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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影

群影

作者:查爾斯·L·格蘭特
一位少年。
「昨天晚上,你對我和我的人很友好。」他終於開口道,聲音有些顫抖,「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跑到人行道上時,我又猶豫了,也許我完全搞錯了。除了晚風吹拂樹葉的聲音外,外面一片寂靜。橫穿馬路時,皮鞋踩在地上的聲音就像釘子釘進木板一樣,我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儘管感覺自己的行為很愚蠢,但我還是小心謹慎地走上一條通往海邊的小路。快到路盡頭時,我幾乎都要四腳著地趴著前進了。我可以聽到海邊傳來的聲音:叫聲,身體受到擊打的聲音,腳踩在沙地上的聲音。不是專業人士也能聽出正在發生著什麼。儘管自認為很膽小,但我還是在巷子里大叫起來,很快我就聽到遠處有人叫道:「哦,上帝,快看!」
我就這麼站著,直到哈林頓打開燈走進來,他的身後跟著警察局的犯罪現場鑒證人員。等到我的眼睛適應屋裡的光亮后,探長將我拉到一邊,遠離那些安靜取證的人,他們好像就在太平間里取證一樣。哈林頓看了一會兒,拿出手絹擦了擦手。真不知道他是怎麼養成這個習慣的,不過在那時,那動作怎麼看都有些不合時宜。
那群人離我不到五十米,聽到我的叫聲后,他們迅速散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呆立在海邊。
哈林頓皺了皺眉,「昨天晚餐時你旁邊餐桌上的那家人,那個男孩子,別人都說你認識他。」
哈林頓搖了搖頭。
事實上,他們成為了最新的一個少數族群,任何思想保守的人都會對他們投以蔑視的目光。正因如此才有了紋身和序列號。對那些無法區分真人與仿生人細微差別的人來說,紋身與序列號給了他們一個可以沾沾自喜的理由,儘管我一直都沒搞清楚這種優越感來自何處。我有個在倫敦的朋友,他把所有的僕人都換成了仿生人,並且幾乎像愛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愛他們。與此同時,我的另一個朋友卻用與寵物說話的口氣與仿生人交談。
「為什麼?當然,當然可以。」我側身坐了起來。少年今天穿著長袖毛衣、牛仔褲和運動鞋,黑色的頭髮亂蓬蓬的。他蹲在我的身邊,在沙地上漫無目的地畫了起來。我還是單身,根本沒有與年輕人融洽相處的經驗,更沒有與非人類的年輕人相處的經驗,於是我只好坐在那兒,等他先開口。
「在偵探小說里——」我儘可能地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主角兒通常都會說,『你讓我處於不利地位了』,很抱歉哈林頓先生,但我完全不清楚您究竟想要知道什麼。」
厄尼咽了一口唾沫。
因此,我在走向他們的餐桌時儘可能露出和善的微笑。少年對我報以同樣的笑容,他的父母也向我微笑致意。小夥子很顯然充當著兒子的角色,這讓我有些難過,也讓我有些同情這對夫婦。
因此我再次來到沙灘享受起了日光浴,直到一塊陰影遮住了陽光。我睜開眼睛,少年的面孔映入眼帘:背後的陽光使他的臉顯得黑黑的,像幽靈一樣晃動著。我想我一定是一副嚇了一跳的表情,因為他說:「嗯,對不起,先生。呃——我能不能跟您談一談?」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哈林頓說,「今天凌晨三點多的時候,一位老人被發現死在了自己三樓的房門外。他的喉嚨被……嗯,也不能說是撕裂……更像是被扯了出來,就好像有人把手伸了進去,然後使勁一拉。」
「我的人在裏面。他們不喜歡別人盯著他們看。」
「也算不上認識。」我說,「昨天下午我在海邊見過他們,晚餐時是第二次。」我攤開雙手,「僅此而已。」
一位少年。
「聽到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還聽到另一個人,我不知道是誰,管他叫『木頭』。我猜他們可能還用過其他稱呼,不過我沒有聽到。你也知道,這種話並不常見。卡盧瑟斯夫婦可能會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但我很難相信他們會為此而殺人。」我儘可能親切地微笑著,因為我很同情那對夫婦,也很同情那個少年。
我敢肯定當時我的嘴一定張得很大,就像卡通人物受到驚嚇時的表情一樣。儘管在城裡經常能見到仿生人,但這裡是星潮鎮,我沒想到在這裏也會遇見他們。
該死!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整個假期也不怎麼爽。一陣猶豫之後,我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我決定吃過晚飯後再離開。還有一段時間,我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感覺暈暈乎乎的,渾身發熱,就好像在噩夢中一樣昏昏沉沉。
趴在那兒時,我不禁想:與其他少數https://read.99csw.com族群不同,仿生人並不受法律的保護,沒有受教育的權利,他們也不會像人類那樣為爭取自己的權益而抗爭。他們都被做上了標記,就像黑人在一群白人中一樣顯眼。更糟糕的是,他們享有的一切權利都止於工廠的出貨口。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我也不願意讓他們享有與我一樣的權利。真不知道我的觀點與那些人到底有多大的差距,我又想到了那些盯著我看的人。別再胡思亂想了,我告訴自己。不要同情那位少年了,同情一下他的父母吧。
「先生,我正在盡我所能。」
星潮鎮的黑夜與其他地方不同。山上的薄霧,光滑的石屋石牆,水面上反射的月光與星光,這一切加到一起造就了一片能夠扭曲人們視線的微光。從這片微光中醒來時,我覺得有點頭痛。在床頭柜上一陣摸索,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手錶,快十點了。我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旅館總是讓我們以為自己是一個好顧客,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算得上是個好顧客。如果動作快一點的話,我大概還能在廚房晚上下班前吃到些東西。準備在回家路上穿的衣服都放在椅子上,我沒有開床頭燈就站在窗戶邊開始穿衣服。月光很朦朧,天上的星座考驗著我在學校學到的知識。我看著窗外的港灣,海灘上的人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只能看到一群黑影在移動。
我探出身子,想要看清楚,不知道什麼人這麼晚還有工夫在海邊玩,星潮鎮的夜生活可不怎麼豐富。我繫上了領帶,人影合成了一個黑點,黑點散開,然後又合到一起。就在黑點散開的瞬間,我看到有個人影躺在地上。那個影子一動不動,我的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我迅速衝出屋子,沒有等電梯,而是直接從樓梯飛奔而下。
哈林頓停住腳步,一隻手還握著門把手。他用充滿同情的目光望著我,「先生,您要麼就是小說看多了,要麼就是電視劇看多了。即使是仿生人,那孩子殺起人來就和我眨眼睛一樣簡單,只要收到命令。」
「為什麼?我應該感到害怕嗎?」
我木然地點點頭。
「那麼,仿生人怎麼辦?」有人叫道,「你們怎麼不把它鎖起來?那東西很危險。」
「上帝啊!」我自言自語道,「連我都想在那個老頭臉上揍一拳呢。」
我的大腦有些短路。一方面我不斷地提醒著自己,這個孩子可是謀殺嫌疑犯,另一方面我還得不斷地想著說點什麼聽上去不那麼犯傻的話。
透過玻璃上的反光,我看到少年低著頭,死死盯著面前的空盤子。
很顯然那三個人都選擇無視這句話,但我卻覺得受到了冒犯,想要看看到底是誰說的。沒有人進一步表態。我正準備聳聳肩,忘掉剛才那無禮的一幕,一位老先生和他的夫人忽然粗暴地將椅子推到一邊,完全不顧禮節地離開了餐廳。走過我和那少年身邊時,老人從牙縫兒里狠狠地擠出了幾個字——「小畜生」,聲音很響。我覺得自己應該回一句什麼,做個姿態,有所表示,或者向少年表示歉意,但我沒有,什麼都沒做。
「只是熱心市民而已。」他的聲音里有一絲苦澀,似乎他對這個詞也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說的對嗎?」
哈林頓聳了聳肩。很明顯那人也是個遊客,而這位探長顯然覺得對當地人負責比應付遊客更重要。
在星潮鎮,餐廳的牌子上就寫著「餐廳」,旅館的牌子上就寫著「旅館」,一切都是那麼樸素而簡單。那裡的房屋都優雅地聳立在草坪上,每塊草坪都保養得很完美,面積至少有一英畝。所有的房屋都被刷得嶄新,每座房子的形狀都不一樣,庭院的裝飾也不一樣。一座座建築圍成了一個半月形的社區,離群索居、與世隔絕。這個小鎮可以輕而易舉地排除像我這樣的匆匆過客,並因此而感到得意洋洋。沒有多少外人可以在這裏待很長時間,但這兒確實是一個逃避外界繁文俗律的理想場所。
他開始在沙地上挖洞,並將挖出的沙子拋向空中,一陣冷風將沙子吹散了。
很久以前我就得出了一個結論:每隔一段時間,這個世界就會對我豎起中指,猥褻地眨眨眼,就好像在說:「我知道指導萬物運行的規律,但我就是不告訴你!」每到這種時刻,我就會對哈克·費恩注的誘惑舉起白旗,匆匆收拾行裝準備逃亡:對我來說,這次逃亡的終點就是星潮鎮。
「你和卡盧瑟斯家的人熟嗎?」他的聲音與他的體型很相稱,震得我向後一縮。
我搖了搖頭九-九-藏-書,以最快的速度更換了身上的衣服,至少哈林頓沒有禁止我離開這裏。我並不打算馬上離開,儘管不認識那位老人,但我對他的遭遇深感遺憾。我也很同情卡盧瑟斯夫婦,這樁罪案一定對他們造成了很深的影響。但我的假期還有四天,我仍打算儘可能地享受陽光。
我笑了笑,將頭枕在手臂上重新躺好。可憐的孩子,我想他只是想找點樂子而已。隨後,我又因為把那少年當成真人而笑話起了自己。這是個常見的錯誤,儘管我並不常犯。很快,我就打起了盹兒,將這一切都拋諸腦後。如果不是因為晚上那頓稍顯奢侈的晚餐,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想起這些。
「很抱歉你這麼覺得,先生,不過除非我們能——」
「那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那個五月的天氣有點熱,但並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灰色的海灘像絲帶一樣點綴在幾乎毫無風浪的海灣邊緣,這個海灣被稱作新星灣。星期三,我正坐在海邊,陽光溫暖而舒適,海水涼涼的,若有若無的微風沿著環抱小鎮的群山徐徐飄落。我擦乾身體,準備翻個身趴下曬日光浴,這時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那少年大概十五歲左右,他快步奔跑著,好像在追一個看不見的獵物。少年踢起了一浪又一浪的沙子,其中一些沙子向我和我的毯子飛了過來。我準備伸手遮擋,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少年一個趔趄停步轉身,雙臂在身體兩側沮喪地垂了下來。我有些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一對中年夫婦正擠在一把顏色素淡的遮陽傘下。那婦人戴著軟帽和墨鏡,穿著長袖毛衣,大幅度地揮著手。少年也揮了揮手作為回應,並慢慢地沿原路返回。從我身旁走過時,少年的眼睛正看著前方,我只是因為碰巧才注意到了他左前臂內側那一排微小而模糊的數字紋身。
「問一問誰打的報警電話不過分吧?」我說。
我轉過身面對他,但他將臉別了過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害羞的少年,不過謀殺帶來的震驚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消化的,尤其是在你受到懷疑的情況下。我裝作第一次旅行的遊客的樣子,伸長了脖子,在海灘上搜索了一下,「我好像沒有看到你的,呃——父母。他們是不是也像你一樣不在乎呢?」
你個混蛋,我對自己說。你和其他人有什麼區別。一個正常的成年人會因為那種程度的騷擾而殺人嗎?尤其是對卡盧瑟斯夫婦來說,自從收養了仿生人以來,他們應該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吧。對於一個擁有仿生人的人來說,這麼劇烈的反擊實在是不成熟的表現,這麼做只會使他們的仿生人更容易受到攻擊。
「你,呃……看到那個男孩兒了,是吧?」他問。
「有幾位客人說你對他們十分友好。」
哈林頓笑了起來,露出了滿口的黃牙,「您得一分,我道歉,如何?我並不想故作神秘,但有時候我也喜歡扮演這樣的角色。我也讀偵探小說。」他挪了挪身子,整個人都陷進了屋裡唯一的一張扶手椅里。隨後他掏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是這樣,旅館里發生了一起謀殺案。」
黑暗中的群影很容易就能再次聚集。
探長看著他,然後又看了看我,「不,」他靜靜地說,「我可不這麼認為。」
「有人說你剛才在和那個少年說話?」
這時我才明白過來,那幅畫面一下子闖進了我的腦海,把我吃早餐的胃口沖得一乾二淨,說不定連午餐都能省了。我打了個寒戰。
我盡量不去注意周圍那些裝作沒有在偷聽的人,「該死的,我怎麼知道。十五分鐘,也可能是二十分鐘,或者二十五分鐘。」
第二天早上,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響了我的房門,我還沒回過神,旅館經理厄尼·威爾斯就把我介紹給了當地的首席偵探。我請他們進了屋,坐在還沒整理的床鋪邊說:「那麼,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哈林頓先生?」
「什麼電話?我只是過來詢問一下那孩子。」他從夾克衫口袋裡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眯起眼睛,「我查過,那對——呃……那對夫婦,姑且這麼稱呼吧——只是為了確認一下這三人的背景。看起來他很有錢——那孩子,我是說。他今年十八歲,從六歲起他就被叔叔嬸嬸們像乒乓球一樣推來推去,寄養在不同的人家。」他搖搖頭,粗短地手指按在其中一行上,「成年獲得遺產後,他就給自己買了兩個監護人。父母,我猜這就是他們的角色。據他的親戚說,這裡是他們一起去的第一個地方,算是九九藏書試運行吧。」他將那張紙塞進口袋,就好像那是一塊髒東西一樣,「真奇怪居然沒有人注意到。」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猜測他們這麼做的原因。也許,他們的兒子去世了,或者是離家出走了:正如我之前所說,仿生人只是替代品。不過有個問題卻讓我十分疑惑:在海邊時,那對夫婦為什麼不把少年胳膊上的刺青遮住呢?這樣的話,至少餐廳里的那一幕就不會發生。隨後我自嘲道,還是先管好自己的蠢事吧,然後我就上床睡覺了。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將是我在星潮鎮睡的最後一個安穩覺。
「卡盧瑟斯先生?」我不覺得他會回應,確實也沒有人回應。
他正在流血。
哈林頓苦笑道:「你覺得就憑我手頭的這幾個人該怎樣實施保護呢?你認識受害者嗎?」
「人類有時候會表現得很殘酷。」我沒頭沒腦地說,「唔,不要讓那些狹隘的小人影響了你和你的父母。」
他又聳了聳肩,用掌根按了按挖好的洞,「我覺得,那個探長一定認為是我殺了那個老人。今天早上他和我們談了將近兩個小時。他說他很滿意,可我不那麼覺得。」
儘管人們已經在寫實文學與虛構作品中探索過人類與高模擬機器人共存時所面臨的種種可能性,但現實卻總是出人意料。對有些人來說,現實很美好: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他們是令人愉快的伴侶,不知疲倦的工人,儘管價格昂貴但卻經濟實用。他們被大規模應用在各個領域,很少與真人相混淆。但對另一些人來說情況卻並非如此: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他們面目可憎,褻瀆神靈,是怪物和恐怖的代名詞。
他故意在人前暴露胳膊上的假紋身,和我說話時從來都不正眼看我。很明顯,但沒有人會往那個方面去想。他向我,向所有人發出了挑戰,用假象來向這個世界發起反擊。也許他希望自己被揭穿,也許他希望有人——像我這樣的人能夠阻止這場戲劇,真真切切地向他伸去援手。但一想到我要回到那充滿仿生人與憤怒群眾的城市裡去,我就感到害怕。
我緩緩地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沙粒,快步走回旅館。還沒進入大堂,我就看到了警車上那閃爍著紅光的警燈,還好這個電話不用我打。
他離開了我的房間,厄尼在他身後做了個道歉的口形,然後也離開了。我慢步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海灣。時間將近中午,強烈的陽光照在海面上,反光模糊了不遠處的海岸線,將新星灣變成了一個湖。鎮上唯一的一個商業區就橫在我與海灘之間。我探出身子,看到樓下有一群人正聚集在警車前。我仔細看著,想要看清這些人,不一會兒哈林頓從樓里出來上了車,人群這才散去。儘管聚集在警車前的人不多,但卻讓我有些不安。怎麼看星潮鎮都不像是個會發生謀殺的地方。
我的人。這是他第二次使用這個稱呼了,這讓我很好奇。我沉默著,不禁思索起他的口音來,也許能夠從中得知他的來歷,但他的口音很純正。真讓人好奇,他可能來自任何地方。一時衝動,我張口問他是否願意和父母一起與我共進晚餐。他搖了搖頭。
「只看到幾個人影。哈林頓,我還沒走近他們就都散開了,根本沒法看清任何一個人。」
我走近了一些,鼓足勇氣伸手去摸那位女士的臉頰,我準備在她躲避時馬上就把手收回來。冰涼,她沒有動,沒有任何反應。他們倆都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的月光。我小心翼翼地捲起她的袖子,儘管光線很暗,但我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標記。沒有必要再檢查那位男士了。
「你可是警察,為什麼不採取點措施?」那人用女人般刺耳的聲音命令道。
我相當失禮地盯著那少年,直到他回到那對夫婦的身邊,低下頭看著腳下的沙子。他那曬得粉粉的皮膚比灰白色的沙灘還要白一些。海灘十分冷清,婦人的聲音傳得很遠。儘管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那語氣是毋庸置疑的:那小子有麻煩了,不管他是個男孩兒還是個仿生人。我猜他正因為自己的魯莽行為而受到訓斥,他的父母不會讓他跑得太遠。
哈林頓探長身材魁梧,臉色蒼白,長著鷹鉤鼻和一雙讓人不舒服的深色眼睛。他居然能在整個訊問過程中不斷地嚼著煙草卻不找地方吐出來,這讓我立刻對他產生了好感。
「當然不認識,我昨天才到的。」
「有人——」探長繼續道,「有人說,他們聽到那位老先生叫那男孩兒『小畜牲』,你聽到了嗎?」九九藏書
我做起了夢,但怎麼也記不住夢裡的內容。
「對,事實就是這樣。」我看了看手錶,「大概一個小時以前,就在海灘上。」
儘管我的活動並不規律,但時間一長,旅館的服務員還是掌握了我那單調乏味的習慣——我毫不費力地就得到了自己最喜歡的座位:餐廳窗戶邊的一張單人桌,透過窗戶可以俯瞰整個公園,在某種意義上,也能俯瞰大半個鎮子。這個旅館只有六層,但卻是星潮鎮唯一一座高度超過兩層的建築。圓型大廳的牆壁上貼著墨綠色的壁紙,上面裝飾著白色的碎花,這種花式很容易讓人放鬆,甚至有一些誘人。前來就餐的客人總是穿得很正式。就在準備享受甜點時,我注意到有人走了進來,是我在海灘遇到的那個少年和那對夫婦,我覺得他們應該是少年的父母。他們跟在餐廳領班的身後來到了緊挨著我的那張餐桌前。少年非常有禮貌,他先拉出椅子讓母親坐下,然後又與父親握了握手,他們都坐下后他才坐了下來。在他轉頭正好望向我這邊時,我向他笑了笑,點了下頭,但我的動作迅速凝固在半空,變成了皺眉,因為我聽到有人在抱怨:「該死的木頭。」
我的人。
仿生人並沒有為我們帶來幾個世紀以來夢寐以求的烏托邦,這是事實。在工商領域,他們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只能集中在一些小圈子裡工作——人們還是傾向於僱用人類,儘管仿生人的工作效率要高得多。儘管如此,我一邊想著一邊喝完杯中的酒準備離開,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和他們說點什麼:至少他們的行為舉止無可指摘。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轉身離開時哈林頓也沒有阻止我。
有那麼一瞬間我差點就要鼓掌了。事實上,確實有一兩個人鼓掌,我只是站在那兒看著人群散去,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絕大多數人都大聲議論著走進了旅館,其他人四下散去,不到一分鐘,人就都走光了。四周安靜了下來,哈林頓向救護車司機打了個手勢,隨後上了自己的車。他搖下車窗,津津有味地嚼了嚼煙草,然後一口吐了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中產階級中堅。」說完,他就開車離開了。救護車跟在他的後面,留下我一個人站在人行道上。我不記得自己站了多久,不過路人的目光讓我意識到自己只穿著泳褲,手裡還拿著毯子。真丟人,我一路小跑進旅館,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浴室里有個急救箱,痛苦得扭來扭去好久,我才把整整一罐晒傷噴霧劑都噴到了自己背上。
我疑惑地看了看厄尼,想要從他那裡得到些解釋,但他只是聳了聳肩,用下巴指了指哈林頓,那意思就是在說,「你得去問他。」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厄尼今天顯得十分疲憊、焦躁。
「謝謝,不過還是不用了。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們會一直在屋裡用餐,除非發生什麼事改變他們的想法。上次門童差點將門撞在我的臉上。」
哈林頓還在擦手,隨後他揮了揮手絹,將手絹裝進兜里站了起來,「知道了。」他唐突地說,「謝謝您提供的信息。」
我跑到他的身邊,蹲下來。他已經死了。
可以想象得出來,我在心裏自語道。少年站了起來,他低頭看著我說:「再次感謝你。」說完后就跑掉了,就像來時那麼突然。直到那時我才注意到有幾個曬日光浴的人在看我,他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敵意。我對他們笑了笑,然後又趴了下來,但願他們沒有看到我的笑容變成鬼臉。
「心臟病?」我指了指救護車。
我很耐心地看著他,但他卻一個字也不多說,很顯然是在等我回應。「那又怎麼樣?」這句話差點從我嘴裏脫口而出。「那麼你是要讓我猜誰被謀殺了?或者讓我猜誰是兇手?上帝啊,不是卡盧瑟斯家的什麼人吧?」
「嗯,那個殺人犯明顯就是個瘋子,誰都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真難以置信。這就好像有人鋪設了一條管道,把我們想要逃避的那些外界的事物都直接傾倒進了星潮鎮,難怪周圍的人情緒都不太好。我對哈林頓擺出一個富有同情心的笑容,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我準備轉身離開,還沒邁開步,他就輕緩而又堅定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的身體抽|動了一下,恢復了運動機能,我迅速跑向躺著的那個人。越來越近了,伴著昏暗的月光我才看清,躺在那兒的正是那位少年。
「沒看到兇手吧,我猜。」
「嗯——您沒有懷疑他們中的誰吧?」
「也可以這麼說吧。」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有個人的頭被砸爛了。」
我不九-九-藏-書明就裡,「卡盧瑟斯?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卡盧瑟斯家的人,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一個鑒證員咳嗽了一聲,並馬上說了聲對不起。
更糟糕的是……我所謂的自由、人道主義、被用來當作擋箭牌的寬容與理解全都被拆穿了,我不喜歡自己的真面目。儘管我為少年的遭遇感到惋惜,但我更恨他,恨他對我所做的一切。
哈林頓的最後一點耐心也耗盡了,他挺了挺碩大的肚子,「夫人——」他用一種冷靜得有些過頭的聲調說道,「如果您能提供證據,我一定在您還沒能反應過來之前就斷了那小子的電源。不過他是別人的財產,如果沒有證據,我什麼都做不了。所以,您,以及你們所有人,為什麼不去忙你們自己的事,讓我們好好完成我們的工作。你們要我去抓那個男人、那個孩子、那個女人或者其他什麼人,我可沒多少時間耗在這裏回答這些歇斯底里的蠢問題。」
「我需要保護!」那人大聲叫道,圍觀的人里也有人小聲重複著。
他聳聳肩,擦掉了手上的沙子,「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儘管這麼說也不是太確切。當然,並不總是這樣。可能是由於這個地方太小了吧,情況才顯得尤其糟……我們很少來這種小地方。」
我只是點了一大杯白蘭地,扭頭望著窗外無盡的黑夜。
「聊了多久?」
少年用眼角看著我,他的臉始終埋在陰影里,「你不怕我嗎?」
至少在去年五月來這裏時,我還這麼認為。
在他轉身離開時,我忍不住想問他是不是真的認為少年或者他的父母就是兇手。「畢竟——」我說,「那孩子是個仿生人,他不可能殺人。」
我喘著氣,渾身顫抖。
「我不喜歡這樣。」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不過對我的皮膚來說,這就相當於放在煎鍋里煎。等再醒過來時,我感覺自己的後背就像剛在燃燒的煤堆里滾過一樣。真想不到這種灼燒的感覺能讓我想起這麼多的髒字。我準備穿上襯衣,但剛努力了一下就放棄了——這可是我今天以來排名第二的蠢主意,決定去日光浴排第一。我收拾了一下東西,穿過沙灘走向背對著海灣的旅館。剛走到街邊,我的去路就被警戒線給攔住了。路邊停著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喧鬧的人群聚集在周圍,警燈來回閃爍。我發現哈林頓探長正看著我,就向他揮了揮手,擠了過去。我們在警車旁相遇了。
「有人?」忽然間我感到很憤怒,「這無所不知的『有人』到底是他媽的誰?為什麼我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這該死的傢伙都知道?」
我不太清楚自己當時的感受。震驚,憤怒,悲哀?是憤怒吧,我猜,這幾個選項里最強烈的情感。並不是針對那些殺害他的黑影,而是針對他那騙過我們所有人的圈套。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血跡斑斑的臉:你騙過我了,該死的,我上當了。
夫妻二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各自的扶手椅里,面朝房間唯一的窗戶。
旅館四樓如同大廳和電梯里一樣冷清。我走到走廊盡頭,敲了敲卡盧瑟斯夫婦的房門。沒有應答,我又敲了一下,然後轉動門把手。門開了,屋裡一片漆黑,我走了進去。
我仔細地盯著哈林頓,想要從他的面部表情中捕捉他的想法。不知怎麼,我就是覺得他仍然認為少年和這兩起駭人聽聞的罪行有關。不過,即使那孩子犯了罪,那也是別人命令的,也就是說卡盧瑟斯夫婦命令的。可我怎麼也無法將那兩人與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聯繫起來。我剛要表明自己的想法,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就穿過人群來到了我們面前。這人看上去毫不起眼,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希望自己能幫上大偵探的忙。
這些年來,我為自己制定過多份旅行計劃,其中絕大多數活動的強度都還不如駕駛汽車,更別提會與謀殺沾上邊兒了。然而世事無常,此刻的我正獨自一人,儘管不會常常感到孤獨,但我正有些迷惑,不過也沒有完全迷失方向。我既不在監獄也沒有流亡,既不在醫院也沒有被收容。我正待在星潮鎮,在理清頭緒之前,我大概會一直待在這兒。
儘管開著空調,屋裡仍然很熱,可我不想出去。暫時不,至少一段時間之內。儘管有些旅客顯得很害怕,但我意識到自己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會有一丁點兒危險。意識到這一點讓我大驚失色:我不相信自己會有危險,因為我知道自己對卡盧瑟斯夫婦與他們的兒子向來都禮貌有加。上帝啊,也就是說,我覺得他們有罪。
「他們,呃——對你們很不友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