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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鋒在黎明前復活

中鋒在黎明前復活

作者:蔡駿
這一晚,我們沒有任何慶祝儀式,帶走10號的所有骨骸,連夜乘坐殯葬車返回。作為球隊經理,我創造了中國業餘聯賽的奇迹,甚至有兩支中甲俱樂部向我發來高薪邀請。不過,除非是殯儀館贊助的俱樂部,球隊核心還必須是個死人,否則我只會說不。
裁判哨聲表示進球有效。
「他叫迭戈·阿里薩·加西亞,1976年出生於哥倫比亞卡塔赫納,1992年加盟麥德林國民競技隊,1996年南美解放者杯最佳射手,同年轉會歐洲。他在西甲很多球隊效力過:塞維利亞、皇家薩拉戈薩、維哥塞爾塔,還有巴塞那羅的同城對手西班牙人。他多次攻破過皇馬球門。他代表哥倫比亞國家隊出場過81次,打進49球,但沒參加過世界盃,因為哥倫比亞缺席了從2002、2006、2010年的三屆世界盃。」
李毅蹲在醫院走廊里哭了,眼淚與鼻涕噴了一地板,好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贏得了半決賽,但七天後就是決賽,而我們痛失頭號射手——五場比賽打進16球,其中15個是「十號」打進的,還有一個是對方烏龍。
不知死活的李毅按了7,響起個沒好氣的大媽的聲音:「這是殯儀館,家裡誰死了?」
殯儀館的凌晨三點,面對身穿紅色球衣的迭戈·阿里薩·加西亞,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讚美。
第二天,作為球隊經理的我,給新球員辦理了報名手續,球衣號碼還是10號。中業聯賽對外援沒有限制,許多在中國工作的老外也能報名。我們偽造了一本哥倫比亞護照,給他改了個名字「塞薩爾·羅德里格斯」,簡稱「S羅」,想要沾沾大羅、小羅、C羅、J羅們的運氣。
客隊的頭號球星是哥倫比亞國腳迭戈·阿里薩·加西亞。他剛滿三十歲,已在西甲十年,輾轉于數支中下游球隊,本賽季大器晚成,驚人的25球,在射手榜位居次席,若再進球將追平西甲金靴。德比沒有奇迹,西班牙人在巴薩面前毫無還手之力,0:2——這比分並不丟臉。傷停補時,哥倫比亞人竟從哈維腳下斷球,連續過掉范布隆克霍斯特、普約爾、贊布羅塔三名後衛名將,進入小禁區要射門時,守門員巴爾德斯撲倒了他。沒有判點球,而他的左腿意外骨折,脛腓骨全部折斷,整個諾坎普都能聽到慘叫聲。
我把這條私信轉給李毅。他閑得蛋疼,竟撥了那電話號碼——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弦樂四重奏過後,響起一個酷似林志玲的女聲,好像高德地圖導航:「您好,歡迎致電紅色十月殯儀館。上門收屍請按1,入殮化妝請按2,喪葬服務一條龍請按3,火化及骨灰盒預訂請按4,購買墓地請按5,臨終關懷請按6,查號請按7,返回請按井號鍵。」
哥倫比亞在2014年打進世界盃八強。巴薩在法蘭西大球場獲得歐冠后,先後在瓜迪奧拉、路易斯·恩里克帶領下拿到六個西甲、三個歐冠冠軍。梅球王加冕,MSN天下無敵,誰還能記得有人在2006年5月7日的諾坎普的最後一分鐘突破巴薩禁區?
她的冰塊般濕潤而堅硬的嘴唇,充滿落落寡歡的香蕉樹的氣味,又將我的每寸皮膚與肌肉燒成灰燼。而我代替阿里薩的這個吻,讓她回到十六歲的黃昏,蹺起雙腿坐在卡塔赫納的石頭大屋的陽台,就像兩百年前她曾祖母的曾祖母,眺望巴拿馬方向熊熊燃燒的落日,從古巴和佛羅里達吹來的海風撩起少女的栗色長發。
「民間科學愛好者?」
黨委書記拿著一支針管,拍拍肩膀讓他停下,再用手電筒照瞳孔,最後用螺絲刀刺入後背——太殘忍了!屍體卻不見任何反應。死人不會感覺疼痛。
秋天的艷陽下,不必擔心像喪屍那樣灰飛煙滅。我跟費爾明娜並排坐在球場看台,聞著她頭髮里的芒果香味。我掏出一個小禮盒送給她,包裝精美到讓人誤以為這是個鑽戒或蛋糕。我暫時沒告訴她盒子里裝著45克骨灰。
在鶯歌燕舞的姑娘們環繞的包房裡,我的老友只出現十分鐘便離去,又多了一位新朋友,原來是決賽對手的球隊經理——衣著光鮮的富二代紈絝子弟,足球不過是他的玩物,就像蘭博基尼跑車。他喝了半杯波爾多葡萄酒,用十歐元點燃哈瓦那雪茄,包房裡瀰漫刺鼻的臭味,讓我想起冰櫃里的哥倫比亞人。
不過,我方的後防線是豆腐渣,上半場臨近結束,已被對手連續灌入四球。1:4落後,中場被全面壓制,無法順利出球到S羅腳下,導致他再無觸球機會,只能頻繁跑動又徒勞而返。
終場哨響,我方以8:6的驚人比分獲勝,再次創下中業聯賽最高進球紀錄。如果你沒在現場,必然以為這是點球大戰的結果。李毅扔掉拐杖,摔倒在跑道上,仰天看著刺眼的燈光,彷彿回到1994年的夏天,那個崇拜馬拉多納的少年,目送羅伯特巴喬在世界盃冠亞軍決賽中踢飛點球。我們的隊員們失魂落魄,沒人意識到贏得比賽,反而為後防線被戳了六個洞而羞愧不已。十號S羅默默往回走,彷彿球場上的行屍走肉,也是進球得分的機器人,對手和裁判自動讓開一條道兒。我用扇子替他趕走成群結隊來產卵的蒼蠅,以免下場比賽他的眼裡爬出蛆來。
「昨晚,我們的殯葬車接他過來——看到脖子的淤青了嗎?他在酒店客房上吊自殺。三天前第一次到中國,旅遊簽證入境。」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想象自己被迭戈·阿里薩·加西亞的靈魂附體,探身向前親吻了費爾明娜的嘴唇。
連續三晚,殯葬車在深夜出動,拉著二十來具新鮮出爐的屍體到體育場。成為喪屍以後,運動能力得到巨大提升,高強度對抗兩小時,又繞圈跑了一萬米,沒有一個流汗喘息,全都面不改色,統一的死樣。同時,喪屍也消滅了個人無政府主義,球隊變得訓練有素,無論隊形還是戰術,高度貫徹主教練意圖。迭戈·阿里薩·加西亞不再單打獨鬥,與隊友形成了默契,甚至可以傳球助攻。
那小子說,他的球隊是德國四環汽車贊助,主教練來自德國,執教過慕尼黑1860、沙爾克04、漢諾威96等德甲勁旅。當家球星代表國足參加過三屆世界盃外圍賽,當年以步行者聞名,如今尚在當打之年。他們每年有1500萬預算,明天的贏球獎金是三百萬。
中國足球協會業餘聯賽(CAL)全國冠亞軍總決賽。
拄著拐杖的李毅,送來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的球衣——球衣球褲加上球鞋,這套「壽衣」穿在哥倫比亞喪屍身上,竟毫無違和感。迭戈·阿里薩·加西亞活動四肢,本能地做了熱身動作。我、李毅還有黨委書記,都不懂西班牙語,不知道怎麼跟他交流,我憋了半天,想出一句:「Good evening!」
費爾明娜,我是阿里薩,我找了你二十四年。
迭戈·阿里薩·加西亞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場比賽。
打開大燈,他的眼珠子轉了一圈,瞳孔卻沒有因此縮小。根據我看《行屍走肉》的經驗,喪屍缺乏表情,即便有也僅是本能。李毅把足球丟給了他。原本機械木訥的喪屍,腳下一沾到皮球,卻像烈日下枯萎的薔薇被澆灌泉水,右腳尖嫻熟地顛了十來下,從腳https://read.99csw.com尖到膝蓋再到肩膀和頭頂,全身每個關節和骨頭都活絡了。皮球墜落到草地,濺起顏色詭異的塵土(據說這片場地每公斤塵土裡有300克骨灰,其中1/10被我們呼吸進肺里)。他帶球折線奔跑,突發左腳射門。燈光強度有限,三十米開外的球門,只剩模糊的輪廓。
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改在深夜訓練。我向大家介紹了球隊的新10號,也是首次從南美聯賽引進的職業外援。我隱瞞了他的身份,更不能泄露喪屍的秘密。我只能說,這位球星有染色體缺陷,天生畏懼陽光,只能在黑夜訓練和比賽。他只會說西班牙語,無法用語言交流,但任何肢體語言甚至眼神,都能心領神會。至於他身上的腐臭味,我用外國人普遍的狐臭做了解釋。李毅將陣型變換成了時下最流行的4231,我們的喪屍中鋒作為單箭頭頂在前面。
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的第一場比賽,在2016年的春天,飄滿夾竹桃綻放的氣味,腳下青草有泥土芬芳,天上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似有白居易與蘇東坡筆下的江南詩意,卻讓聞慣了焚屍爐氣味的我隊球員倍感不適!不過,我們隊名與紅色壽衣戰袍,給予對手強大的心理震懾。前鋒出身的教練李毅大帝,是天生的進攻狂人,不要命的433陣型。中鋒「十號」連入兩球,旗開得勝。當晚,我們在停屍房瘋狂慶祝,成立「屍魔」球迷會,全部是殯儀館員工。
輸球之後,球員們灰溜溜回更衣室,主教練李毅怒不可遏地訓斥白痴般的守門員——開球門球居然打在對方前鋒頭上,詭異地彈回球門丟分。他懷疑隊員們是不是自己買了球?還是被賭球集團買通了?媽的,誰會買業餘聯賽?
我在走廊遇到對手的球隊經理,昨晚的富二代——他得意地告訴我,兩天前,他上了一趟茅山,在上清觀請出了守門員,中國道士足球聯賽的MVP。
面對他胸有成竹的眼神,我確信他並非嗑藥嗑嗨了胡說八道。
下半場,迭戈·阿里薩·加西亞掌握了控球權,他不再與隊友們配合,單打獨鬥地過人與突破。無論對手後衛還是本方隊友,沒人追得上他,眼睜睜看他起腳射門。從第50分鐘到90分鐘,雖然我方球門兩次失手,但是這具哥倫比亞喪屍,前西甲巨星,連續打進七球——每次都不慶祝,面無表情地走回中圈弧。繼續搶斷,繼續進球。
當天晚上,民政局長夢見了《百年孤獨》的馬孔多小鎮,迭戈·阿里薩·加西亞上校站在行刑隊的面前。
全場靜默,一陣風從白蓮花般的雲層里吹來,夾帶內蒙古和華北平原的風沙,讓許多人睜不開眼。當我淚眼朦朧地看向球門,十號S羅已消失不見。小禁區里多了具徹底腐爛的骷髏骨架,小腿骨、股骨、骨盆、脊椎骨還有24根肋骨,散落在月光下的綠草地。唯有頭顱骨如同足球,緩慢地滾向球門線。
富二代微笑著說,迭戈·阿里薩·加西亞,前哥倫比亞國腳,皇家西班牙人的11號,05/06賽季取得西甲銀靴後退役。今年五月,他在中國一家酒店自縊身亡,原因不詳。隨即在中國足球業餘聯賽的花名冊上,出現了名為S羅的南美外援,效力于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什麼?而你們用過的更衣室,每次都會出現密密麻麻的蛆蟲。但足球場上的事,還是通過足球來解決吧。既然你們請來了喪屍中鋒,我自然想到了道士守門員。
足球消失了……黑暗中的殯儀館上空,只有枉死鬼們的低吟。
燈光依次熄滅,整座球場只剩下一個人,站在中圈弧的邊緣,面向一側球門。
他請求在明天的決賽,我們讓給他一個球,簡簡單單的1:0,就像無數次世界盃冠亞軍決賽。為了表達敬意,他將送給我一輛全進口的德國四環跑車,附贈這個包房裡所有姑娘。至於我的主教練還有上場球員,他準備了150萬的現金打點,平攤到每個主力頭上,足夠這些殯葬從業人員一年的薪水。如果十號S羅有任何特殊需求,他也可以滿足。
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穿著大紅壽衣登場,10號S羅蒼白陰鬱的表情,骷髏般高大的骨架,讓裁判組和球童們不寒而慄。場上飄過一陣若有若無的腐爛味,一大群蒼蠅黑壓壓飛來。剛一開賽,S羅搶斷晃過後衛,右腳射門得分。13秒,中國足球協會業餘聯賽最快進球紀錄。裁判、對手還有本方隊友,包括看台上一萬多觀眾全懵了。我和李毅笑而不語,喪葬妹妹們莊嚴地三鞠躬,用對遺體告別的方式慶祝進球。
中國足球協會業餘聯賽(CAL)各省市分賽區,我隊分在本市D組,三戰三勝闖入八強。1/4決賽,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6:1狂勝。半決賽,是在多次舉辦過中超的球場,擁有四萬個座位。對手是一家搏擊俱樂部,球員都是練跆拳道和武術散打的。下半場70分鐘,「十號」遠射破門。對面的動作越發粗野,傷停補時,有個傢伙貼地飛鏟,釘鞋命中「十號」的腳踝。我清晰地聽到脛骨與腓骨斷裂的聲音,像掰斷一支鉛筆,斷骨穿破護腿板和球襪,白森森地裸|露出來。我的隊員們見慣了屍體與骨灰,但這一幕仍把所有人嚇壞了。慘叫聲從浦東陸家嘴一直傳到浦西人民廣場,等到救護車進場,他已痛到休克。當晚,他在醫院做了手術,骨頭裡的鋼釘至少要打一年,別說踢球連走路都困難了。
相比之下,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簡直是乞丐。雖然擁有全亞洲最恐怖的前鋒線,卻沒有任何現金贊助,全靠紅色十月殯儀館的實物支持——出人、出喪屍、出壽衣球服、出殯葬車,死後免費化妝和火葬,墓穴七折優惠……
中鋒在黎明前復活。
我和李毅互抽兩個耳光,確認不是噩夢,也不是借殯儀館場地拍攝殭屍打喪屍的網路大電影。平生第一次見到行走的屍體——迭戈·阿里薩·加西亞,自殺身亡的哥倫比亞退役球星,在紅色十月殯儀館黨委書記指揮下,赤身裸體走出停屍房。(媽的,我怎麼想起了阿諾德·施瓦辛格的《終結者》第一部呢?)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沒什麼可說了,我們能走到冠亞軍決賽,已如黃粱一夢。最後,富二代說今晚還要請我去夜店喝酒,我轉身暗暗豎起中指。
不要啊!我聲嘶力竭地吼起來。我知道,一具喪屍面對法力高深的道士,會有怎樣的下場?哪怕他是從地球另一端漂洋過海而來。
這是一場用生命和骨灰進行的足球比賽,九十分鐘常規時間打成平局,沒有加時賽,直接進入點球大戰。但是,對方守門員是茅山道士,我方的喪屍球員一律棄權,不戰而敗。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獲得2016年度中國足球協會業餘聯賽亞軍。
幽暗燈光如但丁的煉獄,照亮半張蒼白的臉。一米八五的大個子,雙腿修長,每走一步就像邁克爾·傑克遜的霹靂舞。你見過公雞是怎麼轉動脖子的嗎?我眼前的傢伙就是這樣。蓋屍體的白布已滑落,大半夜停屍房裡的裸男,露出兩塊胸肌與八塊腹肌,青紫色全身沒半點贅肉。
那是市中心的足球場,各種膚色的小男孩正在踢球。穿著綠色花九*九*藏*書紋長裙的女子,獨自在看台上發獃。我安靜地坐在她身邊,欣賞她杏仁綠的眼睛,略帶波浪卷的栗色長發,只是眼角多了幾根細紋。球場上的捲髮男孩叫胡安,是她的第二個兒子,在國際學校讀一年級。
第二天,迭戈·阿里薩·加西亞接到了麥德林國民競技俱樂部的試訓通知。他必須在當天乘坐長途巴士出發,如果不能及時報到,就會從選拔中被淘汰,這輩子再沒機會成為職業球員。背井離鄉之前,他先去了老城區的石頭大屋,想跟費爾明娜告別。不巧的是,房子的主人剛從首都回來,皮薩羅教授痛毆了他一頓,警告窮小子別再接近女兒。那一天,他以耶穌的名義發誓將要成為足球明星,西甲聯賽的射手王,代表哥倫比亞獲得世界盃冠軍,衣錦還鄉住進這棟大房子。教授嗤之以鼻地說他白日做夢。
退役之後,他用在西甲十年的積蓄,在老家卡塔赫納,買了棟殖民時期的石頭房子。面朝大海,窗檯一年四季開滿鮮花,塞維利亞式的庭院種植芒果樹,令人時常想起那頭波浪般的栗色長發。這間卧室超過兩百年,每逢深夜,牆壁縫隙里竊竊私語十八世紀的西班牙語,黑奴爬上寡婦女主人的大床。夢中總覺得那對男女躺在他身上,臉頰布滿幽靈們熱情的汗水。他在大屋裡深居簡出,養了一大家族的貓。偶爾出門購買麵包,或與妓院里的十六歲姑娘過夜,他都要戴著帽子與墨鏡,沒人知道他在西甲出場過318次打進102球。
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進入中國足球協會業餘聯賽全國決賽階段。整個夏天,我們都在修整和集訓。迭戈·阿里薩·加西亞繼續住在黨委書記的辦公室,每夜跟主教練李毅一起訓練。但每次不能超過三小時,否則腐爛氣味讓人受不了,必須趕快回到冰櫃冷藏。
小組賽第三場,比賽過程與結局都堪稱完美,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以五比零獲勝。中鋒S羅打進三球,我們的後衛和中場各進一球,射手榜上不再只有十號的名字。再也沒人注意力不集中,更不會犯低級錯誤。下半場,對手紛紛躺倒抽筋,我方照舊活蹦亂跳,裁判也對我們不流汗不喘氣滿頭圍繞著蒼蠅而恐懼。
迭戈·阿里薩·加西亞跟我住同一個房間,我剛要把他塞進冰櫃,他粗暴地將我推開。我努力保護脖子,以免被喪屍咬到,他卻打開電視機看西甲直播。我把厚厚的窗帘拉緊,跟他坐在床上看巴薩與西班牙人的巴塞羅那德比。他依然聽不懂中國話,我也不會說西班牙語。但他用行將腐爛的五根手指,抓緊我的胳膊,讓我誤以為他的性取向有那個啥?
手術、治療、康復訓練、有球訓練……一年後仍未徹底恢復。他也想過回哥倫比亞踢球,因為俱樂部主席被毒販弔死在球門上而作罷。
我只能幹咳幾聲,把S羅的長舌頭捲起來塞回他嘴裏,尷尬地說:你們不知道啊,這傢伙從前是個話嘮,外號長舌婦。因為言多必失,被毒販追殺,否則怎會來中業聯賽踢球?他發誓再也不開口說話了。你們就當他是啞巴好了。
當晚,迭戈·阿里薩·加西亞在酒店客房上吊自殺,他被殯葬車送到停屍房,成為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的十號S羅。
月光下有幾隻蝙蝠飛過,足球場宛如屍橫遍野的戰場。我們的喪屍中鋒,正在尋找新的獵物,漸漸靠近主教練和球隊經理……正當我和李毅抓狂,突然想起黨委書記給我的一個針管——裝有特製的血清,如果喪屍失控,注射這個就能讓他安靜。我從包里摸出針管,裝上針頭,迭戈·阿里薩·加西亞張開嘴巴,針頭刺入他的咽喉。
黑夜裡的哥倫比亞喪屍,穿著大紅壽衣球服,腳下踩著一隻足球,早已腦死亡的大腦皮層,回想起2006年5月7日——巴塞羅那的春天即將死去,飄滿地中海的氣味與加泰羅尼亞語。聯賽倒數第二輪,人聲鼎沸的諾坎普大球場,巴塞羅那VS同城死敵皇家西班牙人。夢二王朝的巴薩已提前奪冠,準備十天後的歐冠總決賽。當年初出茅廬的梅西,因傷作壁上觀。里傑卡爾德執掌教鞭,陣中有羅納爾迪尼奧、哈維、伊涅斯塔、德科,加上射手榜排名第一的埃托奧。
「書記,你想幹嘛?」
迭戈·阿里薩·加西亞帶球進入大禁區。他的雙臂肌肉在腐爛,皮膚在月光下飛速分解,如同黑夜裡的雪花飛舞,留下一連串小骨頭和器官,唯有兩條腿仍然奔跑。他沒有選擇第一時間射門,而是盤帶到小禁區,距離守門員近在咫尺。十九歲的茅山道士,消滅過不計其數的喪屍,他也嚇得面如灰土,反覆念誦東晉祖師爺葛洪的九字真言「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迭戈·阿里薩·加西亞,我們只管他叫S羅。
有了贊助商與明星球員,「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報名參加2016年中國足球協會業餘聯賽(Chinese Football Association Amateur League),簡稱「中業聯賽」(CAL),與中超並列的中國男子足球四大聯賽之一。殯儀館是贊助商,球衣很自然地設計成壽衣風格——主體顏色是喜慶的大紅色,代表中國傳統價值觀;正反面密密麻麻金色銅錢,象徵在陰曹地府腰纏萬貫;對襟中間綉個大大的「奠」字,突顯贊助商的行業特色。總之穿著這套球衣上場,光氣勢就把對手嚇尿了,要是半夜上街擼串,估計有市民會報警。
突然,一雙手抱起這顆頭骨。皓月當空。年輕的道士守門員,依次撿起對方中鋒的枯骨,一根根摟在懷裡念念有詞。他用茅山術的通靈眼,看到十年前的春天,巴塞羅那的諾坎普球場,最後一分鐘的迭戈·阿里薩·加西亞。
皮膚火辣辣的疼痛,宛如烙鐵要燒穿肌肉。我的眼前飄過某種古怪的東西,鼻子聞到熱帶植物和鮮花的香味,嘰嘰喳喳的鸚鵡聲,熾烈陽光吹來鹹得發齁的海風。我看到一大片破爛房子,層層疊疊的簡易屋頂,不同膚色的男人與女人,交易肉體或者毒品。堆滿塑料垃圾的海灘,上百個孩子在踢足球。鏡子前有個少年,十六歲,兩條修長的腿,赤|裸的上半身,陽光下發出葡式蛋噠般的反光。他有著茂盛的烏黑捲髮,幾乎遮住眉毛,高挺的鼻樑與薄薄的嘴唇,可能混有1/16的黑人或印第安血統。他抱著足球,穿過窮人的公墓走到老城區,遍布殖民地時期的深宅大院,有些已被卡塔赫納的名門望族盤踞超過兩百年。在狹窄的小巷裡,他和一群混混踢球,意外打碎了樓上的玻璃窗。所有人一鬨而散,一個姑娘探出窗戶,憤怒地注視踢球的小子。風從古巴和佛羅里達吹來,越過整個加勒比海,入侵馬格達萊納河三角洲的濕熱平原,穿過十六世紀西班牙人建造的堡壘和房子,拂動少女的栗色髮絲,似琴弦糾纏白皙的古典吉他。
我遲疑了一分鐘,看著滿屋子網紅臉的姑娘,拒絕了富二代的美意。
凌晨四點,黎明之前,迭戈·阿里薩·加西亞的遺骸被全體隊友送進火化爐,黨委書記親自按下點火開關。哥倫比亞人的骨灰被分為三份:一份撒在殯儀館火化爐背後的訓練場,就跟所有無人認領的骨灰一樣;第二份寄往巴塞羅那,拜託九_九_藏_書皇家西班牙人俱樂部的球迷,撒在諾坎普球場當年他斷腿的位置;第三份,被我裝進精美的小禮盒,將要送給一個像芒果樹那樣散發著香味的女人。
殯儀館黨委書記帶領全體員工,在球門背後的看台,拉起兩面巨大的旗幟。第一面印著「遺體告別大廳」,第二面印著「上門收屍請撥234-44448888」。同時,「屍魔球迷會」模仿職業聯賽,給每位球員懸挂了大幅頭像。出於職業慣性,全部做成黑邊框的黑白照片。請略微想象下——黑夜的看台上,懸挂二十多張巨幅遺像,科幻恐怖片的詭異氣氛。裁判與比賽監督倒吸一口冷氣,難道是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根據周易排出了某種陣法?勝隊捧起冠軍獎盃后,就要直送火葬場或墓地?
殯儀館的停屍房裡,看著前西甲巨星迭戈·阿里薩·加西亞,我倒吸一口冷氣。這年頭,民科的名聲可不好啊。
黨委書記的碩大腦袋,像一部1024G容量的移動硬碟。他能脫口而出1994年AC米蘭的首發陣容、1995年英超聯賽射手榜的前十名以及九十年代以來歷屆歐冠決賽與半決賽的進球。
但她已完全不認得這個男人。
1992年,費爾明娜跟隨全家離開卡塔赫納,告別家族生活過數百年的石頭大宅,移民到了紐約。五年後,她嫁到另一戶來自哥倫比亞的移民家庭——丈夫是電子工程師,同樣家世顯赫,畢業於曼哈頓的哥倫比亞大學。她在一家拉美裔報社工作過兩年,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年前,丈夫被公司派遣到中國,她帶上全部三個孩子隨行。
但他再也沒見過費爾明娜。
「聽我說,我常年觀察屍體的變化,做過上千次秘密實驗,得出肌肉記憶學理論——人死以後,肌肉細胞帶有生前的記憶。只要沒腐爛,死後48小時內,只要注入一種針劑,就可能喚醒肌肉,複原運動能力,並在原有基礎上大為提高。」
深夜十點,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坐上殯葬車準備回酒店,卻發現球隊的10號不見了。大家翻牆回去尋找,在中圈弧發現孤零零的哥倫比亞人。
李毅做出了換人調整,但我方球員全是喪屍,無一例外受到嚴重干擾,又不敢向裁判投訴。上半場臨近結束,對方通過反擊頭槌破門,我隊暫時落後一球。
比賽才剛剛開始。
當我重新抬頭,發現月光下的球場,站著二十多個幽暗身影。他們穿著深紅色的壽衣球服,機械地移動雙腿,搖晃的骨架像某種巫術儀式。我用手電筒照射每個人的臉,瞳孔再也沒有反應。他們面色蒼白,失去呼吸和心跳,脖子上有新鮮傷口,說不出一句話。
哥倫比亞人的兩條腿行將斷裂,突然左腳尖輕巧捅射——皮球從守門員雙腿之間穿過,羞辱性地越過了球門線。
秋天到了,殯儀館派遣七輛殯葬運屍車,帶著我們全體隊員,奔赴決賽所在城市——想象七輛黑色的特種車,大大的「殯葬」二字,如同新人的婚車排著隊,浩浩蕩蕩開上高速公路,沿途無數次被交警攔下,就差在第一輛車頭掛出哥倫比亞人的遺像,太拉風了!
他沒有結婚,甚至沒再談過戀愛。他拒絕了所有邀請他做主教練的OFFER,其中甚至有一支中超俱樂部。每次接到哥倫比亞足協或體育記者的電話,他就說自己退出了足球圈。他孤家寡人地生活,每個清晨看西甲轉播,下午睡個漫長的午覺,傍晚給窗台上的鮮花澆水,晚上去妓院尋求慰藉。有人說迭戈·阿里薩·加西亞早已死亡,整棟大屋散發腐爛的惡臭,深夜在他的窗邊出沒的人影,還有妓院姑娘們所擁抱的身體,不過是一具移動的殭屍。
不過,他們還認得教練和經理,也能聽懂人類語言。在我的指揮下,秩序井然地走出球場,再也沒有閑聊天了,也沒人會落伍,更不會互相遞煙,像支真正的職業球隊。沉睡的十號S羅,被大家抬回了殯葬車。
十九年後,我與李毅大帝重逢。那是2014年夏天的凌晨,我獨自步行到大自鳴鐘的包子鋪,窄門裡露出詭異白光,破舊的小彩電,直播巴西世界盃小組賽——義大利VS哥斯大黎加。幽暗屋子深處,女人抱著孩子睡覺。看球的男人打著赤膊,後腦勺堆起肥肉,汗滴縱橫在後背。他看到我,艱難地撐起拐杖,傻笑著露出發黃的門牙……最親愛的朋友,我想跟你擁抱,你卻說:早上六點才有包子!
冬訓基地設在火葬場背後,搬來球門架,畫出邊線和禁區。每周末訓練一天,周三或周四加練三小時,首先要把體能拉出來。有人悄悄告訴我——屍體火化后,家屬領走的只是一部分骨灰,剩餘燒不幹凈的都要被遺棄,而我們這片訓練場地,是專門用來撒骨灰的。我聽了後背心汗毛一豎,回家把球鞋洗了又洗。不過,我的球員們都是喪葬從業人員,見怪不怪,踩著無數人的骨灰前進,貌似也有二戰勝利的好兆頭。
清晨,我問自己,昨晚是做夢嗎?打開冰櫃,哥倫比亞人繼續沉睡。其他房間的隊員們沒有一個醒來,他們都睡在床底下,為了避免被太陽曬到。我依次給家屬打電話,說是球隊封閉集訓,嚴禁受到外界騷擾,把手機都沒收了。我告訴酒店白天不要打掃,等我們晚上出去訓練,服務員才能進入房間——萬一聞到什麼臭味不要奇怪,因為運動員的腳汗太重。
我攙扶著李毅走過去,用手電筒照射球網,發現死角里的皮球。李毅跪倒在球門線上,這是他一輩子都踢不出去的神仙球。而我回望殯儀館的大煙囪,穿著壽衣戰袍的喪屍,獵豹般地衝刺奔跑而來,掀起地面的骨灰狂潮。迭戈·阿里薩·加西亞來到我的面前。他的雙眼無神,皮膚蒼白還有弔頸自殺的淤青。喪屍散發濃烈的魚腥臭,來自故鄉加勒比海的氣味。
這一晚,我向酒店借了個大冰櫃,把迭戈·阿里薩·加西亞關進去,就放在我的床邊,等待第二天的太陽。
當晚,我們為殺入全國八強而狂歡,殯葬車開到郊外墓地,舉行了一次喪屍派對,差點把地底下的孤魂野鬼都驚出來。天亮之前,我們回到酒店休息,以免被曬得灰飛煙滅。
迭戈·阿里薩·加西亞死後不久,哥倫比亞領事館就派人來認過屍了。他沒結過婚,也沒有子女,父母雙亡,沒有親戚朋友。我們就說為了防止腐爛,請了天主教神父來做了儀式,緊急把屍體燒了,只要把無人認領的骨灰盒,貼上他的名字交給領事館就行。
但我發現一個小細節,對方守門員臨時替換了,報名表上是個陌生名字——皮膚白|嫩的小夥子,穿著全黑的寬鬆球衣,卻頂著丸子頭的髮髻,很有仙風道骨的感覺。個頭不到一米七,是我見過最矮的門將,技術動作也完全不對。然而,只要他站在門前,我方球員就無法靠近禁區,就像有道無形的牆或壕溝,任何人越雷池一步就粉身碎骨。S羅幾次突破到大禁區線,速度立刻變慢,遠射也綿軟無力。我蹲在場邊看了半天,終於發現端倪——任何喪屍接近他二十米內,皮肉就會開始腐爛。果然,我方的7號倒在前場角球區,擔架抬下場時,整張臉爬滿蛆蟲,皮膚流出綠色濃汁,裸|露白色顴骨,場邊球童都被嚇哭了。
中場休息,更衣室一片read•99csw•com死寂,每個人都出現了腐爛現象,有的肚子開始膨脹,有的皮膚和牙齒脫落,還有的嘔吐出大團綠色屍液。與此同時,成千上萬的蒼蠅聞風而來,以至於隔壁公園的青蛙都跳過來,伸出舌頭享受大餐。
我是球隊經理,替「十號」交了醫藥費,強行把李毅帶回殯儀館,跟贊助商開會。我提出,必須增加一名前鋒,具備職業足球經驗,否則無法贏得決賽。還剩下七天,到哪裡去弄個職業球員?黨委書記沉默片刻說:「你們相信科學嗎?」
倖存的二十多具喪屍,黨委書記讓他們回殯儀館繼續上班。他會對這些人的家屬做思想工作——他們並沒有死亡,只是生病了,患上一種永生不死的絕症。如果指望著老公死後攫取遺產,那你趁早離婚滾蛋吧,你老公至少還會活一萬年。
她叫費爾明娜·皮薩羅·莫雷諾,屬於五百年前就已踏上美洲的西班牙征服者的家族,曾毀滅過特諾奇蒂特蘭的阿茲台克帝國,也深入到安第斯高原上俘虜並燒死印加皇帝阿塔瓦爾帕。她的爸爸在首都波哥大做大學教授,外公是上一任卡塔赫納市長。阿里薩對此一無所知,他在醫院門口的芒果樹下,親吻了費爾明娜的臉頰,並得到了電話號碼。他回到媽媽謀生的妓院,握著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徹夜難眠,慶幸自己的第一次尚未被媽媽的朋友們奪去。
我們湊齊了二十多人的大名單,一半是殯儀館員工,一半來自民營喪葬業,有賣壽衣的,推銷墓穴的,更有職業算命的。核心球員是黨委書記連襟的中學同學表外甥的隔壁鄰居,大家都叫他「十號」,從小在崇明島練過三年,因為打架被徐根寶開除。十六歲登上去里斯本的航班,委託葡萄牙第三級別俱樂部培養,在遠離歐洲大陸的馬德拉島,也是C羅的故鄉。從崇明島來到馬德拉島,薪水壓著歐盟最低工資,贊助商是島上排名第七的妓院,贏球獎金是免費去妓院玩樂。三千個座位的球場,刷成豐乳肥臀的圖案,球員和教練要給妓院拍廣告,自然少不了肉帛上陣。歐洲的天涯海角,海風中濃烈的白葡萄酒氣味令人微醺,輪換睡著各種膚色的姑娘。他在大西洋上的孤島踢了六年,才歸國加盟中甲聯賽,三年中一球未進。屋漏偏逢連夜雨,他泡了夜總會老大的情人,被剁掉兩根手指,二十五歲退役。幸好父母通過各種關係,讓他拿到了殯儀館的事業單位編製。而他有張能說會道的嘴,成為喪葬行業的金牌銷售。
富二代對我這個職業作家、業餘足球經理很敬佩,更對我們能殺入全國冠亞軍總決賽而折服。我不討厭他,因為他說話很直接——他必須拿冠軍,才有資格繼承他老爸從鋼鐵廠到天然氣田再到西班牙海灘的資產,而他老爸才有資格從某地方政府拿到數萬公頃的商業用地。
費爾明娜還是沒想起「阿里薩」是誰?她早已是美國公民,期望兒子將來成為矽谷的工程師,而不是足球運動員。她覺得這個男人有精神病,撥打110報警了。
他說,他知道她有丈夫,還有三個孩子。他希望費爾明娜離婚,跟他回到卡塔赫納老城的大房子,回到她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睡過的床上。如果不想再回故鄉,他們還可以遠走高飛去巴塞羅那。他會視若己出地照顧她的孩子們,並會訓練她的小兒子成為下一個足球巨星。
2015年的春天,我發了條微博「請替我和李毅大帝完成夢想,你將享有球隊的獨家冠名權和經營權」。我收到各種垃圾私信,東莞桑拿會所、澳門葡京賭場、緬甸果敢第四特區、日本東京熱、舊金山致公堂、奈及利亞博科聖地、大敘利亞ISIS紛紛請求冠名——絕大多數是無聊網友冒充,如果是真的請你自動領走。
他的牙齒距離我的脖子只剩五公分。
眼看球隊遙遙無期,李毅繼續賣包子,而我接著寫小說。冬至前後,我收到又一條私信——「您好,蔡老師,我是紅色十月殯儀館黨委書記,既是鐵杆球迷,也是您的書迷,真誠地希望能贊助您的足球隊,聯繫電話:234-44448888。」
陰曆九月十五,晚上七點半,月光照射看台上數萬觀眾,一半來自德國四環汽車中國分公司,一半是從附近大學拉來的學生,每人發二十塊手機充值。謝天謝地,那個王八蛋沒動用背景關係,將比賽時間調到下午,那樣我們整支球隊都會在陽光下化為灰燼。
怎麼辦?我們的十號死了。我和李毅面面相覷,不曉得該為此慶幸還是悲傷?
半個月後,我替阿里薩找到了費爾明娜。
守門員拍拍他肩膀,突然被他咬住喉嚨,發出男人的慘叫聲。隊員們感到迷惑不解,有人誤以為守門員和前鋒在搞基?S羅挨個攻擊他們,從1號到22號,所有人脖子都被他咬了。
那位可愛的紈絝子弟,意外中搖頭又淡淡一笑,並未如我的擔憂,拿出一把手槍或一段視頻。他往我臉上噴了一口雪茄煙霧說——明天晚上,你們一定會輸。
但他遺憾的不是斷腿,而是沒能在最後一分鐘打破巴薩大門。
我們的S羅無數次摔倒,又爬起來帶球沖向禁區,再度倒地抽搐,像沒死透的人醒來發現被送進了火化爐。傷停補時,比分還是一比零,眼看冠軍就要決出。突然,他從後衛腳下斷球,突破整條後防線,千里走單騎。
他把我們帶到停屍房,拉開冰櫃,躺著一具男人的屍體——在殯儀館看到屍體,不就跟在海灘上見到比基尼美女那樣司空見慣嗎?這是個老外,烏黑的頭髮捲曲,年齡在四十歲左右,身材頗為高大,臉部線條明顯有拉丁人種特徵,似乎是南美洲那邊的。
全國總決賽首戰告捷,雖然丟了三個球,整條後衛線XJBT,但S羅打進五個球取勝。小組賽第二場,我們的防守形同虛設,被擁有多名退役職業球員的對手狂灌七個,結果以4:7告負。出線形勢急轉直下,如果第三場再輸,就要捲鋪蓋回家了——不,是回殯儀館。
哥倫比亞喪屍倒在地上,血清全部打入體內。我顫抖著攙扶李毅起來,看到S羅安靜地睡著了,或者說恢復成真正的屍體。
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終於名副其實,整支球隊二十二名隊員,全部變成了喪屍。
今年春天,她帶著小兒子來此踢球。有個哥倫比亞男人爬上看台,坐到她的身邊,就跟此刻的我一樣。
但他餓了。
我拽著李毅退出停屍房。暮春時節,殯儀館的後半夜,散發淡淡的屍體腐爛味,混合大量防腐劑,變成類似瑞典鯡魚罐頭的味道。李毅不願離去,仍然想著下周的決賽,球隊的前鋒在哪裡?我用理智告訴他:我們的贊助商患有嚴重的精神病,球隊不能繼續比賽了。正當我和李毅激烈爭論,停屍房的大門咿呀一聲打開了……
下半場,球場瀰漫著屍體惡臭。月光下盤旋無數烏鴉,這些可惡的食腐動物,已預訂我方球員作為宵夜。比賽進入垃圾時間,我們無法發起有效進攻,哪怕遠遠瞄上對方球門一眼,都會被茅山法術弄得皮開肉綻。李毅不再拄著拐杖指揮,他知道敗局已定,安靜地坐在教練席上抽煙,也沒再布置任何換人戰術。而我不斷往球場里噴射驅蟲水與防腐劑,直到被裁判出示紅牌驅逐上看台。
聽到這裏,我的後背心九九藏書全是冷汗,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的秘密,原來早已被人發現。既然如此,為何不去比賽委員會舉報?雖然,國際足聯並未明文禁止喪屍參賽,但跟活人比賽明顯不公,我們算是開外掛作弊了。
「喪屍?」看著殯儀館黨委書記一臉認真的表情,我毫無意外地想起《行屍走肉》,「我懷疑你長期跟屍體相處,大量吸入腐屍的有毒氣息,產生了幻覺——或者,停葯了?」
到了四季如春的麥德林山谷,後來又橫渡大西洋去了伊比利亞半島,他給費爾明娜打過無數電話,也託人去大房子找過她——但她搬家了,住了兩百年的老宅變賣,全家移民美國,誰都不知道她在哪裡?有沒有結婚?是否還記得踢碎她家玻璃的小子。
我和李毅閉上眼睛,讓子彈再飛一會兒……遠處的球門恍若世界盡頭,遠遠傳來皮球與門框的撞擊聲,就像脛骨與腓骨的斷裂,又如交響音樂會上的三角鐵,帶著金屬絲線的持久震顫。三十米開外射中門框,在沒有燈光的黑暗中,這是怎樣的水平?下個奇迹接踵而至,皮球從球門方向彈回來——這下他沒做任何調整,直接凌空右腳抽射。
「我是黨員,也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唯物主義無神論者,我相信科學的力量。」
穿過凌晨兩點的焚屍爐,彷彿穿越天堂與地獄的收費站。迭戈·阿里薩·加西亞,來到殯儀館背後的空地,我們足球隊日常訓練的地方,也是無主孤魂的骨灰葬身之所。
然後,我用剛學來的西班牙語說了一句:Hola. Me llamo Ariza. Te amo.
1992年10月,她剛滿十六歲,像顆尚未成熟的芒果散發香味,已有成群結隊的蝴蝶圍繞著飛舞。而他赤|裸胸肌,低頭看自己的光腳丫,非但沒有逃跑,反而爬上石頭大宅的落水管。修長的四肢像只猴子,在她的窗台上撿回足球。她將一盆熱水潑在非法入侵的少年身上。他墜落到地面,幸好雙腿並未受傷,但是肩膀脫臼。她喊了輛計程車帶他去醫院。那天傍晚,他在慘叫聲中被醫生複位,女孩替他支付了醫藥費。
媽的,四個四+四個八,還四個王的炸彈呢!
我給S羅買了一台冰櫃,放在殯儀館黨委書記的辦公室。白天他躲在裏面睡覺,晚上訓練身體機能,恢復十多年前在西甲聯賽的肌肉記憶。比賽前一天,民政局長來視察工作,天氣太熱,打開冰櫃想喝杯飲料,結果看到一具喪屍。黨委書記立刻用催眠術告訴局長:「這是幻覺……這是幻覺……這是幻覺……」
決賽前夜,最後一次訓練后,我和李毅帶隊回到酒店。剛把迭戈·阿里薩·加西亞塞進冰櫃,我就接到某位十二年未見的老友來電,約我在最頂級的夜店會面。猶豫再三,我還是單刀赴會。並非我貪戀夜生活,而是那位老友位高權重,若不給面子,恐怕會對明日的決賽不利。
「我在殯儀館工作了二十五年,無數次在停屍房值夜班,以防配陰婚的王八蛋偷盜屍體,順便不受任何人打擾地看英超與西甲直播。除了足球,我還有個私人愛好,就是民科。」
幾天後的1/4決賽,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以6:0淘汰對手,10號S羅連進三球戴帽。半決賽的對手異常強大,裁判各種黑哨,還罰下去我們兩個後衛。85分鐘,比分還是一比一,我們的門將撲出一個點球。最後階段,喪屍球員爆發出強大的體能優勢,對手完全被拖垮了,7號、8號、11號各進一球。4:1,裁判也累得倒地抽筋。我們平靜而低調地退場,沒有任何慶祝儀式,默默等待三天後的全國冠亞軍總決賽。
周末,冠亞軍決賽在夜間舉行,球場上空的燈光打開,綠油油的草皮宛如英超或西甲。一面看台幾乎坐滿——對手是擁有幾萬名員工的大型國企,敲鑼打鼓前來助威。相比之下,「屍魔」球迷會只有十來個人,氣場卻不落下風,清一色在殯儀館工作的喪葬妹妹,從銷售接待到女入殮師,穿著制服,手捧菊花,盛裝出席,讓人以為這是一場盛大的出殯或國葬。
獻給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那是一項秘密的足球賽事,多年來秘不外宣,參賽球員必須是在道觀修行的神職人員。就像歐洲的皇馬與巴薩,中國道士足球聯賽也有終南山全真派、湖北武當派、四川青城派、江西龍虎山、安徽齊雲山等五大豪門。茅山上清派屬於後起之秀,去年逆襲得全國冠軍。道士們踢球,表面切磋球技,其實是進行法術對抗,通過足球提升降魔除妖的業務水平。茅山派的守門員,別看年齡不過十九歲,卻是從小養在道觀的棄嬰,綽號小神仙,從穿開襠褲起練習法術,如今已是喪屍剋星,不動聲色間讓大粽子、古曼童等灰飛煙滅。
拜我那篇文章的傳播,李毅大帝包子鋪生意不錯,老婆給他生了二胎。我們商量要重新組建一支足球隊。當年一塊兒踢球的小夥伴們,既已作鳥獸散,亦被這世界蝕骨銷魂。曾經的長壽街道馬拉多納,早在九十年代末的乙級聯賽斷腿成了瘸子。李毅只能做主教練,而我是球隊經理——為此我狂玩三個月的足球經理遊戲,卻連11個人都湊不齊,贊助商成了最大難題。
我撥開姑娘們千手觀音般的胳膊,憂傷地起身而去,但並不為錯過了一輛跑車而後悔。
迭戈·阿里薩·加西亞,他的媽媽是個服務員(實際上是個妓|女),而他是個私生子,從未見過爸爸,只聽說他可能是個作家或記者(也許媽媽從未搞清楚過是那兩個男人中的哪一個)。
十五年後,迭戈·阿里薩·加西亞回到卡塔赫納,買下老城區的石頭打宅。他住進費爾明娜的閨房,每晚睡在古老的木床上,聞著少女從七歲到十六歲的氣味入眠。
我暈,什麼是道士足球聯賽?
三天後,大雪紛飛的黃昏,我和李毅來到晝夜不息地焚燒屍體的殯儀館,見到外面套著西服裏面是阿森納球衣的黨委書記,原來今晚有倫敦德比。贊助協議在十分鐘內簽訂,球隊冠名「遺體告別大廳流浪者隊」,這是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名字。
中場休息,李毅瘋狂地訓斥隊員。所有人氣喘吁吁地喝水,只有S羅一個字都聽不懂,拒絕了隊友遞來的礦泉水。李毅關照大家:不要給他喝水!別看這傢伙體壯如牛,卻有慢性腸炎,一喝水就拉肚子——他不但不喝水,還從不流汗,甚至不喘氣,這是讓隊友們最害怕的。李毅又解釋,不流汗好啊,不會流失鹽分和電解質,S羅是先天沒有汗腺的怪胎,只能像狗一樣吐舌頭散熱。他秒懂主教練的意圖,伸出一條長長的舌頭——上吊自殺而死,舌頭很自然拖到胸口,恐怖片的氣息再度籠罩更衣室。有幾個隊員的職業是運送屍體,常見自縊身亡的死者,紛紛表示見鬼了。
2016年的秋天,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中國?這裏既沒有加勒比海岸的炎熱潮濕,也沒有波哥大內陸高地的涼爽,更沒有巴塞羅那的明媚陽光。姑娘大多平胸窄臀,男人們毛髮稀疏而陰鬱,到處是密集的樓房像千萬個墓碑。此地的足球水平還不如西班牙的高中聯賽,踢業餘足球的都是一群孱弱不堪的廢物。他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了?也不明白為何足球回到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