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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

作者:海客
在她明白那一切一瞬間,恐懼趕在理智之前抓住了她。徹骨的寒意從她的脊髓中不斷地散發出來,浸透了她的內臟,腸胃在不受控制地痙攣,而心肺卻彷彿停止了運動。寒冷附在漸漸凝固的血液上,佔領了她的每一塊肌肉,把它們變得如同冬夜裡的岩石一般僵硬。她的每一寸皮膚上都覆蓋上了一層由絕望所凝結而成的厚厚的霜。直到最初的衝擊慢慢消退,僵硬的身體開始顫抖,窒息的肺部開始呼吸,結冰的血液開始流動,安娜才意識到她看到的到底是什麼——那是企業號,他的船。
「這麼說,我們的蜜月旅行又要延期了?」
「算了,就讓他抱著穿越蟲洞時的時空交錯感過一輩子好了。」安娜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把注意力拉回到那艘即將從蟲洞中出來的飛船上。
顯然,這堆可恨的殘骸又讓安娜想到了她那再次被延後的蜜月旅行,以至於她在拿起已經不知道響了多久的安賽波的時候,即時通訊已經轉成了留言:
五、四、三、二、一
「你每次都這麼說。」
「不,親愛的,你知道,星星溶解在我的血液中,如果我停留在一個地方太長時間,就會聽到星星的召喚,而如果那時候我不登上一艘出航的船的話,我會瘋掉。」他輕吻著她,「不過你知道,我總會回到你身邊。」
但是像這樣的失神對現在的安娜來說,也已經成為了一種奢侈的享受。當她的意識終於回到身體里時,她發現自己正抓著安賽波拚命地呼叫企業號。她猛地將手中的安賽波扔了出去,彷彿那是一條噬人的毒蛇,然後急退幾步,結果卻被趴在那裡的兔猻絆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她躺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內心深處一個無法抗拒的聲音在誘惑著她,「提醒他,告訴他,他將活著回來。也許,也許這一次『那種事』不會發生,也許有那麼一絲億萬分之一的希望,他將活下來,活下來……」九_九_藏_書
剛剛平靜下來的安娜被自己腦中新出現的這個聲音嚇得呆住了。她現在已經筋疲力盡而且遍體鱗傷,根本沒有辦法像剛才趕走那個聲音一樣對自己再來一次。
「告訴他,這樣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去死了。誰也沒有權利阻止我這麼做!」
看著已經沒有信號的安賽波,安娜不禁搖了搖頭:結婚三年了,蜜月旅行卻一拖再拖。沒辦法,誰讓自己嫁了一個把全身心都交給了太空船的船長呢?
「好,快點把這堆垃圾處理完,然後去收拾東西,準備交接的事。」安娜說著,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那一堆殘骸上。但是不知怎地,職業直覺總在提醒她什麼地方有問題,很可怕的問題。
而對安娜來說,這幅景象則有著特殊的意義——正是由於這些蟲洞的存在,她那在星際飛船上做船長的丈夫,才會在一次次的短暫相聚之後選擇再次回到太空。
「別抱怨了,安娜。我保證這個假期絕對值得等這麼久。」
安娜皺了皺眉,在第一時間放出了空港內的那些比棺材還小的無人打撈船。空港的計算機終端控制著它們在宇宙中有的放矢地移動著,用船上的抓臂打撈著船隻殘骸。
設置完這些之後,安娜把那團毛茸茸的兔猻塞進密封隔艙,隨即迅速地用安全繩把自己固定在堅固的把手上,摘下頭盔,緊張地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別這麼孩子氣,安娜。你也知道的,歐瑪空港的那個瘋子干出了『那件事』。現在所有打算去北銀河系的飛船都只能繞道,航行時間當然也就要延長了。」
巨大的能量從空港底部的發動機中噴涌而出,原本是一團死寂漆黑的蟲洞逐漸活了過來,開始從內部露出了點點的光亮——來自蟲洞那一端的,幾萬光年外的遙遠星光。
殘骸……蟲洞旅行……修改航線……他要來這兒……
倒計時五分鐘,保證有充足的時間做好準備,開門時間三分之一秒,再長必死無疑。
「怎麼了九*九*藏*書,有什麼事嗎,親愛的?」他笑眯眯地說。
她放下趴在她膝頭打著呼嚕的兔猻。那個毛茸茸的小東西不滿地哼哼著,爬到角落的窩裡繼續它的長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這種只有一個人值守的偏僻的小型空港,連幾乎到處都有的老鼠都沒有一隻,這隻優雅的獵手也只能淪為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寵物了。估計早期的太空移民是被老鼠嚇怕了,竟然把「任何空間站和飛船都必須搭載至少一隻小型貓科動物作為必備成員」這種荒唐的規定寫進了航空守則。
安娜昏了過去。
蟲洞,人類進入星際航行時代以來最偉大的發現。這些細小的、連接宇宙間不同地點的空洞,在人類出現之前的數十億年就已經存在了。自聯合宇宙歷三百二十七年,星際探險家愛德華馮·埃爾·霍特,在奧爾特星雲附近發現第一個蟲洞起,人類已經在自己活動的北半銀河系內,發現了上千個大大小小的蟲洞。不過這些空洞都小得過了頭,而且內部的結構極其不穩定。為了在其內部航行,人們在蟲洞的入口處修建了空港。這些空港上載有專門設計的、可以產生巨大能量的特殊發動機,通過在一瞬間將這股極其龐大的能量注入蟲洞,人們得以在短時間內擴大蟲洞的孔徑,並且獲得一個相對穩定的航路。
不,這不會是真的,不可能是他。蟲洞中遇難的船隻的殘骸碎片會通過時間和空間隨意飄散,他那個時候一定不在船上。
「得離開這個房間,離開這個房間……到門外邊去,從外邊把門鎖上,然後把門鎖砸壞,再把門整個焊起來。只要能離開這個房間,必須離開這個房間……」只有這樣才能逃開那個聲音,逃開這致命的誘惑。但是,在這座小小的深空空港中,能讓安娜自由活動的空間只有這一間房間而已,門外就是死寂的太空。
「至少,我應該和他說聲再見。」醒過來的安娜再也無法抗拒這個聲音。她用最快的速https://read.99csw.com度擦乾血跡,處理傷口,把自己打理得看得過去,然後用安賽波呼叫企業號。在等待訊號接通的過程中,安娜兩次險些歇斯底里地昏厥過去。
但是從蟲洞里出來的並不是飛船,或者說它曾經是一艘飛船,而現在安娜看到的僅僅是一大團扭曲變形、糾結在一起的太空垃圾。
「沒什麼,親愛的,一路順風。」
安娜被這個聲音折磨得頭痛欲裂,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她正揪著自己的頭髮,用力地撕扯著。看著還在流血的雙手,以及上邊纏繞著的幾十根剛剛拔下來的頭髮,安娜終於想出了辦法,讓自己擺脫那致命的誘惑的辦法。
艙門瞬間打開,空氣一泄而出。
「有客人來了。」安娜看著不停閃爍的信號自言自語道。這信號表示有艘飛船正要穿越蟲洞,來到她的空港——深空空港,正如它的名字,是一個偏僻的小空港,偏僻到幾個月才會有一艘飛船經過這裏,小到這裏所有的工作都由安娜一個人負責。
對於空港管理員來說,處理失事船隻是他們最為熟練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蟲洞內異於外界空間的拓撲結構,以及不可預測的湍流使得船難事件時有發生。而空港管理員則必須在發現殘骸的第一時間就予以清理。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保持航道的暢通,更關鍵的是為了更多人的安全:人們在蟲洞旅行時代伊始就發現,蟲洞旅行不僅僅是在空間位置上的躍遷,同時也是在時間軸上的跳躍。這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把「將來」的一些信息透露給「過去」的人。如果足夠多的「未來」信息泄漏了,則會使得某些人想要去改變某些在「未來」已經發生過了的事情,而這將在「過去」中產生初始悖論。其結果,就像歐瑪空港一樣,僅僅因為有人自私地、為了自己心理上的一時安慰而干出了「那件事」,一個擁有上萬固定居民、附近有幾十個蟲洞開口、可以直接到達北半銀河系的幾乎任何交通樞紐、https://read•99csw•com每天有不計其數的飛船停靠或通過的繁華空港,就在一瞬間連同它的居民以及飛船,全部化為了烏有。
這一幕不知道被多少人用各種華麗的語言讚美過。
「也就是說我還得再加幾個月的班,好把假期攢到你回來之後再過。我理解得對嗎,我的船長大人?」
安娜把視線從那一團毛球身上移了回來。她繫上安全帶,戴上耳機,拉下頭盔,然後伸出手去觸碰那些控制鍵,把它們一一打開。
自從上個月歐瑪空港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各種各樣的垃圾就不斷地穿過蟲洞湧進她所管轄的這片小小的空域。一時之間,從空港構件到飛船殘骸,再到安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什麼的細小碎片,全都飄得到處都是。這的確讓人很是鬱悶,但也不至於讓安娜如此煩惱。真正讓她煩惱的是剛才與企業號的船長——她的丈夫所進行的那次即時通訊。
安娜覺得煩透了。
嘿,親愛的,猜猜怎麼樣,這下不用推后假期了。我剛剛去北銀河空港調度站確認航線,碰巧遇到了一個休假提前回來的管理員。他願意替你執勤一段時間。所以我就修改了一下航線,現在就帶他趕去你那兒。然後……我想我的大副跟了我這麼久,是時候讓他練習一下指揮整艘船了。
「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就沒辦法告訴他了……」安娜神經質般地不停說著。她鮮血淋漓的雙手不停地拍打著控制台上的安賽波,它對她的誘惑太大了,就像飢餓之人手中的麵包,焦渴之人口中的清水一樣,根本無法用理智加以抗拒。但是,那個牢牢地鑲嵌在一體化控制台里的安賽波,又豈是僅憑雙手就能夠破壞得了的。
在這一瞬間安娜的腦袋一片空白,她甚至沒有去想那些殘骸,以及那意味著什麼,只是獃獃地盯著蟲洞,告訴自己那是宇宙的一個洞,一個長達幾萬光年的洞,告訴自己看到的是蟲洞那邊的星星,星系另一邊遠得不可思議的星星,去那裡https://read.99csw.com只需要一次小小的空間摺疊。
而她只能點點頭,他的回答令她滿意,安娜一開始就知道那就是她能夠企盼的全部。
……艙門即將打開,警告,艙門即將打開……
曾經不止一次,她忍不住問道,既然他愛她,那為什麼不離開飛船,和她在一起,找個地方安家。
「那就再相信你一次吧。親愛的,一路順風。」
「相信我,這肯定是最後一次。」
安娜猛地爬了起來,不顧一切地用頭、手臂、膝蓋以及身體的一切部位捶打、撞擊著牆壁、控制台以及她看到的任何東西,以此抵禦心中那個聲音的誘惑。理智告訴她,這樣做,除了造成深空空港和企業號周圍空間的瞬間崩塌外,沒有任何用處,甚至於連像現在這樣、打撈回他的屍體好好安葬也成了一件無法完成的奢望。而他的名字也只會被人滿含厭惡地無數次提起——一個干出了「那件事」的船長。但她很清楚自己無法放棄那個想法,就像即將溺死之人無法放開手中那根毫無用處的稻草一樣。因為一旦放開,就會在瞬間被絕望的海洋所吞噬淹沒。
最後,安娜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抽泣不止,雙手血肉模糊,額頭鮮血淋漓,膝蓋以下失去了知覺。不過她終於戰勝了那個聲音。
但是一艘打撈船傳回的畫面無情地擊碎了她的幻想:他的屍體,身上滿是暴露在真空中所造成的血腫,嚴重得像是被一群暴徒打了一頓。他緊閉著雙眼,身上用來檢測宇宙射線慢性傷害的熒光刺青仍然散發著光,微弱的光,而他卻死了。
安娜聽著留言,嘴角掛上了一絲笑意——這個傻瓜,總喜歡用這樣那樣的小花招來討她高興。作為一個空港管理員,她當然知道根本不會有什麼人提前結束休假,她也很清楚,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一個替她執勤的人,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這個問題每次都會令他發笑,笑聲並不刺耳,是她喜歡聽的那種寬慰人的笑聲,可他確實是在嘲笑她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