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我們彷彿和那些廢墟一樣古老。

這個本子的前半部分是考察站的工作日誌，很顯然，一年前，新崇明冰島還擔負著鑲金海南側冰墟的考察任務。但是不到六個月的時間，人類的活動使得提坦星的氣溫急劇上升，海平面上漲，於是大部分人員都先後撤出了這裏，最後只留下部分補給品，提供短時間的考古研究支持。事實上，這個考察站目前處於半廢棄的狀態。

「我怕跳到外面去。」他喘著粗氣，不太敢看腳下數百米的深淵。

「但是在這裏還不行，溫度不夠低。它們聚集成晶簇、晶管和晶須，還有飽滿的晶核。當土衛五經過天頂，潮頭漫上來的時候，它們獨特的三維結構催化液態氨發生反應，產生大量氫氣和氮氣，用氣壓將晶核從晶管推出去，穿越大氣，脫離提坦星的引力，進入土星環系統。

「但是，地球化不好嗎？我們可以在天幕下脫去壓力服，自由地行走，放肆地呼吸，不需要擔心風暴月、嚴寒和大氣壓力……」嚴思猛地住了口，因為伊西正陰鬱而憤怒地瞪著他。

那個男人露出熱切的笑容，近乎誇張地握著她的手，連聲道謝，又說了很多客套話才離開。女孩嘆了口氣，厭倦地垂下肩膀。

「我們或許可以到捕風隧道頂端去，那裡直接通往維爾坎峰頂。」另一個聲音說。

我們是潛海，不是潛「水」。嚴思微微皺起了眉頭。眼前是廣袤的鄢支海，波光瀲灧，水浪粼粼，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自己身處地球上的海洋，而事實上，這片海洋幾乎完全由液態甲烷構成。

「但是那……那沒這麼簡單。」

這趟旅程漫長艱苦，下了飛艇，他們又租賃一艘船，跨越大平原的內海——鑲金海，在細密的甲烷雨中，兩人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當然，你就是深海魚，地球佬都是深海魚。」伊西笑著說，兩人一起向上攀去，「如果把重力看成一片海，重力接近零的宇宙空間是海面的話，地球那個大引力井就是一條深深的海溝，你們都是生活在海溝里的深海魚。」

嚴思一時無話，兩人繼續向上攀登。

月球環形山內隧道廢墟被發現的那一年，我六歲。和所有孩子一樣，我和哥哥，還有我們的父母擠在電腦前，看視頻網站直播整個調查過程。那個時候，全世界都洋溢著激動的氣息——我們發現了文明的遺迹，而且是和人類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物留下來的，一種異星生物！

「老師……」伊西的聲音漸漸變成囈語，「不止是地球佬，我也是深海魚……我們都是。我們只能生活在深海里，我們需要地球化是因為……只有把深海里的環境搬上海面，我們才能活下去。活在淺海真的很難很難……我們是深海魚，深海魚浮上海面就會死的……」

「錯誤404，模糊命令無法識別。」

「烴類。」伊西聳聳肩，「碳和氫的長鏈化合物，或許再加上一點兒氮。在零下178攝氏度的狀況下結晶生成。那些白痴科學家是這麼說的。」

考古學家們迅速忙碌起來。他們必須儘快完成這個廢墟的調查和記錄。因為用不了多久，當提坦星的地球化改造運動推進到鄢支海南岸的時候，這些冰廢墟都將在沸騰的蒸汽下融化殆盡，就像清晨的露珠沐浴在陽光下一樣。

豎井狹窄高峻，氣流湍急。嚴思看到伊西兩次試圖展開防護服上的滑翔翼，但結果只是讓她重重地撞向井壁。最後他聽到沉重的落地撞擊聲，在陰暗的豎井裡不斷迴響。

「這些台階是我們鑿出來的。」伊西透過通訊機說，「有些時候需要穿過這裏爬上去。」她抬手指了指前方，然而嚴思只看到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

「我有辦法。」一個清亮的女聲傳來，「只要有一件能夠抵禦太陽風的防護服，還有一個噴氣式壓力包。」

他在視頻連線上看到了玫瑰城大毀滅的全過程。上漲的液態甲烷海面侵入了玫瑰城架設在陸地上的熱渠，引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原本堅實的穹頂像蛋殼般被掀開，而得到預警穿上防護服的居民還不到五分之一。

「我的家族已經儘力來幫助你們了，抓緊你現在的時間吧，嚴老師。」伊西溫和地回答，「在風暴月到來之前，儘可能多做一些事情。」

他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來接入提坦星的通訊網路，很快，玫瑰城方面就回應了他。對方說，海平面的急劇上漲是由於地球化工程的大量熱排放造成的，他們正在應對由此出現的一系列問題。目前，建議他向西前往南島，和那裡駐紮的一個家族匯合。

嚴思驅船前往，正好趕上大撤退的最後一班航船。

「立刻開始工作。」嚴思努力不讓自己被她美麗的臉龐分神，「我是隊長嚴思。你好，伊西。」

年輕人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絕大多數晶核都散佚了，但是一部分可以進入土衛五的衛星環，在那裡，它們和土衛五火山噴發的硫元素碰撞、結合，在足夠低的溫度下形成足夠堅固的晶核，然後在漫長的土星環系統中漂流，直到落回提坦表面，誘導甲烷分子生成新的化合物。一顆晶核就可以造就你眼前這片晶林。但是，他們說……」

一架小型飛艇衝破濃密的橘色雲霧，進入嚴思的視線。它像一條活潑的海豚游過天空，迅速接近航站。兩名地面人員跑過去，抓住吊艙里垂下來的錨線，將它固定在絞盤上，飛艇開始緩緩下降。但很明顯，那名駕駛員並不打算等飛艇落地，嚴思瞪大眼睛，看到一個瘦高的身影直接從三十多米高處跳出了吊艙。他驚恐的尖叫瞬間被卡在喉嚨里——那個身影展開壓力服雙臂下方的滑翼，鳥兒般輕盈地劃了半個圓弧，像一片沒什麼重量的羽毛一樣從容地落在地上。

突然，「啾」的一聲尖響，就像嚴思小時候玩過的「穿天猴兒」爆竹一樣，有什麼東西撕破空氣沖向天空。伊西按住他的手，壓低聲音：「趴下，看！」

「那些星星真的好美，好想到那裡去，我想追上那些已經離開的生物，告訴他們，我們這些深海魚也能……」女孩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最後消失。

「深海魚？」

在這裏，人類可以飛得像天使一樣優雅。

提坦星移民們採用的曆法和地球上沒有太大差別，仍舊沿用地球的標準小時、天和星期來度量時間。但是在提坦星特殊的自然條件下，漫長的土星年被分成若干個不等的九-九-藏-書月份，而本地人按照這些月曆來規劃自己的生活。

此時的玫瑰平原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施工現場，纖細的穹頂骨架針一般刺向天空，彩虹一樣橫跨大地，綿延數公里之遠。細小的自動機器人在骨架間來來去去，編織著穹頂材料的支撐網格。當整個穹頂落成之後，裏面將按照地球大氣的配比和壓力充入氣體，並將氣溫調節到對人體最適宜的22攝氏度。一個美麗的溫室，當人們生活在其中的時候，或許就不會再思念遙遠的地球了。

「那是什麼？」嚴思敬畏地吐出一口氣，低聲問。

「一旦地球化工程開始，這些隧道的溫度將會被提高到15攝氏度。你現在眼前看到的一切……所有的，包括那些刻在岩壁冰層上的文字……統統都會變成一窪水。我們不缺水，但是我們缺少……歷史和信仰。」年輕提坦女孩的聲音略顯焦躁，「嚴老師，我們必須藉助媒體的力量來阻止這該死的地球化工程。那些家族，他們或許不會聽我們的，但是他們會迫於媒體的壓力停手。粗暴地摧毀另一個文明種族的遺迹……這種罪名他們擔不起。」

一年零三個標準月後，嚴思為了完成自己關於冰墟調查的論文，再度造訪了提坦星。他沒有在安納峽谷大學找到伊西，捕風隧道和鄢支海的冰墟仍在，但是玫瑰平原上的地球溫室已經落成，而那片晶林所在之處早已化作一個飛艇起降平台。

在昏暗的水波光影下，這片廢墟看上去像一些不太真實的幻象。嚴思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巨大的建築殘骸在冷光燈的照耀下呈現出灰白的顏色，一人多高的柱體和牆面傾斜著戳在海床上，彷彿一個巨人死後殘餘的骸骨。

嚴思來到伊西家族的隧道口時，她正在和一名陌生人爭論著什麼。

「然後讓我親愛的媽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攔住我？那可不行。」伊西笑了起來，「從這裏飄進軌道只需要一點推力，很少的一點，防護服噴氣包的推力就夠。然後我可以跟著晶核走，那些晶核一路飄到土衛五，但是我用不著飄那麼遠，只需要向著陰面漂移大概一百公里左右，就可以聯繫到高軌基地了。」

嚴思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話，只是目瞪口呆地盯著眼前的景色。微紅的天光從頭頂那一線裂隙投射下來，照亮眼前巨大的岩洞，它幾乎有十個地球博物館那麼大。空曠的岩洞里矗立著一方灰白色的巨冰，它呈現出標準的正方形，長寬高都絲毫不差，雖然經過歲月磨礪，稜角已經微微模糊，但是在冰上刻畫的文字和圖像依舊清晰。四周光潔的褐色石壁上也浮現出隱約的線條，和冰上的圖像有著統一的風格。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嚴思抬起頭，橘紅色的大氣濃密沉重，土星的光線折射天穹，根本看不到細小的土衛五在什麼地方，然而伊西似乎篤定了會發生什麼事情，她明快的笑容在多日之後再度爬上了臉龐。

「各位，」伊西轉過身來，打量著這些考古學家，「在我們開始潛海前，請檢查並穿好你們的裝備，務必檢查呼吸管、漂浮氣囊和隔熱設施，液態甲烷的比重不及水的一半，你們很容易像石頭一樣沉下去，但是沒那麼容易浮上來。」她露齒一笑，「不過我們會盡量保證大家的安全。」

他再也不忍看下去，轉過頭望著廣闊的玫瑰海，遠方的海岸線已經若隱若現。

他們走了大約一個多小時，伊西突然彎下腰，從一條只有半人高的通道爬了進去。嚴思愣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什麼？」

許久，她才疲憊地嘆了口氣，「我能否邀請您作一次長途旅行，嚴老師？」

「你應該跳，跳起來更容易一些。」伊西娜莉輕笑著，伸手拉了他一把。

眼前，一顆橙紅色的星球漸近，在土星環黑暗的背景上化作最明亮的光點。近了，更近了，光點鋪展成大地，雲霧瀰漫了天空。飛船一頭扎進濃密的提坦大氣，高溫摩擦之下，一線線火光在舷窗外肆意奔流。

「不……嚴老師，我並不是為了保護冰墟才反對地球化，我反對的是地球化這種行為本身。」伊西柔聲說。

「時間差不多了，嚴老師，到上面來。」

她笑了起來，「哦不，不需要擔心，隧道上方是數百米厚的山體。您現在、眼下、立刻就可以展開考古調查。」

兩個人影正守在那一方冰碑前，從他們瘦高的身材和輕快的動作來判斷，應該是本地出生的年輕人。伊西向他們打了個招呼。

從資料里他已經了解到，玫瑰城建成之後，絕大部分地下居所都已經關閉和廢棄。只有伊西娜莉·陳的家族仍然堅持居住在安納峽谷，他們開發了捕風隧道和冰墟的旅游業，並以此獲利來維持地下居所的運轉。

他看到了一片水晶森林。

伊西掃了一眼穹頂工地便別過頭，跳下船，沿著鑲金海的海岸線走去。這裏尚無人踏足，細碎的冰礫被甲烷波浪推上灘涂，又帶入海中，白色和灰白色的晶體構成沙灘，在他們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響。她以本地人獨有的步伐快速行走，幾乎像是要飛起來。嚴思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後，不住地喘息。

「我們需要走一會兒。」伊西透過頭盔里內置的通訊器說。

船底聲納傳來暗礁的警告，這時，他才驚覺海面上伸出的一線鐵柱，其實是考察站旗杆的末梢。海面在短短几天內上漲了近十米，整個新崇明島已經完全淹沒在波浪之下。

「來，跳下來。」

「別著急。」伊西的神情也開朗起來，她看了看腕表，「還有20分鐘。」

「啊，一起。」他略有些慌亂地回答，讓女孩為他檢查呼吸管、氣囊和冷動力推進器，扣好頭盔，打開通訊器。

抵達安納峽谷之後，嚴思才發現：由於海平面的上漲，安納峽谷也被迫關閉了絕大多數產熱設備，將維生設施和各種材料都搬入了捕風隧道的上層。除了那些有冰墟的隧道被關閉封死之外，絕大部分隧道里都擠滿了難民，很多人即使身處氣密隧道里，仍然不敢摘下頭盔。玫瑰城大爆炸的慘劇在他們心裏刻下了沉重的陰影，揮之不去。

「那是因為他們運貨到這裏，只有木星一個行星彈弓可以用，而你們的運貨路線一直是使用金星和木星的雙彈弓系統，相對來說節省了很多燃料消耗。」伊西的語氣里透出一點不耐煩，「我們不是已經在會議上討論過這些問https://read.99csw.com題了嗎。」

「常例如此。」伊西面無表情地回答，「我們幾年來一直是按照最初商定的配額，每噸貨物補償你們百分之零點二七的氫。這個額度是火星的三倍。」

提坦星上並無統一的政府和公共機構。每一個地下城市都由幾個到十幾個家族組成。這些大家族聯合起來提供教育、醫療等公共保障，而另一方面，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商業機構，以一個個公司的身份對外展開交流。

嚴思迷惑地轉頭看著她，提坦星女孩的黑色雙眼靜靜迎上他的目光，透出深深的苦澀。

「就是維爾坎峰內部的古隧道。」伊西解釋說，「在人類定居這裏之前就有了，我們一直利用它們作為峽谷地下居所的氣體交換通路。前幾天，有人在古隧道內部發現了一批廢墟，看上去和冰墟很像。」

嚴思倒吸了一口涼氣。

穿越土星環系統的旅程險象環生，那些構成土星環的冰塊常常在舷窗邊一閃而過，甚至尚來不及恐懼，它們已經遠去了。班船顛簸不已，所有的乘客都只好固定在座椅上，無聲地祈禱著各種神靈。

航行了大約半小時后，嚴思便看到遠方海平線上浮起一柱黑色的山峰，那是安納峽谷的地標——提坦星上最高的山峰維爾坎峰。碟船在維爾坎峭壁南側的海面上下錨，波浪輕輕搖動著這些遠來的訪客們。

無論如何，這一米半高的台階絕對不是為地球人設計的。嚴思這樣想著，用力伸手搭住上面一層階梯的邊緣，使勁兒把自己拽上去。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他問。

「接進來，蠢貨！」他咆哮道。

嚴思看了一眼腕表：離風暴月的來臨只剩三天。

伊西輕輕嘆了口氣，「那些地球系統的科學家們說，這些東西沒有DNA，所以算不得『生物』，但是嚴老師，您能否告訴我，如果它們不算生物，那麼我們算什麼？那些留下冰墟，最終離開這顆星球的古提坦星人，又算什麼？只不過是……只不過是為了建築一個地球溫室……最終，這些……」她的手臂在晶簇上方劃了一個半圓，「都會消失。」

「當心膝蓋的壓力墊。」伊西提醒著他。喇叭形的隧道漸漸變得高而寬闊，她直起腰，大步向前，然後跳下一段台階。

「聯繫到太陽網了嗎？」她問。

嚴思惱怒地把磁感筆投向手寫板，他覺得待在這裏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是的，他在研究那些冰墟拓片，但是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研究那些拓片。而眼下——等風暴月過去，該死的地球化工程就要將沸騰的蒸汽排進鄢支海了！

嚴思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為難民分發物資的任務。雖然他的行動和任何一個地球佬一樣笨拙，但是來自地球的他有著比本地居民更強的體力和耐力，很多時候他可以一個人工作兩個班而不覺疲憊。

「伊西！」他伸手去抓，卻沒能抓住——伊西下落得太快了。

「土衛五最近點，」她笑了笑，「到時候有好戲看。」

他們繞過海灣，進入內陸。伊西停下腳步，作了一個手勢，但是嚴思已經頓住了步伐。

「安納峽谷。」和他同行的一名玫瑰城倖存者低聲回答，「我們必須在風暴月來臨之前趕到那裡。」

在風暴月里，並沒有肉眼可見的狂風驟雨，然而此時，提坦（土衛六）的軌道位於土星磁場之外，來自太陽和宇宙的粒子風暴長驅直入，不停地轟擊著這顆星球。天空中極光縈繞，萬紫千紅，但是這美景下掩藏著的驚人輻射，對每一個行走在地表的人類而言都是致命的。

我們不幸生為深海魚，沉重的重力井束縛我們，使我們不得不計算重力配額，抵消重力束縛，艱難地一步一步邁向群星的海面，併為此付出從金錢到生命的各種代價。在這本書中描述的那些生命，因其得天獨厚而走在了人類的前方，我們嫉妒它們，羡慕它們，尋找它們，研究它們……

「各位，你們好，歡迎來到提坦。」她笑著向這些來自地球的訪客點了點頭，「我是安納峽谷的伊西娜莉·陳，擔任你們在接下來一段時間的考察嚮導——你們可以叫我伊西。」她掃了一眼手腕上的通訊器，「今天是第一天，你們是希望稍作休息還是立刻開始工作？」

他們搭乘提坦星的定時飛艇航班穿過鄢支海，巨大的紅褐色氣囊看起來彷彿一條在風中悠遊的魚，腹鰭上拖著小小的卵囊一樣的吊艙。伊西再度表現得和從前一般開朗，然而嚴思已經深曉她歡笑面具背後的憂鬱神情。

「檢查你們的隔熱服。」他打開通訊器，聽到自己話語的回聲微微發抖。這些廢墟是由水冰和有機化合物黍占質混合修築而成，在零下200攝氏度的溫度下，它們像地球上的石頭一樣堅固。而提坦星人，那些業已消失很久的古老智慧生命，將文字刻在冰上，就像古山頂洞人刻畫甲骨、古埃及人刻畫石板一樣。但是，人類的呼吸和體溫對這些廢墟而言，就像流動的岩漿一樣灼|熱。考古學家們身上穿著的隔熱服可以隔絕將近零下200攝氏度的寒氣，同時也將他們產生的熱量包裹在內，不至於散佚出來，從而達成對探險者和廢墟的雙向保護。

漲潮了。在土衛五的引力下，海浪越過冰礫岩，挺進這片美麗的水晶森林。在嚴思的頭盔里，一陣細密的聲音響起，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這是那些晶簇發出的聲音。

「讓他們在安全線外面拍攝，再叫幾個人過來，這個地方要優先給望沙大學的考古學家們調查。」伊西的話語里透出某種力度，那名年輕人沒有多說什麼，掉頭離去了。

很快，他們便登上了最大的那艘密封碟船，航船像笨拙的鯨魚般劃開波浪，離開鄢支港，向前駛去。

於是我們就只能像鼴鼠一樣躲在安納峽谷底下，浪費本來應該可以用來搶救發掘冰墟的每一分鐘時間。

我是考古學家嚴思，我代表提坦星安納峽谷及玫瑰城的倖存者向你們請求援助。我在提坦星同步軌道上向你們請求援助。安納峽谷的坐標是……

他陪她爬上捕風隧道的最頂端，這是一段近乎筆直的豎井，有人在上面開鑿了一圈一圈螺旋形的階梯。

沉默在隧道里蔓延開來。

電腦似乎完全無視他煩躁的心情，液晶屏幕上，一個小小的圖標跳動起來。「您有一個訪問，是否接入？」機械的合成女聲問道。

按照原計劃，他https://read.99csw.com略微向西偏移航線，來到新崇明冰島上設置的考察站。當他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微微吃了一驚——涌動的海浪舔著灰白的冰體，原本頗具規模的島嶼已經被上漲的海面淹沒，只剩下一片幾十平方米的冰礁。小小的考察站孤零零戳在上面，彷彿一塊被遺忘了許久的化石。

「管他是誰，統統滾開……啊算了，接進來吧。」嚴思皺起眉頭。

「啊！」他聽到通訊頻道里傳來一聲驚愕的低呼，然後前面那個纖白的背影就跌了下去。

「陳」家族的人告訴他，伊西現在在提坦環軌道上，研究那些環繞土衛六和土衛五的晶核，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伊西嘆了口氣，點點頭，「那這樣吧，請你提交一份新的運輸成本估算，我會在下一次家族會議的時候轉達你的意見，但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但是有一個女孩說，我們應當追上它們。

「當然。」她靈巧地攀登著，「嚴老師，我研究了土衛五上面的冰墟，還有月球上的。那些生物在進入科技時代之前，就已經進入宇宙了，對吧？」

「那你是淺海魚？」嚴思打趣她。

然而，在這裏待得越久，他就越容易想起伊西明亮的黑眼睛，以及憂鬱的神情。在收集了一些資料后，嚴思終於再也無法忍受，申請了一輛碟船和一套潛水設備，決定出發去探看鑲金海南部殘存的兩組冰墟。它們和鄢支海的冰墟有著細微差別，或許可以由此證明，當年的古提坦星人也和人類一樣有地域之分。

「聯繫到了，他們很快會過來。」一個年輕人回答。

「您先請。」伊西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回過頭，瘦高的本地女孩已經穿戴齊整，站在他身後，「我們該潛下去了，您先，或者我們一起？」

嚴思吃了一驚，抬起頭，正好看到伊西娜莉·陳明亮的眼睛。

2065年，土星第六衛星——提坦，鄢支海畔。

「他們和我們一樣。」嚴思感嘆道。

「你好，嚴老師。」伊西歪著頭露出一個有點緊張的笑容，「我們的一支小隊在捕風隧道里發現了類似冰墟的東西，您能不能過來一趟？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想帶您去看看。」

「防護包泡只有一個，老師。」伊西聳了聳肩，「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老師，我不是小孩子了。」

嚴思檢查完自己和隊友的服裝，打著手勢，示意同事們可以接近廢墟。藉著冷光，他看到牆面上刻畫著的圖案和一些類似文字的符號，考古的本能開始在他血液里沸騰。

「老師，你知道嗎……」女孩兒的輕笑聲里夾雜著喘息聲和汩汩的血流聲，她跌斷了脊骨，還是肋骨戳到了肺？嚴思打開通訊器試圖呼叫安納峽谷的幫助，但是豎井四周的岩石太厚，根本沒法維持通訊。

伊西爬到一大塊冰礫岩上面，向嚴思招手。他滿腹疑惑地跟過去，學著伊西的樣子爬上去，趴在冰上，盯著那片水晶森林，好一會兒也沒見有什麼動靜。倒是身後的波濤聲越來越近，他回過頭，看到一層疊一層的浪頭卷過來，一點點漫過他們方才站著的地方。

零下178攝氏度。他再度提醒自己，這是一個和地球截然不同的世界……

「是沒這麼簡單。」伊西轉過身，明亮的眼睛里燃燒著激動的火焰，「我和我的同學們對這些東西作過一系列的研究。這些長鏈的碳氫化合物分子在低溫下摺疊成特有的三維立體結構，這些立體結構儲存了特定信息，它們按照一定的規律攫取空氣中的甲烷分子，組成新的碳氫化合物，複製自己。

土衛六呼叫土星高軌基地。

一個本地女孩兒，在提坦星出生的第二代。

沉默片刻后，嚴思從伊西的背包里拿出摺疊好的防護泡包和噴氣裝置，再一次向著維爾坎峰頂爬去。

「他們才是真正的淺海魚，他們只需要一躍，就可以進入宇宙，而我們為了這一點攀登了一百萬年。」伊西聳聳肩，「噴氣式火箭對我們來說是科技結晶，但是對他們來說是天生的繁殖方式——我現在打算學習那些傢伙，從維爾坎峰頂跳進宇宙去。」

他瞪大了眼睛。

嚴思一邊採集和拍攝那些樣本，一邊抽空回頭看了一眼他們的嚮導。那個女孩靜靜站在一旁，時不時搭一把手。似乎感受到了嚴思的注視，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透出一抹淡淡的苦澀。

嚴思獃獃地看著那些人群像螞蟻窩裡的螞蟻一樣奔跑，揮舞雙手，最終在零下一百多攝氏度的寒冷中凍僵——或在那之前就因為窒息而死亡，他們先後倒下去，凍結成寒風裡蒼白的群像。

「不管怎麼樣，你們贏了，而我們也有更多的時間調查冰墟了。」嚴思試圖安慰這個憔悴的女孩兒，然而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嚴思啞然。順著她的目光，他望向那一方灰白的冰碑，在朝向他們的這一面上，刻著生動形象的圖畫，無論是什麼種族，都不會錯認它們表達的內容：一些圓形和橢圓形的生物，游出深深的甲烷海，在提坦星冰凍的表面生活，改變，發展，建造城市……最終飛向無垠的宇宙。

他掉過頭，一步一跳地向下奔去，大聲喊著伊西的名字。

「嗯。」那是嚴思論文上的一個重要觀點，但他不知道為何伊西要在現在提起。

那些晶簇大約有半人高，看上去異常纖細脆弱。如果是在地球，它們多半已經碎落一地。但是在提坦星微弱的引力和濃密的大氣條件下，它們生長成各種美麗的晶花、晶筍、晶樹和晶針，銀色、天藍色、黑色和淺紫色的各種晶簇鱗次櫛比，無數晶面折射著橘紅色天空炫目的光彩。

嚴思將船錨在冰礁南側較為平坦的斜坡上，跳下船，沿著半淹沒的階梯爬上冰礁頂端，進入考察站。倉庫里還有一些考古物資，他取走自己所需的部分，並且將清單登記在旁邊放置的筆記本上——看到前人留下的潦草筆記，他好奇地翻動了一下。

他獨自一人出行，駕駛著碟船穿過鑲金海南側水域，土星的光芒在橘色的霧靄里閃爍，照亮玫瑰城的穹頂，彷彿諸神俯瞰的目光。海浪拍打船翼的聲音伴著通訊頻道里沙沙的白噪音，除此之外，一片靜謐。

「你曾經作出過努力。」嚴思搜腸刮肚尋找著可以安慰面前這個女孩的詞句。

土衛六呼叫土星高軌基地。

「你要怎麼從地下數百米的地方把信息送出去？」一個老技術員反問。

「伊西娜莉，我們需要更高的httｐs://reaｄ•９９csw•com重力井補償，雖然說我們很樂於用鋁換你們的甲烷，但是你們的重力消耗只有我們的百分之四十——你們給的重力補償配額太低了。」那個陌生人舞動著雙手，看上去很是急切。

嚴思精神一振，「捕風隧道？」

「玫瑰平原。」伊西笑笑，「我想讓您看看那兒不屬於地球化工程的一些東西。」

伊西的家族是安納峽谷最大的家族，這個家族混合了東方人和中亞的部分血統，主要由首批提坦星開拓者及其後裔構成。他們的商業計劃和公共設施龐大複雜，相互牽連，每個成員都身在其中，而且必不可少。

嚴思突然明白了她的計劃，「伊西，你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我們，對不對？利用我們這些考古學家調查冰墟的行動，來拖延地球化工程的時間，直到——你們找到足以對抗地球化工程利益的東西為止？」

「別胡說了，伊西！我們已經在海面了不是嗎？我們已經浮上來了！我們會活下去的！伊西！」嚴思絕望地對著通訊器吼叫。

「我們的時間不夠，伊西。」嚴思打開私人頻道，向她抱怨道，「僅調查一個這樣的廢墟就需要至少三天！」

他們都是考古學家，一行九人，從地球上的望沙大學出發，開始此次漫長的旅程。他們先是乘坐太空電梯來到同步軌道，又搭乘班船抵達月球空港。在那裡，他們購買了每月一班的船票，經歷了十七天的加速和十九天的減速，圍著土星繞了大半圈，一頭扎進土星環系統的高軌道空間站。

嚴思苦笑了一下，把目光轉向基地的落地長窗外。這裡是鄢支港，提坦星最大的空/海港口，天穹中橙紅色的微光照亮海面上停泊的一艘艘碟船，空氣澄澈，海平線看起來異常切近，在天宇盡頭微微彎曲，提醒著訪客們：他們如今身處一顆比地球小得多的星球。

「走。」伊西拍了他後背一下，兩人雙雙跌進海洋深處。

「哦，太好了，我這就去——」嚴思突然想起了風暴月的麻煩，「現在可以調查它們嗎，我是說，太陽風暴——」

不過，無論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只要有兩個或者更多考古學家聚到一起，你就可以一眼把他們和周圍的人群區分開來。微微皺起的眉頭，緊繃的嘴角，若有所思的眼神，手裡提著的古怪工具，還有滿口外人聽不懂的考古術語……

「動手吧，快一點。」他嘟囔著。

沒有了玫瑰城，安納峽谷成了提坦星上唯一可以為數萬倖存者提供庇護來度過風暴月的地方。

像石頭一樣下沉。這種說法並不完全準確，至少對嚴思而言，他覺得自己更像是一片在霧靄中沾濕、緩緩飄落的羽毛。土衛六——提坦的引力尚不足地球的五分之一，這帶來某種奇妙的輕盈感，混淆了他在海洋中下沉時候的感覺。在他和伊西身後，幾個人影先後潛下來，落在平坦的海床上。

「伊西。」嚴思趕緊走過去，暗自祈禱她不會因為自己方才旁觀的行為而不愉快，「下午好。」

當嚴思下到豎井底部的時候，伊西已經停止了呼吸，她黑色的眼睛固執地望著豎井頂端那片小小的星空，被寒冷蒙上了一層慘白的薄翳。

他們慢慢走在海底，海「水」帶來輕微的阻力，然而並不會令人疲憊。事實上，嚴思覺得自己過於輕盈了，略一用力踏步，便會離開海底，漂浮起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踩實地面。考古隊的其他成員也好不到哪兒去，磕磕絆絆地跟在伊西後面。那個本地女孩步伐輕盈，像一隻優雅的水鳥，時不時回過身，點點頭，等著他們跟上來。走過不遠，海床開始微微向下傾斜，從海面透過的光線變得暗淡，伊西打開一盞冷光燈，蒼白的光線照亮陰沉的暗影，而冰墟幾乎是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風暴月結束之後，迫於媒體和幾個大家族的壓力，提坦星的地球化工程不得不改變選址，從安納峽谷挪到了玫瑰平原，所有人都皆大歡喜，考古學家和原住民們舉杯歡慶。然而伊西卻日漸消沉起來。

「哦太好了，伊西，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嚴思跳了起來，開始準備出行的用品。

「我知道。」伊西抬起頭，黑色的雙眼彷彿冰冷頑石，「但是我想成為提坦人——」她向著那些晶簇點了點頭，「我想成為和它們同一時代的那些提坦人。」

嚴思嘆了口氣，放下本子。一年前和伊西路過此地的時候，考察站的熱鬧景象仍舊曆歷在目，而今物是人非，只有單調的波濤聲一如既往。

是伊西，伊西娜莉·陳，那個本地女孩兒，她活潑的笑容出現在視像框里的時候，嚴思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好了一些。

「抱歉。」嚴思有些窘迫，「我們……呃，我是說，帶我去看看那些隧道里的冰墟吧。」

「你為什麼在下面的時候不告訴他們？」他問。

那段話刻在探測器的外殼上，也寫在嚴思的星際考古學著作里。

「天氣晴好，能見度120千米，氣溫零下178攝氏度。」輕快的女聲在考古學家的通訊頻道里響起，如嚴思所料，那個瘦高的女駕駛員正大步向他們走來。她擺弄了一下頭盔，反光鏡面褪去，透過面罩可以看到一張年輕的笑臉。

伊西引著嚴思走向巨大的冰碑。一路上，他們繞過了大大小小的冰礫，這些冰塊上也刻有各種字跡——在近零下200攝氏度的低溫中，它們安然度過了如許漫長的歲月，如岩石一般不可撼搖。

「是的，但是那沒有用，就像……就像試圖用冰堵住鄢支河一樣，無論你怎麼努力，他們從來不會聽信你，而且總能夠繞開你……我父母那一代移民都從地球來，他們總是說起地球，地球，地球……可是我們這一代和地球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屬於提坦的，生在提坦，長在提坦。如果我們去地球，那裡的重力和空氣只會給我們帶來骨折和肺部感染！我們應當向上，到太空里去，到上面去，而不是回到地球上去！」伊西孩子氣地用力跺了跺腳，「我恨地球！」

「天哪！」嚴思低聲驚嘆著。

「我們都從那兒來。」嚴思柔聲說。

那些管狀晶簇在海浪拍擊下微微戰慄著，而嵌在晶管內的尖尖晶體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擠壓出九*九*藏*書來，然後猛然沖向天際，消失在橙紅色的雲層深處。凡是海浪漫過之處，都有晶簇的焰火絢麗地發射出去，猶如一場逆向天際的水晶暴雨。

越靠近峰頂，階梯就越破碎模糊——甲烷雨的侵蝕，氣溫的上升……嚴思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令這些冰和岩石混合物變得支離破碎，他只知道在他們幾乎看到豎井頂端岩石的那一刻，一塊階梯突然在伊西的腳下崩塌了。

「我在家族隧道口等您。」女孩兒笑著結束了通訊。

嚴思倒吸了一口氣——但是他知道，這是完全可行的。

她帶著嚴思換上壓力服，穿過氣密門，走進隧道深處。呼嘯的風在石壁上切割出尖銳的聲音，除此之外，只有他們的腳步聲低低迴響。這些隧道彎曲複雜，岔路迭出，粗糙的窄石階縱貫其間，嚴思跟在伊西身後，艱難地拾級而上。

嚴思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個駕駛員，她——他可以從壓力服的特徵上斷定她的性別——和地勤人員打過招呼，就走向離候船大廳最近的氣密門，嘶嘶的聲音響起，提坦星的迷霧被排放出去，而適合人類呼吸的空氣則補充進來。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暴雨才漸漸停歇，海浪退去，嚴思想要爬下冰礫岩，才發現腿腳早已酸麻。伊西扶著他，小心地跳到灘涂上。

「伊西，伊西你還好嗎？」

「唉，你這條深海魚。」伊西咯咯笑了起來，靈巧地跳到上面一層階梯。

然而，這荒廢的考察站彷彿是某種不好的預兆，給他接下來的行程籠罩了一層隱約的陰霾。由於海平面上漲，他不得不潛到更深處，才能展開對冰墟的調查，不夠長的保險繩浪費了他好幾個小時，辛辛苦苦完成的拓片又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甲烷雨中徹底泡了湯……

「我們必須聯繫土星環高軌空間站。」一個年輕人揮舞著手叫道，「我們需要獲得支援！」

2090年，根據考古學家嚴思從土衛五冰墟解讀出的星圖和實際觀測結果，天文學家們敲定了第一個太陽系外可能適合移民的行星。伊西娜莉·陳的家族對此次移民計劃投入了大筆資金。當委員會將探測器命名權交給嚴思的時候，他寫下了「深海魚」號幾個字。

當他展開雙臂上的滑翔翼，打開噴氣背包，像一隻鳥兒般飛入提坦星的天穹時，碎冰般的群星俯瞰著他渺小的身影，每一顆星星都讓他想起伊西的眼睛。

「我可不放心你一個人去。」嚴思皺起眉頭。

來自太陽的無形風暴敲打著提坦星的地表，物資漸漸匱乏，卻無法獲得補充。本來安納峽谷隧道里的碳配額就不多，僅僅是為了供給遊客和少量的本地居民。如今難民的消耗劇增，但是短時間內碳循環無法為這麼多的人供給食物。

鄢支海底有上百個這樣的廢墟，而提坦星開發公司只給了他們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

「下午好，嚴老師。」伊西已經抬起頭來，一掃方才的陰霾表情，明朗地笑了起來，「你遲到了。」

嚴思嘆了口氣，順手將寫有伊西聯繫號碼的紙條揣進口袋。道謝，告別，走出陳家的大屋。

當飛船終於降落在提坦星——土星第六衛星——的鄢支港口航站里的時候，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他們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來，從地面服務人員手中接過提坦星的特色服裝——人手一套的壓力氣密服。很快，各色旅客都變成了差不多的模樣：身著綠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壓力服的臃腫人影，在七分之一G的本地重力下跌跌撞撞，笨拙得彷彿一群企鵝。漸漸適應之後，旅客們開始輕鬆起來，三五個聚在一起，調試著密閉頭盔里的通訊器，一邊閑談，一邊等待那些將他們載往這個星球各地的航船。

「好的，來。」她露齒一笑，輕快地邁開了步伐。

然而我們來得太晚太晚，只能從殘存的足跡和廢墟里，勉強追尋他們已逝的輝煌。

如今，這裏被稱作玫瑰城，七萬六千多名提坦星居民住在四季如春的泡狀穹頂里，不需要壓力服，不需要擔心風暴月，不需要擔心寒冷和氣壓過高，也不需要挖掘每十五米一道氣密門的地下隧道。他們衣著輕鬆隨意，自由自在地在穹頂下各式各樣的建築間穿行。每個人都微笑著，自信、自豪。

那個男人喪氣地垂下肩膀，但仍然試圖作最後的爭取，「我們可以提供火星無法提供的鋁，伊西，你們只能從他們那裡買鐵。而且，你不能因為行星彈弓節約了重力消耗，就對多付出的時間成本忽略不計。」

捕風隧道位於人類居住的地下隧道盡頭，黑暗幽深，一直延伸入維爾坎峰腹地。據伊西說，提坦星定居者們並沒有開發這些隧道，除了和居住隧道接壤處的氣密門之外，多年來捕風隧道一直保持著原有的風貌。

周圍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但是那個老技術員再一次搖了搖頭，「維爾坎峰位於土星面。」他苦笑著說，「我們所處的位置跟高軌空間站正好相反，中間隔著提坦星球。幾顆能夠中轉的衛星，核心控制系統都在玫瑰城。」

伊西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難道這不值得嗎，嚴老師？」

「不，不一樣。」伊西低聲說。

我仍然記得，那時候，考古學家輕輕拂開廢墟上積存的月塵，露出那些古老的文字和圖畫，然後，他們用毫無情感的聲調宣稱：這個廢墟已經被棄置了兩萬年以上。那一刻，整個世界都陷入悲傷的寂靜，而我聽到我的心臟如非洲皮鼓般猛烈跳動，彷彿要飛出我的胸膛，去追趕那些兩萬年前就離開的智慧生命……

「老師……」一縷細弱的聲音傳來，嚴思屏住呼吸，加快了向下的腳步。

「你好，」她露齒一笑，輕快地轉身，省略了握手的禮節，「那就跟我來吧，如您所知，我們的時間都很有限。」

她是一條不屈服於命運的深海魚。

在這片海域的冰墟中工作了五個標準日後，嚴思疲憊不堪地調轉船頭，向著考察站開去，一心想著能夠在考察站地下的隧道里好好休息一下。然而當他來到地圖上標識的海域時，卻完全沒有看到考察站的影子。

「我們這是去哪兒？」他問，地平線上隱約可見土星巨大的形體，拱門一般浮出天際。他們正跨越明暗線，來到這顆衛星永遠向著土星的那一半區域。

「你好，伊西。」

「但是火星的氫價值是地球的五倍，按照碳標準配額來算。」那個商人模樣的傢伙皺起了眉頭，「而且你們最近提高了給他們的補償配額！」

「太陽網？」嚴思迷惑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