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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圖

藍圖

作者:遲卉
勢力盤就是用於分析複雜形勢的,它有點兒類似棋盤,中間的圓圈裡寫著「目標」,而外環分成三等分,分別寫著「己方」「敵方」「無關」的字樣。棋子則是一個個X形的夾子,上面夾著可以寫名字的紙片。
夫人靠在她的飛車旁微笑著看著我,她今天穿了一身紅色的獵裝,長褲和短夾克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
我們繞著島轉了半圈,找到一處水灣停了船。狄蘭跳下船來,我緊隨其後,接下來是「大塊頭」凱拉,他身上的戰甲在岩石上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但事情大概沒那麼容易遂我的意吧。
「老喇叭不知道。不知道的回答不要錢。」
「紅港出去的軍火。夫人的軍火。」
「鴿子,小心點。」凱拉說。
錢當然不是問題。
喇叭聲很快在樓下響起,夫人的車來得很快。我從窗戶探出頭去,正好看到阿卡從駕駛室里向我招手,他一如既往帶著那標誌性的墨鏡。車門上,夫人的紋章在夕陽映照下閃閃發光。
「所以我們活著出來了?」我嘟噥著,接過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清涼的水滑入喉嚨,感覺像是乾枯已久的土地被滋潤了一般舒暢。
「這裡有一些我不能辨認的語言。」我老老實實回答,「幾乎沒有古言師解讀過這種語言。也許塔羅浮城的語言大師可以,但我做不到。」
我點點頭。
狄蘭怒氣沖沖趕上我,抓住我的肩膀要我停下來。「你剛才不是說會有防禦系統嗎?」他責問道。
米色的沙發,光亮的茶几,還有一個大屏幕電視——事實上,就在我們打量四周的時候,茶几上正自動浮出和人數相等的杯子來。
我厭惡地吐出一口氣,「更衣室在哪裡?你總不能讓我們在這兒脫衣服吧。」
彌和幽靈般從我身邊飄過,「我下去看看。」
「你想說什麼?」他問我。
挂念著凱拉,我幾乎無心琢磨這些該死的古語,頭腦越發紛亂,一怒之下,我把藍圖丟在了地上。
「他們說我足不出戶。」那天深夜,她和我一起漫步在天台上的花叢間,輕輕笑著,「那些人很喜歡把我想象成一個深宮裡的女王,總覺得可以從我手裡拿到權力——我喜歡讓他們那麼想。這樣很有好處,尤其是有人想要算計你的時候,讓他們略微低估你也無妨。」
我搜腸刮肚試圖回憶起老師教給我的對付這些機械精靈的辦法,它們非常聰明,同時非常愚蠢。
「別碰。」我重複了一遍,嗓子幹得要命,「否則我們都死定了。」
他慢慢抬起手,向後退了一步,又一步,看上去有些惱火。
沒有浪費時間寒暄,夫人讓狄蘭拿來一個文件夾,她揮了揮手,僕人就都退了下去,只留下狄蘭站在她的身邊。她從文件夾里抽出幾張紙來放在桌上,輕輕推到我的面前。
下午四點,整個紅城已經開始大搜捕,幾乎像要把城市翻過來抖三抖讓我們掉出來一樣。我希望凱拉還活著,或者說,我希望狄蘭還留著凱拉的命。
「一個擁有戰團神經交互技術的男人。」我更正道,「現在唯一擁有神經交互和數字化上傳技術的地方就是機甲戰團。他們不太喜歡我,但是還好,我找到了凱拉。」
我們現在住在夫人勢力的外環,在城東比較安靜的地區租下了一棟公寓樓的頂層,掛著一個「北歌翻譯社」的牌子,時不時接點小活兒貼補家用。
「還是要考慮進去。」
從行動包里拽出一根冷光棒扭亮,我和彌和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階梯不長,但是從深度來看,這個數據站的主體幾乎都埋在島嶼底下,我們走了五分鐘左右,凱拉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出口處是一間空置的平房,我們打開門,走進喧嘩的街道,手挽手向酒吧走去。
我終於明白了那些「0號古語」的意義,它們事實上是毫無意義的亂碼,唯一的作用就是分割開藍圖上那些用於殺人的文句,當段落和句子被分割開來,整體的含義就沒法傳遞,也沒法破壞閱讀者的頭腦。
冷厲的聲音響起,似乎是擴音器?但是那不可能,那不可能是……夫人的聲音?
「你留下。」她堅定地說。
「謝謝,很高興和你做生意。」我微笑了一下,起身和彌和離開酒吧。
「為什麼把這個傢伙單獨寫出來?」彌和指著「半邊白」問。
「殺掉夫人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踢了踢腳邊的方便麵碗,脫下那隻弄髒的鞋,一隻腳跳著去拿拖把。
午餐上桌時,彌和正好閃身進來,迅速把門關上。
不過找「喇叭」談話必須當心,他會把一切消息賣給任何人,因此很多去找喇叭的人自己的行蹤反而成了「喇叭」出售消息的一部分。不到萬不得已,我甚至不想靠近白璐酒吧半步。
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頭腦和軀體彷彿已經脫離開來,我記得我的老師講過的那一課:黃金時代的人們發現了最可怕的武器,他們計劃用語言深入敵人的頭腦,在說話和談笑間摧毀對方的思想和生命,但是當這一切運作起來的時候,他們自己也未能倖免。世界隨之毀滅了,只有那些對古語一無所知,只使用冷僻語言的民族活了下來。
我輕輕拿起寫著「狄蘭」字樣的紙條,放在「敵方」區域里最靠近目標的地方。
我攥著拳頭,深深感到自己的無力。我希望自己能夠強大一點,但是遇到狄蘭這樣的對手……古言師又算得了什麼?
「夫人要見你們倆。」
我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嵌入了肉里。
夫人身邊有很多人,但是親信並不多。我可以舉出一百個可能的人選,或者兩百個,但是最合理的只有一個人——那個自始至終和我們一起在這個局裡,把水攪得越來越渾的傢伙。
我微笑。「古言師當然無法解讀,但我不是古言師,我根本不需要解讀。」我說。
「放開她。」他冷冷道。
凱拉拿著東西跳上車,飛車衝天而起,很快消失在我們的視野外。
「快了。」他伸手一指前方。
「你說過這個數據站是黃金時代的遺留物,所以我估計裏面的防禦系統也是。」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掩藏在小島上茂密的灌木里,晃動的手電筒光勾勒出它的輪廓:看上去是那種黃金時代遺留下來的老數據站,方方正正毫無特色的建築,灰色的牆體上爬滿了霉斑,沉重的鐵門緊緊鎖著。
「你打算在哪兒做這筆交易?」最終,他這樣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是夫人的人,惹不起。」出發前他諷刺地說,「但是也不能不提防點兒。」
狄蘭的眼神陡然陰鷙起來。
我把手裡的東西丟在沙發上,按住額角,「我們出去兩天你就吃了兩天泡麵?」
每一次看到她,我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如果你現在起爆的話,會把凱拉一起炸死的。」狄蘭冷笑著的聲音傳來——他果然自己來了。
抬起手指,我輕輕摸了摸後腦,那裡有一塊堅硬光滑的皮膚,一處舊傷痕,隱隱提醒著我關於黃金時代的舊事。
我看了看,「右邊。」
他點點頭,讓手下打電話叫起重機來。
「別碰!」我大叫。
然後我看到了那兩具骸骨。
一千元就這麼出去了。
他的軀體顫抖著,跳動著,然後靜寂下來。
「你始終認為他是被抓走的,而不是……和狄蘭同流合污。你信任他,而事實證明你是對的。」夫人——紅城高高在上的女王——此刻顯得如此落寞,「有時候我會想,你是如何找到一個你可以信任的人,並且有勇氣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的?」
「不管真兇是誰,他多半雇了半邊白來盯著我們。還有一群從海上來的幹掉阿卡的傢伙……」我的話突然頓住了。「這不合理。」我輕聲說。
我曾經信任夫人。
我嘆了口氣,「所以他們一個都沒回來,狄蘭。」我示意他退開,用手電筒晃動著照亮門邊字跡。
老喇叭壓低了聲音,「從海上來了一群來歷不明的傢伙,突襲了這輛飛車,把它打進了海里。」
「我懶得再打,反正他們打不過我。啊,我去練刀了。」說著,她向我做了個鬼臉,轉身又跑上了天台,手裡那把長刀看上去幾乎和她差不多高。
當他看到是我的時候,立刻想要喊人。
「當然。」
我從工具包里翻出另外一盒接頭——它們看起來乾淨漂亮,接線整齊細密,老六賣給我的劣質品雖然外表仿造逼真,但是一看內部接線就知道不是好貨。
「wa sa vuta ti mi。」她最終這樣說。
這樣,就算夫人有惡意,我們不至於全軍覆沒。
「Nie sus,Veya。」我回答。
「夫人幾乎足不出戶。」我輕輕彈了一下那張紙片,「她大部分的生意都交給狄蘭打理,如果她死了,這些生意會直接落到狄蘭手裡,他甚至可能直接打點市議會,讓自己成為紅城的統治者。」
他沒回來。
「沒問題。」我說,「可以把門打開了。」
「我就是這麼告訴他的。」
狄蘭仍然不肯放手,「你剛才在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對它說話!」他厲聲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
同時也是我們的庇護者。
「啊?哦。」
他點點頭,順手抓起那台機器上的一捲圖紙,對他的手下喊叫起來。一群人開始往門口跑。
狄蘭微笑起來,「夫人覺得他們是個威脅。」他說,「自由的、不受束縛或者庇護的古言師,還握有一個強大的軍火公司,對夫人的地位而言,這是很大的威脅。」我的心微微一沉。
昨天晚上我研究了一整夜那些藍圖,基本上已經把能辨認的古語部分翻譯了出來。但是0號古語的部分完全沒法翻譯,它們缺乏比照,甚至沒有詞語和句子的分隔。0號古語缺乏任何一種語言必須的要素,但是從它們在藍圖上的位置來看,又的確是包含了信息的某種語言。
「媽的。」他們叫嚷著。
「上車吧,夥伴。」
這次狄蘭的手下學乖了,遠遠圍著入口站了一圈,甚至不打算靠近。我從他們中間走過去,用手電筒照亮地上的那扇鐵門。
「是她。」她輕聲說。「確實是夫人沒錯。她帶了四個保鏢,附近再沒有別人。」
他怒視了我一會兒,扭頭對手下說,「放下槍。」
第二天中午,我發現有人在監視我們。
我把三個一千元的小紙卷從桌子底下塞進老喇叭手裡,他咧嘴一笑,「阿卡死了,被那些人當場崩了,你的凱拉沒死,也沒受重傷,至少被那些人押走的時候他是自己走上另一輛飛車的。」
「為什麼是咱們?」我問。
作為機甲戰團的成員,凱拉和他瘋狂的同伴一樣大肆改造自己的身體,用合金強化骨骼、用激素強化肌肉、將神經切斷接駁上晶元……但是稍有偏差,就會帶來不可預料的後果,他在一次手術中失去了對雙腿運動神經的控制能力,並因此落到了一個黑幫手裡。
九_九_藏_書「幹掉夫人和阿卡對誰有好處?」她自言自語地說著,把「雲州軍火」推向前一步。把代表我和她的棋子向後推了半步。
每一個人都在看著我,他們並沒有注意到牆上那些圖畫一樣的文字,那不重要,古語會悄悄滲透到你的意志里,通過你的眼睛擊潰你的頭腦。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們終究需要夫人。她的庇護,她的醫院——凱拉傷成這樣急需治療,而我們如果逃離紅城,又能躲到哪兒去?
這等於明確地開戰。
在和他一起大鬧「鉗子」老大的堡壘、並結伴逃到紅城之後,我找人為他設計了一套基於神經接駁系統的助行支架,這樣一來,依靠這套精密的神經-機械介面和輕便堅實的合金支架,凱拉得以在日常生活中也行走自如。
「喂!」我無力地抗議著,但是彌和已經把手搭上了我的肩頭。
說完,她曼妙的身影便消失在門后。
她停住腳步,背對著我。
但是狄蘭的手下一個都不動。
「古言師。」他的話語不是疑問,只是確認。
「下去看看。」狄蘭說。
「他們是北地人。」我說。
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人沖了進來。
我伸手撩起額前的頭髮,讓他看到我額角上緊貼的弧形晶元。然後放下頭髮,讓自己臉上的輕蔑表露無遺,「你發現數據站的時候就該知道,那張藍圖並不只是用來殺人,我們是真實存在的。居住在晶元里,寄生在人類身上——我知道如何上傳頭腦,我知道如何永生,因為我自己就是黃金時代的幽靈。我的秘密就是我的籌碼,狄蘭,而我願意拿它來交換那個叫凱拉的男人。」
「她和那個男人交談的口音是北地口音,但是他們說了一些北地人絕對不會說的話。我自己就是北地人,在那裡,古語是一種禁忌,接近惡魔的語言,但是那個男人問她需要多少錢的時候,她用古語回答他『六個』。」
我哆嗦了一下。「無比榮幸。」我說。
「我派了一些手下進入數據站,但是他們都沒有回來。」狄蘭慢慢地說,「所以我們現在需要你,需要一個古言師來弄清楚那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
凱拉嘆口氣,調整了一下手裡的武器,警惕地望著四周。
一張擔憂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是凱拉,他看上去似乎鬆了一口氣。
她的手緊緊挽著他的手,兩人並肩走向紅城高峻的牆垣。
不過,凱拉這次並沒有像我一樣生氣,至少沒有表現出來,他抬頭看著我,笑了笑,伸手輕拍我的手背。
「通風口。」我說。
「哦,該死。」
狄蘭皺起眉頭,「一個黃金時代的古老幽靈為什麼想要一個毫無價值的癱瘓男人?」
「你確定?」我從他手裡接過茄子削皮,盡量嘴唇不動地和他對話。
唉,男人真的不適合下廚。
我不知道「喇叭」的真名叫什麼,好像也沒誰知道。「喇叭」就是「喇叭」,這個小老頭兒雖然每天都醉醺醺地趴在酒吧的桌子上,但卻手眼通天,基本上紅城裡發生的大小事情他都知道。有些人傳說他有某種黃金時代才有的特殊技術,而我寧願相信他有一套成熟的情報網。
「等一下!」我連忙用古語大聲喊,「請不要通知你的主人。」
搬進這間屋子的時候我們就買下了隔壁的房子,為的就是可能會有這麼一天。
「你要的人我帶來了。」狄蘭冷笑,「我要的東西呢?」
他看著我。
「再賭一次吧。」我輕聲說,「我帶凱拉下去。你從暗道走。」
我等待著。
「為什麼?」它用無辜的口氣問道。
狄蘭舉起手來,他的手下端起槍來瞄準了我。
的確。
「沒必要大驚小怪,夏歌。我的人都是從這兒進去的。」他皺起眉頭看著我。
如果按錯了,那麼我和彌和都會被門另一側的炸彈炸死。
「抱歉,忘記扔出去了。」她這樣說著,言語里倒沒有多少抱歉的意思。
「沒。」他聳聳肩,「我直接把地下室的頂炸開了。狄蘭氣得夠嗆,說我毀掉了資料和資料庫。」
狄蘭轉過頭看著我,他現在孤立無援,顯得驚慌失措。
時間剛好,微紅的夕陽從高塔後面探出頭來,透過房頂上殘缺的玻璃,把光和影子投在我背後的牆上,那些複雜的投影落在灰白的牆壁上,一行一行,古語的字元。
我曾經記得這一切,然後我愚蠢地把它們忘記了。
沒等我說話,她已經不見了。
我們又等了好一會兒,突然,悅耳的鈴聲響起,狄蘭迅速站到門邊,恭敬地打開門,夫人微笑著走了進來。
「也許……」我看著她俏麗驕傲的側臉,「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沒法信任任何人。」
一個男人推著凱拉的輪椅向我走過來,離我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他用力推了一把,輪椅向我滑過來,被我一把停住。
我的確無法拒絕。
「唔。」彌和點點頭,把寫著「巴普爾」的棋子放到「敵方」離中心較遠的位置。我把棋子一一就位:「敵方」放著「雲州軍火」「半邊白」和「巴普爾」,「己方」放著「夏歌」「彌和」「凱拉」,「無關」里放著「狄蘭」「阿卡」。
眼下,彌和正趴在天花板上面的暗格里,向下看著那扇敞開的門,我坐在一堆炸藥上,無聊地擺動著兩隻腳。
最後一條白紙從我無力的手中落下去,蓋在藍圖上,完整的圖案顯現出來,我無法形容它的形狀,它像一個帶著芒刺的漩渦,又像是閃爍著黑光的洞穴……事實上,它存在的意義並不是為了讓人解讀它的形狀。
一共三個人,兩個在門口停著的一輛破貨車裡抽煙,一個乞丐蹲在拐角處,面無表情,但是目光總是飄向六樓的翻譯社書房窗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彌和,她點點頭,確認了我的觀察。
「我們得另外找入口。」我說。
從通往天台的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快,那張天真無害的圓臉就出現在我的眼前。看到我腳邊狼藉一地的方便麵碗,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不是我要和你談的事情。」我揮了揮手,彷彿夫人的死根本不值一提,「我有我的籌碼,狄蘭,我知道藍圖上0號古語里真正的信息。」
「我會對他用古言師的咒語。」我說。
我點點頭,「是的,和我一樣。」
他笑了,報出一個數字,一份極為豐厚的報酬。
「你來買消息。」他只是打量了我一眼,便篤定地說。
狄蘭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我派阿卡過去。」
彌和點了點頭。
我把數據盤放在炸藥堆頂端,跳下來,拖著凱拉的輪椅,一點點向右側的門退去,把身後白色的牆壁和夕陽投下來的字跡影子留給那些握著槍的男人。
凱拉輕蔑地哼了一聲,走了下去,戰甲踏在水泥台階上發出響亮的聲音,狄蘭的兩個手下跟在他身後,然後是我,狄蘭在最後,我們走下去,讓門開著,上面留了兩個人看守。
這個地下室空間不大,裏面藏著的主要是武器和一些機械設備。這樣的避難所我們有好幾個,其中還有兩個在城外,放著所有重要的東西,家隨時可以放棄,這些東西可不行。擺脫了那些盯著我們的「眼睛」后,我覺得輕鬆了許多,但仍然擔心著凱拉。
在狄蘭的示意下,一名男僕和一名女僕走了過來。
「你似乎不擔心我會拒絕。」我說。
我拉開帶上船的背包,從裏面拿出一副套在腿上的助行支架。狄蘭還在我們身邊晃悠,我無奈地抬起頭看著他,「對不起,請迴避一下。」
這不可能。
凱拉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們應該還有備用的。」
我心裏一緊。
事後回想起來,我該警覺的,整個事情過於順利,順利得不對頭,但當時我們只是埋頭奔跑,衝進數據中心,耳邊還不停響著那個機械精靈聒噪的警報聲。混亂的氣氛讓我沒法警覺起來,事實上我幾乎是昏頭昏腦地跟著他們走。
我們沒有任何證據,這些都只是推測。而且,就算真的是狄蘭乾的,我們能拿他怎麼樣?
「嗯?」彌和抬起頭。
我點點頭,仔細觀察著這個入口。
錄像在此處戛然而止。
就在這時,一陣倦意襲來。
「到了。」他說。
說完,她便起身離開。
雖然話是這樣說,但最後我還是與彌和兵分兩路,她繞回翻譯社附近去探探風頭,我先迴避難所,琢磨一下那些從數據站裡帶出來的藍圖。
我尚未退出房間。
如今或許也可以。
我和凱拉對望一眼,聳聳肩,繼續做菜。凱拉翻動著鍋里的菜,時不時倒些調料進去,細密的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沁出來,把一縷金髮粘在鬢角。我伸頭過去看了一眼,鍋里的東西看上去更像某種生化戰爭后的殘餘物了。
也許是太陽的光已經轉過了角度,投影在後牆上的文字消失了?我不知道,總之他們發現狄蘭死了,而這一筆賬毫無疑問又算在了我們頭上。
我掙扎著睜開眼,天色已經漸亮,視線盡頭是紅城建築在懸崖上的巍峨城牆,銹紅色的牆體映襯著東方海面上微紅的晨光。
「這是個局。」我心裡頭一股子怒氣不知道向誰發,「這事兒從一開始就不對勁——你想想,彌和,假如你是個黃金時代的鬼魂,偷了兩個人的身體上了岸,辛辛苦苦用好幾年時間建立起一個大公司,卻把自己的老家底就那麼丟在兩百海裡外一個無人看管的荒島上,交給一個傻得不能再傻的人工智慧。那個數據站有一扇經常使用的會客門,但是裏面卻積了半寸厚的灰,還有他媽的有兩具骨頭放在那兒。你覺得這算怎麼回事兒?」
這頓飯吃得沒什麼胃口,倒不是因為凱拉烹飪的那道看上去很可怕的菜——事實上吃起來味道還可以,就是看上去像火災現場似的。事實上,彌和帶回來的消息讓我有點緊張,雖然看起來她和凱拉都泰然自若。
「這幾張圖紙,是你們從數據站裡帶出來的。」她說,隨後又拿出另外兩張圖紙,「這些,是我的線人從『雲州』公司里偷出來的。」
我把它翻譯成通用語,向狄蘭解釋了一遍。
我笑笑,走回卧室,凱拉已經睡熟了,我爬上床抱住他,滑入自己安寧的夢裡。
「我去吧。」他輕聲說,「你待在家裡會安全些。」
「要給真兇頂罪,就必須在那個時候留下他。」彌和說。
我蹲下身子,又站起來,遠遠近近看了幾次。
有些時候,夫人會開著飛車直接落在我們家的天台上,這像是一種恩寵,一種殊榮……
「這一點不是沒想過,但是比起正面衝擊防禦系統,我寧願相信有一條後路……說到底,你沒法對狄蘭說『不行』,是不是?」
狄蘭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在錄像上,那個北地女人牽著男人的手,也是這樣的握法,一前一後走上了海灘。
「被騙了。」我咬牙切齒,把盒子里的接頭都倒出來一字擺開。「吳老六九-九-藏-書賣給我十二個接頭,只有上面三個是真貨,下面的都是仿造品。媽的,看走眼了。」
我不記得勢力盤這東西是誰發明的了,廢土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勢力,有時候結盟,有時候背叛,有時候相互攻擊……只用腦子硬轉恐怕根本弄不清楚誰是敵人誰不是,某些廢柴在想明白怎麼回事兒之前已經掛了。
但那不是你可以去把玩的美麗,對不那麼自信的男人和女人而言,夫人身上有一種勢不可擋的氣質,可以直接碾過你,而且不帶半點憐憫。
我彎下腰拉開地板門,惡臭撲鼻而來,下面就是紅城幽深的地下排水系統,而它是我們迅速消失在這個城市裡的最佳方式。
「有人把我們設計進去了。」彌和薄薄的嘴唇好看地翹了起來,但那神情絕對不能算是笑容,「既然知道凱拉暫時沒事兒,我們先迴避難所去,好好想想該怎麼辦。」
這是一次愚蠢的交易。我很清楚。
彌和看著我眨眨眼睛,「謝謝你的信任票,鴿子,我們還是把勢力盤拿出來擺擺看吧。」
我覺得嘴裏又苦又干,像是有人在我嘴裏塞過一隻苦瓜味兒的羊毛襪子一樣。
我迅速退出房間,掩上門,聽到更多雜沓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彌和從天花板上跳下來,和我一起抱起凱拉,我們吃力地爬上梯子,鑽進暗格,蓋起木板。
不過這一次,我倒覺得他有些多慮,狄蘭要捏死我們幾個,用不著繞這麼大一個彎子,讓我不安的是這座島,還有島上那個老數據站,我們靠得太近了,幾乎可以聽到百年前那些幽靈發出的呼吸和低語。
「你覺得可能是怎麼回事?」她低聲問我。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讓凱拉穿著戰甲下船自己走進倉庫,但是晚上能這麼干,白天就太過招搖了。狄蘭也希望這次行動更隱秘一些,事實上,我衷心希望他不要吝嗇給船員和手下的封口費。
夫人沉吟了片刻,丟過幾張紙來,「那你把這個解讀一下,就在這兒。」
「那麼這輛飛車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問題在於夫人,還有雲州軍火公司。這兩頭恐龍打起來的時候,我絕對不願意作夾在中間被碾成肉餅的那隻小耗子。
但是在被槍射中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避難所里有個衣櫃,我從裏面挑了一件新T恤和一條牛仔褲。彌和找了條裙子。我們稍作打扮,看上去就像是第一次去酒吧釣男人還怯生生拖著女伴同行的菜鳥。我把槍藏在背後,沒看到彌和把槍藏在哪兒,也許是她柔順的披肩長發下面?她還帶了一把短刀,而我的魚刀也貼在腰帶上。
我和彌和盤點了一下裝備,凱拉的行動包里原本就有一副新的輕合金助行支架,我從架子上拿了一把刀和一把短槍裝備在支架上,然後把支架折好放回包里。想了想,又挑了一把比較輕便的P226自己帶上。我開槍還算準,雖然反應比起專業射手總要慢一些。不過,多一把槍總是好的。
「今天上午,有一輛夫人的公務飛車從北歌翻譯社起飛前往夫人那裡。」我慢慢地說,「司機是夫人身邊的阿卡,乘客是一名叫凱拉的金髮男人。他們有沒有到達夫人的城堡?」
我把最大那枚棋子寫上「夫人」的字樣,放在「目標」區域里,這很簡單,無論是誰設置了數據站那個局,利用藍圖來做他想做的事情,花費這麼大的周章,目標不可能是我們三個人或者小小的翻譯社。要幹掉我們,比這省力氣的方法多的是。
「我對你的永生不感興趣。」最終,他回答。
「我看看。紅城的技術應該不比戰團的差。」我小心地卸下一個外介面拆開來,對著陽光眯起眼睛仔細地看著。
我幫凱拉裝好神經接頭,連上線路,貼上皮膚保護墊,固定支架。小心地一個介面一個介面慢慢調試,凱拉活動著腳踝和膝蓋,表示已經差不多了。我扶他站起來在船艙里走來走去,熟悉新支架的感覺。
隊伍被分成兩邊,狄蘭氣惱地跑過去敲打鐵門——突然從對面傳來響亮的槍聲和凄厲的慘叫聲,我看到狄蘭向後退了一步,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著。
「或者可以說,他們幾乎可以算北地人。」我指著那艘船,以及女人身上的飾物,還有她那用海豹皮縫製的衣裝,「船是北地人的船,衣服和飾品也是。他們的容貌——北地人居住地的冬天非常寒冷,你從她皸裂的臉就可以看出來,她的確是北地人,但她不僅僅是。」
「哪一種古語?」狄蘭問。
「我是此地的管理者和守衛者。」那個聲音用很受傷的語氣說——它用的是第一古語,「我為主人管理他的房子,並接待他的客人。我不是什麼小玩意兒,也不是精靈,請各位耐心等待,我將為您通知主人,他將回應你們的來訪。」
「他不是古言師。」我喃喃道。
糟糕。
天旋地轉,我最後看到的是凱拉焦急的臉,以及迅速接近的地面。
我抬起頭專註地盯著她黑亮的眼睛。
「都撤出來!」
「車上的人怎麼樣了?」
「哦,媽的。」我低聲咕囔。
狄蘭哼了一聲,扭亮手電筒,帶頭走上沙灘。
「別看藍圖……」我含糊地說著,用眼睛餘光掃著地面,還好,我跌倒的時候把那些圖樣踢散了,謝天謝地彌和沒有看到那東西……
他們打了他,很可能不止一次。也許是為了拷問我和彌和的藏身地點?他的臉頰上一片青腫,嘴角還有血跡。我緊張地握著起爆開關,直到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才鬆了一口氣。
我和凱拉商量了一下,彌和也表示贊成。於是我直接撥通了狄蘭留給我的密線電話號碼。
我苦笑著收好藍圖和錢,和凱拉一起回家。
我一眼就看到了門邊的字跡,冷汗頓時流了一身。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喊著一個我幾乎已經忘記的名字。
我背著凱拉走出公寓的時候,隱約感覺到周圍有注視的眼睛,但是沒有惡意的槍口,也沒有威脅和恐嚇。
這就是我們的女刀客,彌和。個子矮脾氣好,一個人可以搞定五個流氓,卻搞不掂一口電飯鍋。
來歷的問題確實很麻煩,我的來歷大概只有夫人和身邊兩個夥伴知道,但是這完全沒法作為市議會面前的呈堂證供。
從衣服上來看,屍體是一男一女,屋子裡的空氣很乾燥,乾燥的空氣使得它們變成了乾屍。蠟黃的皮膚裹在骨骼上,看起來格外猙獰,我壓下恐懼,盡量讓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些數據線上。它們導向中央電腦,中央電腦本身又連接著一個機器,上面有一排奇特的插槽。
他最好別傷害凱拉。
我們從另一個門摸出去,這條路相對乾淨一些,一條樓梯通向地表,彌和用手提著高跟鞋,穿著軟鞋一直走到出口,才把鞋子換下來。
我眯起眼睛,「你穿著那麼大塊頭的東西爬通風管道?」
凱拉輕笑一聲,坐到床上去,伸手解開腿甲的搭扣和神經介面。我幫他脫下沉重的腿甲,雙腿皮膚上明顯有摩擦變紅的地方,有些部位已經破了皮。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周圍的人看到是來找「喇叭」,都識趣地轉過頭去。
「怎麼了,鴿子?」她緊張地問,「誰襲擊了你?」
最終,她跳上飛車離去,而我目送她消失在夜色里。
我看了一眼凱拉,他無奈地向我聳聳肩——我們快活的日子很可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感覺略微踏實了一些。
「我寧願從正面衝進去。」凱拉小聲抱怨著。
「對。」
我搖搖頭,「他不需要懂,那張藍圖不是靠文字里傳達的含義殺人,而是靠那些線條和筆畫拼成的圖案來殺人,他只需要知道怎麼用,不需要知道是什麼內容。如果這次的事情是他策劃的話,那麼很多問題都可以解釋了——他需要我們給他頂缸,而且還需要我身為古言師的名聲來讓夫人相信那藍圖很重要,什麼見鬼的黃金時代晶元幽靈……我猜,他可能是偶然發現了那個數據站和這套殺人的藍圖,然後把它織進自己的計劃里,也許他和雲州軍火合作了,也許沒有……但這些事情繞不過他,這是肯定的。」
彌和轉過頭向我打了個手勢,飛快地消失在暗格前面的甬道里,過了一會兒,她轉了回來。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彌和向我點點頭。
「還有多遠?」我回頭向狄蘭喊。
我接過來看了看,這些圖紙看上去是同一類型,上面用古語註明了各種不同的數據、時間和內容,我試著把它們按照一定的順序排列出來——這是一套完整的藍圖,也許中間缺少一兩張,但是關鍵的部分都在,包括一台機器,一組電路圖以及完整的晶元設計圖。
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小艇劈開海浪,在黑灰色的洋麵上前行,天色漸暗,我看了看表,已經快要入夜了。
——如果不依靠戰甲或者助行支架,凱拉沒法站起來,也沒法行走。
他們來了。
這就是該死的「喇叭」的價格,而且他絕不接受討價還價。
「這不太可能。」我指出,「鉗子老大跟我們有仇,但是他沒理由為了這個搞掉夫人。這費勁兒程度已經超過你出門拜訪鄰居先從反方向環遊地球一圈了。」
「作為本次行動唯一的重火力,我認為我有吵鬧的權利。」凱拉咧嘴一笑,向我做了個鬼臉。
「損壞,事故損壞……」機械精靈大聲重複著混亂的話語,但是沒人理會它。我們一窩蜂地衝進了走廊。
狄蘭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轉過頭,指著入口對面關閉的那扇門,「凱拉!」我喊道,「打碎那扇門!馬上!」
……他們把船拴在碼頭邊上,這個地方離岸邊還有一點距離,男人先跳下船,海水打濕了他的褲腿,他回頭招手讓女人下來,兩人手挽手吃力地走到岸上。
怎麼辦?
好傢夥,沿著牆邊整整齊齊放了六個方便麵碗,跟閱兵似的。屋子裡飄揚著一股濃烈的方便麵氣味。
狄蘭的手滑稽地僵硬在半空中,離門把手只有幾毫米的距離。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收起藍圖,試圖用紙卷遮擋自己顫抖的指尖,「當然,狄蘭,錢不是問題。」
突然,一顆照明彈在遠處升起,從方向來看是島的另一面。
小艇直接開進了夫人的船塢。狄蘭讓手下去卸裝凱拉的戰甲,自己帶著我們兩個走上通往夫人城堡的電梯。他帶我們來到一間大會客室,裏面沒人——夫人不會等待任何人,只有別人等她的份兒。
「我承諾過在『鉗子』巴普爾的通緝令下庇護你,夏歌,我庇護你和你的同伴,但相應地,你們也要為我做事,翻譯它們,三天後給我,不要問多餘的問題。」
「也許只是例行公事,你正在和她做一筆燙手的生意。」
他正在盯著我,事實上他正在招手讓我過去。
真要命。
「船?」
誰讓我是這個家裡最不能打的呢……
我深深https://read•99csw.com吸了口氣,「不管是誰設計了那個局,如果他要確保夫人被殺死,就得確保在夫人身邊有一個人給她看那張藍圖,而且提醒她把看不懂的地方蓋起來。」
有些「答案」是惹不起的。
凱拉最討厭的就是這件事:在眾目睽睽之下卸掉腿上的助行支架,把他從一個戰士再次變成一個雙腿癱瘓的殘疾人,一個無助的男人……我和他一樣討厭這種行為,甚至比他更憤怒。
「買了。」他的回答斬釘截鐵。
「我們怎麼惹到夫人了?」
許多年前,我的老師曾經教會我一件事:那些黃金時代的語言和文字是有力量的,而且很可能非常危險。
一名紅城守衛前來盤問,女人打著手勢,一番討論之後,男人從口袋裡翻出幾個硬幣,守衛揮手放行。
夜色已深,我們抓著手電筒在島上磕磕絆絆地尋找入口,凱拉和我在一起——從一開始,他就挑明了不相信狄蘭,堅持要帶上重型裝備陪我行動。
「不用擔心,只是個機械精靈。」我說,「黃金時代留下的小玩意兒之一。」
進入討價還價的階段了。
我轉過頭去看著那兩具屍體,有什麼地方非常熟悉。那具女屍握著男屍的手,但是只握了小指和無名指……我頭腦中靈光一閃:錄像!
我伸手按住凱拉的槍,扭頭瞪著狄蘭,「你,要我,來做這個活兒,正是因為我是專業的。如果沒有一個古言師和那個機械精靈對話,我們現在都得死在會客室里。拜託,狄蘭,如果你不信任我,你他媽的要我來幹嗎?」
「我們得先把戰甲送到倉庫里去。」我向他解釋道,「你說過去見夫人不能帶武器。」
又是一千元。
「我不確定。」我輕聲說,「但是我有個要求,彌和,你千萬不要聽我對狄蘭說的話。」
看他們把槍放了下來,凱拉才收起他的武器。
我跌入黑暗深處,聽到某種深沉遙遠的搏動聲,那是我心髒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我轉頭看了看數據中心,那台巨大的計算機顯然有和它體積相稱的通風管道,足以爬過一個人去。我向上指了指。
我把手放在起爆開關上。
我小心翼翼斟酌著詞句把文本慢慢翻譯給夫人聽。她褐色的雙眼注視著我,嘴角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手指輕輕敲了敲桌上的藍圖,「好吧,夏歌。這些藍圖的複製品,你拿回去,把它們翻譯出來給我。不能解讀的部分可以略過。」
「對不起了,凱拉。」狄蘭看著我們,嘴角微微勾起,他身後的僕人推出一架輪椅,「請你把你腿上的助行支架卸下來。」
我眼睜睜看著鐵門沉重地砸向地面,將我們和先進去那幾個人分開來,狄蘭還在後面,而我差點被那鐵門切成兩半。
門緩緩打開。
而是讓人去死。
「戰甲頭盔是密封的。」凱拉笑笑,「毒氣對我沒用,所以我就帶著你們倆出來了。」
「走吧。」她說。
他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你的藍圖殺死了夫人。」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乘坐一艘小船,從海上來到紅城。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但這兩個人被挑出來,自然是有其特別之處。我又看了一遍錄像。
簡單地說,下面有人盯著我們,而且不只是夫人的人,很可能還有雲州公司的人。
「把凱拉帶給我。」我重複道,讓力量緩緩滲入自己的聲音,「然後,我把永生的技術給你。一個交易。」
「哦?」
平時無論天氣多熱,凱拉穿的幾乎都是長褲,也從來不去海灘,因此絕少有人知道他雙腿癱瘓的事實。我還記得剛剛認識凱拉的時候,他穿著機動戰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鉗子」老大身邊,可是換班的時候卻要用輪椅把自己推回房間去。
「怎麼了?」他柔聲問道。
我們站在船頭,看斷崖之上巍峨的紅城漸行漸近。
從那時候起,裝卸助行支架就成了我們之間小小的秘密儀式。
「夫人!」我連忙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您想製造這台機器和記憶晶元?雲州公司會不會找我們的麻煩?還有……」我遲疑了一下,「那兩個人到底是什麼人?」
「確定。」他點點頭,「我和下面那個乞丐一起接過一些活兒。」
「唔。我建議你把槍和腿都準備好。」
她吐吐舌頭,「電飯鍋壞了,我搞不定,而且樓下那幾個尋仇的傢伙一直盯著,我懶得出去。」
下面的幾個暗哨還在,前門有,後門也有……我跑進卧室,推動書架,露出暗門,彌和跟上來,從床底拖出三個行動包,丟給我一隻,然後背上自己的那隻,將凱拉的行動包拎在手裡。
凱拉和那名推著輪椅的男僕走進了更衣室,那個女僕跟著我,我們來到一個小隔間里。我從腰帶上取下手槍和帶鞘的魚刀,讓她把我身上搜了個遍。女僕甚至反覆拍打了我的頭髮,以確定我的短髮里沒有藏東西。
「不知道。」我搖搖頭,「也許雲州公司和夫人開戰了,也許有人找凱拉和阿卡尋仇……什麼都有可能,但是我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唔。」我真的沒心思去想吳老六的事情,「等我們見過夫人再說吧。」
我吃了一驚,撿起來細看,看不出端倪,於是又放到地上,隔著一段距離來看,果然,那些0號古語的斷句和空白里浮現出某種花紋,和第一古語的段落似乎相互呼應。
看到他滑稽又緊張的樣子,我大笑起來。
彌和看著我。
「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為凱拉冒一次險?」我問。
「巴斯塔德的灰啊!」我咒罵起來,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幾乎不像是我自己的。
「三個樁子兩個尾巴。」她說,「但不只是夫人的手下——猜猜還有哪些貨?」
「Kana adlu,Veya。」
「彌和……」我有氣無力地喊。
「巴斯塔德的灰啊……」我輕聲說著,拿起那機器上的一張紙,上面列印了一行行的字跡,但是我一個字都不認識。
「聽起來不錯。」彌和指出,「但是我們沒有證據,也拿他沒辦法。」
我苦笑一聲。
我想回到從前。
言語擁有力量,有一種力量可以透過聲調直擊意識,我曾經學習過這種力量——謝天謝地,我還沒有忘記這個技巧。
我感覺不妙,但是既然已經來了,就索性硬著頭皮走了過去,彌和跟在我身後,她的手搭在腰帶上——可以隨時拔出短刀。
就要到門口的時候,凱拉猛地拽了我一把。
「你確定他能上鉤?」彌和一邊嘟囔著,一邊幫我把那個東西粘在頭髮里。膠水弄得我很癢,但是我只關心它能不能粘得牢。
「我們現在該往哪兒走?」狄蘭問。
我吃吃笑了起來,想象著凱拉身穿戰甲,炸開屋頂,然後夾著兩個人爬上碎石塊,踩過廢墟,大步流星奔跑的樣子。「安啦,留著資料他恐怕也沒命讀。」
在惡臭和泥水裡跋涉了大概一個小時,我們抵達了避難所。它的入口位於某個下水道盲端一段隧洞的盡頭,那扇門被銹跡、青苔和污泥緊緊封住,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的位置,幾乎不可能找到。
我揚了揚手中的數據盤,它裝在一個柔軟的透明袋裡,某種液體包裹著它。
我們來到隔壁的空屋,它是這棟公寓最外側的頂樓,樓下有一家旅館,常年在陽台上掛滿床單,遮蔽了來自下方的監視視線。彌和推開窗子,用護手扣住細細的鋼索滑下去,輕巧地在外面六樓的房頂上著陸,我緊隨其後。
那是不可能的,女王。
「怎麼樣?」走出酒吧后,彌和問我。
「提問題吧。」他露齒而笑,「一個問題一千塊。老喇叭什麼都知道。」
097335,我一個個數字慢慢按下去。
他笑了起來,聲音在頭盔里顯得有些沉悶,「我真的寧願正面衝進去,鴿子。你自己想想,看不懂那行字的都得死,但是這地方如果沒廢棄的話,那麼佔據它的人肯定有關閉防禦系統的密碼。也就是說,那行字就是給來這兒的其他古言師看的。你覺得接下來會有歡迎儀式等著我們,還是更多的大炮?」
我和彌和找到的這個暫時容身之處曾經屬於一些年輕飛車黨。屋子大而空曠,牆壁上滿是張牙舞爪的噴漆和塗鴉,大部分窗子都被水泥和碎磚封了起來,狄蘭和他的手下如果想進來的話,就只能穿過唯一的一條走廊。
難以置信,我曾經聽到過一些傳說,據說除了第一古語之外,還存在著「0號古語」,據說那是黃金時代埋藏最深的秘密,即使在重見天日之後仍然沒有人能夠解讀。
我幫凱拉脫下戰甲,這一套東西差不多有半噸重,穿上的時候不覺得,脫下來堆在甲板上實在非常可觀。狄蘭看著甲板上這一大堆東西,牙疼似的皺起眉頭。
「不只他們。」她專註地擦拭著她的長刀,輕聲補充道,「還有兩個流動的。」
幾個身影出現在門口,看到我屁股下面的炸藥,他們嚇得倒退幾步,拚命打著手勢。
——我一腳踩進方便麵碗里。
好吧……我看著他倆的神情,只能攤手認命。
我鬆了口氣,笑著回應她驕傲明亮的笑臉。
「就是這兒。」狄蘭說著,伸手去拽門把手。
他輕笑起來,扒拉著鍋里的古怪食物,倒了一些醬油下去,順手用鍋鏟的柄輕輕敲了敲雙腿上的助行支架,「隨時待命,女士。」
他走出去,關上了門。
「我可以逮住你。」他說,「然後從你的嘴裏把秘密掏出來。」
凱拉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憤怒的光芒,但立刻被他壓了下去。「那樣的話,你得把我扛上夫人的樓梯啦。」他調侃著。
「這感覺真糟糕。」他笑著說。
我點點頭,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
「歡迎你們。」一個幽靈般的聲音響起,嚇了狄蘭一跳,立刻抽出了槍。
我咒罵了一聲,從盒子里拿出另一個來細看。這些東西不對勁。
我翻了個白眼。
我興奮起來,裁了些白紙條,把藍圖按照順序排好,一點一點把0號古語的段落擋起來,一個完整的圖像便漸漸在那些第一古語的段落里顯現出來。我看到弧線和漩渦,我看到一些點和一些線條,我還看到……
很明顯,他知道,但是他不想說,這個問題比一千塊昂貴,甚至也比他老喇叭的招牌昂貴得多。
到家的時候還比較早,路上靜悄悄的沒什麼人,我和凱拉在路上順便買了些菜,爬上六樓,掏鑰匙,開門,進屋。
我按捺住既興奮又恐懼的心情,去看後面的圖示,這些圖示倒是非常清楚:第一張圖是一個人躺在床上,頭上接著數據線。第二張圖是一個小人兒從數據線里走出來,走到機器里的一塊晶元上。第三張圖是這個晶元被安到另一個人的腦後。第四張圖……看上去非常古怪,我只能理解為那個小人兒住進了那個被安裝晶元的人的腦子裡。
「留下凱拉對誰有好處?」我問。
彌和搖晃九-九-藏-書著我,而我有一種被人從黑暗裡硬生生拔起來的感覺,頭很痛,幾乎沒法思考,肩膀也很痛,我跌倒的時候撞到了架子?似乎是的,我突然想起那幾張藍圖,猛地坐了起來,把彌和嚇了一跳。
「那麼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在數據站的『裏面』嗎?」我大聲問。
我氣惱地看著他,「那些人去了哪兒?你要多少錢才肯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頭腦中飛快轉著各種可能性,尋仇的「鉗子」老大僱用的人?抑或是雲州軍火公司的報復?我得不到直接的答案,但或許能旁敲側擊地獲得它們。
我保持著微笑,交叉手指。
必須承認,我很高興凱拉在我身邊。
我和他說的所有話語里,都滲透著一個重要的暗示,我要他親自前來,親自而不是派別的嘍羅出現在這個地方,這是我唯一的希望和賭注,感謝巴斯塔德眷顧,他的意志落在了我的羅網裡。
「你會感興趣的。」我微笑,「你可以擁有紅城三十年?四十年?你會老,你會變蠢,你會咳嗽和脫髮,會彎腰駝背,牙齒脫落,到那個時候你會後悔沒有和我做這筆交易。把凱拉帶給我,我要他完整的,好好兒的,然後我會把永生給你。」
彌和拿過筆,填了一個「巴普爾」上去。
彌和點點頭,把「阿卡」移動到了「目標」的圓圈裡。
沿著外牆上的樓梯,我和彌和一口氣跑到這棟樓房的二層,拽開那扇防火門進去,是一個狹窄的樓梯道,我們向下,向下,直到地下三層才停下腳步。走廊盡頭有一扇圓形地板門,上面滿是銹跡。
「老喇叭也知道城外的事嗎?」我問。
「走。」她簡短地說。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因為我已經看到了上面的鬼畫符。該死,這些是什麼語言?說的什麼意思?
狄蘭瞪了他一眼,「你太吵鬧了。」
他搖搖頭,「但是他們不是古言師,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至少現在,他們是紅城目前最大的軍火公司『雲州』的股東,他們自己設計軍火,自己銷售。他們的東西有時候比塔羅浮城來的高級貨還要好。」
嗯。到家了。
「我沒真的信任過狄蘭。」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低落,「我不信任我身邊的任何人,事實證明這是好的,我因此能夠活下來,但有時候我希望我能信任一些人——說到這個,你從未懷疑過凱拉,不是嗎?」
我差點跳起來。
我揉著疼痛的腦袋,對剛才的事情仍然心有餘悸,如果夫人和我一樣看到了藍圖裡藏著的東西,我不認為她會比我更走運——尤其是如果有人故意給她看的話。
我拿起那張紙給他看。
「我會在那之前把自己的腦袋轟飛的。」我冷笑著回應,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角,「這隻是一具皮囊,狄蘭,一具皮囊,我有很多自己的拷貝晶元,待在很多安全的地方。如果你不做這個交易,我會和別人做。到那時候你就不得不等在某個地方,等著不知道來自什麼地方的槍把你的屁股轟成篩子。我需要凱拉,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必須向你購買這個人。」
憋著一肚子火,我走出更衣室,正好看到凱拉吃力地推著輪椅過來。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飛跑過去幫他推輪椅,還把那男僕嚇了一跳。
「安啦,夏歌,夫人會支付你報酬的。」狄蘭似乎想安撫我們,「和去數據站的那筆錢一樣多。」
「啊,也許吧……」她突然笑了起來,轉過頭專註地看著我,一長串的獨白從她的唇間吐出來,那是古老的語言,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穿過漫長的時光,彷彿絲棉般盤繞在夜色里。
寒冷從我的頭頂一直流到腳跟。我叫來狄蘭,讓他看那兩具屍體的手,他的臉迅速變白了。
我搖搖頭,「我幾乎認識每一種古語,但是這一種不行……我猜是傳說中的0號古語,黃金時代結束之後沒人能解讀它們,只有黃金時代的人才能。或者像這些圖告訴我們的那樣——那些用古技術保存下來的……鬼魂。」
該死,我早該料到防禦系統會搞出毒氣……
在文件的末尾,作者意味深長地寫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是永生的。如果你不考慮他們要寄宿在另一個活人身上這一令人厭惡的事實的話。」
當天色幾乎全黑下來的時候,我才從濃重夜色里辨認出那座小小的島嶼。
我和彌和找了一間廢棄的公寓,一番忙碌之後準備停當,彌和走到門口去警戒,而我撥通了狄蘭的密線電話號碼。
他們找到入口了。
「他不懂古語,怎麼利用那張藍圖?」彌和提出異議。
彌和在用軟布擦拭她的長刀,她的眼神冰冷專註,黑色瞳孔里倒映著白色刀刃的流光。
我們倆正面對面大笑的時候,狄蘭走了過來,看起來他比我更早醒過來,但是面色灰敗,還有兩個黑眼圈。一隻手捂在肚子上,看上去活像是他的胃正在和小腸進行一場激烈的地下拳擊比賽;另一隻手抓著幾張圖紙,皺起眉頭看著我們。
我把兩個紙卷放進他手裡,「第一個問題,『鉗子』老大上個月有沒有從紅城買軍火?」
他反覆向我訓導這一課,最後一次是用他的生命。
當然這都是場面話,實話是這樣的:在這個城裡,你只要不引起夫人的注意,就可以過得很快活。
而我蠢到把它們遮蓋起來,自己找死。
凱拉輕輕把我推到一邊,伸手來開門。穿著戰甲,他的力氣比一般人大,很容易就拽開了地板門。下面是一條不算很陡峭的階梯,蜿蜒進入黑暗深處。當門完全被打開后,裏面有燈光亮了起來。
他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恐懼。
我靈光一閃。
這個紙卷被老喇叭輕輕推了回來。
他嗤之以鼻,「就算是古言師也沒法從那些亂碼里解讀出東西來。你還有多少謊言,夏歌?」
「這藍圖很危險……」我疲憊地坐下來,「你在外面打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鴿子?鴿子?夏歌?喂!醒醒!」
我只是看著他。
在紅城,夫人的庇護意味著最大的安全保障,無論是被尋仇還是招惹了城外的幫派,只要夫人宣布庇護你,那麼你就可以安心生活,誰也不敢動你一根手指頭。
夫人給我那份藍圖也是副本,已經翻譯好給凱拉帶走了。手裡目前這些藍圖是我在翻譯社的時候複製下來的,在複印了兩次之後,有些字元已經變得模糊。
狄蘭的臉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
「夫人會來這裏和你們見面,在那之前,還請你們交出一切武器,接受身體檢查,並且卸下你的助行支架。」狄蘭一臉公事公辦的態度看著凱拉。
我咬咬牙,「到白璐酒吧去,找『喇叭』談談。」
我們搬到了夫人的城堡外圍,一間乾淨明亮的公寓里,仍然是頂樓,彌和喜歡種花,而我喜歡敞亮的天台和開闊的天空。
「轉達命令的優先順序低於直接命令的優先順序。」它回答,「主人要求我通知他訪客的到來。」
或者,用廢土上很稀有的一個詞來說,是一種信任。
「因為正是他要求我們來這兒的。他要你接待我們,並要求你不要打擾他。」我說。
「喇叭」看起來沒喝醉,事實上他看起來非常清醒。
就在這時,凱拉的槍頂上了狄蘭的額頭。
我抬起頭看著彌和。毫無疑問,出事了。
我拿了一條軟毛巾,蘸了藥水,為凱拉揉開支架固定處的淤血,擦洗那片磨傷的皮膚。他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就好像那雙腿長在別人身上一樣。
「支架不錯,但是介面有點問題。」凱拉指點著幾處神經介面。
「我沒幹這事兒。」我輕聲說,「我覺得你和凱拉也不可能幹這事兒。有『鉗子』老大在城外盯著,暗殺夫人對咱們三個沒半點好處,但是這事兒說出來只有夫人自己才相信……那麼是誰乾的?誰想要夫人的命,還想拿咱們頂缸?」
可憐的狄蘭,他並不知道:晶元不是掛在頭頂的,而是埋在頭骨深處……
我點點頭,掏出手中最後一個紙卷,「最後一個了,老喇叭,今天上午在東城那邊有幾個新樁子,其中一個臉上有一半都蓋著白癜風,我曾經在雲州軍火公司院里看到過他,他是誰?」
「液體炸彈。」我淡淡說,「把凱拉推過來,我才會把它給你,快點,我缺乏耐心,要是掉在地上就不好了。」
我開始寫這次事件相關的人,最初是狄蘭,我,凱拉,還有那些手下……然後是雲州軍火公司的兩名神秘人物,還有那些樓下盯梢的傢伙,我想起了「半邊白」,就把他也寫了進去。
說實話,這種烈性炸藥坐起來真的很咯屁股。
「狄蘭放出來的話。多簡單的事情嘛,昨天早上你們才和他一起從數據站回來,你和凱拉好好兒的,他帶去的手下死了一堆。你們帶了東西進夫人城堡,緊接著今天就出了事兒。夫人是死是活不知道,她的信使飛車被襲擊,身邊最親信的阿卡被來歷不明的人崩了——但同樣一批人,卻偏偏只是把凱拉帶走。換了是誰也會懷疑我們的。」彌和苦笑著看著我,「或者說,懷疑你,來歷不明的古言師女士。」
和之前那扇門不同,這扇門上銹跡很少,尤其是門軸部分,甚至有著發亮的潤滑油光澤。看來經常使用,這意味著這個地方的主人經常會有訪客。
白璐酒吧里以舊城區的年輕人居多,他們留長發聽震顫音樂喝啤酒,女孩不多,醉醺醺的男人倒是不少……「喇叭」就在這兒混,找他很容易。
我們幸運得很,防禦系統放出的是催眠氣體而不是毒氣,醒來後過了有十分鐘,我就行動自如了。狄蘭的糟糕臉色倒不是因為催眠氣體,而是因為他暈船。
在凱拉徹底糟蹋掉半個花椰菜和兩隻西紅柿之後,我果斷接手了廚房,把倖存下來的茄子拯救出來,並烹調成看上去可以吃的食品。
「東西到手了就撤退吧。」我說。
「他是『樹洞』的耗子,誰給他錢他就給誰做事,也就是說,他可能昨天給雲州公司幹活,今天就給別人幹活。」我解釋道,「之前我以為他可能是巴普爾雇來的,但是現在覺得不像——事情不太可能趕這麼巧的。」
我們彎下腰放輕腳步跑過房頂,跳下外牆樓梯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暗哨還傻乎乎地盯著翻譯社的窗戶。
「你認識這種語言嗎?」他問。
「你和你的夥伴們去年來到這裏,請求夫人的庇護。夫人給了你們庇護,但是有些時候,也免不了要求你們做出回報。」狄蘭的微笑里透出某種警告的意味,「現在我們需要你,夏歌,我們找到了一個黃金時代的廢棄數據站,很可能和這兩個人有關。我們打算去調查一下,並邀請你和我們同行。」
「第一古語。」我笑笑,「黃金時代最先丟失的語言,也是最難、最少人知道、最神秘的那種古語。這兩個人是古言師,而且,至少是高級古言師。在塔羅浮https://read.99csw•com城的大學里,那些古言師為了訓練自己,平時生活起居的語言全都使用古語,這個習慣並不容易改過來。」
狄蘭幾步搶上前去,然後咒罵了一聲。
喧囂的人聲越來越近。
我只是笑笑。
我認識每一種古語,包括塔羅浮城裡最複雜的典籍,我熟悉它們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但是這些文字——它們的排列看起來只能是文字——在我看來只是一些點和線,一些墨跡,一些鬼畫符。
「你能翻譯它們嗎?」夫人的聲音悅耳動聽,卻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威嚴,「這些藍圖?」
「我以紅城夫人的名義,命令你們撤出來,死者帶走,受傷的送到醫院搶救,其餘的人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現在,立刻!」
「不勝榮幸,女王。」
狄蘭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請繼續。」
「大不了你再揍他們一次,對付五個流氓應該不算啥。」
這才是我堅持要他儘快脫下戰甲的真正理由,長時間穿戴這種東西會對身體造成不良影響,包括皮膚擦傷和神經紊亂——通過神經介面,機甲戰士可以把自己的神經和機械戰甲接駁起來,他們能隨心所欲地控制戰鬥機甲的動作,但也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不是『誰』,是這個玩意兒……」我用腳尖踢了踢藍圖,勉強扶著牆站穩,「這些該死的鬼畫符根本不是什麼見鬼的0號古語,它們是他媽的保護機制……」
我敢打賭,狄蘭的手下已經把這棟建築物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但是我不在乎,我在等他們來。
我拿起藍圖和翻譯手稿正想下樓,凱拉攔住了我。
「基本上翻譯完了,狄蘭。」我說,「我建議你派車來取。因為我發現我家門外有三個樁子兩個尾巴,你有派出那麼多盯梢的嗎?」
「防禦系統只是針對外來的破壞。」我不得不解釋道,「機械精靈是很愚蠢的,對它來說,會客室屬於『內部』,因此它會把凱拉的攻擊認定為一次『事故』而不是『入侵』,暫時不會打開防禦系統,在它的邏輯迴路弄清楚我們是入侵者之前都不會,但是我們得快一點,因為它已經通知它的主人了。」
「我之前就考慮過劫走凱拉的是不是巴普爾,然後我問了老喇叭,他說鉗子老大上個月還在和夫人做軍火生意。」
「你是說……」
無聲無息地,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一個男人在倒下去的時候,痙攣的手指扣動了扳機,子彈偏離了方向,一些打在了地板上,另一些打在了狄蘭的身體里。
老喇叭若有所思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小子外號半邊白,是『樹洞』手底下的耗子。」
他們倒了下去。
「是夫人的手下。」凱拉走過來,手裡拎著兩個茄子,最近他正在嘗試學習烹飪,不過從鍋里那攤焦油色的東西來看,似乎不太成功。
我和凱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彌和走到水龍頭邊,挽起袖子洗手,「先吃飯,一邊吃一邊說,你們倆的槍都在身上吧?」
「男士這邊請,女士那邊。」男僕畢恭畢敬地說。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年齡,她看起來和年輕人一樣容光煥發,但是和老人一樣威嚴。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黑色厚實的長髮捲曲著披在肩頭,襯托出那張貌容姣好的臉龐。身上那條紅色長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線,令她顯得更加美麗動人。
「狄蘭!」我厲聲叫他的名字。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狄蘭說。
「假如雲州軍火設了那個局,不,不管是誰設了那個局,他都沒辦法保證夫人會被那張圖紙殺死。因為夫人自己不是古言師,她不會去看那張圖,也不會突發奇想把那些讀不懂的段落蓋起來試試看。她是夫人,不是好奇的小姑娘,也不是閑著無聊琢磨圖紙的學者。」
彌和側過身子,讓我過去,我走到門前,伸出手指謹慎地摸著門板上隱約的凸起。修建這個地方的時候,我把密碼識別器做成隱藏的,然後埋在門裡面。
夫人手下不養廢物,狄蘭派進去的都是精壯聰明的傢伙,帶著的也是一流的裝備,但是如果遇上黃金時代遺留下來的防禦系統,那幾個手下估計連屁都來不及放一個。
「我要和你談一筆交易。」我飛快地說,快到讓他來不及思考或者打斷我,「不要指控,不要提出問題,不要喊叫,狄蘭,我要和你談一筆交易,關於藍圖,以及凱拉。」
彌和在前面儘可能快地爬行,拖著凱拉的帆布擔架,而我在後面推,暗格很狹窄,但是我們必須儘快到達向下的梯子,否則會被發現,抓住,然後殺掉。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有什麼好建議?」
初升的陽光照耀著城內的六座尖塔,那些塔象徵著市議會和夫人的權利,也象徵著這座城市:高塔之下,海波之上,夫人羽翼庇護中的自由之城。
「堡壘的門緊緊關著,全城戒嚴,滿天都是瘋了一樣飛來飛去的車子,咱們的房子附近塞滿了樁子和探子,還有一大堆殺氣騰騰的夫人手下,但是沒人知道夫人出了什麼事兒,據說是病倒了,很嚴重,而且……」彌和諷刺地笑了起來,「似乎那些傢伙認為這事兒是我們乾的。」
我接過那些紙,這是一段記錄,用第二古語寫的,比較容易讀。事實上它們是某篇典籍的拓本,來自黃金時代末期。上面記述的是一種強大的技術,可以讓人類用機器將自己的靈魂——或者說記憶——轉移到晶元上,然後利用晶元進入別人的頭腦,不斷更換身體……
在來的路上,我已經仔細斟酌過了問題。
「我知道你們還在這兒。」夫人的聲音變得溫和了一些,「夏歌,凱拉,彌和。我會在這裏等你們十五分鐘,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請出來見我,我並無敵意。」
「好的,女士。」他端起炮口,一炮轟了過去。
我們是古言師,在生和死的邊界跳舞,認識古語就等於認識死神。
我的老師曾經告訴過我,古語可以殺人。
它們躺在一張鐵床上,頭上接著一些奇特的數據線,這些數據線連到中央電腦上。我讓狄蘭的手下不要碰機器,只搜集圖紙資料,然後自己走過去端詳那兩具手牽手的屍體。
我們是夫人放過話要保的人,但是雲州公司卻敢明目張胆地派人監視我們——這無疑是在挑釁夫人的最高權威。
這幾張藍圖上,第一古語的段落和0號古語的段落都是手寫的,散亂地分佈在藍圖的邊角和註釋上,有一些甚至寫到了圖紙的空白處,這些段落的分佈顯現出某種圖樣——事實上是兩種圖樣,不同文欄位落顯現的圖樣並不相同。
「第二個問題,他買的是夫人的軍火還是別人的軍火?」
這一次,狄蘭倒是沒有說什麼。
凱拉是我的夥伴、好朋友——或者說愛人。我們在一起生活雖然只有半年左右,但是彼此都很了解對方。
這一次,他沒有回答。
那隻機械精靈啟動了防禦系統。
硝煙散盡,露出一條長長的走廊和焦黑的牆壁,我沖了進去,回頭對著目瞪口呆的狄蘭大聲喊,「快來!」
「有個足夠給力的消息。」彌和輕笑一聲,「夫人好像出事了。」
那是一行潦草的古語:「由此進入,默認開啟防禦系統。」
我和彌和進去的時候,一群人正在舞池裡伴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扭動身體,我掃視了一圈,很容易就看到了「喇叭」那雙陰森森的眼睛。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能夠統治整個紅城的原因,她是高牆內獨一無二的女王。
我四次撥打狄蘭的電話,第一次他對飛車還沒到表示了一點驚訝,第二次和第三次,他沒接。第四次,他接了,然後立刻掛斷。
「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他把水遞給我。
狄蘭笑了,那是殘忍的笑容。
數據盤到達狄蘭手裡的那一刻,他毫無疑問會命令那些傢伙抓住我們,或者幹掉我們。烈性炸藥只有用雷管才能起爆,而他們大可以射殺我們,或者索性在外面圍著,直到我們自己餓死。
狄蘭的手下紛紛舉起槍來,情勢一觸即發。
「Nia ta le,Doma。」她用第一古語說。
醒過來的時候,天旋地轉,頭暈眼花,我甚至覺得是船蓋在我身上而不是我躺在船上。
「如果他們是古言師,並且手頭有一些黃金時代遺留下來的寶貝,做到這一點並不難。」我回答。
「——然後被防禦火力打成篩子。」我反唇相譏,「跟黃金時代的武器較勁,你那戰甲跟鋁鍋差不多。」
我對於他這麼做非常惱怒,試圖掰開他抓著我肩膀的手,但是他比我有力,而且他的手下也趕了過來,都端著槍。
我看到世界從正中央裂開來,分崩離析成一塊一塊。
有花紋從字元中浮現。
幸運的是,我們並未受到防禦系統的攻擊,或許是最初的設計者不想破壞這裏的設備,但是狄蘭的手下很可能全軍覆沒——門外的喊叫聲已經漸漸小了下去。
凱拉在他身邊的輪椅上,昏迷不醒。
「這一套支架的骨架不錯,輕,而且結實,下次去大約翰那裡的時候我就按照這套訂。」我試了試新的支架,比照著凱拉的腿,把關節襯墊裝上,仔細調試。
她的聲音帶著不可違逆的力量,我聽到屋子裡那些人敬畏的嘟噥和低語,然後他們相繼離開了。
數據中心很大,位於一個大洞穴里,到處都是精密的儀器,有很多資料和圖紙散落在地上,似乎離開這裏的人非常匆忙。
我按動觸摸屏上的按鈕,一頁頁翻動定格圖像。
至於他們監視我們的理由倒也容易猜得到,哪有炸了別人老窩對方還能咽得下這口氣的……
事實上,偌大的「訪客專用」字樣就寫在門上,同樣是古語。門把手在地板門的下緣,方便向上拽開。
「沒有。」
我嘆了口氣,這多半是個測試,一個考驗,作為紅城夫人的代言人,狄蘭的任務之一就是考核像我這樣的「受庇護者」,看我能不能讓紅城夫人真的滿意。
我們進入了一個會客室。
我聽得懂那語言,但是我無力回應她。她在說她自己,說她的過去,說她的現在,說她的真名和她的渴望,她告訴我那些我已經知道的秘密,但是卻用另一種方式在反覆地講述。
一個男人跑上去,拿到了數據盤,迅速拆掉上面的液體炸彈。
「是的。」它的回答顯得很迷惘。
我點點頭。
「這幾個介面感覺不錯。說起來,也許我們哪天應該找吳老六談談。」他說。
雖然夫人說過,只解讀那些可以翻譯的部分就夠了,但是我仍然希望把這些0號古語解讀出來,畢竟它們夾雜在原文中間,也許包含了一些關鍵的信息。
「有。我記得我從比奇灣來的商人那裡買過幾盒。」
現在看來,恐怕儘早把它脫手才是正確的。
巴斯塔德的眷顧啊……我意識到老喇叭已經知道了我是誰,但是現在沒時間計較這個。又一個紙卷轉手,「凱拉現在在哪兒?」
「哦,媽的。」他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