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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星穹

魂斷星穹

作者:瑪麗安·紀默·布蕾利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讓我成為了怎樣一個蠢蛋。我拿著自己的食物飄到了太空吊床邊,將保溫箱放進了一個特製的凹槽里,那樣箱子便不會飄走。然後,我瞥了一眼另一張吊床上被系在安全帶下、四肢展開、紋絲不動的外星人軀體,聳了聳肩,再次飄到艙室另一頭,將那個熒光色的保溫盒帶到了哈佛德汗一旁。
我自己的重心似乎位於腹上窩部位,於是我克服太空飛行時的熟悉本能,蜷曲成嬰兒在子宮裡的姿勢,朝前飄去。我一點點地接近瑟爾丁人。我知道,如果我靠得足夠近,我和瑟爾丁人會擁有一個共同的重心,那樣我給瑟爾丁人注射時至少能擁有暫時的方位感。
「你完全沒有繫緊,」我警告說,「你還沒有繫上吸管——哦,那個該死的船員。他肯定看見了——」我突然住口,絕望地摸索自己的系帶,「我想還有時間——」
進食完畢后,我站起身,將食物保溫盒放回到滑道里,心裏知道我們在整趟旅程中都無法離開這間艙室。在一艘太空飛船上,空間是最為寶貴的。不會有地方讓未經訓練的太空門外漢在一艘擁擠的太空船里逛盪,他們可能會過於靠近精密的儀器,忙忙碌碌的船員也無暇監視那些充滿好奇心的太空遊客。
我讓注射器飄浮在空中,接著身體蜷縮成一團,徹底鬆懈,開始像個傻瓜一樣放聲啜泣。
接著,外星人以奇怪而謹慎的口吻說:「但我不能活著回到那個我可以安息的地方。我撐不了多久了,可是瓦爾加斯小姐你一定要幫助我。不要像對待外星人一樣,很遺憾,你們地球人多數都不友善——」他再次停頓了下,接著帶著咕噥聲說道,「現在,我哈佛德汗要給瓦爾加斯小姐一個禮物,希望它會對你有用。」
在20世紀中期科幻文學蓬勃發展的時期,有為數眾多描寫太空旅行的作品。在本篇假想的世界里,外星人在地球人眼中,頗有種「二等公民」的味道,所以才有了「人類絕不可與外星人共處一室」的規定。當故事的女主人公執意要與一位通曉讀心術的外星人住進同一間艙室時,她遭到其他人類的藐視。而她也從開始的畏懼,到漸漸同情並了解外星人,最後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融入了外星人的世界。從現實層面來說,這篇小說無疑是在影射當時美國社會嚴重的種族歧視狀況。
我緊抓住太空吊床,為自己的強烈感情感到沮喪。我想,哈佛德汗又在用心靈感應說話,一個乾脆利落的命令進入我的腦海,清楚明確,令人無法拒絕。
他的手掌在微弱地抽搐——瑟爾丁人顯然仍然對疼痛很敏感——摸到這種脈動,我不由有反胃的感覺。但我照樣將雙腳鉤在太空吊床的框架下,放下那條空著的胳膊,掠過外星人,緊緊攥住那條綁住他的系帶。
瑟爾丁人穩穩地躺在那兒,我再次戳下注射器。針頭觸到外星人的黏膜皮膚,插了進去,我隨即絕望地想到,在沒有重力和壓力的情況下,針頭是無法穿透瑟爾丁人的保護層的。
「這場戰爭也許能得以避免,我是這麼希望的。」外星人說。他說的是銀河系標準語,但不帶一點兒感情,因為瑟爾丁人的聲帶位於一對輔助性的內嘴唇里,聲音聽起來就很尖,因為缺少共鳴腔,人類的耳朵不怎麼聽得清楚。
接著,第二陣衝擊波猛烈襲來,我大聲尖叫起來,完全陷入恐懼之中。驚聲尖叫一陣后,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一定是過了好久,我才重新鼓起了精神,因為我尚未抬頭看哈佛德汗是否還活著,耳畔便已聽到輕微的嗡嗡聲,這意味著用餐時間到了,食物已經通過滑道送到了我們的艙室里。我無精打采地將緩衝墊推到一旁,抽出了食物保溫箱,一個箱子沒有標明顏色,另一個箱子上塗著外星人專用的熒光色。
我彎下腰,猶豫不決地將手放到壓力裝置上,此刻壓力裝置系得好好的,手法很專業。我感覺心裏挺不是滋味,因為我平生頭一次在飛船起飛階段暈過去!若不是這樣,那個船員絕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掩蓋自己疏忽大意的證據。但應該要記住,現在的情況對幫助哈佛德汗一點用也沒有。
人類居住在地球上的漫長歲月賦予了我們直覺。現在直覺告訴我,應該扔下外星人,退到一旁,和我的猿人老祖宗一樣,胡扯一通,咆哮幾下。外星人的黏膜滾燙,摸上去黏糊糊的,讓人非常不舒服。我克服心中升騰起的噁心感,琢磨該如何讓外星人鎮定下來,好給他注射氨基酸。
「給哈佛德汗幫幫手。」我促請那位船員,「我已經干過這件事十來次了!」
我抓住太空吊床,動彈不得,與此同時,船員穿過了閘門,門在他身後合攏。
「按照普世的禮儀準則,按照普世的人道主義精神——」我發覺自己的聲音變成嘶吼,顫顫巍巍,無法繼續說下去。
我抓住太空吊床的框架,穩住自己。我現在神搖魂盪得厲害,根本講不出話。「你想做什麼?」我最終提出了質問,「你想謀殺這名瑟爾丁人嗎?」
可是呢,我沒得選擇。我必須回到帝國統轄下的星球——任何一個星球都成——然後我就能搭乘另一艘星際飛船回地球。鑒於南河三星即將爆發戰爭,我一定得趕在通訊完全癱瘓前趕回地球。否則——乖乖,一場星系戰爭最多能打上八百年。如果等到常規客運服務恢復正常,估計我已經不用擔心是否能回到家啦。
「隨你的便。」那位船員轉過身,帶著輕蔑表情,大跨步走向門口,「如果這個外星read.99csw.com人在起飛過程中死掉,我們就給你幫了個大忙。但是,正如我剛才講的,隨你的便。不管怎樣,我想,你那位外星人還活著,他們是很難幹掉的生物。」
我咬緊嘴唇,皺起眉頭。住在船員艙里會更糟糕。「我了解到,」我緩緩地說,「這個瑟爾丁人——哈佛德汗已經主動允許我分享他的艙室。」
「是你很友好才對。」我興奮地說,「我們都要趕在這場戰爭爆發前趕回各自的老家!」
在失重情況下,沒有穩定這回事,也沒有方向。皮下注射器自然也是靠吸力工作,可如何刺入皮膚是個大問題。儘管我本人還因為失重飛行而感覺頭暈眼花,卻也冷靜地意識到,假如我不在接下來的幾分鐘內實施注射,我將永遠無法完成這個任務。
「您瞧,瓦爾加斯小姐,」船長解釋說,在我聽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這番話了,「嚴格說來,本飛船壓根就不是客運飛船,我們的執照只允許運送貨物。但是,按照我們獲得的特許權,我們被要求偶爾從那些沒有常規客運飛船服務的偏僻星球運送一些乘客。這條規定不允許我們歧視乘客,而瑟爾丁人早已在我們的飛船上預訂了一個席位。」
瑟爾丁人說:「我會試試看。」我隨即將視線落在壓力裝置上。
當我走在蜿蜒的斜坡上時,我被盤問了兩次。兩次,讓我震驚的是,我兩次都正確地答上了口令。
這間唯一的乘客艙距離星際飛船的艦首很遠。怪裡怪氣的球形小房間像一個鳥兒居住的窩巢。牆壁上全鋪設有緩衝材料,因為在太空中,身體處於失重狀態下,乘客們永遠無法像太空人那樣嫻熟地控制自己的身體,所以必須精心設計船艙,確保居住者不會在移動時猝不及防地撞上沒有鋪設緩衝材料的牆壁,有時,甚至連腦漿都會撞得迸出來。在球形艙室裏面,隔著一定距離安裝有三張太空吊床。這些吊床掛在可以旋轉的樞軸上,安裝有具備減震功能的泡沫材料和一台複雜的壓力控制裝置。在飛船加速時,乘客可以舒服地躺在吊床上,睡一個安穩覺,不必擔心自己在睡夢中飄走。
這一動作干擾了人為產生的短暫重力,哈佛德汗在太空吊床里飄起,又稍微彈開。結果哈佛德汗的「手」飄走了,注射器沒能戳中。我十分生氣,大聲罵了句髒話。我因為憤怒而動彈了身體,結果幾乎被甩到艙室另一頭。
我有一種感覺,瑟爾丁人是在無奈之下才大聲講話,但我也認為自己不能再次忍受心靈感應者的碰觸。外星人用一對平平的眯縫眼看著我,同時我小心地解開了吸管和緩衝裝置。
看到船長一臉厭惡的表情,我差點就要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我自嘲地想,這肯定會引發一件星際醜聞。一個人類女性——一位地球公民——要和一個外星人在一個艙室里同居四十天!
我趕緊向「盥洗室」奔去,急匆匆地穿過門,打開一個寫著「急救藥品」的箱子。透明的塑料蓋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無菌繃帶、清晰地標明「只限人類使用」的抗菌素,以及分別裝在三個深罐里、標著三類主要的外星人名稱的生命刺|激劑膠囊。
我想開口,卻又閉上了嘴,前前後後反覆了好幾回,最終才強迫自己作出回應。我說道:「當然,你該曉得,我打算將這件事告訴船長。」
有那麼一刻,我毫不在乎外星人的生死,彷彿我體內有一部分在提醒我,如果外星人死了,我就解決掉了一個討厭的同艙室友,即將度過一段穿越星穹的體面旅程。
最終,我來到了一位瑟爾丁人面前,他提出的問題就像一把無比尖銳的長矛,而結果是令人驚訝的。瑟爾丁人哈凡菲瑞南兩次後仰,以示承認,並且以心靈語言的方式「說」道:「哈佛德汗!」
船員毫無幽默感地說:「如果這個外星佬在起飛階段過世,我想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你太關心這個外星佬了,你曉得這給別人什麼感覺嗎?」
船長試探性地問道:「我們也許能把你安頓在船員艙里——」他不自在地頓了下,抬頭瞄了我一眼。
「謝謝你,但我自己做就行。」我告訴這位船員。
哈佛德汗還沒死。我看見了他身上有瘀青和流血的地方,「手」在有一陣沒一陣地擺動。緊接著,外星人突然發生了一聲怪異、刺耳的慘叫。我感覺手足無措,出於某種原因,我陷入了深深的同情中。
「瞧——」我躊躇不決,不知該說些什麼,但出於禮貌,我也應該進行下友好的表示,「如果我仔細檢查自己的壓力裝置,你能不能讀下我的心思,了解該如何調整裝置?」
「你肯定是在剛才系好了那些帶子?」我質問那位船員,「在起飛之前,帶子根本就沒系好。如果哈佛德汗因此喪命,那是十分嚴重的瀆職疏忽,是犯罪——」
「離沒事還差了很遠。」外星人不帶感情地緩緩說。
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樂意能擺脫我。
片刻后,我萌生了古怪的感覺。這是一種隱約的噁心感,就像有一個噁心的陌生人違背我的意願,觸摸我,將我推來攘去。
我挑選出兩粒紫色的螢光膠囊,膠囊上標著「氨基酸」的字樣,然後我看著膠囊上凸出顯示的警示:僅限有資質的太空人使用。我心裏一陣驚慌。我該不該叫維斯塔號的船長或者哪個船員過來?
然而,我意志堅決地擺脫了誘惑,將注射器穩穩地握在手裡,想要克服方向錯覺。這一錯覺讓我以為自己同時從上面和下面兩個角度看著瑟爾丁人。
在一股衝動下,我下定了主意。「我會接受他的邀請,」九*九*藏*書我說,「看起來,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緊接著,一扇黑色的大門在我的感官下開啟,我再次進入了無意識狀態。
瑟爾丁人沒有用來說話的面部肌肉,也就不會有面部表情的變換或者聲音的變化。當然,既然有了心靈感應術,這些視覺或聽覺的表達方式也就純屬多餘了。
「瓦爾加斯小姐,你知道么,要不是你這麼好心地分享這個艙室,他們早就把我扔下船了,以便為一位地球帝國公民騰出艙室。」
飛船在薩馬拉星球降落時,我不得不離開維斯塔號,轉乘其他飛船前往地球。維斯塔號的小個子船長與我握手,小心翼翼地躲開我的目光,對死去的瑟爾丁人避而不談。我有一種感覺,我在船長眼裡,就是一枚隨時可能炸響的定時炸彈。
隔著現在的距離,我能清楚地看到瑟爾丁人的眼球失去了原先的色彩,那雙很原始的「手」軟弱乏力。在外星人的喉部和頭顱上,可以看到幾塊地方沒了血色。哈佛德汗極其艱難地努力發出一些聲音:
但其實並沒剩下多少時間。一記突如其來的駭人巨響——這是最後的警告——擊中了我的鼓膜。我咬緊牙關,瘋狂地叫道:「抓緊別放!我們出發了!」
「我沒事。」我腦袋依舊暈暈的,讓他放下心來。我抬起上身,用顫顫悠悠的手指解開壓力裝置,雙肩隨之痙攣,壓力裝置發出尖銳的叫聲。「瑟爾丁人怎麼樣了?」我急著問道,「他的壓力裝置沒系好,你根本就沒好好檢查過。」
然後我看見了——我不禁納悶,我到底是看到還是心靈感應對我的感知的直接干擾——第二幅畫面疊加在我被綁縛其中的壓力裝置上。看到這幅畫面后的醒悟令我感到擔憂,我立刻將被人讀心思的不適感忘得一乾二淨。
外星人的嗓音此刻變得更為虛弱,也更加刺耳,他之前小心翼翼的發音變得模糊不清。薩馬拉語里混雜了古怪的詞彙,我覺得這些詞是從心靈概念里原封不動地照搬過來的。
他向我伸出一隻手,想要拉我起身,卻被我掙脫了,但我用力過猛,一下子將自己甩到了船艙對面的緩衝墊上。我擔憂地抓住一個把手,低頭向瑟爾丁人看去。
「是我。」我立刻回答說。我爬起身,又純屬多餘地添了一句,「你自然是哈佛德汗了。」
「是這樣的,但瓦爾加斯小姐——」
「瓦爾加斯小姐,你沒事吧?」他熱心地問,「這次發射並不比以往更顛簸——」
「你的同情心會讓你受到讚揚!」瑟爾丁人尖銳單調的嗓音聽上去像是耳語,「我可否再利用下你的善意——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設備解開?」
在餘下的旅程里,船員一直給我注射鎮定劑。我記得自己醒來過兩次,叫喊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言語,隨後麻醉針便插入我的胳膊,讓我再次回到令人慰藉的夢境里。旅程快要結束時,在我的大腦依舊昏昏沉沉時,船員讓我簽署了一份文件,好像是我的證詞,表明船員對瑟爾丁人的過世不負任何責任。
我摁下插銷,慢慢地挺起身,環顧了一周艙室,看到那名船員的腦袋再次從閘門裡伸進來,嘲弄地注視我,臉上露出對我敬而遠之的神情,和一開始他對待瑟爾丁人的表情一模一樣。在他眼裡,我比瑟爾丁人更加下作,竟然自降身份,與一個外星人親密接觸。
在最終弄完地球降落處沒完沒了的一整套手續后,我立刻大步走過空港城,招來一輛瑟爾丁計程車。駕車的瑟爾丁人好奇地打量我,用嗡嗡的嗓音告訴我,我可以在對面的角落裡找到一輛地球人計程車。令我自己都驚訝的是,我不再考慮自己在做什麼事。緊接著——
「轉念想想,」哈凡菲瑞南沉思道,「我只需要在那個船長面前自殺就行了。」
我順從地彎下腰,一邊無助地問他:「你確信自己沒事嗎?」
船長看上去挺生氣。可遺憾的是,我之前碰到過這類看法。有些地球人不願和外星人乘坐同一艘船,就算外星人被關在飛船另一頭也不行。
我還未來得及想起該對外星人說什麼,一位穿著黑色皮衣的船員從閘門外探進腦袋,很有權威地說:「請爬入太空吊床。」他自信滿滿地走進船艙,「瓦爾加斯小姐,需要我幫你綁上系帶嗎?」他問道。
自然,早在我登上這艘星際飛船之前,船員就已詢問過我的意見。在整個西銀河系,都找不到幾條比以下的這條更嚴格的規定:人類絕不可與外星人共處一室。維斯塔號星際飛船的小個子船長——他也是個地球人,穿著地球帝國商貿軍的黑色皮衣,掛著滿臉的自豪——支支吾吾地說及此事,始終都保持著太空人的高貴感。
我慢慢地往回飄去。我想要咬牙,但只發出一聲咔噠,令頭顱震動。怒火未消的我抓住了哈佛德汗的「手掌」,他的脈搏幾乎都要停了。我的動作放得極慢,任何太快的動作都會產生反作用,將我再次甩向艙室另一頭。我把哈佛德汗的「手掌」插到系帶下面,固定好。
瑟爾丁人發出了疲倦的響聲,聽起來彬彬有禮,我認為他在表示感謝。到了現在,我已對整件事感到極度噁心,於是便將保溫盒放在瑟爾丁人面前,舉手投足間只維持了最低限度的禮貌,隨後便退回到自己的太空吊床上,去對付我一直面臨的失重狀態下進食的棘手難題。
震驚中,我慌亂地想到多數外星人都需要這種藥物,所有的太空飛船上也都儲備有這種幫助外星人在失重狀態下生存的藥物。
「讓我們感謝自己吧。」瑟爾丁人說道。
「飛船發射將在90秒之後進行。」船員read•99csw.com一邊說一邊迅速從吊床里退出。
船員惡意十足的眼神一直未從我的臉上移走。「你最好閉嘴。」他說道,話語里並沒有惡狠狠的味道,可毫無音調變化的這句話更令人感到膽戰心驚,「如果你不閉嘴,我們也許將不得不替你閉上嘴。對於和外星人過分友善的人類,我是不會給他好臉色看的。」
顯然,海倫-哈佛德汗,也就是我,面前有一段十分漫長和有趣的人生。
為了公義起見,我「告訴」了哈凡菲瑞南,原先的宿主是怎麼死的。我告訴了他船長的名字。當維斯塔號再次停泊在薩馬拉星球上時,船長就有得受了。
然後,衝擊波擊中了我們!在突然降臨的巨大壓力下,我感覺自己的兩隻肺快要被壓垮,掙扎著想要挺直身,呼吸就快停滯。我聽見外星人發出了古怪的雜訊,彷彿嘴巴被人堵住,這種聲音比人類所能製造出的最強的尖叫聲更加讓人心煩意亂。
「我能讀到,」瑟爾丁人站在船艙的另一頭說,「你一定得原諒我。我已經試圖建立屏障,但是很難做到。你在使勁地發送你的內心所想,我幾乎不可能將它擋住。」瑟爾丁人頓了下,「我不想讓你感到窘迫,我也很受困擾。」
因為身體寒冷,又蔑視那個船員,我不屑於辯解。我只是靜靜地抽出針頭,舉起了注射器。船員臉上紋絲不動的責難表情稍微有了變化,但也不多。他依舊沉默不語,臉上的表情既像驚恐又像是在責備我。
我懸停在半空中,向哈佛德汗的太空吊床望去。他的食物保溫盒並未打開,我感覺自己有股衝動,說道:「你不是該吃點東西嗎?」
瑟爾丁人軟弱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眼睛上垂下的眼瞼似乎已經無法睜開,驚駭之下,我試圖往後卻步,但我未獲成功,依然紋絲不動,無言之餘,我彷彿入了迷一般。
船員在閘門旁彷彿佇立了好幾個世紀,始終就那麼觀望著我,臉龐因為身上的黑色皮衣領子太緊的關係,呈現拉長的橢圓形狀。接著,他在一言不發中緩緩抽回腦袋,閘門在他身後合攏,留下我與瑟爾丁人在艙室里。伴隨我的,便是和外星人肌膚接觸后產生的噁心感和內心歇斯底里的罪惡感。
船長頓了一下,再次強調說:「我們只有一間乘客艙,您瞧。本船隻是一艘貨運飛船,規定也不允許我們對乘客有任何歧視。」
他能否讀到我的內心想法?
「我不知道,」他絕望地答覆,「我不熟悉這些設備——」
可是,等我在次日登上飛船,我依然感到極度不安。我用盡各種辦法安慰自己,讓自己頹喪的意志不至於徹底渙散。讓人慶幸的是,瑟爾丁人也呼吸氧氣,所以我知道自己不必擔心艙室里的空氣,也不必考慮艙室里該保持怎樣的氣壓。瑟爾丁人屬於二型外星人,也就是說,在超光速飛船的加速過程中,我的同艙室友不必使用特殊的藥物就會進入完全虛脫狀態。事實上,在旅程的多數時間里,他或許都會昏昏沉沉地躺在他的吊床里。
這間艙室直徑大約為4米。有一扇閘門通向狹窄的走廊,與貨艙和船員們居住的船艙相連,第二扇閘門通向船艙里的盥洗室。一輩子都居住在星球上的男男女女,初次見到太空飛船里的衛生設備都會大吃一驚,也許還會有點兒驚駭。但一旦他們嘗試在失重狀態下實現某些身體功能,就會明白,這些看來古怪的設備其實設計得恰到好處。
「你真是好心人,謝謝,瓦爾加斯小姐,但是晚了。哈佛德汗——我衷心地希望——」在念出一連串薩馬拉語之後,外星人以含混不清的聲音繼續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瑟爾丁人,我們只會死在薩馬拉星球上。哈佛德汗,我知道一定會死去,一定要回到母星球。回到那兒,死在那兒,瑟爾丁人,我們會死——」外星人的聲音再次含糊起來,那雙「手」時而攥緊,時而鬆開。
我也許該省下這份力氣。那位船員向我走來,確保我的系帶、吸管和緩衝墊都系好了。他花費了在我看來很長的時間,其間還有點毛手毛腳。我被沉重的壓力裝置壓著,心情很不好,因此都懶得表示抗議。
我十分理解船長目前的困境。瑟爾丁人很少進行太空旅行。沒人預見得到這位來自薩馬拉星球的瑟爾丁人(他名叫「哈佛德汗」)在天津四星系的一顆荒蠻行星上度過了十八個公轉周期后,會偏偏選擇維斯塔號來送他回母星球。
維斯塔號的船長無法拒載瑟爾丁人,就算五十個人類、五十位地球婦女被困在天津四星系裡也不成。而要與瑟爾丁人住在同一個艙室里,則是無論從倫理、道德還是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都絕不可能的。哈佛德汗是個外星人,還是個心靈感應者;只要是一個稍許有點頭腦的人類,除非必要,壓根就不會靠近一位人類心靈感應者,更何況是一位外星球來的心靈感應者……
有一根繃緊的帶子在束縛我的呼吸,於是我落下了身軀。我以前從未見過死去的瑟爾丁人,但我無需提醒便知道自己此刻見到了一具。束縛帶依然擠壓著我的喉嚨,讓我干喘氣,於是在歇斯底里情緒作用下,我將自己用力甩到艙室另一頭,敲打緊急按鈕,同時尖叫后啜泣、啜泣一陣后又接著尖叫……
維斯塔號能將我帶出危險地區,直接回到薩馬拉星球——天狼星系的第七顆行星——如若打個比方,這顆星球與太陽系以及地球只有一牆之隔。然而,這個解決方案還是有其不確定性。關於人與外星人不可共處一室的規定極其嚴格,反歧視的法律則更為嚴格,瑟爾丁人則早在我之read•99csw•com前預訂了座位。
緊接著,我以瑟爾丁人絕不會看錯的方式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司機和我一樣的驚訝。我爬進汽車,他開車帶我到了一處怪異的方塊建筑前,我從未親眼見過這棟建築,但我現在卻對其無比熟悉,就像我無比熟悉地球的藍色天空一樣。
我突然察覺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冷,肉體的噁心感再次從我身上爬過,有如外星人碰觸我的心智時不舒服的滋味,只不過這次不是以語言的形式,而是以一種更密切的關係——這種可憎而親密的碰觸,讓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無助中,在那種深入的、催人入眠的接觸下潛藏的戰慄顫抖中,失去了控制。
不要緊。我的腦海里有著某種清晰、冷靜、敏銳的意識,潛藏在表面的昏昏沉沉下,它告訴我,我必須按照船員們的要求做,否則我會發覺自己陷入和地球當局的大麻煩里。當時,我甚至沒有為此在意,還以為是鎮定劑的作用。當然,如今我早已知曉了真相。
瑟爾丁人雖然有著男性的魁梧體形,可從外表來看沒有什麼明顯的性特徵。但是,問題當然不在於男女授受不親。嚴禁外星人與人類混處,地球的風俗和禁忌應該受到遵守。我也面臨困境,我知道,等到我抵達地球那日,也許整個地球上都會民情激憤,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哈佛德汗躺在壓力裝置下面,情況不佳。他酷似精靈的尖面孔不見血色,彷彿縮了水,嘴角看起來瘀腫得厲害。我進一步彎下腰,然後突然直起身,用力過猛,讓我一下子再次穿過船艙,被甩回了老地方,差一點摔進了那名船員的懷裡。
其他所有瑟爾丁人都是如此。
哈佛德汗開始用薩馬拉語喋喋不休地嘮叨起來,我根本跟不上他的語速。不過,他的發音比字典還標準。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我發覺自己理解他的怒氣。整個不公平的過程是一件可恥的事情。瑟爾丁人支付了旅程的費用,無論如何,他都應該受到該有的最低限度的適當照顧。
我以同樣的方式應答,「是我,因為某個錯誤,我不能回到我們的母星球了,並且被迫使用這個外星人的身體。在必要的情況下,進行了這次宿主並不情願的轉移。我現在發現了一些好處。一旦到這個外星人的身體里,我似乎就不再令外星人反感了,而宿主是個相當聰明和富有同情心的人。
我昏迷了不是很久。以前,在飛船起飛時,我從未像這樣暈倒過,當我再次感覺到周圍熟悉的事物的碰觸感后,恍惚中,我的頭一個感覺是困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我注意到飛船已經處在慣性運動狀態中,頓時放下心頭的一塊大石,那名來警告我們注意安全的船員四肢伸展,漂浮在真空中,就在我的太空吊床附近,臉上掛著擔憂的表情。
不幸的是,瑟爾丁人只長了兩根手指,操縱小尺寸的地球設備對他來說是一件微妙無比的棘手事情。同時瑟爾丁人的「手掌」上的肉大多是薄薄的黏膜,真稱得上是雪上加霜,黏膜在與皮革和金屬接觸后,動不動就會被撕破。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屈服地告訴自己,銀河系是個很大的地方,我肯定能找到安身之所。眼下我遇到的情況並不尋常,而這令事態大為不同。於是,我為這段旅程開出了一張大面額的支票,安排好我的幾件行李的裝載和轉運,那樣它們就能和我一起穿越太空安然回到老家了。
我靠在緩衝墊上,伸了個懶腰,等待外星人的露面,心中也漸漸不安起來。幸運的是,不久后,通向外界的閘門就被人打開了,一張好奇的尖面孔朝裏面窺探。
那位船員從容不迫地緩緩說道,他的語氣我絕對不會弄錯,「瓦爾加斯小姐,稍等一下,」他說,「你難道忘記了?我在這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了繫緊瑟爾丁人的帶子和壓力裝置上。」
我此刻全神貫注地琢磨下一步要做什麼,而忽略了下一步該怎麼做。於是,我身體一下痙攣,整個人被向前甩去,掠過了外星人的身體。儘管我的身體依舊沒有重量,但這一動作產生的動量驅使注射器針頭向下,插入了外星人「手掌」的肉裏面。
船員向我緩緩露出了輕蔑的笑容。「我的證詞與你的證詞矛盾,小姐。」他提醒我說。
我已經在銀河系裡旅行過六次,算是太空旅遊方面的老手,甚至能在失重狀態下洗臉而不至於把自己溺死。訣竅在於利用一塊海綿和它吸水的性能。然而,我大體上完全能明白往返飛行於各個星球間的太空人為何看起來都有點兒蓬頭垢面。
到現在為止,我沒有滋生一丁點厭惡感,本來,只要瑟爾丁人在場,就該誘發出人類的厭惡感。我感覺像是和一個大型類人生物在一起,沒什麼異樣。外星人本身沒什麼好恐懼的,可是,他是一名心靈感應者,還是一個人類已經畏懼了千年之久的外星種族中的心靈感應者。
「親愛的朋友,我很抱歉,如今的我的形象讓你討厭。但是,請考慮一下。我現在能作為信使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不會受到那些對讀心術毫無了解的地球人的歧視。那條防止瑟爾丁人在任何別的星球上去世的法律現在應該修改了。」
我將哈佛德汗的「手」拉進重心軸,兩人間只有幾厘米的距離,然後握緊注射器,果斷地往瑟爾丁人的皮膚戳去。
我陰鬱地想,當初我做出與外星人同居一個船艙的安排后,就該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既然我已經做出了決定,最好還是去看看哈佛德汗是死是活。於是,我果斷地在哈佛德汗的吊床前俯下身,突然彎下腰,以求在失https://read.99csw.com重狀態下獲得平衡。
這種接近令人不適,因為外星人看上去不省人事,就靜靜地躺在那兒,但僅僅靠近他就令人反胃。握著外星人濕漉漉、厚厚的「手掌」,感覺他細微的脈搏,幾乎是世上最噁心的事情。可我最終還是成功地靠近了瑟爾丁人,在兩人間構成了一個共同的重心——我繞著這條重心軸懸浮在空中。
「是海爾登·瓦爾加斯小姐么?」瑟爾丁人噝噝地輕聲問道。
然後,一波幾乎觸手可及的黑暗在我的腦海里奔騰而起。我想要尖叫「停下,停下」,在我尚存的最後一絲意識里,一個令人驚恐的想法掠過腦際。這就是為什麼,這就是人類和心靈感應者不能攪和在一起的原因——
外星人很少會擁有地球人那顆始終頑強跳動的心臟,人類的心臟單靠肌肉收縮就能保持工作。瑟爾丁人和類似的外星種族的血液循環要依靠重力來推動,讓他們的生命之流保持搏動。氨基酸能讓外星人的主要血液器官人為地產生足夠的肌肉痙攣,以此保持血液的流動循環。
「是的,是的,」另一個瑟爾丁人很快領會了我的意思,答應道,「但是,現在說到個人事務,我親愛的朋友哈佛德汗,你的財產當然還原封不動地留給你。」
然後,我冷靜地打定了主意。如果我叫維斯塔號的人過來,他們肯定不會給哈佛德汗注射他需要的生命刺|激劑。我挑選出一支適合給外星人注射用的螢光注射器,將針頭插入膠囊,吸入藥劑。然後,針頭依然插在膠囊里,我回到外星人身邊,哈佛德汗依舊躺在吊床里,身上只鬆鬆垮垮地系了一條內層的帶子。
「正是在下。」外星人確認了身份,接著他那瘦長但卻肌肉強健的身體跟在尖腦袋後面進入船艙,「瓦爾加斯小姐,您在這緊要關頭和在下分享這一艙室,真友好。」
我揣想,僅僅過去幾秒鐘后,黑暗便搖擺而去,我發覺自己飄浮在半空中,無助地蜷縮著身子,好奇而又超然地看著身軀下面瑟爾丁人的吊床。這具柔弱可怖的外星人屍體里,有什麼東西攪得我異常清醒。
「我肯定是被下藥了。現在為時已晚。阿嘎哈瘋狂——」外星人的聲音漸漸輕下來,變成了模糊的薩馬拉語,但他脖子里失去血色的地方依舊在劇烈地悸動,雙手抽搐,顯得很痛苦,外星人沒有發出慘叫,但卻更令人恐懼。
我知道自己在這顆星球上擁有五處高檔住宅,一個私人湖泊,一處瑟瑞樹林和四艘船。瑟爾丁人的遺產繼承,當然是以精神性人格的延續為準,不管年輕的肉身來自何處。在任何一個瑟爾丁人過世時,他都會把自己的思維灌輸到一個年輕的新宿主身上,年輕的新宿主立刻擁有了前者的所有財產。兩個瑟爾丁人假如對他們的個人財富都不滿足,有時會將兩人的思維融合到一個宿主身上,隨後新個體便擁有了一筆不錯的財產。
我滿腹狐疑地望著他。按照法律,船長不能這麼做——甚至連一本正經地想想這個念頭也不行。他有沒有試圖脅迫瑟爾丁人放棄他預訂的座位?
我看著外星人,無法完全隱藏自己的好奇心。從外形上看,瑟爾丁人不怎麼像人,粗短的雙手連接著兩隻肉乎乎的手掌,狹長的尖面孔像精靈,總是扮著一張鬼臉。
「我只是想感謝你。」我為了掩飾心中的困惑,說道。
我匆匆爬上太空吊床,扣上內層的帶子,在胸腹部繫上壓力裝置的吸管。瑟爾丁人笨拙地從保護手掌的手套里抽出手,艱難地繫上壓力裝置。
我再次感到恐懼,想到自己不曉得該往哪裡注射,差點還感覺挺好笑的。在太空環境下做皮下注射會遇到一些麻煩,只有經過訓練的專業人士才能對付。雖然如此,我還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外星人的一條沒有帶手套的「手」。我沒有停下來細想為什麼自己認為該往這個部位注射藥劑。我內心感到強烈的嫌惡。
過了好久,那位船員才最終直起腰,向哈佛德汗的吊床走去。他敷衍了事地拉了下外星人的外系帶,然後就別過頭,沖我咧嘴笑,自以為跟我很熟似的,絲毫沒有顧及我的感受。
我知道船長心急火燎地想催促我趕快登上一艘前往地球的飛船。他給我提供了一個在太空郵輪里特別保留的席位,價格特惠。船長說自己在郵輪公司里有股份,顯然是在撒謊。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船長漏洞百出的謊言,又一次沒有理會他伸出的手,接著說了一兩個我的謊言。船長很生氣。我曉得他不想我留在薩馬拉星球。
可是,我還有別的什麼選擇嗎?
幾扇上了螺栓的鐵門上標著「行李」字樣。我立刻打開一扇門,將我的隨身個人物品放進箱櫃。接著,我緊上螺栓,小心翼翼地繫上覆蓋在鐵門上的緩衝墊。最後,我在球形的艙室里兜了一圈,打算在我的那位不同尋常的室友到來之前,先熟悉下這裏的環境。
我直接說:「哈佛德汗,別在意那個傻瓜。你的帶子系好了嗎?」
遇到緊急狀況時,乘客可以摁下召喚按鈕,叫來一名船員。否則的話,在那些船員眼裡,乘客們好比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我的天啊!」震驚之下,我大聲喊道,「我真的不知道!」
「氨基酸!」在那一刻,我只感覺到一種震驚,以及被人施用心靈感應術后迎面而來的噁心。此刻,這股力量里沒有一丁點猶豫或者歉意,因為瑟爾丁人在為了活命而苦苦掙扎。那個清晰、暴怒的命令再一次傳入我的腦中:「給我氨基酸!」
我儘力控制住突如其來的一陣幾乎是自然生成的厭惡感。難怪人類要儘可能地與有心靈感應技能的種族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