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電人生
他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中。
草莓也只有回答：「是樓下找貓的小姑娘。」
「樓下那個喝醉的男人是不是很胖，絡腮鬍子，腦袋有些禿？」草莓第一次主動問宇哲。
「我還羡慕你呢，我家裡天天催相親，煩都煩死了。」宇哲不服氣說。
「介紹一下吧還是，我們住在同一層，都沒有什麼正經見面的機會。」宋江依舊作為粘合劑一樣，給三個不習慣陌生人的鄰居做緩和。
我都這樣低聲下氣你都不理我！
外面漸漸沒了動靜，宇哲又心裏痒痒的，悄悄把門打開一條縫，依舊沒有聽到安安的聲音。他索性走出去，用手機照著外面的樓梯處。還是沒有。走了？
每天晚上只要一閉眼，腦子裡就會咔嚓咔嚓響個不停。類似於機器發動造成的噪音，追著周奇，讓他完全無法入睡，伴隨著這開機鍵一樣的啟動聲他腦子裡下意識就開始工作起來，想著程序架構，如何和上司溝通，電郵遠程合作事宜，翻找一些新資料，業內大手們的一些見解……這讓他精疲力盡。
「也許吧。」草莓突然問，「阿月呢？她還在屋裡？」
「小心。」草莓失聲。
周奇一翻身起來或者開燈，世界就立刻安靜下來。他看向啟動熒光燈忽閃忽閃的顯示器，又看了看空調，再回頭望向空氣凈化器，電子擋陽板，升降式遙控晾衣台，大家都老老實實堅守崗位，沒有胡亂開工。他拖出地上的掃地機器人，搗鼓了一會兒，發現早就沒電了。不是它。
草莓不由為她的勇敢而高興，很多人如同自己，年紀長了膽子卻一點沒變，依舊好騙。
作為一名程序員，周奇的思維方式也是從程序架構出發。在他的世界觀中，人的軌跡就是一道難以窮極所有變數的計算題，由於你無法得出所有變數的範圍，因而你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可這並非意味著命運就是無解的，而是側面證明命運是脆弱的。只需要更改一點點變數，就可能造成結果巨大誤差。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景被燈光點綴，就像是一隻只替人指路的螢火蟲。黑暗中一點點光亮都會特別顯眼，當靠近光點時你才發現，身旁原來還有其他人，只是大家都一直看著前面，忘記了彼此的存在。有時候它們也會由於各種原因突然熄掉，這時候不要慌張，深呼吸，仔細聽，你就能聽到其他人的腳步。
「好啊，如果我還在這裏的話。」宋江叼著煙。
安安的簡訊依舊是那幾樣。
「我才分手沒多久。」草莓在宋江面前很放鬆，這個穿著老式白背心、大褲衩、人字拖的男人有一種奇特的可靠感，他站得很穩。與前男友、對門自稱健身教練的人都不一樣。
宋江穿上才從超市買的打折Hello Kelly人字拖，五塊錢，能夠度過一個夏季了。不同於這層樓其他房間，這裏由於年久無人居住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霉味，天花板上弔著一個簡陋燈泡，地上是青黑水泥地。優點房租便宜，如果不是這個價格宋江也住不起。他今年二十五歲，已婚，到處打零工為生。
可最近他遭遇了一個突髮狀況。
宇哲哭笑不得。小姑娘很執拗，他只能夠冷處理，慢慢她就會把目光投向周圍那些帥氣的同齡人。
「你看到了？」
回到家裡，周奇看到門口躺了只死掉的小老鼠，身上還有些木屑，一隻威風凜凜的黃黑斑點貓爪子踩在它身上，滿臉炫耀。和周奇對視了一番，貓從他身旁輕巧路過，跑下樓。周奇翻看屋子時發現自己原來有窗戶忘記關上——小姑娘的貓應該是這麼進來的，而原本裝手套和帽子的小抽屜微微拉開，裡頭已經被撓得一盒子木屑。
空調停止製冷，八月酷暑的威力就顯現出來，原本清涼的室內環境變得滯澀燥郁，溫度不斷上升著，讓宇哲有些呼吸不暢。他推開窗戶，讓外面的熱空氣流進來。探出頭后他發現隔壁和樓下似乎都來電了。宇哲再次打開門，揚起手中的手機，和對面年輕姑娘的手機燈光互相照射。
草莓的臉由於憤怒、羞恥以及酒精變得通紅。這個流氓！她用盡全身力氣喊出滾，不再妥協——哪怕可能在網路上發現自己的不雅照。男友吃驚的臉被她關在門后，他無法想到一向對自己百依百順的草莓竟然也會有這麼剛烈的一天。
你出來啊，我來找你了。有女人的聲音在輕輕呼喚。
「我只是踩上去看看。」宋江解釋說。
「哈嘍！」
「玩遊戲。」周奇將手中手機攤開給大家看。
周奇點點頭。程序員並不需要太多天賦，時間堆積和堅持認真就能夠把這份工作做得比大多數人更好——大多數工作都是如此。
草莓：你工作的健身房在哪？
這話讓草莓稍微對他相信了一點。
「我想你了，對不起！」那頭傳來阿月帶著哭腔的聲音。
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面傳來貓叫。那貓鳴有些怪異，纖細中帶著一種不同於普通動物的抑揚腔調。「你出來啊，我來找你了。」貓叫變成了幽幽女聲。
什麼叫老實人呢？周奇小時候無意中看過一本書，名字就叫《老實人》，伏爾泰寫的。結尾主角老實人發現了生活的意義，只有工作才能夠免除煩惱、縱慾、饑寒這三種災難。認真工作，不多想，沒有有的沒的的煩read.99csw.com心事和一屁股麻煩，這也許就是老實人的簡單生活。可是老實人現在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個諧星代名詞，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的不是悲劇角色就是讓人發笑的原因。
草莓忍不住一笑，這傢伙到底還是要到了自己的聯繫方式。
草莓想了想回答：「應該在樓下。」
他走到正對著樓頂門口的儲水罐處，用水罐擋住自己的身體，開始玩遊戲。
「那邊還有個老兄。」宋江指了指斜對角儲水罐後面，有個人背對三人坐在牆角。
宇哲心想，怎麼說真話大家就是不信……
宇哲回到屋內，看到自己發的幾條微信石沉大海，不由沮喪。正要去洗個澡，突然滴滴聲讓他一把抓起手機。
起因是阿月不知道被什麼鬼迷心竅，借了雙方父母親友一大筆錢，再將兩人的房子抵押貸款，總計兩百萬砸到小額貸款中，那家公司該年就被警察摘了牌子，錢根本找不回來。阿月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逃避，躲開親友的追債和審判，逃亡之路至今已經兩年。
「真名。」宋江聳聳肩：「你是不能吃的草莓，我沒有一百零七個兄弟也沒法下雨，扯平了。」
草莓每天都很疲憊。
「別跑。」
浪跡天涯，這種在少年時代極為浪漫的幻想沒想到有一天變成了自己真正的常態。風塵僕僕，四海為家，還有一個紅顏知己，似乎聽起來不錯。可是……詩和遠方如果發酵時間過長，就會變成屎和無家可歸。
安安才讀高中，十七歲，宇哲已經二十七歲，兩人聊天卻沒有隔閡。宇哲心裏不免驚訝，轉瞬又有些鬱悶，果然自己還是太不成熟了。正是由於他開始沒有拒絕，導致後來整個事件走向越來越詭異，安安直言要當他女朋友，去開房也是可以的。女高中生的豪邁讓宇哲很佩服。安安家和宇哲家是熟識，相親沒成本就該點到為止，如果還被人看到他和未成年的安安關係曖昧，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宇哲當機立斷，讓她好好學習別胡說八道，自己只當她是小妹妹。
「那就是他了，就是找貓的小姑娘的爸爸，老婆跑了，他每天喝得大醉，估計小姑娘是逃出來的，不想和他爸呆在屋子裡。」
躺在床上，周奇喝了一杯牛奶后依舊無法入睡，這時候房間里各種各樣的顯示燈都同時熄滅了。停電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周奇則是說：「結婚挺好的，只是暫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
我來找你！
今天有月亮，雖然依舊悶熱，在樓頂能見度還不錯。來的是一個身穿無袖衫的年輕女人，一頭濕漉漉的頭髮，纖細的身體像是被浸沒在水中然後被人狠狠擰乾后舒展開來，透出一種難言的鬱氣和固執。
正對門的男人草莓遇到過好幾次，他給人一種奇特的輕浮感，看起來就不是踏踏實實的男人。如同是行走在狗群之中的貓，步伐不對，表情不同，散發出一股獨特危險的氣息。女性原本的好奇心經過這幾年已經變成了戒備心。草莓盡量避開他，可最終還是被他在電梯里搭訕。
她摸黑來到樓梯口，那裡有一個小女孩，她穿了件單薄的綠色背心，居家短褲，年紀十四五歲，正用手中手機照著草莓的腿。
老實人，這是認識的大家對周奇的稱呼。
他先是將醉漢側躺，避免嘔吐物堵塞他的喉嚨導致窒息。才一翻身，胖男人立刻哇啦哇啦吐了一大堆嘔吐物，惡臭撲鼻而來。宇哲忍住噁心，架著他的雙肋抬到樓下階梯轉角讓他靠著牆壁，這才跨過在樓梯間流淌的嘔吐物折返。
「那大家加個微信。」宇哲眼裡閃爍著狡猾的光彩。
「好了，現在我們十五樓的四家人算湊齊了。」背心男笑著說。
學數學的人都知道，數學是一門不會犯錯的高級學科，不同於自然與社會科學、哲學等不斷自我否定的艱難，周奇不想讓自己變來變去，他的終極目標就是能夠一直做這份工作下去，然後娶一個同樣是老實人的老婆，安安樂樂。
宇哲突然問：「之前我聽到外面有個小姑娘在說話，你們誰看到了？什麼情況？」
買一間房子，將自己保護起來，這不就是電腦主機嗎？結婚，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這就是組合，承擔可能的風險。平靜生活，拒絕意外和改變，沒有意外就是最好的消息，這是電腦最重要的使命。我已經變得和機器一樣了啊……
「還好吧。」宋江習慣性笑笑，「你呢，單身貴族草莓小姐？」
「我是健身教練。」宇哲小聲自報家門。
「對，她是我老婆。」
醉鬼大呼小叫著，喝，不準跑。鬧了幾下后他開始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之前我回來的時候它恰好往下面跑。」
可在這時突然斷電，讓她辛辛苦苦打的字很可能化為烏有。草莓氣得對大抱枕就是一個過肩摔。
周奇有點意外：「你怎麼看出來的？」
手機連上網路后宇哲給安安回話，路上小心，打車回家。
「……這什麼病？」宇哲一愣。
「她最近感冒了，不能吹風，就呆在屋裡。」宋江說起謊來連自己都相信。
去年才畢業時她完全沒有這種負擔，每天睡一覺就又精神滿滿，一周五天做文案和PPT到半夜兩三點不在話下。
兩塊五一包的大前門一直味道很嗆
reａｄ•99csw.cｏm，宋江這兩年已經習慣，反而覺得夠勁，能夠刺|激一下越來越麻木的神經。雙手撐著簡陋的護欄，宋江看向對面，那是與這邊的老小區截然不同風光，四十幾層的電梯公寓，沒有斑駁的牆壁和亂糟糟吵鬧的院子，一條街道彷彿劃開了兩個不同的時代。前面是文明，後面是生存，不需要為生存擔憂，你就可以往前走了。「你也是十五樓的。」對方先一步認出了宋江，她走到他旁邊，也靠在護欄處，「我記得還有一個姑娘和你住在一起，叫阿月？有兩次我們在電梯里遇見過。」
草莓買了一瓶伏特加，喝酒壯膽后再次告訴對方，我們到此結束！男友換了一副面孔，大咧咧說你怎麼這麼絕情，之前我們那麼好的啊。其實啊，我們很多浪漫時刻的照片我都有保存哦。
「又有一個人來了。」宋江朝遠處抬起頭。
宇哲蜷縮在沙發上看向筆記本電腦屏幕，動漫讓他白日消耗過度的肌肉放鬆下來。
「我就不去了。」最先拒絕的竟然是宇哲，「睡前四個小時不宜吃東西。」
周奇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如釋重負感，他終於可以從日常的倦怠之中暫時解脫出來，稍微喘一口氣。室內讓他太過於壓抑，於是周奇推開門直接走到了樓頂。月光照射下一切都被塗上一層銀白色，這讓周奇想到了年輕時那些無所事事的夜晚，發獃，看著外面的姑娘，聽音樂，看小黃書，白日夢，舒舒服服地浪費時間。
3
草莓忍不住說：「這是你的外號還是藝名？和那個及時雨宋江一樣啊。」
然後失蹤至今。
宇哲率先笑出聲來，草莓瞪了他一眼后也忍不住笑。
2
比如，周奇如果改變自己乘坐地鐵的習慣就不得不買一輛車，為了買車他會學習大量關於車的知識，並且學會在各種品牌中選擇，開車自然都會遇到事故……一連串的多米諾效應極有可能改變周奇原本的生活軌跡。其原因就是周奇放棄了地鐵上下班。
宋江咧了咧嘴，雙手摸著有些鏽蝕的鐵欄杆。他這個人有一種奇特的能力，只要和其他人相處就會很容易表現出樂觀的樣子來，笑容也變得很容易，這是長久以來養成的一種習慣，想要與人相處，不會笑可不行。
那人指了指自己胸口，原來他身穿一件印有皮卡丘的白短衫。
安安很刁鑽地問，你是不是有別的喜歡的人了？
宇哲只覺得從頭冰到腳。安安竟然這麼晚找了過來！他只覺得腦袋裡一片空白，各種可能的畫面片段不斷在眼前閃過，自己讓安安進來，陷入犯罪危機，不讓安安進來，黑漆漆的夜裡她一個小姑娘又很不安全……宇哲從沒有遇到一個這麼艱難的選擇。他將手機網路進入飛行模式來逃避。
5
至少這一個小時大家是自由的。斷電給了我們喘息之機。街對面，那些不會斷電的生活又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我不是。」草莓將自己和宇哲分離開來，「我不看動漫。」
草莓趕緊關上門，偷窺令她心跳加速。她摸了摸額頭，才洗完澡又出汗了。打給物業，物業說也在聯繫電網公司的人處理。她聽到外面沒動靜后打開門，在自己家的電錶處搗鼓了一會兒，依舊沒用。讓她生氣的是樓下的餘光已經投射上來，偏偏她住的頂樓就是沒電。她不由產生了一個念頭，會不會是人為導致這一層停電？繼而她想到了那個金玉其外的前男友……他那種人一旦你清醒過來就會覺得很可怕，他可以一邊笑著道歉，一邊毫無心理負擔地拿走你的錢和青春。
只有草莓接過他的煙，另外兩人都說不抽煙。
「謝謝你啊。」
「我猜的。」草莓笑著說。其實並不是，幾次擦肩而過她都聽到周奇在說程序bug和調試什麼的，這和她公司那些程序員很像。
好在現在是斷電，我可以假裝不知道，或者假裝還沒回家……宇哲如同鴕鳥一樣想著。
躺在床上睡不著，周奇下意識回顧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沒有愛情，沒有性生活，無休無止的上班，日復一日重複，學習，應用，再學習，到處學習出差，再回公司講解傳授，生活的色彩變得單調而凝固。唯有每次花錢時周奇才能夠感覺到一點點愉悅，除此之外他更多的是身體上的麻木和工作疲勞之餘帶來的平靜。
那是一隻母貓，宋江沒有在女性面前抽煙的習慣，這讓他覺得不太禮貌。一隻貓和一個女人很像，喜歡你時她會每時每刻撩擾你，如果你想要徹底擁有她，那又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她就像是一隻貓，一隻小鳥，永遠不願意被束縛和困擾，若即若離時最美。以前阿月就說，如果你想要學會和女人相處，可以試著養貓，面對女人需要的是耐心和情趣。
「叫我草莓就行。」
突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前男友有一個習慣。他怕黑……只要在黑暗處就會靠自己靠得緊緊的，以前草莓覺得這是他的可愛之處，現在只覺得簡直是做了虧心事的表現。
一秒鐘后那頭蹦出一條簡訊：你把誰當成我了！你read.99csw.com說清楚，你怎麼這樣啊！
這就是夜晚聽到咔嚓咔嚓聲的真相。一隻不小心被關在裡頭的小老鼠想要挖開盒子出來，爪牙並用地咬著木頭。周奇回頭看去，那隻被貓壓在爪子下的老鼠已經不見了，它通過裝死成功逃走。他不由露出笑容。
宋江從煙盒裡摸出煙來，給大家遞來：「抽嗎？別嫌棄啊。」
如果他找來……草莓心緊了起來。
女鄰居點點頭，看了看漆黑的長廊，退回去關上門，禮貌中帶著冷淡的拒絕。
周奇難過地抱著枕頭，扒拉開電話，發現竟然無人可打。他反而釋然起來，如果將自己此時失控的情緒發泄，說不定就會做出以往絕不會想到的事情。他決定玩一會兒手機遊戲《精靈寶可夢》。對於工作狂來說，玩遊戲已經是最奢侈的消費時間了。戀愛？時間餘額不足。
宇哲對這個小姑娘很是頭痛，兩人之間根本不是戀人關係。原本宇哲在家裡催促下和另一個女孩子相親，對方覺得他不夠成熟作罷，宇哲也大大鬆了口氣。可相親女孩子的妹妹卻不知道眼神哪裡不對，加了自己微信后還以姐姐的名義約自己出去。
草莓看過去，宇哲正走上樓頂，身穿一件皮卡丘的短衫——哪有健身教練這麼穿的？這個騙微信的騙子！
「看我幹什麼？」草莓皺了皺眉，將煙熄滅，「我才和一個人渣分手，你們就談結婚，這樣真的好嗎？」
「是黃黑斑點那隻貓嗎？經常在樓頂走來走去。」宋江突然說。
她也不是沒有去過健身房，裡頭的教練都很壯士，一副隨時隨地都能脫掉衣服的表情，荷爾蒙在臉上飛揚，眼前自稱宇哲的男人卻看起來太瘦，而且他完全沒有運動男那種熱力散發的感覺，看起來過於悠閑。對這種看起來漂亮又愛說謊的男人，草莓特別提防。
「我也喜歡，你看！」
宋江扭頭看去，不免有些失望，不是阿月。
明天是老媽五十八歲的生日，他卻無法回家，不止如此，為了不給家裡添麻煩，他簡訊也不能發送，失蹤的宋江對宋家才是一個好消息。
周奇產生了一種妄想，這種聲音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自己體內，是從骨頭到大腦發出的雜訊。看過醫生之後，醫生只是告訴他早點睡，保持良好作息，放輕鬆。只是周奇已經習慣了半夜兩點上床，十一點對他來說還太早。
為了避開他可能的騷擾，草莓搬家到了現在的公寓，十五樓的頂樓，老小區，鮮有人到來的地區。
宇哲知道是自己之前有次舉動讓對方誤會了。上次電梯里只有宇哲和她兩人，這姑娘精神不太好，眉眼憔悴，原本很美的五官也變得愁雲慘淡。宇哲給她介紹說鍛煉能緩解身體疲勞，願意的話她可以加自己微信……卻被對方以提防的目光對待。不過宇哲想想也對，這姑娘獨自生活，沒有防備心和足夠警惕的話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抓了抓頭髮，宋江吐出一口煙。那種地方對自己來說太遠，還是遠遠看看就好，沒有大前門和炸醬麵，自己也未必會習慣。他雙手撐在護欄上，搖搖晃晃站在狹窄的天台邊沿，想要跳下去看看。
「精靈寶可夢，你也喜歡這個！」
老實人最大的人生目標是結婚。《老實人》這本書里就是這麼寫的，也許這就是最早老實人宿命的預測。周奇今年三十二歲了，依舊沒有完成老實人最重要的結婚目標，這讓周圍人替他著急。他一點也不著急。真的不急。
「我也不去，明天還要上班，吃太飽容易睡不著，最近我要忌辛辣。」草莓說著伸了個懶腰。
眾人商量著下次去哪兒聚餐，周圍一下子亮堂起來。四人都知道，短暫的意外結束，每個人又不得不回到日常煩惱之中。
當然了，任誰背負兩百萬的債務都會腦子亂。只是宋江從不說而已，他腦子一亂就抽煙，把煩惱隨著煙霧一起暫時排到體外。
「我有個提議！」宇哲突然眼睛一亮。三人看向他，讓他更加興奮，「這棟老樓斷電常有，不如這樣，下次斷電我們一起出去好好吃一頓！斷電期，大家只能互相發發牢騷，不準太過於涉及互相隱私，怎麼樣？」
出來見個面好嗎？
「哈嘍。」身穿白背心赤腳的男人對周奇打招呼，他臉上有一種奇特的從容，之前明明想要從樓上跳下去——周奇也承認，那時候對方依舊很從容。
「你嘛，不像是會長久做同一件事的人。」這次草莓是憑直覺猜測。
你是不是男人？
「你看到我的貓了嗎？」小姑娘的聲音還帶著一些羞澀，「黃色的貓，身上有黑色斑點，小區里只有我的貓是這樣的。」
有時候想想，這樣的生活真是乏味透頂。他想要改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非常非常害怕改變這件事。真是可悲。
現在阿月甚至連和宋江在一起逃避也做不到，獨自離開。宋江不怪她，他只是遺憾當時自己沒有強硬阻止年輕的妻子，溺愛和沒有原則造成了現在的困境，大吵一頓，甚至弄哭她，結果或許就有改變。再往前，如果宋江沒有愛上阿月，他們不會結婚，也不會陷入現在的債務逃亡。再往前，如果阿月是一個冷靜的女人，那麼她也不會被宋江的糾纏和甜蜜鎖住。自己選的路和人，怪不了別人。
事實上，阿月已經「失read.99csw.com聯」兩天了。那天她說去買點材料好好煮一頓火鍋，一個小時后宋江收到了她一條簡訊——對不起，我腦子很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讓我靜一靜。
「停電了啊，果然是老小區了，負荷超載了吧？」宋江說著，緩解互相之間可能的尷尬。
「你們好。」宇哲打招呼，看到草莓時特意露出一個大大笑容。
宇哲有些不好意，自己突然的失態宋江沒有嘲笑：「你們都是口袋妖怪愛好者啊……可惜我是數碼寶貝派。」
兩人心知肚明，這根本就是一個爛理由。想要見的人你可以幾十個小時奔波就為了一個小時的面對面，不必要時兩步路距離的門都不願意去敲。
宇哲一下子跳起來，他激動地給母親發簡訊：媽，我找到自己喜歡的女孩了！
「真羡慕你們這些單身男啊。」宋江突然嗟嘆，「如果當初我沒有那麼衝動結婚就好了。」
所有人都看向草莓。
「小心。」身後傳來女人的聲音。
草莓再度打開電腦後覺得自己之前做的事情完全沒有意義，忘記就應該連同仇恨一起丟在身後，人不能一直走在黑暗中。分開之後誰勝誰負誰拋棄了誰已經不重要，因為那個人已經不是自己該在乎的人了。她站在落地鏡面前，看著自己連粉底都很難遮掩的黑眼圈，揉了揉有些憔悴的臉頰，掀起衣服，露出缺乏鍛煉導致身體線條下滑的身體。是時候往前走了，草莓。她翻出手機。
4
說著他就要脫掉上衣展示一下，被草莓伸手阻止：「別秀肌肉……我有暈肌肉症。」
草莓冷冷看著他，讓宇哲有些莫名心虛：「我真是健身教練。」
小姑娘急匆匆往樓下跑去，草莓讓她慢一點。
關上門后草莓聽到有腳步聲，有人在外面說話。她將門拉開一點，過道依舊一片漆黑，她關掉手機照明，聽覺在黑暗中變得極為靈敏。似乎是兩個男人的喘息聲……什麼情況？
草莓一點也不怕黑，她行得正走得直，在黑暗中她安心。
樓梯里這時傳來沉重的喘息聲，伴隨著一陣呻|吟。宇哲幾步跑過去，在燈光照射下他發現是一個仰躺在階梯處的胖男人，身上散發著酒臭味，白色襯衣上有些污漬，整個人呈大字躺在樓梯上，嘴裏還在嘀咕什麼，就像是被海浪衝到岸上的垂危魚類。這人宇哲不認識，想必是這棟樓的業主，醉酒後迷迷糊糊倒在這裏。
他率先將燈往下照到對方的膝蓋處：「停電了啊。」
「那就算了。」宋江抖了抖煙蒂，看向周奇：「程序員，像我這樣的能做你的工作嗎？聽說你們待遇不錯的。」
仲夏夜的停電讓原本安靜的夜晚充滿了一種濕熱的黏著感，宇哲給電網熱線打電話，那頭卻一直佔線，更讓他煩悶。
大家都看向程序員，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人費解。不過很快宋江就明白過來，替他補充完整：「反正停電，家裡太熱，不如大家下去吃燒烤夜宵？」
他將面前的一個塑料藥瓶裝在短褲兜里，拉開門，慢悠悠走到樓頂。這裏他來過幾次，由於除去他其他人都不會來，很安靜——不，偶爾還會出現一隻黃黑斑點貓在欄杆上走貓步，姿態優雅。今天沒有看到那隻貓。宋江可以安然抽煙。
「好。」周奇也默默點頭。
「樓下有一家新開的燒烤。」周奇突然鼓起勇氣插話。
「你是程序員嗎？」草莓好奇地看向周奇。
宋江抽著煙，看著面前環繞自己的兩個老電風扇慢慢停止旋轉。
可很快草莓就從這種男人慣用的花招中醒悟過來——他說自己是健身教練？！哪有這麼漂亮臉蛋的健身教練！草莓心裏冷笑。
可這還不是最讓她受打擊的事。關鍵是她男朋友，那個看起來帥氣陽光的男人，從熱戀中醒來，她發現他原來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爛人。迷戀賭博，一屁股債，同時和幾個女人保持曖昧關係，他的攝影師身份似乎也只是用來勾搭姑娘，草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花了兩年才看清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
草莓側開臉。
那邊淡定回答：早點睡。
「人家的意思是，讓你不要秀肌肉了，秀了她也不會把電話號碼給你的，不知道我這個解釋對不對？」宋江看向草莓。
正當她要聽個仔細時，突然傳來很大聲的吼叫。不要走！伴隨著另一個男人離去的腳步聲。
一個學員說自己聽力減弱，另一個學員問他減脂期間可不可以吃薯片，這都是健身常見的問題。宇哲當健身教練已經兩年，回答早就得心應手，他讓前者在運動時外放音樂以減少對內耳損害，後者則是委婉拒絕。
難過歸難過，可誰都沒有停下步子的嘛。
「你一個人在這幹什麼？」背心男旁邊的女性問，她的臉很蒼白，讓周奇想到醫院帶著消毒水味的床單。
家裡父母很開明，覺得孩子生活是他自己的事，過得滿意就好。關於父母，周奇很感激。單位里其他人都常常抱怨，父母多禍害，限制了他們的上限之類，周奇替他們惋惜。可轉念一想，如果同事們有自己家這樣的父母，說不定他們又變成了自己看不起的老實人，到底怎樣的環境他們才滿意呢？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室內變得越來越熱，她忍不住打開門用手機燈照出去，恰好和對ｈｔｔｐs://read.９９cｓw.ｃｏm面男人四目相對，對方將燈下移，露出一個輕佻的笑容，讓草莓更厭惡，她趕緊關上門。
「好吧，不過不要跑太遠的地方。」草莓也覺得有趣。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喊。
可惡的斷電！
自己十幾歲時和她一樣，為了喜歡的東西會忘記危險，就像一隻被老鼠勾引到下水道的貓。所以草莓說了個謊，免得她去樓頂，太危險。
宋江將煙和鑰匙丟在二手桌子上，脫掉身上背心，摁開檯燈，翻出五零二膠水慢慢粘合那一雙被自己蹦斷的人字拖。這時候突然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的電話。
屏幕一下子沒了光亮。他用手機照明，走到窗口，樓下依舊燈火通明。宇哲推開門，外面也是漆黑一片，看來是整棟樓停電。他用手機照了照這層樓，三個鄰居的房門依舊緊閉，彷彿大家一輩子都不會往來。
「滿分。」草莓回答說。
「你精神不太好啊，其實可以適量運動一下。」男人的聲音柔軟，就像是疲倦時的羽絨枕頭。
她很乾脆地和男友一刀兩斷。對方反應極大，痛哭流涕說自己絕對痛改前非。可是，原諒他的當天，男友就又用草莓的卡刷了三千塊的衣服。
1
為什麼不回我？
宇哲都能夠想到那頭安安那張認真的臉。瓦特了！我腦子也斷電智障了。他想。
「對！我在下面不遠的一個超市當收營員！」宋江一副猜的真準的樣子，很自然地說出自己的窘狀。
前男友不斷騷擾著她，哪怕被拉黑也依舊通過社交網路留言嘲諷，威脅著草莓。每天草莓都擔心自己可能變成又一艷照門的女主角，生理與心理雙重疲憊讓她身體變得越來越差。今天洗過澡，她吹著頭時下定決心向人求助。於是她將整個事件都寫了出來，準備通過電郵匿名發給她之前關注的一個心理諮詢師。
似乎感應到什麼，那人扭過頭來，顯出一張有些木訥的老實臉。手機燈光將他的臉映得慘白。
「是啊，太忙。」宋江也附和著笑。
停電對於他來說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一個人如果經歷了足夠多困難，就會對生活層出不窮的狀況習以為常，不過是又點燃一根煙罷了。
宋江嘖嘖：「真是可憐的已婚男人啊，彷彿已經看到了我未來的樣子。」
周奇站起來，朝對方點頭示意。
一直沒說話的最後一人開口。周奇還以為他這種顏值的男人一般都是不說話的高冷型——他公司里的副總就是這樣的類型。
那倒沒有。
如果女人不想，別說微信，連微笑你都得不到。
回到屋裡，她從還剩一點點冷氣的冰箱里翻出一瓶烏龍茶，拿著飲料，她穿著拖鞋往露天樓頂走去。推開門，草莓看到已經有人在那裡了。
回頭想想，幾乎每次男友都是晚上到來，讓她出去和他夜宵、深夜開房，草莓覺得自己就像變成一個簽署了合法性關係契約的員工，隔幾天晚上準時上班，報酬就是對方甜言蜜語和不知道真假的各種吹噓。草莓厭倦這一切，連那張原本她最喜歡拿來炫耀的男友臉也變得噁心起來，她不再是那個只啃著幻想就能夠活下去的小女生。女職員和女學生，是女人這一科目中截然不同的種類。
他也關上門坐回沙發上翻看手機。微信上的未讀提示有十六條，其中兩條來自於學員，十四條都來自於安安。
草莓輕笑一聲：「說起來，十五樓的大家都太忙了，都還從沒有正式見過一次面。」
草莓聽到輕手輕腳的腳步，猶豫了一下，朝著樓梯處走去，才走到樓道口那裡就漆黑一片。整棟樓再次變回黑暗之中。
閉上眼睛就是催促他上班的喀嚓聲，這股喀嚓聲像是學生時代的鈴聲，又像是起床的鬧鐘，和編程時出現的噹噹當報錯聲一樣讓周奇無法入睡。那是機器聲，也是他身體里的齒輪聲，這聲音讓周奇感覺到自己和家裡買的那些電子設備沒有太多區別——無非是自己優先順序更高一些罷了。
「沒事啊，回來吧。」宋江笑著說，隨手將兜里的藥瓶丟進垃圾袋裡，將垃圾袋繫緊。
「好羡慕你們，很恩愛啊。」草莓半是恭維半是真心話。她看到這一對年輕的夫婦總是結伴而行，一起出去買菜，一起逛街，那是草莓追求的那種穩定的陪伴，長情的平淡生活。過於激烈的東西已經讓草莓越來越厭倦，瞬間的高強度感官刺|激帶來的只會是對下一次更高更強的渴望，一旦無法抵達就會想方設法另找途徑——或者另找他人。
她說，你等我一年，等我十八歲，你就不算犯罪了。
宋江跳下來，落地時弄斷了人字拖，索性將它們踢在一旁，赤腳站在有些灼|熱的地板上。
宇哲無言，為什麼說點真話那麼難。
那時候她是人生贏家，有份不錯的工作，一個相貌優良體貼的男友，父母健康，朋友友善。短短一年時間，她已經從春天鮮艷的草莓變成了現在被關在冷藏箱的滯銷草莓。工作上強度越來越大，讓她神經繃緊，身體也產生了不良反應，她腸胃時常難受，父母開始旁敲側擊詢問她準備多久結婚，讓她更是煩惱。
「我叫宋江，鄰居你好。」
結果卻恰得其反。
「那你猜猜我是做什麼的？」宋江將煙盒塞入褲兜里，興趣盎然地主動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