木香、後院雞塒好聞的臭味和騷動、大雞公阿咪整翅即將上工喊太陽起床……啊,是哪一天?是哪一年啊?!因為鐵道拆了有四十幾年了,難道是,和周新婚的某一日,你探探身旁,無人,鋪褥冷硬,一夜無人睡過的樣子。你利落起身(但不知為何全身上下比年過七十后的這十年還是那十年的無處不在的全身疼痛還嚴重),你才覺不須披衣,因為竟然是和衣而眠,你目光已習慣屋內,那暗裡高低有致的傢具雜物構成的熟悉線條讓你重又分不出是哪年哪月。你只得循著僅有的光亮處輕推窗,眼前的大樓群被轟炸夷平了嗎?竟然一眼可望到天邊的蟾蜍山,山前不遠是帝國大學筆直的椰林,河的方向漸亮,從你站立的二樓高度看去仍辨不出屋舍的多寡,空氣中這日讓你想起是鐵道與河之間尤加利林子的澀鹹味,鼻子下是周幫你釘的木箱、河畔沃泥,其上剛露芽的照理應是蔥和小白菜,也卧著一截鄰人那裡折來的太陽花,你伸手觸了一下,打個寒顫,是真的太陽花,對面與你們同款的半樓木窗應聲被推開,露出一張死了的老臉正呵著白煙向外窺探,你深深俯首向她道早,微微的晨光中,那死了好幾十年的鄰人的老臉驚懼地望著你,關上窗。
你循古法,撫摸她頭髮、耳後,對她耳呵氣,按捏她的肩以弄熱弄軟她,像要誘|奸一名未成年處|女似的小心翼翼觸她的胸,解開她的衣物,斜射的桌燈光下,她躺下來的臉兒淚眼汪汪(是怎麼了?),你極力忍著不騎上她,你支起身邊看邊撫觸她,她像決心了也接受了躺在獻祭台上獻神的處|女任憑處置,這十足勾起你褻瀆什麼的罪惡感以及想克服這罪惡感的殘暴虐待狂,你上身也不及脫除,只解開褲頭,掏出並握著那性器去點觸她身、她胸尖、乳間、肚臍、小腹、她雙腿最緊閉之處、直至嘴唇,你喝止他別這麼做,女生會哭的……這時你竟與這年輕的野獸的自己分家了,他且玩上癮,索性整個下身橫跨在女孩上方,女生果淌下淚水,但兩手扣緊著他腿側,吸吮起來,腰騰拱得高高的,兩腿春光乍現的叉開又併攏、併攏了又叉開的焦躁莫名,你即便避開目光也看到了她毛髮上的晶亮珠液,你這又婆婆媽媽想敦促男生別只顧著玩、別荒廢了她下半身,他那廂卻已弄得她一頭臉,就像妻不理你的那些年夜晚、往往你孤寂發作時從屏幕上看的那些東洋風的耽溺變態。
你一點不覺得房東太太(寡婦?獨身老小姐?)像妻說的那樣變態,她是個憂傷的中年婦人,她鮮少出門,因你一日進出好些回總見她在只點著神明燈的幽暗屋裡憑桌坐著,你對她全無好奇,丁點的禮貌全為了希望她不要漲房租,不要像鄰近的房子全拆了建成五樓七樓公寓。
「我要回到那樣的一日,最尋常的一日,她沒有懷孕,沒來月經,肯跟我做一回的那日。」他噙著淚一字一句說出心愿,但擔心藍仙子太典雅斯文會誤聽了他的願望,他明確地補充:「肯好好跟我干一回的那日。」
藍仙子冷淡不耐地說明規則,C女張開或因淚水反覆沖刷而十分清澈的眼:「你可也來了,我等了你好久了。」她怕藍影消失地忙著催促:「我都想好了,立即可以決定。」藍仙子再次提醒:「規則你可都聽清楚了?」C女靜靜地猛點頭,害怕動作太大會驚散眼前一切,她搶著答:「知道的,我看過好幾遍HBO播的《AI人工智慧》,我也跟那個想變成真人的機器人小男孩一樣,找你找了好久了,直到海葵枯萎,海洋結凍……」
卡桑再再向他確認:「是少年的?」「手上有掛金戒指,有手錶。」「國防色外套,(舊衣鋪買的)西裝褲,兵仔鞋……」土公師阻斷卡桑的插話:「身軀只著底褲,戒指手錶攏嘸。」你也想阻止卡桑再問,鼓勵卡桑去看了就知道。
你已過了更年期,抵禦起某些部分倍覺輕鬆,於是你好同情那精未盡人未亡、大你兩歲的丈夫,你一眼看透過往殊難揣測的他所有作為,你不願用花招這字眼兒,因為那從他人眼裡看來都是很社會性的正經事(認真上班工作並升遷,薪水年終全歸你掌管花用,相約一家一家吃遍好餐館,出國公差回總帶回一個GUCCI包或Ferragamo最新的絲巾給你……),其實都嘛是求偶之舞,與公蝎攜只小蟲送母蝎一般,無非只盼母人母蝎肯與他好合一回。
原來如此。
於是你聽到老陳在講桌上開口閉口「我們中國人」,你趕緊在筆記本上繼續寫下所來自時空的相應詞條「台灣郎」,兩個時空里,你都不會說閩南話,那時的妻,一口從小肯定參加國語演講比賽的播音員腔口,以致你從不好奇她是哪裡人,後來才發現她和岳母開口是生動口語的閩南語(那時叫台語),連安徽人士官退伍得早、經營修車店、廠,進而營建炒房產的岳父(這回你無意識地寫下,蔡爸爸,蔡英文爸爸是也)也一口勉強但絕對堪用的閩南語。
「究竟,我在誰的夢裡?」的藍仙子,就像六十五、三十二年前和未來的某一日那樣,尋常的——鵲橋俯視,人世微波——眼睛濕熱,眼角滾下一小顆如她遠房親族人魚公主的、大約1mm的小珍珠。
但你不也有哪吒那年歲那歷程,一心想離斷父母,覺得這世上你所在意、憂慮、歡愉、夢想之事再難叫他們懂得、得他們同意,同學、好友、男朋友比他們還親人,好萊塢的一二明星、某搖滾巨星、異國城市(旅遊觀光未開放的年代,無非從某部電影或小說得來的場景)……是活著的意義。
時間迫促,因為丈夫帶著女兒在二樓咖啡館看雜誌畫畫候你的時間兩小時是忍耐極限。結賬時,丈夫和女兒難民一樣地面露疲色倚在門口望你,他們一定也覺得因興奮而漲紅著臉的你,好猥褻。
但周往往午前就回,有時因某處封鎖,有時是前有事故,在車上的也通通趕下車,周總執念定要走去店裡,如何都到不了,有一天回得早,鞋都跑掉了,坐在那裡簌簌發顫。
這位仙子上一回最為人知的傑作就是讓小木偶匹諾曹如願變成一個真正血肉的小男孩。
土公師說,他昨晚曾經順手埋了一具,土還是新的,不難找,願意帶你們去認。
你如喪子一樣的哭它,不食不眠,就那時,從未有過的身腹里拱冬一物大翻轉,隨後它輕輕地搔觸你、叩問著:「媽咪你怎麼啦?」那時你且落淚且展顏,第一次,這一生第一次知道,從此你在這世上是不孤單的,今後將有人與你一同悲傷,一同歡喜。
年輕的妻見你不肯說她壞話,提前把她當未來婆婆似的挑剔:「她看起來就是個變態,電影里不是很多醬子的偷窺狂嗎!」她凈素美麗的臉怕著呢。你把她拉進懷裡:「可憐可憐,嚇死人嘍。」
唉,藍仙子暗自喟嘆,真是愚蠢的人族啊,毫不例外又如此輕易地用掉這個發大願的機會。
因為,這半日得全靠你們母女自己。你們和隔鄰一樣有死傷的人家,染了瘟疫似的,鄰人都繞對街低頭速速行過,你們誰也幫不了誰,事實上,也害怕人多,害怕超過三個人站在街口會被盤查被抓走。
你擱下筆,深深看一眼她的側臉,那時都不妝不粉,臉頰一逆光便看得到水蜜桃桃皮才有的茸毛,所以,要牢牢帶著現在,沒有了現在的悲欣、愛欲、夢想……回到過去,有什麼意義?
是你發出的雄蜂費洛蒙?她突警覺地反身背向你,亭亭一朵春花,是藍仙子裙擺燙過屋角嗎?你們霎時凝望彼此,那一刻停格或被放慢格了總之好久,她眼泛困惑,是察覺時間的縫隙差池或你和藍仙子的詭計交易嗎?
但你也別裝沒事人的以為自己瀟洒倖免,你不也嚴重違背生物機制的勾勾纏女兒,如你此刻在她身畔躺下,她的側影何其熟悉,彷彿昨日臨睡前的事,你們並躺著,你念全本《西遊記》給不識字的她聽,從三歲念到四歲,她每聽到美處(通常是那悟空又惡整哪名魔怪)便四肢朝空亂蹬亂抓以示慶祝叫好,如同https://read•99csw•com猴王的那些花果山的小跟班;但也有某回念《獅子與我》念到作者再重返舊地,看到破爛潦倒暮年的母獅艾莎,你哽咽念不下去,女兒問你「然後呢?」你無法再念,心裏破了的那個大洞嘩嘩地淋著大雨,女兒搖搖你手問「媽咪你怎麼啦?」,在你身體內叩問過同樣的話,讓你以為從此在這世上是不孤單的……這樣的女兒,此刻拿著一本書看得臉頰鼓鼓的滿是笑意,你勾頭擱她肩上,企想看她在看什麼,如同她幼時催促你念時好奇那書中到底藏了啥法寶時的動作。
但這的確是他好幾年來獨處時、入睡前、夢魂中,纏繞腦際不去的。因為隨他職位工作愈高愈重要,不時得像年輕時的夢想一般常跑國際碼頭,吃好的住好的全他人和公司付費,來往的人一個比一個光鮮併名號響亮,再不須憂慮生活,再不致少掉一文錢就被卡死……但真願意用這一切換得他的妻,肯理他、肯再理他一次,像學生時代再尋常不過的逃課午後,兩人床上吃完泡麵還好餓好餓,相擁在老邁吊扇愈吹愈熱因此大汗淋漓中睡一場(彷彿置身上個世紀初航于熱帶的某郵輪的電影場景),有時他器官先一步醒覺,便仍睡眼撈起一旁沉睡的她做一場,有時她先醒,害羞的背向他懷裡隱晦地磨蹭著他,款擺滑溜得如一尾無鱗魚之屬,他總能一起再起,邊睏覺邊提供那自主獨立的器官若淺海床上的海葵供魚族穿梭拂蹭,是的,他們住在古老的海底,地老天荒不會改變。
所以竟然,怎麼會是這找到他的一日,抓走的次日,為何不是結婚後那短暫的某一日,如若這樣,你要在棉被裡,緊緊抱住他,抱完後來一生無法的依偎,不讓他出門,像那雞塒里護翼雞仔的雞母。
於是你們彷彿走進一首由留聲機喇叭放鬆的甜蜜老歌里,置身一燈火既輝煌又流離的老照片中,照片中人車爭道四處攤販不好走,好像曾經未來(好吧未來曾經)的一趟印度之旅。你將她圈近身旁護著她,楔形高跟鞋流行過了,她又重回整個人可被挾在你腋下的身高,因此她將所有重量偎傍於你,全然的依賴信託,你立即包含淚水,淚眼中的世界七彩迷離,你企望記下這一日的一切切,這一日,你多愛她呀,「你想忠誠地過完它,沒有二心。」
至於那快被藍仙子和我們所有人都忘了的C女,不敢相信這一天就要過完了,女兒扔了書,霍地起身去、關電腦嗎?你緊隨她身後,她單腿跪在椅上,敲鍵、滑鼠,關機前網頁屏幕上竟然是你,你的一張最常使用嘴角噙笑的證照相片(很多年了,她桌面上大多是魔獸爭霸、變形金剛、偶爾間雜當時家裡剛死的貓幼年時照片),她伸手撫觸了一下屏幕上你的臉,那不能再熟的相片上端,東洋風的交叉帔下兩條黑絲帶,所以,這是你的遺像?是你不在世的一日?你女兒最快樂的一天?
坐在神明桌前的年輕的B婆,體內——終其一生,她不再知道身體里有那樣一個位置那樣一種器官——一陣陣潮水涌漲,它拉扯著你的腹肌,你大口吸氣夾緊雙腿想壓制住它,它只得冒升到胸腔,你胸脯大大起伏著,喉頭唔咦一聲叫你吃驚,臉頰滾燙,眼睛滿溢著這一日連認屍體和臨入棺時都未發生的淚水……你嗅到一股桃花有顏色的香氣,睜開眼,黯黑中藍仙姑正踮腳在神明燈台上將一枝帶葉的花插瓶里,是飼鴨舊地那裡臨河灘的幾株桃花嗎?你問「花已經開了呀?」,藍仙姑、不、卡桑深深看你一眼,徑去灶下摸索。
這回她照常執行助世人完成神奇心愿的勤務,唯島國陌生,她沉吟著該如何切入插手……那就,「給我含著淚入夢的可憐傢伙吧。」
B婆說:「回到我最舒坦的那一天。」
但只要周進門,你沒有一次不又驚又喜失而復得似的,害怕有一天必須像其他女人去橋下撥流水屍認他,擔心日子這樣下去會不會周的頭家開不下去收掉店,卡桑的鴨群早被棉襖兵吃光,賣鴨毛的錢也沒了,之前卡桑還可以廟會拜拜幫人煮飯的零工近來也停止了,你們仨就靠周的工錢,這樣的日子不知要過到何時,你們彼此不說,都開始懷念日本人、懷念他們在時的秩序。
好,先辦這一件,藍仙子儀式性地掏出仙女棒指著天空等待C女,C女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我想要回到我和女兒最快樂的那一日。」
B婆張不開遭濃濁老淚黏連住的兩眼,邊與真正的睡魔搏鬥邊問了一樣的問題,自然也得到一模一樣的答案,唯藍仙子畢竟吞下多的那半句話,「把握時間,因為這是你最後的一個冬天了。」
你小心著腳下,走完這最後幾步路,彷彿走在被雲遮蓋掉星月的無人沙灘,彷彿升大學暑假與死黨友人臨時起意錯過宿頭的山中健行,彷彿市郊老電影院中瞌睡醒來聽著銀幕上侃侃異國語好像闖進了別人的人生一樣……最終,那幽明的神明燈像巌岸燈塔一樣召喚著飄蕩迷失的你們。
怎麼是這樣呢,你百般想責難那小夥子,小夥子已撤身一旁,床角抓了樟腦味兒的衣物憐愛地擦拭著女生,邊生出了好多手來,扒除了自己的衣物,一隻手揉按著她寂寞的下身細察她的痙攣,一手擦凈她臉蛋並提供某隻手指頭供她咬噬著,還有一隻手時而抖拂她的胸尖。
C女陷入沉思,藍仙子說得不全對,因為她清楚記得,女兒還在她身體里五六個月大時,一隻與她朝夕相處的黃金獵犬猝死,那聰明體人意的大狗狗才兩歲多,與她結婚的時間一致,所以她和丈夫將它當孩子地過小家庭生活,因為太幸福,她已時時擔心也許十五年後狗狗得離開的那刻……
從沒弄清,只顧貪歡。
差不多想法的還有A男(「這是哪一天?」而非「父母皆禍害」),事實上,A男正嚼著懷念的鹵牛腱滋味(妻始終沒學會這一道菜,後來味覺退化的丈母娘下手愈重,像牛肉乾似的),兩眼淚光閃閃地看著年輕的妻,她正照料著窗檯的花,花種都是她搜集來的一年生的大|波斯菊,因為「誰知道這裏可以住多久啊」,(像在預警你們的愛情?你討厭極了聽類此話)她似蜜蜂般地正殷勤埋首于花間,腰身是你已忘記了的蜂兒一樣細,她又彷彿是其中一朵花兒被斜探進屋裡的陽光蒸騰出鬱郁的說不上香還是臭臭的植物鹼味兒,總總整個房間溫室花房似的濕熱迷離。
無須到地獄,租來的這小屋從四月杪到中秋就煉獄似的,她如此怨怪想搬家並沒錯,你往往啥事都還未開始地僅僅只是溫馴地攬她進房,所及之處就濕淋淋的水印子,真像熱情迎人的大狗撲過一樣。
那綁匪是誰?你始終想不清楚因此也難亂怪罪。它極強大,又極模糊難以一言蔽之,有時你簡直想哭哭啼啼地對誰直言,我女兒被一隻大怪獸抓走了,只留下一副人皮軀骸甚至人形立牌,如同好多好萊塢電影裡外星人入侵植入代換的空殼人形……
尚在找周的那日,曾經你希望他已死了,在抓到的那一刻就處死了,因為你更害怕他被折磨,所有那些日子所聽過的那些折磨,你只要想到不知身在何處的他萬一一身傷但仍張著長睫毛乾淨不解事的雙眼,充滿希望地等待著諦聽著動靜……你就無法坐等一分一秒,你希望他已死了,那麼一切受苦就都過去遠離了(你多想拍著他哄著他,不要怕,好好睡,都過去了)。
真正困惑並害怕沒有差別的還有A男。
你母雞一樣地鼓漲開羽翼,恨不嘴喙能像他們手持的長槍一般——隔壁乍地晴空爆竹一聲,婦人尖叫哭聲——你還來不及說謊求情槍托已掃過你肩胛,你只記得倒在地上蜷卧的卡桑身上,她一頭臉的血不動也沒聲息,你一念尚存的心中嘆息:「卡桑死啦……」
所以後來除了公差一定帶她一起出國。頭次完全以她為主安排的旅程,她略帶感冒出發(因機票旅館都已預訂),一路她臉兒黃黃地昏睡,什麼美景美食都錯過,終至一趟湖光山色中的海盜船,你提醒她是虎克船長的船,並把那溫迪姊姊彼得潘葛格的故事再說一通,她木木地凝望彼岸,直到海盜船誇張地啟航(音樂、汽笛、五彩絲帶、岸上船公司工作人員成排笑靨揮手假裝送行的友人……)那刻,四歲的她放聲大哭起來:「我好想台北的家呀……」她說出那你一輩子說不出、也不肯說出口的話好叫你既駭異又眼睛濕了地妒羡她啊。
真正覺得孤單的是B婆吧。
所以連帶一些你為她自小努力製造的快樂可能都不算數了,例如她兩歲時,你們得一假期便臨時決定去一鄰國城市,你將她托給家中其他大人,而後在假期中愈玩愈心虛,隨之給她的玩具愈買愈多,最後兩天簡直淚眼汪汪度日如年。終至你們返家的那日,她正熟睡在母親床上,你把此行所有禮物堆她身畔然後忍不住地喚醒她,她聞聲睜眼看你,隨即翻身背向你,硬著身子不理你。

(上)

C女說:「我女兒最快樂的一天。」
找什麼?是,是還在找周的下落的日子嗎?
女兒戴著耳機顴靨鼓鼓的,正面看會是正開心的笑顏吧。
卡桑驚異地回頭看你一眼:「哪裡來的鴨子,早給棉襖兵吃了,要伺什麼?!」
好事不能動,壞事也不能,你像被綁縛住雙手雙腳地面對著未來(或該說你的過去?),眼睜睜看著急流衝擊而至九*九*藏*書彷彿一種酷刑,連掙扎,也不能,所以,對於你期待的這個夜晚,究竟是未來,還是過去?真的,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水兩次,你漸漸迷惘,到底該以「過去的未來」來記事,還是「未來的過去」?
藍仙子皺起眉:「那不是我,他等到的是五千萬年後其他星球的高等生物……」「但我也像他一樣回到那樣的一天,就二十四小時就好。」
你寫下「明年彼岸會改革開放,三十年後是全球第三大經濟體。蔣經國十年後猝死」,振筆疾書滿滿一頁,兒女的名字、年紀,才換的夢幻車款,去過的公差和度假的國度城市,曾經婚姻里的危機(她一次小學同學會後與一男同學超過三四年的莫名其妙的頻繁聯繫,你公司里的小女生和,唉,薇薇安),死去或會死的好友……
隔壁陳家,死一個,槍傷老的、抓走一個,和你們周一樣。
藍仙子再臨,A男已著裝整齊,還備妥了旅館提供的掛耳濾泡咖啡,也禮貌地為藍仙子奉上一杯,像他習慣招呼客戶一般。
於是你走進一張發黃的黑白老相片中,但身體感情無須調適地自然極(沒什麼好驚詫好奇怪),腳下不顛躓,心頭肅瑟,未被眼前一景一物所牽動(除了如霧如露的冷空氣中飽飽叫人懷念的煤炭味兒)。
樓下灶腳起著舀水升火的摸索聲,你尋聲探著腳步下樓,那錯落有致又嚴謹規矩若一人小樂團的聲響正是在剁露螺的,卡桑,啊,河邊的鴨寮……
她牽起你的手,動情地搔刮著你手掌心,是很感激你這日居然坐得住且勤做筆記,而且還是老陳的課!她眼睛水汪汪地望你一眼,你(那時?這刻?)所有的身體器官皆連通性器,因此你自覺像頭公牛,鼻孔噴著灼|熱的鼻息,身體像一台熱機發動中的馬達,隨時可上陣。
日已西夕,課堂內校工來開了燈,窗外大王椰刷刷刷送風,你望一眼台上為驅除學生瞌睡蟲而無趣鬼扯的年輕教授(三十年後他是小丑行徑的教育部長),你傳紙給妻,無非晚上吃什麼?在哪兒吃?
「我願意放棄目前我的所有一切,工作、職位、房子、車子、所有的財富、業界的名聲……」
你怔怔望著她,儘管有著後來三十年的經驗,這一刻你仍不知她的真正意思,因為也有同樣情形(還蠻多的)她連衣裙也不解地便直接跨乘其上,兩手支撐於你胸膛上(啊胸肌尚未乾縮塌陷的年代!),眼睛格外清澈流轉地俯盯著你,像個遊樂場里騎旋轉木馬的小女生,你覺褻玩女童似的害怕弄污了她愛穿的白裙白衣白胸罩,你扎煞著手忍著不碰觸她,只腰腹力極佳地負責提供器官,見她心蕩神馳到撥散自己的頭髮,暈紅著臉,代你扯開自己的領口,撫掩著襯了厚墊的迷人的胸(因此她即便歡好時也不願意褪去胸罩,不過這反倒始終有種處|女況味的怯生生)。
迷惘的不只A男,藍仙子從一個盹中醒來,「到底我在誰的夢裡?」藍仙子並未年老昏聵,她在著的是只要老木板窗掩上即分不清日中日落的昏黯屋內,眼見一名年輕美人兒坐在床沿正整理摺疊著男人衣物,起初你以為是在等待A男的年輕女友,但你立即回神,千年來閱人經驗告訴你,A男女友(或老婆)是那種烤一手好餅乾麵包並將之包紮得美美的像五星級飯店麵包房外賣品送同事送兒女老師、但不會也不願做一頓普通家常的三菜一湯晚餐的,她會刺繡中國結拼布,但沒幫丈夫孩子補綴過一顆紐扣一道綻線,她一周要去瑜伽兩次慢跑三晚,但半分鐘倒垃圾的路程既險又阻……(你也成了她婆婆啦。)
這是大自然的機制,但為何獨獨對人?太多時候,你真想學那你日日看過的蜘蛛、流浪貓,勤勤懇懇真的沒一刻懶怠的孕育、照護幼仔,但時候到了責任了了就再不牽挂,像那隻隔一條街而終生不再來往的街貓母子,你曾看過它們母子母貓如何忘了自身地一心呵護它而幼貓又如何的一刻也不願離開母親……
「記得要拔出!!!」你抓了筆在紙角匆匆寫下,句子旁還打著星號外加三個驚嘆號強調,因為你生怕就是這一日,你依戀太深在她體內酣歇,弄得她之後又去墮胎,婚前墮胎三次,以致她年過四十后所有的身體不適全怪罪你當初偷|歡時的疏懶,弄得她早早身底子大壞……但,不是連這個也不可更動嗎?
你拍拍床沿,年輕的妻乖順地坐下(你們從來沒有這種開始法,通常都是從不宜當的地方就扭纏起),她兩手擱膝上,不言不笑,也搖搖頭不吃紅豆餅(誰要吃呀),要不是她眼底閃過一絲惶惑,她簡直成了一尊處|女神,你偷看一眼時間,尚足足有三小時,你打算如若控制自如的話,來一場史上最長的前戲、最久的進出,以及最多次的高潮,才思及此,才與她並肩坐下,你身體已鼓脹難耐,不行不行,你提醒自己,還得用腦,得帶著記憶,得不凡而非野獸一樣只有當下地過完它。
同樣的,C女只覺隨室內天光的大亮,坐在女兒床沿的自己快銷融在斜射進屋的陽光里,覺得好疲倦好虛弱,一陣上午十點七分的微風就足以吹散你,你努力撐持著,不願錯過可以待在女兒房中的一分一秒,也忍住不撿拾散落地上的米菓、海苔、御飯糰、漫畫書封……帶著靜電的塑膠膜,空鮮奶盒、飲料盒、各色機能茶飲空瓶(女兒一代的孩子,無法飲無法嗅無色的白開水)……害怕會因僅僅抽出的一張書店包裝紙、一個壓扁的模型空盒或一件遭塵埃風化無法辨識原貌的T恤,而骨牌般地導致如山堆疊的漫畫山崩傾頹,讓眼前、讓這未盡的一日化為烏有。
「我們去上老陳的課吧。」你起身穿衣打斷她,不急,這短短的一日還好長。
乃至你常常心生想促成他們母子相見的念頭,直到貓兒子竟然車禍早死,你垂淚例行餵食貓馬麻,看她如常地吃著,你默默在心裏告訴她:「我們的烏鴉鴉死啦。」那一刻,相較你淚如雨下的她的漠然,你真羡慕大自然贈給它們的珍貴禮物,不然情感如手銬腳鐐鐵鏈,如何前行如何過活。
你仔細尋思著,多少年來,多少次,你理直氣壯在異國度假時毫不算計地購物,買完了女兒的買老公的,買完老公的買父母的,買同事的,買家用的,買女兒幼兒園最要好的同學的……終可以買自己的了。
「決定好了?」
卡桑聞聲也不回頭,只問你都沒睡?你忍著三十年(她死了三十年)沒見的驚喜(你怕她一輩子,可她是你唯一的家人),壓下額際和胸口波涌的血脈,找句最尋常的話挨近她:「我給你拿去河邊伺鴨……」必須跨過鐵道,不知什麼躲在裡頭的巨木堆,日本人走後又開始有人吊懸死貓的林子……才能到河畔的鴨寮伺鴨,是一件你從不肯分擔的工作。
C女睜開眼,呀,真叫人恍然若失的是在女兒的卧室(雖然那房間你已經好幾年不被允許進去過了),她坐在書桌計算機前不時陣陣急雨的敲鍵聲,不知是一夜未睡還是和各地友人(她曾告訴你他們這組世界排名前十的在線打怪戰友有阿拉伯某酋長、某香港白領、成都大學生,因此那場大地震發生時他們是第一時間就知道,雲林小護士、日本廚師和首爾駐網吧的街友)正約了上線打怪過關。
……
所以這可能是哪一天?你、你們遲遲無動靜蹤跡,是你們出國不在嗎?你鬼魂一樣便佔用鬼魂的便宜吧,便起身到她身後看她到底在幹嘛?
A男汪在汗水中被清涼的香氣清涼的聲音喚醒,唉呀,天光大亮,一天過掉了一半了吧,因為妻,年輕的妻,還是女朋友梳著公主頭及肩發,亭亭一朵春花也似的妻,正俯身嗔怪你:「睡到現在!陳怪的課又不上了吼。」
「好,張開眼就是,記住別犯規,我還有事忙。」
不出所料,打怪中,她化身的角色正在外星怪物和中東力士混雜的中世紀市集一角兜售著她辛苦練成的寶物,但過往神明無人聞問,像大學時代舞會中最可憐最可憐的壁花女孩兒,唯她似並不在意,正忙碌敲鍵的是正開了一方窗口的聊天,聊天網名叫「父母皆禍害」。
你們像醉酒似的相互扶持拖拉上窄仄的木樓階,一眼也沒看那永遠坐在神明桌旁的房東,這一刻,你卻是有意不看,是因為你已無法分清坐在那兒的是藍仙子還是年紀相仿的房東,你只但願能如願過完這你願為之等到海葵枯萎海洋凍結的幾小時。
因此你大胆地望著她的側面,不用擔心她轉頭過來兩眼射出閃著寒光的飛刀對你。
從沒弄清的還有那歌詞,「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那中文系長得很古典的女生用近似京劇的唱腔(也就是後來陳升《One Night in 北京》里的女腔)唱完這一段,你就隨眾轟轟然熱血唱道:「這是英雄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處都有豐麗的陽光。」
以為太多了,立即可想的「最快樂的一天」有太多(這語句真是自相矛盾),例如她七八個月大某次鬧覺,家中某人抱著尚與睡神纏鬥蠻動中的女兒,另一人變不出花招了,只得假作打噴嚏看看,居然博她嘎嘎大笑,那褒姒露出無牙的半月形大口,形同多年後手機中內建的大笑圖釋……如此反覆逗弄到她力竭猝睡……原來那發自肺腑的不止大笑可能只是如嗅到胡椒打噴嚏的純然生理機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