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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難安

一生難安

作者:杭小夕
可是他沒有辦法,如果不這樣,一家人就無法活下去。那些膽汁凝固成為金色的膠狀固體,父親每個月去縣裡賣給藥販子,維持生計,一直持續到志遠考上大學。
那些流言一個月後漸漸沉下。志遠藉著酒意吹風,覺得自己做得有些絕然,可如果不這樣,自己的偽裝恐怕遲早會被撕破吧。
這一切都是如此真實,難道會是事實嗎?我的病已經這麼嚴重了?他心說,巨大的惶惑讓他有些發抖,顧不得訊問,冷汗和眼淚一起流下來。他摸索著伸進口袋掏出一枚白色的藥瓶,仰起頭問有沒有水?他要吃藥。
在志遠所說的那件庫房裡,警方找回了大部分失竊的藥品和醫療器械。而女孩的遺體上有一張紙片,寫著志遠的學校和他的電話。
而檢測結果卻是,李可雖然有輕微的偏執和焦慮,服用一些藥物完全可以控制,絕對達不到精神病的程度。這些負面情緒,往往由高中時的壓力和大學里的茫然催生,是學生中常見的心理問題。
那你為什麼不報案?
老尚看見的情景,是他最後的掙扎。
難道是因為中毒的痛苦,李可在最後關頭試圖用平時緩解焦慮的鎮定劑救命,但是那個時候,手指劇烈的抽搐已經無法打開瓶蓋了。
第二天一早,志遠他們起來去上課,李可矇著被子還在床上,他們不敢招惹。直到鑒定結果出來,學校找過來,發現他已經死在自己的床上。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最後一次來只是告訴哥哥她回了家,黑子在他來城裡后沒多久就死了,把幾個月來攢下的錢交給他,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但是哥哥對她說,被他們抓住你會害死我的。她被他嚴肅的臉色嚇住了,她不能害死哥哥,她不能被抓住,即使,要她死。

5

一個噩夢?
啊?破壞屍體?我沒有啊!他忙不迭否認。
值班室里安靜下來,只有牆上的掛鐘還在響。李可和衣倒在沙發上,瞥了一眼隔壁的志遠,已經睡死了,疲倦潮水般漫上來。他只等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再去找鑰匙放志遠出來。
在他的視線中,志遠和女孩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女孩掏出一枚紙卷交給他。在距離兩人前後百余米的位置,校警已經兵分兩路,不動聲色地靠近過來。
黑子那時只一歲,養傷那些天很安靜,吃糠餅和麩皮,後來自己白天去山裡尋食,晚上回到山腰的木屋外打盹。烏溜溜的小眼睛和龐大的身軀,憨笨的姿態令人忍俊不禁,對家裡人格外順服,宛如最忠誠的衛士。
無法想象這裏閉塞貧瘠到什麼程度。坐落於崎嶇山區,沒有耕地,沒有可靠的經濟來源。很多家庭擁有一隻下蛋雞,便是最珍貴的財產。用雞蛋換鹽,在壩子上稀缺的平地上種植一些作物,每個月得趕很遠的路去鄉里的集市上賣一些果實和藥材。
然而就在那天的深夜,李可半夜上廁所,卻聽到濃重的寂靜中,走廊的深處傳來了水聲。
抬出去的時候,屍體蒙了一張白單,身軀詭異扭曲,垂落的手指蜷縮成雞爪,宛如一截枯木。
路過步道,院里正在組織一場保護野生動物的宣傳活動。大幅的照片被擺在醒目的位置,被割斷犄角的犀牛和麋鹿的屍體,還有被剖開的羚羊狐貂,觸目驚心,彷彿可以聞到鮮血味道。志遠心裏不是滋味,默念著黑子,經過募捐箱時掏出一張紙幣,心懷愧疚地投了進去。
解剖課上,志遠和何青一組,心臟離體實驗,用兔子做材料。其他學生都很順利,但是志遠手中的兔子竟然在被掏出內臟之後「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拖著沉重的腿枷在試驗台上艱難地移動著,留下一路血跡,拖出色彩混雜的內臟。
父親出事那年,黑子已經九歲。那個下午,父親拉著斷腿把它誘到了鐵籠里,他冷著臉開始了最為殘忍的行動,活取熊膽汁。

2

然而他還能不能繼續留在學校,卻要看醫院方面的鑒定結果了。他隨身攜帶的那些藥片,是氯氮平一類的——被嚴格控制的精神抑制類處方藥物。

12

他們只好聯繫駐校派出所的警方介入,從志遠手裡,找到了那捲紙,裏面是兩千元錢。
在疏落枝葉掩映下,藉著學校里昏暗的路燈,李可的背影閃現在圖像邊緣,他在影影綽綽的光暗地段貼著牆根鬼祟地往醫院和馬路間的鐵欄圍牆走去。畫面充斥著雪花點和馬賽克,但依然可以顯示出李可高瘦的背影。圍欄之外,是空蕩的街道,偶有夜行的車輛駛過。有個穿藍衣的女孩立在街道上的陰影里,他們湊到一起,隔了鐵欄,李可塞給她一團東西,然後那女孩轉身就跑了。
也就是說,李可是個正常人。
學校附屬醫院總是擅長利用免費勞動力。志遠和李可被安排到資料樓值班,李可還在語氣激烈地罵著學校黑暗。其實是因為他的獎學金吹了,藉機發泄不滿。
此後再有人靠近籠子,黑子就會極端恐懼地縮成一團,在籠子的一角瑟瑟九九藏書發抖,那種痛苦哀求的眼神,總令志遠心驚肉跳。
他被嚇壞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老尚雖然成績平平,但至少也能判斷出這是偏執病人可能出現的躁狂狀態,極具攻擊性。如果此時他手裡握著一把刀……他不敢想下去,在這種情形下他會對眼前的活體進行報復性攻擊。老尚想著不禁開始緊張起來,走廊里燈光熄滅。寢室如同密封的烤箱,暖氣片急速升溫,一瞬間接近地獄般。
走進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裡空蕩蕩的鐵籠,一如長久以來折磨自己的那個噩夢。為了一份無謂的虛榮和畸形的自尊,他害死了妹妹,此時彷彿她所有的頭髮都化成鋼針,根根刺在心上,令他一生難安。
寒假,志遠一路顛簸,回到家鄉。
那你凌晨去停屍間做什麼?為什麼還要把和你一起值班的同學鎖在值班室里?鑰匙呢?一行人繼續追問。
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這都還……父親齟齬著說道。而志遠只是驚聲問,我媽她怎麼了啊?
資料樓算是附院里最有年頭的建築了。一共四層,建了新樓就改成存放病例器材用了。值班室裡外兩間,休息室的門鎖是老式的卡鎖,從外面鎖上,這樣的設計是為了以前病人有急事可以直接開門進去,而裏面卻打不開。李可把鑰匙丟到窗外的花池裡,不懷好意地沖志遠做了個鬼臉,站在門口隔了玻璃說,看我不憋死你!
坐在面前一臉嚴謹的校警把眉頭擰在了一起。正想駁斥他根本站不住腳的辯解,警務人員推門進來,把一疊報告遞給那人說,頭兒,檢測結果出來了,這小子身上搜到的瓶子和那個學生用的杯子上都發現了他的指紋,而且杯子里有安定的成分。
一次和妹妹見面被李可碰見,從此他不允許妹妹再來學校,只能在校外等,他拿了錢就走,不再多說什麼。接著動了別的腦筋,偷藥品和器材變賣,直到他最後了解到一雙角膜的價錢,就炮製了那樣一個局,使李可做了替死鬼。
我……志遠驚懼地顫聲說,她說她會給我好處的。我一時糊塗,就……
用一枚紙片堵住鎖孔,那麼老式的卡鎖就失去作用。把那副用外衣蓋住的骨架放在床上,就剛好可以偽裝成熟睡的模樣。他溜進停屍間,取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恐怕學校發現,於是伺伏在暗處引李可前來,嫁禍給他。穿上他的衣服出現在監控錄像里,就是最好的證據。做完這一切之後,再將那枚紙片取下,房門被真正鎖上,他安全極了。
志遠扶著頭哈哈笑,他的家境為別人所羡慕,父親在西南承包礦山,日日進賬可觀。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在開學時,志遠有些寒酸地拖著一隻舊箱子站在宿舍門口的窘迫。酒精使人健忘,葛華只說志遠你當時是害怕我們仇富所以喬裝打扮吧。
從頭至尾,他偽裝得天衣無縫,沒有一個人懷疑到他。如果警方會再多一些時間,調過頭查查自己的家底,那麼自己必然萬劫不復。
如果老尚的專業知識再豐富一點,也許李可就不會死了。而且,還是被他看著死的。他卻還以為那是他極端的發泄。
女友甜膩的嗓音令他心安,繃緊的神經漸漸放鬆。面對電話突然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了,電話那頭的聲音開始有些不耐煩,沒什麼事掛了啊,明天還有解剖課。不等他再作何反應,一連串的忙音就提前傳了過來。
而何青的簡訊遲遲未回,他按捺不住直接撥過去,在彩鈴唱到第三遍之後,何青慵懶慍怒地問,幹嘛呀,都這麼晚了,有事不能明天說啊?
一進屋,家貧四壁的舊房子讓他羞愧難當,母親側躺在床上,蓋著一層被子,她形容枯槁,瘦得嚇人,蠟黃的臉色觸目驚心。
志遠沒理他,把外套脫下來搭在床角一副立著人體骨骼的架子上,穿著毛衣就上床睡了。
寂靜的錄像還在播放著,李可卻已經看大眼睛。他一時間只覺頭暈目眩,校警問他那個女孩是誰?他用手緩緩抱住頭,腦海中起伏回閃的破碎片段穿梭著神經。
然後他大叫一聲,滿頭大汗地醒來,癱坐在自己床上。是夜,寢室里的人都已睡下,安靜得失常。下鋪的老尚被他的動靜打擾,半夢半醒地嘟嚕著,低聲罵一句,翻個身就又睡著了。李可剛從廁所回來,洗手就用了半個鐘頭,他踢掉拖鞋爬回床鋪,看了一眼志遠,也沒說什麼。
不過好在證據已經充足,上面也催促,就草草結案了。
警方封鎖了現場,經過化驗,李可服下的藥物和學校丟失的相符,而丟失數量和他服下的不符。餘下的藥物去了哪裡,無人知曉。
夢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徹底地打消了他的睡意。夜幕籠罩下的宿舍,十一月的寒風吹得窗戶「咯咯」亂顫,彷彿窗外蟄伏著瘋狂的惡獸,此時正要撲進來。額頭背後的冷汗一冒出來就結成冰凌。
他是被凍醒的,瀰漫在房間里的寒意貼著皮膚從腳底往上,沒過頭頂。李可掏出手機,凌晨兩點。陰藍的光線映出他凍成青白的手指。往裡間看了看,志遠還在睡,蓋著那床有些過厚的被子。
嗯,校警隊長不置可否地示意一下,意思是九九藏書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又問手下,那個學生現在沒事了吧?
而這件事最大的疑點,就是那個和李可接頭的神秘女孩了。
一時間學校里流言四起,李可竟然還患有精神疾病。平時與他接觸的學生只以為他脾氣暴躁,行為怪癖,除了寢室里的那幾個也就少和人來往。沒想到他的行為已經如此危險,囚禁同學,毀壞屍體,如果不是發現及時,那麼他很有可能對活人做出一些不正常的舉動來,到那個時候,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李可自殺了,在被懷疑盜竊和患有精神疾病之後,他不等學校的處理結果,自我了結了。
哎——志遠跳起來擋住他,咱可是說好的,要是今天上午測驗我幫你,晚上你得把床讓給我。怎麼?他不屑地看著李可,想賴賬?
那枚細長尖銳,閃著冷光的鋼針游移過來,像是毒蛇冰冷的信子,貼著他的足踝,越過膝蓋,和布匹摩擦發出簌簌響動。
他的瞳孔因鋼針的靠近而放大,驚恐地看著它摩挲著自己的皮膚,針頭劃出一道微小的血痕,猛然間以詭異的角度侵入身體,劇烈的,深層的疼痛就從腹部閃電般蔓延開來。沒有任何麻醉劑止疼劑,那種疼痛像是射入積雪的熱水毫無抵抗地刺穿,在五臟六腑間肆意攪動,任他劇烈顫抖發出難以抑制的嗚咽呻|吟。
他有點神經衰弱,是寢室里睡眠最淺的人,誰起身去廁所,誰在被窩裡打電話,誰做了噩夢騰地坐起來,都可以破壞他脆弱的睡眠。每次他都會悶聲罵一句警告肇事者安靜點。而這一次他沒有。
李可沒有辦法回答那些問題,學校本來打算將他移交到警方,但是他並沒有給附院造成太大損失,只是用提取骨骼用的白腹蟲破壞了一具屍體。老師和系主任出面,把他帶回學校。
病了……一直沒敢和你說,怕你在城裡分心,沒事……歇兩天就好了。老實的父親給母親使了眼色,她將那床被子緊了緊,僵卧在那裡。
如果志遠可以理解到家人為他所做出的一切犧牲,恐怕今天,他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
醫科大實驗室門前貼著大幅的標語,請尊重那些為了人類健康而獻身的動物。
你為什麼要破壞屍體?李可聽到一聲叱問。
他們一定心中有鬼,否則斷不會在看到警衛時方寸大亂。這個旁觀者看見男孩突然對那個女孩說了一句話,女孩呆在原地一秒,然後拔腿就跑。
他按下手邊的開關,周身的黑暗卻紋絲不動。停電了!
她跌進堤下交錯的岩石中,摔得血肉模糊,當場斃命。
他回來的時候,何青和室友們都表示了關心。他們都說想不到李可還有這麼複雜的背景,不過都過去了,安慰志遠不要放在心上。
沒有什麼開礦的父親和富有的生活,那都是他維持虛榮的假象。西南大山深處,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全國最貧窮的地區之一。
黑子從此整日被關在鐵籠里不能動彈,它的傷口因為每月取膽汁而最終感染,發炎潰爛成一灘血糊糊的窟窿,醫治好以後父親乾脆不再將鋼針取出。任它被愈合的皮膚裹住,探出駭然的金屬管。
黑子死了以後,我們實在沒辦法湊錢給你了,你媽就說……賣個腎吧……你不用擔心,你媽身體最近好多了,不怎麼影響……身後,父親結結巴巴地說。
啊!……這時李可才感覺到,自己十有八九是被人算計了。然而他依然在徒勞地爭辯著,我不知道!我在地下室被人打暈了,我不知道我身上為什麼會有這東西!
李可是被附院的保衛處和校衛隊叫醒的。他扶著頭睜開眼,發現自己在校警室里。面前坐著一個面色嚴厲的中年男子。
那對角膜令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收益。這麼大的一筆錢,是他僅靠偷葯所不能達到的。
僵持了一會兒,漸漸的,李可似是精疲力盡了,他平息下去,房間里恢復死寂,如同墓穴。
那一刻,志遠心裏想到的,就是黑子。

4

而那個女孩,銷聲匿跡了很久,元旦前夕,再一次出現在學校周邊。
實驗室也要求學校進行調查,藥劑室里的藥品總是對不上數。一些市場上難以買到的違禁藥物器材丟失了不少。他們懷疑這和李可有聯繫,於是要求學校將兩件事合併在一起調查。
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資料樓呢?窗外的路燈微微映亮值班室,走廊上卻漆黑一片。他隔了玻璃看看裡間的志遠,有些後悔把門鎖住后丟掉鑰匙了。那時為了耍他現在卻把自己孤立了。如果這棟樓真有事他們都要遭殃。李可握著手機,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走出去。
一個令他撕心裂肺的念頭跳了出來,志遠彷彿猜到了那些錢的來源,他被這個念頭嚇得渾身顫抖。他走上前去,撥開母親捂著的手,掀開了那層被單——
志遠他們寢室里的氣氛卻空前壓抑起來。李可回來時面色鐵青,眼神獃滯中透著兇狠。志遠正在座位上寫作業,老尚和葛華回來后戴著耳機讀英語,大家都在解壓。門被推開,三個人一起往外看,李可站在門口,像是一尊雕塑,那種復讎般的目光讓三個人都覺得不九*九*藏*書寒而慄。他打開自己的柜子,取出一瓶瓶裝奶,以此幫助睡眠。他的生活被徹底打亂,被人當作毀屍偷葯的瘋子,路上見到自己紛紛迴避若見瘟神。
簡單的方式往往奏效,那具已被白腹蟲破壞的屍體千瘡百孔,沒人會再注意到死者的眼角膜不見了。
陳舊的紙張已經多年,讓人在踏入解剖室的時候會有沉重肅穆的心情。
老尚瞪大眼睛看著李可,打算只要他一起身就大叫著衝出去。

6

我不知道,我對她說我不知道她說的東西是什麼在哪裡,我告訴她李可已經自殺了。她就要我去學校東側廢棄的那些倉庫里找來李可藏在那裡的東西給她。
家裡惟一的收入,就只有黑子了。
猩紅的血液從鋼針一端淅瀝滴下,混合粘稠的組織液形成一條殷紅的線垂至地面。它攪動著終於找到正確的位置,鋼針一端流出墨綠泛黃的汁液,在一個玻璃瓶中,漸漸凝聚成金綠色半透明結晶。腹部的血窟窿緊咬住強行侵入的金屬管,如同一隻哀傷的眼。
都市的繁華勢利強烈地衝擊著他那根自卑的神經,在家裡他是中心,從小到大一直是被儘可能優待的角色。然而在大學里,同學的輕視怠慢,譏笑嘲諷都讓他陷進想極力逃脫的窘境。他從未如此渴求錢帶給他的驕傲,他太羡慕那些家境優越的學生了,羡慕到嫉妒到憎恨,他們如此瀟洒風光,自己每一步卻都如此艱難。
志遠說,這個女孩在幾天前聯繫到自己,說是李可還有一些東西沒有給她。她給了自己一筆錢,交換這些東西。
滾!少拿這個要挾老子,你就老實進去吧。他不滿地把志遠推進去說,我可睡了,你晚上要撒尿可別喊我。說著就關上門,把志遠鎖在了裏面。
十二月末的一天,巡邏的警衛偶然看見沿江的那條路上,有個女孩鬼鬼祟祟地張望著。這引起了他的警覺,直到欄杆外出現志遠的身影,警衛才恍然意識到,這人極有可能就是錄像中的神秘女子。
母親驚慌地看著兒子,眼睛渾濁空洞,枯枝般的手臂伸出來,想要摸摸久別的兒子。
下課後和何青走在出校路上,自從和這個本市的漂亮女生戀愛之後,他就成了那些時尚精緻價格不菲的甜品店咖啡店的常客。雖然錢包因此受到嚴重打擊,但是何青那甜膩張揚的眉眼往上一挑,他就只能乖乖繳械投降。
沒事了,安定劑量不致命,也許只是為了讓他睡著。監控室調出了昨天晚上資料樓附近的錄像。他說著從文件包中取出一隻硬碟,接上電腦,播放出資料樓外西側攝像頭所拍下的影像。
何青近來的心情很好,她很漂亮,而她的耳垂最漂亮。志遠送她的鉑金耳墜是時下最in的,配上他送的駝絨短風衣,如同封|面|女|郎,舉手投足間透著炫耀。

3

驚喜后是巨大的擔憂,家裡拿不出學費,志遠想申請助學貸款,但是村支書因曾打過熊膽的主意不成而不肯蓋章。他是家裡惟一的希望,父親做夢都想志遠能混出個樣子來。一家人沉默了一夜,最終父親應下鄰村一個老男人的聘,答應將妹妹嫁給他,用他的彩金給志遠作學費。
輪廓俊朗,雖有些張揚,但出手闊綽,自然是很多女孩心目中的理想男友。
半夜裡,老尚被從李可那裡發出的動靜吵醒。
李可回來時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志遠也疲倦。昨天夜裡通宵上網,李可玩了一夜槍戰,似乎對一槍爆頭血肉橫飛的畫面格外有愛。上午有一場考試,下午又被發配到這裏,早已是困得睜不開眼,剛巧有同學找過來問志遠考試的事情,就被他們拉住玩斗地主。轉眼九點多了,李可丟下牌,按熄煙頭擺手說不行了不行了,要把人熬幹嗎?再不睡覺我膽汁都要湧出來了。說著起身就要進休息室。
父親喜悅中透出恐懼,好像阻攔兒子不讓他進屋。而志遠心裏也突然升起了一個疑問,小妹說黑子很早就死了,那麼這三年來家裡每月寄給自己的錢,又是從何處來的?
走廊前後兩端敞開的窗戶讓風肆意地湧進來,對開的紅漆木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停屍間里是冰凍般的安靜,灰色金屬櫃反射著陰暗光澤,兩排大抽屜里不知躺著多少死在醫院中的屍體。
女友的依賴,朋友的讚許,旁人的羡慕,都把他高高地捧至雲端,這感覺充滿誘惑,只要你有錢。
志遠的意識恢復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一隻狹小的鐵籠里,拇指粗的鋼筋足以承受任何外力。籠門已經銹住,鐵鎖上有一層深褐色銹斑。他上身赤|裸,露出柔軟的腹部,昏沉光線中顯出一抹柔和的白色,帶著奇異腥味兒的毛巾嵌在口中,而他的四肢也被布條捆在欄杆上,稍稍移動一下都難以做到。
她是誰?她要你給她什麼?警方問。
志遠頓時前所未有的緊張起來。
選自《男生女生》
兩隊人立刻衝上去追趕,志遠當時就被按在地上。而那個女孩在跑至江堤邊上才九_九_藏_書發現已無路可退,她緊張地看著左右兩隊人向自己靠近,她的身後是四五層樓高的堤壩,下面滿是嶙峋礁石,如同懸崖,她只能束手就擒了。
那就好,你們家還能缺錢嗎?何青得意地笑著,張揚明媚,身後的少年一身新款運動裝。旁人眼裡的一對璧人。
流水聲和掛鐘聲交疊在一起,走廊上的風呼嘯而過。李可起初沒有覺得什麼,直到他推開值班室門的那一刻,從地下深處傳來的沉重腳步聲就像是一聲悶雷,使他頓時緊張起來。

10

他尚不知這種心境的可怕,越發頻繁地向家人開口,拚命地打工,在同學面前竭力偽裝,以為就可以樹立起高高在上的尊嚴。在何青出現之後,都市女孩的奢侈和張揚讓他變本加厲。
我是聽見停屍間有動靜,我把志遠鎖起來是和他開玩笑,鑰匙我丟到外面花池裡了。李可吃力地解釋道,卻恍然發現目前的形勢簡直糟糕透了。
這些都是何青一直想要的,對志遠提過多次,終於在聖誕節實現。
老尚暗舒一口氣,在心裏叫苦,究竟因為什麼讓這傢伙突然變得這麼可怕了。誰願意在身邊安放一顆定時炸彈?如果明天學校不作出處理那說什麼也要換寢室。要和他們說一下,不能再和李可呆在一起了。
只是他沒料到學校會把藥品丟失事件也牽扯進來,李可因為焦慮而服用一些藥物他是知道的。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乾脆殺人滅口,那瓶牛奶里被他下了毒,就用從實驗室盜出的藥物,李可在深夜意識到中毒的時候,全身劇烈的反映已經無法讓他服用解藥了。
幾十米深的礦井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獸,絕少安全措施的小煤窯。垮塌滲水事故時有發生,然而不去做又沒有生路。用當地人的話說就是,吃的是陽間的飯,乾的是陰間的活。

9

就當那些人只差一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那個女孩就在眾人的目光中,決然轉身,縱身跳下。
——母親腹部那道手術縫合的疤痕恐怖糾結,觸目驚心。
那一刻所有人呆住了,在場的同學們都注視著志遠面前的那隻兔子。大家默哀般看著它在短暫的跳動之後倒在了地上,竟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
志遠好像看見,那枚曾經插在黑子身上鋒利殘酷的鋼針,早在三年前,就刺在了母親的腹部……
父親以前就在礦上做工,在一次事故中被砸斷了腿,黑心的老闆滿腹流油卻只拿了一千元了事。家裡瞬間垮下來,母親身體本就不好。那時正上高中,妹妹小自己一歲,已經輟學。
志遠受了處分,警方斥責他如果有一點不為金錢所動的正義感,就不會讓案子這麼不明不白的結束。
那天晚上,志遠躲在被子里,咬著牙用手指狠命地在手臂上掐出血痕。那個夜晚如此沉悶,沒有人聽到他壓抑的,撕心裂肺的低哭。

1

走廊里的聲控燈亮起來,他看見李可躺在床上,身體直挺挺地繃著,渾身抽搐,頭顱側向一邊維持著匪夷所思的角度,那床被子正被他發瘋般咬住,一隻手握成拳頭指向天花板,另一隻手極力地往頭下伸。就像被人捆住的野獸,透出竭力掙扎的赫然。
就在那一瞬間,李可猛然感到背後有人輕輕地往自己的脖子里吹了一口氣,讓他的神經頃刻之間難以抑制地痙攣起來。他沒有時間去考慮什麼,就感到後腦勺狠狠地挨了一悶棍,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所以當急診室將一具屍體推進資料樓,兩個學醫的男生都沒覺得什麼。死者為男性,42歲,車禍,死亡時間是下午6:25,6:55被送到停屍間。志遠在記錄簿上做完登記,就坐在值班室沙發上看報紙的體育版,李可去地下室的停屍間招呼。
手機的亮光只能照亮腳下,四周的黑暗步步緊逼,縈繞邁出的每一步。在樓梯轉角他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看看,一聲明確無疑的沉重腳步又從地下傳來,李可不能坐視不理,只得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穿過地下室的冗長走廊,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直到站在停屍間門前,發現門是虛掩著的,空氣中透出一種令人恐懼的壓迫感,彷彿是一方洞穴。亦像是陷阱,等待冒昧傢伙以身犯險驚擾沉睡於此的死者。
是的,他設了一個局,不想節外生枝,只得下了狠手。
在江堤上他對那個女孩說的話是:快跑,被他們抓住你會害死我的!
志遠十歲那年,父親在林子里救下一頭小熊,周身漆黑,胸口有一道V字形的白色毛髮。他一時動了善念,就把它帶了回來,用土法子治好它的腿傷。從此,它成為了家裡的一員。

8

流言蜚語被描述得繪聲繪色。學生之間互相自嘲調侃,你看,學醫的都是神經病,這話應驗了吧。李可的偏執症那是肯定的了,過兩天就能出結果。馬上就有人說,哈!從學校出來就直接進精神病院,一步到位九九藏書啊。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在遠處密切注視,並暗地裡通知了其他人員從兩面堵截。她是整個事件的關鍵,如果抓獲她,那麼之前的種種疑團就都可能解開。
而最後,妹妹和他一起去了江城,他們無力顧及這會給家裡帶來多大困境。兄妹二人在這個紙迷金醉的大都市裡相依為命,哥哥上學,妹妹先是撿瓶子拾垃圾,後來做服務員做保姆,辛苦地供著志遠。每隔一段時間悄悄來到學校外面,把自己微薄的收入盡數交給哥哥。
志遠摸出手機,凌晨兩點鐘,他顧不得了,編輯簡訊發給了何青,他的女朋友。他陷入難以描述的恐懼里,強烈的渴望絲毫安慰。
這件事在學校里流傳了很久,想不到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學生對待生命會這樣輕率。
而之前那個女孩對他說:哥,你曉得不?黑子早就死了。
何青的手腕上一串銀環撞擊出清脆的叮咚,那是志遠送的禮物。志遠跟在何青後面,悄悄掏出錢包點數了一下,有些猶豫,何青回過頭瞥了一眼笑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心疼錢啊?他馬上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說,哪能呢,想吃什麼你就說!
志遠不知道妹妹將他看得有多重,她深信哥哥能給家裡帶來幸福。她從不提自己所經受的苦難,任何要求都答應他,就連那夜她等在校園外把哥哥給自己的東西交到某個人手裡,也毫不懷疑地執行。
還讓人疑惑的是,那夜老尚眼見他伸手摸索,並不是因為別的。警方在他的枕頭下找出一瓶鎮定劑,它可以中和精神藥物強烈的副作用,換句話說,那是解藥。
父親在門外看到志遠的身影,彷彿被雷擊一般,手裡的提籃摔在地上,他緊張地往家裡喊了一聲,他媽,志遠回來了!兒子回來了!然後急匆匆瘸著腿迎上去,殷勤地為他彈土,說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小妹呢?
誰會想到,當他在江城揮霍顯擺的時候,往前三年,他還是一個每日赤腳用一隻洗衣粉袋子包裹書本趕十幾里山路上學的孩子。
被捆住的黑子在籠子里掙扎著,腹部的皮毛被清理乾淨。那枚鋼針尖銳地刺穿皮膚沒入身體,山野間回蕩起慘絕哀嚎,鋼針的另一端先是滴出血水,然後金綠色的粘稠膽汁就流進了瓶子。
他舌頭打結,謊稱妹妹在城裡上班,春節就不回來了。
那些室友也過得滋潤,志遠這小子不知為什麼越發大方了。晚上沿江的酒吧街時常有他們的身影,彷彿是為了擺脫陰影開始及時行樂。價格不菲的紅方,只拿來當啤酒喝。回宿舍的路上,醉醺醺地坐車裡,志遠的名牌襯衫上有些褶皺,老尚打趣道,嘿,哥們,你老爹要是再承包了什麼大項目是不是應該送你一輛車代步了?那你在學校可就是蓋了帽了。

7

死亡尚不到十二個小時的屍體,竟然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詭異的腥臭和油脂氣味,在地下室這樣陰冷的環境下極其反常。藉著微光,在死者的臉上,李可驚惶地發現他的眼皮塌陷,彷彿被吸干水分。正當他既惶惑又恐懼的時候,一隻白色飽滿的蠕蟲突然鑽開了死者的眼皮,在瞳孔中央活躍地翻滾啃噬。
而在當今,製造死亡的地方除了刑場,就是醫院了。
倦意再次襲來,老尚一覺睡到了天亮。
她看似只有二十齣頭的樣子,容貌有些老,手上有大片的老繭。這樣的外來打工女孩,在三鎮匯聚九省通衢的江城比比皆是。沒有檔案,沒有身份,就像是一隻無人理睬的昆蟲,她死了,她的上線是誰,有多大規模的團伙,都不得而知。葛華只說自己見過她,在開學不久,那時她穿一件藍布褂子,在學校一角和李可交談,志遠也在。這個人一定和李可認識很長時間了。
經過一上午的訊問,下午還被帶到醫院做了檢查,此時已經是暮色四合,溫度驟降的黃昏。他暴躁地踢掉鞋子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房間里的死寂讓人覺得呼吸困難。
他並不為犯罪而懺悔。李可知道他的底,他知道那個在當晚的錄像中出現的神秘女孩的身份,單憑這一點,他就必須阻止他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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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個死於車禍的人就放在門口靠牆的位置,李可追蹤腳步聲來到這裏,卻在一瞬間失去了方向,停屍間里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一陣陣陰寒襲身而上,腳步似是憑空消失。他向前走一步,用手機照了照平躺著的死者,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驚愕得說不話來。
志遠覺得像被撕開一般,腹腔中的污血將肚子撐成飽滿的繭,隨時都可能爆裂而出。而他只能眼睜睜地親見這一切的發生,直到意識潰散。
渾身抽搐,身體僵直,頸部機械性扭曲,這些都不是什麼精神病的器質性反應,而是類帕金森病狀。標準的精神抑制類藥物的中毒。
校警奪過藥瓶,倒出白色的小藥片,彼此點頭后請附院的醫生過來。大約十五分鐘之後,校警推門進來質問道,這些葯是從哪來的?
那好,就算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麼你解釋一下,從你身上發現的那瓶白腹蟲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