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班的老少都罵燕飛哥無情無義。我也在其中，但很是心疼。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這是一個叫「鴛鴦紅」的戲班。我八歲就進班拜師學藝了。鳳英姐就是我的老師，但她從來不讓我叫她「師傅」，而讓我叫她姐姐。那時，她還是個小旦，不怎麼出名。

第二天，「鴛鴦紅」解散了。

阿信面如死灰。

據說劉老太爺的兒子是個軍閥，錢老闆小心地伺候著。不過，有燕飛哥和鳳英姐，我們都不用緊張。

我做夢都想和燕飛哥出演《霸王別姬》，但又害怕被台下看出破綻。

後來，燕飛哥來了。是戲班師傅錢老闆把他從別的戲班挖過來的。燕飛哥過來時，已經小有名氣了。燕飛哥讓鳳英姐和他搭檔，拍了一出十五場的《霸王別姬》。我在戲里，演虞姬的丫環。

我知道燕飛哥生性風流，更為鳳英姐鳴不平。

雖然錢老闆心事重重，但整個戲班上下，都覺得可以鬆口氣了。

我一回頭，期望看到燕飛哥那溫柔的眼神。

等我醒來時，阿信抱著我。

全戲班的老少都跪在地上，台上放著兩具屍體。

我覺得能和燕飛哥同台，接受霸王那溫柔決絕的目光，是一輩子最幸福的事。

錢老闆嘆了口氣：沒辦法，只有這樣了。

燕飛哥唱完這一句，我就要做那個經典動作了：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

台下一片叫好。

read.99csw.com第一次演出就一炮走紅。錢老闆說，燕飛哥和鳳英姐不但唱紅了《霸王別姬》，還救了整個戲班的人。

《霸王別姬》這齣戲，我在燕飛哥和鳳英姐面前看過無數次。因為，我是鳳英姐身邊的丫環。

他慢慢走過來：「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別害怕。」

所有的觀眾都非常期待這場戲，因為它是整個《霸王別姬》的高潮，一段千古流芳、驚天動地的愛情，隨著虞姬手中長劍的滑落，所有人都會凄厲得心碎。

但是台下的那些人對《霸王別姬》這齣戲的熟悉程度，不比我差。他們花錢看的就是燕飛哥與鳳英姐的表演。如果被他們發現，戲班保不住不說，弄不好還會出人命呢。

我突然覺得害怕，因為又看見了鳳英姐眼中那痛苦、絕望的眼神。

燕飛哥屍體出演的霸王在最後一場戲看到「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的虞姬不再是他的鳳英姐，似乎也明白了一切，眼神突然像死灰一樣，沒有掩飾住內心的傷悲，肌肉就掉了。

燕飛哥在台上唱得圓潤流暢，根本不像帶病的樣子。可我的心在疼。

死阿信，我一定演好給你看！

但我們，還是像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四處漂泊。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對對，就這樣……再來……」

惟有錢老闆，穩坐中軍帳，把我叫過去：「今天是九九藏書最後一場了，這齣戲，除了鳳英，就數你熟了。你演虞姬吧。」說罷，嘆了口氣，走開了。

「休息一下吧。」

我們在戲班裡，就像燕飛哥與鳳英姐。但阿信喜歡我，我卻喜歡著燕飛哥。我並不討厭他，但對他總是不冷不熱的。

碎鑼。我碎步上場。

「傻丫頭，你不是早就想演虞姬了嗎？」說完她笑了。

一散場，我就跑去對阿信說：「真有你的！我都沒有分辨出來。」

更怕的，是燕飛哥的眼神。

阿信嘴唇嚅動了幾下，搖搖頭走開了。

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我一遍遍地練著。卻怎麼也學不會在下腰甩袖間將鳳英姐那種「一死換君心」的幽遠和哀憐表現得淋漓盡致。

前半場很順利，我演得很投入。

阿信是個武生，身材與燕飛哥相仿，實力還過得去。

戲班這兩天怪怪的：燕飛哥一下戲台就回到自己的房間，不再出來，除了錢老闆和阿信，誰也進不去。

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慌：「阿信，到底怎麼了？」

還好，沒看出來。別緊張，我不斷對自己說。

我心裏默念。

燕飛哥從病倒后，一口氣演了十三場。

阿信默默地說：「霸王不是我演的。是……燕飛哥。」

鳳英姐用毛巾給我擦了擦汗，動作很輕。「你的悟性不錯。當年我學這段戲時，摔斷過腰。」

響鑼。「我無顏面對江東父老，只等來世給你一個依ｒｅａd•９9cｓｗ•ｃｏｍ靠……」

可是，鳳英姐去哪了？她為什麼在消失之前要教我這齣戲？我能演好嗎？

其實，燕飛哥早在第三場就已經病死了，花柳病。但一聽鑼響，他的屍體就站起來走到台前。他放不下鳳英姐，覺得對不起她。

這一場沒有我的戲，便跑到台下給阿信加油。

阿信摟著我，他哭了。

是阿信。用疼愛的目光看著我。

阿信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外面兵荒馬亂的，我一個大男人怎麼都過得去，你一個小女孩，小心點……」

今天我們為劉老太爺演《霸王別姬》的第十三場。

「用不著你管！」我又嘟起嘴。

知道燕飛哥死的，只有錢老闆和阿信。他們不敢說，一是怕嚇到戲班老小，二是怕鳳英姐傷心欲絕。戲演不了，整個「鴛鴦紅」戲班會被軍閥剷平的。一群老少爺們，上哪吃飯啊！

錢老闆沉沉地說：「大家再拜祭一下燕飛與鳳英吧。」

解散不了的，是被人們津津樂道的《霸王別姬》，還有燕飛哥與鳳英姐的愛情。

我既緊張，又興奮。

鳳英姐的眼神閃過一絲痛苦與絕望，她勉強笑了一下：「應該好了吧。」

就是鳳英姐也不讓。

明天就是《霸王別姬》的最後一場了。

我高興極了，暗暗地替阿信叫好。

霸王的每一個唱腔，虞姬的每一個動作，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唯有虞姬自盡時的過場——https://read.99csw.com「左走三步、斜身、下腰、甩袖」，是我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虞姬在做這個動作時是姿態萬千的，鳳英姐又把它演繹得令人心碎。她在悠長感傷的琴聲里，水袖輕擺，曼舞回眸，無不為之痴迷。

馬上要到虞姬自刎了。

那時正是戰亂年代，我們這些江湖藝人，有碗飯吃，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但燕飛哥和鳳英姐，用一出《霸王別姬》，把我們變成了最受歡迎的戲班。想請「鴛鴦紅」，要提前三個月下訂金呢。錢老闆樂得合不攏嘴。

阿信演得棒極了。一舉一動就是和燕飛哥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唱腔也不分上下。台下的人看得如醉如痴，沒有人發現這個霸王不是燕飛哥。

我大吃一驚：「燕飛哥不是病了嗎？」

我暈了過去。

我不解：「鳳英姐，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教我這段戲呢？」

我跑去問鳳英姐：「燕飛哥身體好了嗎？」

燕飛哥病了，很嚴重。錢老闆臉色難看，他一個人，竟在燕飛哥的房間里待上了半天。出來后，他說：「讓阿信演霸王吧。」

阿信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可是錢老闆卻失魂落魄地唉聲嘆氣。

我揉揉腰，又酸又疼。

但我看到了最恐怖的事情：燕飛哥臉上的肌肉，突然一塊塊地掉了下來，只剩下骷髏的面龐！

但還是出事了。

惟有錢老闆和阿信什麼都不說，但臉上有著無法掩飾的驚慌。

阿信htｔｐs://ｒeaｄ.99ｃｓｗ•ｃｏｍ緊緊地抱著我，我也緊緊地抱著阿信。我好害怕。

此時霸王已在台上。

我很喜歡燕飛哥。我曾無數次在夢裡出演虞姬，和燕飛哥搭戲。但現實中，我和戲班裡的其他人一樣，都認為燕飛哥和鳳英姐是天設一對，地造一雙。燕飛哥英俊瀟洒、才藝雙絕；鳳英姐端莊秀麗、溫柔體貼。但燕飛哥有點風流，常去風月場所。我曾問過鳳英姐，她笑笑，什麼也沒說。

我跟著鳳英姐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鳳英姐不見了！」整個戲班和炸了鍋一樣。

我安慰他：「沒關係的，阿信，會有你演霸王的那一天。我等著呢。」

《霸王別姬》和燕飛哥、鳳英姐，成了當時的經典。

阿信不說話，在我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走開了。

最近我突然發現，鳳英姐總是在廁所里嘔吐。我非常替鳳英姐擔心，因為我知道，嘔吐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是怎麼回事。

阿信痴痴地看著我。我生他氣，他好像瞞了我很多東西，嘟著嘴不理他。

但一場戲下來，鳳英姐就全明白了。因為霸王的眼神不再像過去那樣脈脈含情，而是充滿了負疚與悔恨。她默默地想堅持到最後一場，但終於無法忍受，跳河自殺了。

在虞姬作那個叫絕的過場前，要和霸王深情地對視。我怕看燕飛哥的眼神。

我曾偷偷模仿過，但就是領會不到其中的訣竅。但不想，鳳英姐今天竟親自教授予我。

我突然覺得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