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想了想，答不上來，就指著桌上的包子說：「反正比這個好吃。」

杏花聽見了，但沒有聽清楚，大聲問：「你說什麼？」

晌午，杏花的歌聲又響起來了，他很煩燥，一聽到這小曲，就想起了娘，他恨杏花，幹嘛要天天跑來唱小曲。

小鬼說：「好吧，其實做鬼一點都不好玩，很悶的。」

五哥認出來了，那是杏花，山邊趙老頭的閨女，有兩隻大眼睛，梳很難看的羊角辮，沒事愛抱著小羊羔說話的傻姑娘。今天五哥心情不好，一看到杏花，就覺得她更傻了，羊角辮更難看了，娘唱的小曲從她口裡唱出來，也突然難聽了。於是，五哥衝著她喊：「別唱了，狼來了。」

天黑了，小鬼不知從哪裡突然鑽了出來。五哥給他講了今天的好運，說謝謝你。小鬼不好意思了，說：「我都沒幫你，是你自己碰上了好人。」

「人也能看到鬼的，不過只能在晚上。說吧，你為什麼要死？」小鬼找不到凳子，就在地上坐下來。

「好啊。」小鬼看五哥伸出手，也伸了手去，不過五哥卻握了個空。

「那你們冷么？」

「你怎麼了？」小鬼問。

「那你們不餓嗎？」

小鬼的神志慢慢聚成一團，身子緊緊收縮，他已經做好了吸血的準備，身外的世界越發沉重起來，耳邊只有五哥粗緩的呼吸聲，這聲音更激發起他對陽血的慾望。

「我要找我爹媽。」五哥不那麼害怕了，坐直了身子說。

五哥從下午開始往桌上邊爬過去，直到黃昏，才爬到桌子邊，抓到了包子，這時候，他的腦子什麼也想不了了，一口氣就要把三個包子塞進肚子，可是他的手抖了一下，有一個包子掉到了地上，滾到了牆角邊，五哥看著那個包子，他再也沒有力氣爬過去了，便將手上的兩個包子一口氣吞了下去，然後覺得腦袋好沉，包子還沒吞完就睡著了。

五哥又仔細看著他，越看越像，不過，人家小鬼長得真白，和杏花放的羊一般白，讓五哥羡慕不已。「我們做朋友吧？」

五哥徹底相信了，他見到鬼了。

小鬼連連擺手說：「不是不是，就不是。」

晚上，小鬼來了，他看到五哥在睡覺，很意外，就叫醒了他。五哥迷糊著睜開眼睛，看著小鬼。小鬼興奮地對他說：「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好事，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麼東西來。」說著小鬼從背後掏出一把嶄新的斧頭，在五哥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說：「我去偷了一把新斧頭送給你。」

小鬼搖搖頭說：「我不。」

第二天，五哥的腳還是西瓜一樣，不九_九_藏_書轉它也痛。五哥睡醒的時候，覺得這天氣很奇怪，眨一下眼是白天，眨一下眼又變成晚上，還有好多星星在飛來飛去。他躺著不想起來，一會兒，覺得身上好冷，伸手去抓了些乾草蓋到身上，剛蓋上去，又覺得身上熱得難受。這是怎麼了？五哥很納悶，他望了一眼桌子，看到三個包子還在，他想，是不是太餓了。

五哥睜大了眼睛，他不能相信小鬼的話，他覺得那簡直比下包子雨還神奇。

天還沒黑，五哥吃了四個包子，坐在門口揉腳，一邊想，如果明天上山吃了三個包子，就更有力氣，可以背七個包子的柴下山，從此，他的包子數量就上升到了七個。五哥覺得是小鬼這個朋友給他帶來了好運，晚上要謝謝他。

到了半夜，五哥和小鬼聊著天，不知不覺困得睡著了。雞叫的時候，五哥醒過來，小鬼已經走了。他站起來，突然腳上一痛，又跌倒在地上。他抬起腳一看，嚇了一跳，昨天扭到的地方，已經腫得像個西瓜，又紅又紫，轉一下就痛得眼淚都出來。五哥嚇壞了，心想今天砍不到柴了，怎麼辦呢？他覺得心像跌到了深山谷裏面，望著桌上的三個包子眼淚汪汪。

「是的，你問題真多，反正我們做了鬼，就什麼都不用做了，天天走來走去，有時也怪悶的。」

第二天，五哥只吃了一個包子，力氣小了好多，但是他想，如果他今天背少了柴，只能換到五個包子，那明天還是只有一個包子上山，又只能背五個包子的柴，這樣下去，包子就再也回不到六個了，所以，他今天一定要咬住牙，背六個包子的柴下山。

「那你們就不用砍柴，是么？」

小鬼高興地說：「是啊是啊，我們是朋友，我就不會悶了。」

五哥幽幽地說：「我也想吃狗啊，我還想吃豬呢，可是我從來沒吃過肉，要是你們做鬼的有肉吃，我都願意做鬼。」

這時候，五哥又看到斧頭把上有隻手，緊緊握著斧子，五哥嚇了一跳，哇哇叫了起來，腳一軟，跌倒在地上。這時，斧頭慢慢落回到桌子上，把手上的人鬆開了手，順著手看過去，一個長得和五哥一模一樣的人走進了月色中。五哥看清楚了，那就是自己嘛，不過人家長得白多了。

小鬼搖搖頭，脖子上碰到乾草，扎得他痒痒的，多麼真實的感受，他突然很衝動地想跑去小溪邊喝水。剛站起來，腳上傳來劇烈的刺痛，撲騰一下栽到了地上。小鬼痛得吸著冷氣，額頭也冒出汗來。

小鬼扁扁嘴，又說：「你去睡覺吧，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每到晚上，五哥早早將斧頭豎在桌上，把包子輕輕擺到刃下，然後將乾草鋪好ｈtｔpｓ://reａd•９9cｓｗ.coｍ，倒下急著睡覺。睡著了才能做夢。可是越急越睡不著，並且，五哥還發現，包子到了晚上會發出香味，越夜越香，第二天天一亮，反而啥味也沒了，可能是晚上香完了。

五哥害怕了，他知道一定是餓的，他看著桌上的包子，如果現在吃了，他就永遠背不了七個包子的柴了。但如果不吃，他可能就要死掉了。可是，今天吃了包子，明天腳還不好，後天怎麼辦？還是會死掉啊。

這時候，他聽到屋後傳來唱歌的聲音，那歌聲很好聽，曲子五哥也聽過，小時候娘都唱著哄他睡覺。五哥這幾年都沒有大白天呆在家，不知道還有人在他屋子后唱歌。他艱難地扶著門框站起來，沿著牆轉到屋后，看到後山有一群像白雲似的羊群在吃草，有一個小姑娘揮著羊鞭，那歌聲就是從小姑娘口裡飛出來的。

小鬼皺著眉說：「你不要說謝謝，好不好？你再說，我就不咬了。」

什麼時候才能砍柴呢？五哥愁壞了，到晌午的時候，他站起來腳都像刀子插著似的痛，只能一會兒吐口唾沫，然後使勁地揉搓，這是他小時候看爹揉腳的辦法。

這也難怪，五哥每天晚上都在抵抗包子的焦慮中入睡，夢裡總是下著大雨，包子雨，滿天滿天的包子紛紛掉在地上，砸在他頭上，還有樹林里，好多的包子，全世界都被包子塞滿了，走都走不了，一出門，就踩到包子，然後滑一跤，摔在包子堆里爬也爬不起，把五哥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五哥說：「早知道剛才不吃那個包子了，只剩一個包子，明天就不夠力氣背砍下的柴。」

「我不信，那你為什麼不投胎？」

「你沒有手？」五哥問。

五哥不高興了，說：「我也不養狗，可我不是壞蛋。」

五哥憋足勁張嘴喊：「狼——來——了！」可是，他一喊就發現，連他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他又喊了幾下，還是發不出聲音來，反而喊得嗓子像火燒似的。

小鬼樂了，說：「活該，誰讓你想死都要吃包子啊。」

「有，不過你握不到，我是鬼啊。」

「就你們人饞，鬼比人好，不餓。」

「我就是要死嘛，你是誰？」五哥問。

五哥想想也有道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看到桌子上還有一個包子，就遞過去說：「請你吃吧。」

「不冷。」

杏花聽清了，嚇得連忙揮起羊鞭，將羊趕得四散亂跑，杏花急著跑上跑下，一邊跑著，一邊哇哇哭著。

五哥突然要去抓小鬼的手，雖然沒抓到，但小鬼知道他有話說，就問：「你要我幫你什麼？」

包子這東西，如果你不https://read.99csw.com能肯定管飽的情況下，最好一口都別吃，不然半飽比餓著都難受，小鬼望著地上兩把斧頭，一新一舊，他失神地坐在地上，想起了一個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的事情：從此，他必須每天去砍柴換包子了。

「你來找我幹什麼？」五哥問。「我只是經過這裏，看到你有危險，就來救你，然後看到你長得和我蠻像的，所以就現身了，不然你是看不到我的。」

「不過，有些人家養了狗，就不敢去了，狗會咬鬼的。還好，壞蛋都不養狗，還幫我們去抓別人的狗來吃，嘻嘻嘻。」

小鬼突然露出了笑容，將手裡的新斧頭一扔，說：「你真心想做鬼就好，我不用斧頭的，我只要在你脖子上咬一下，你就可以做鬼了。」

這天晚上，小鬼沒有來，五哥覺得屋子空落落的，包子也沒有發出香味來，他也不豎斧頭了，躺在草堆里胡思亂想，慢慢做起了夢。今天沒有夢到包子雨，卻夢到天上下了好多羊，掉到地上，全都變成了杏花，杏花笑眯眯看著他不說話，他想去摸杏花的臉蛋，杏花突然又變成了大灰狼。

五哥說：「不是的，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好人，遇到你，就交了好運，肯定是你幫我的。」

「不睡。」

五哥嘆了口氣說：「如果能不餓，我也願意做鬼的。」

「你爹媽早投胎去了。」

五哥說：「沒關係，你就講你怎麼過日子的吧，我喜歡聽，你天天晚上給我講，你就不悶了啊。」

小鬼嘆了口氣，這一刻就這樣來臨了。他等了好幾年，也找了好幾年，爹爹臨投胎的時候就告訴他，要他找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童子，然後喝光他的血，自己就可以變成人了，但是，一定要這個人心甘情願求他的，不然只會多一個鬼，他也不能變成人。因為只有發自內心想變成鬼的人，他的血才具有純正的陽氣，並且不會掙扎，一掙扎，血氣就泄了。

「那你還悶。」

從前，在茫茫的太行山上，有一個削瘦的身影每天日出砍柴，晌午扛到山腳的集子叫賣，黃昏，捧著三個用柴錢換來的包子，晚上吃兩個，留一個第二天上山時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個人叫五哥。

五哥將手卷著圈放嘴邊再喊：「狼——來——了！」

小鬼猶豫著，問他：「你真想做鬼嗎？」

「為什麼？」

那天五哥坐在門檻上，看著西瓜似的腳，望著滿山的樹木野花，哭了一天。桌上的包子一個也沒動，他要等腳好了上山時才吃，不然，他就永遠不可能背到七個包子的柴。

包子咬到了，好香啊，五哥可著勁地嚼著，三兩下就咽了下去，這時https://read.99csw.com候他突然想著，脖子上怎麼不痛，斧頭呢？屋子並不黑，窗外還有月色呢，他直起身子，看到斧頭正懸在他頭頂上，離開桌子有兩尺多了，好奇怪啊。

有一天，五哥實在睡不著，他突然產生了奇怪的想法，想起了小時候，餓了總有包子吃，還有娘的奶吃，現在長大了，為什麼總是沒有包子吃呢？爹媽死了他們吃什麼啊？我應該去看看，不管吃什麼，跟著爹總有包子吃，見到娘就會有奶吃。

他慢慢伸出手按住五哥的腦袋，將虎牙深深扎進了五哥的脖子血管里。

五哥是個黃蓮水裡泡出來的苦孩子。七歲死娘，十歲死爹，給他留下的除了半山坡那間破茅屋，便是一把卷了刃的斧頭。娘死是爹埋的，爹死的時候是晚上，一句話也沒有交待，剛進家門就一頭栽倒地上。五哥一個人坐在爹身旁，叫了一晚上的爹，嗓子都喊啞了，爹也沒應他。第二天大早，五哥帶著爹腰上別了一輩子的斧頭，背了爹上山，用斧頭刨了個坑，埋了爹，然後砍了一擔柴火下山。

「冰糖葫蘆是什麼？」五哥問。

「那你講，你講。」

白白的五哥看著地上驚訝的五哥，嘻嘻嘻地笑起來，說：「膽小鬼，要不是我啊，你就死了。」

五哥沒有高興，他看看自己的腳說：「謝謝你，可是我再也用不上斧頭了，我的腳壞掉了，包子也沒了。」小鬼看了一下他的腳，也嚇了一跳說：「你怎麼啦？」

「你能不能用斧頭砍我的脖子。」

雞鳴了，小鬼慢慢醒轉過來，一大片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輕輕撫摸著蓋在身上的陽光，這種暖暖的感覺，他已經有太長的時間沒有感受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陽光的味道，那無盡冰冷的陰間已經真真切切地離他而去。

五哥點著頭說：「好好，我不說了，你咬吧，謝謝你。」

「別找了。」小鬼揮揮手說。

「別死啦，做人挺好的，我以前做人的時候，天天有僕人背我上街，吃好多好吃的，冰糖葫蘆啦，麻糖啦，還玩木馬，玩風箏。」

「做鬼啊，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嚇人，人還看不到你，、把他們的臉嚇得跟我們鬼似的。」

「我們鬼是不吃東西的。」

五哥不和他爭，卻越發覺得小鬼可愛，幫了人還不要人家謝謝。五哥說：「那你給我講講做鬼的事情吧。」

小鬼說：「當然，我們是朋友了。」

五哥不相信，很認真地說：「這是劉跛子家的包子，最好吃的。」

「我是童子屍，不容易投胎。你想啊，你爹媽要reaｄ.9９csw•cｏｍ不投胎，早來看你了。」

「我天亮就要走了，你還會死嗎？」小鬼問他。

五哥搖搖頭，說：「我不知道，爹媽也見不到了。」

「我是鬼啊，你叫我小鬼好了。」

五哥於心不忍，又大聲喊：「好啦，狼又走啦——」

五哥問：「你明天晚上還來看我嗎？」

「你是鬼啊，那我不是死了嗎？不然怎麼能看到你？」

小鬼安慰他說：「我沒說你是壞蛋，你不吃狗嘛。」

五哥閉上了眼睛，小鬼張開嘴，他的眼睛變得混濁，嘴角的虎牙突然暴長，尖尖地伸出嘴外，在月色下閃著寒光。小鬼的神志慢慢聚成一團，身子緊緊收縮，他已經做好了吸血的準備，身外的世界越發沉重起來，耳邊只有五哥粗緩的呼吸聲，這聲音更激發起他對陽血的慾望。

於是，五哥也不想睡了，他爬起來，走到桌子前，想了想，將手垂下，伸了腦袋，噘長了嘴巴去咬包子。他知道，只要一咬到包子，斧頭就會掉到他脖子上，然後就可以見到爹媽了。這個想法讓他興奮不已，便兩眼一閉，說了句「爹媽，我來了」，然後去咬那包子。

五哥背足了六個包子的柴，卻在下山的時候扭到了腳，痛得他趴在地上滾了好久。好在一個過路人，正好要買柴，並且趕了驢車，不用五哥背到他家。五哥鬆了口氣，那人看五哥扭了腳，就多給了一個包子的錢，五哥換了七個包子就回家。

「那你們睡覺么？」

「求你了，你幫我吧，我不想再餓肚子了，你讓我也變成鬼吧。」五哥哀求說。

「你不餓？」五哥很奇怪，還有人會拒絕包子。

「我不要。」

五哥已經十六歲了，砍了六年的柴，現在一天砍到的柴能換到六個包子，可他卻覺得比三個包子的時候還餓，餓了就睡不著，翻來翻去，眼睛總要落在那兩個留著明天上山吃的包子上。五哥將包子放在桌上，斧頭刃剛好壓住包子，這是他自己想的主意，如果晚上有賊偷包子，包子一動，斧頭就會砍到賊的手。其實這荒山野嶺，請賊也不上門，所以，五哥要防的賊是他自己——他擔心自己晚上做夢將包子吃了。

小鬼搖搖頭說：「不餓。」

屋外，突然飄過來一串好聽的歌聲——

「那你快咬我吧，快點，謝謝你。」

五哥笑了，他好開心，這是他的第一個朋友，雖然只是個晚上才能見的鬼。一會兒，他又皺起了眉頭。

這時候，肚子又咕咕嚕嚕叫起來，小鬼想起來了，這是餓的感覺，他的眼睛突然落在牆角邊，那裡還躺著一個包子。

「真的，真的，」五哥連連點頭，「只要不餓肚子，其實，做鬼並不壞，你比我開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