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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城市

瓶中城市

作者:傑弗里·福特
終於我們聽見了含有他的名字的談話,顯然他已經告訴他們關於穹廬和瓶子的真相。又過了一段時間,有傳言說他在達爾瑟瑞又創造了一個盛放在加侖奶瓶中的穹廬城市。我們感到奇怪,這樣的循環什麼時候結束呢,微縮城市不斷重複它自己,在不斷縮小的複製品中反覆消耗這最初的能量。可是我們不想一直對這樣的循環進行思考。也許正是這樣的思考令我的助手在一個下午失手摔壞了牛奶瓶,它被摔成無數深藍色碎片,泥土、穹廬和微小的樹木撒了一地。我們考慮要研究達爾瑟瑞的這些殘留物,可是相反,我身體一顫,將它掃成一堆然後投進了爐子里。
「考慮到我在穹廬外的感受,我認為這是一種憐憫。」他說。
「這是什麼意思?」她說。
「說實話,那是我乾的。」他說,「你明白的,我沒有直接殺死鴿子,不過就是我昨天早晨行為的結果。起床、穿衣,你知道……就是那樣的,我確信到中午的時候那隻鴿子就已經死了。」
談話暫停,伴隨著林中的風聲,遠處傳來機器的聲音。
「這個理論與穹廬內的生活有關。既然穹廬是封閉的,那麼穹廬內發生的事情只能影響到穹廬內的其他事情。因為我們相信,同更為廣闊的外部世界相比,達爾瑟瑞是如此渺小。所以穹廬內行為的結果相互影響的可能性更高。假如你把一天內所做的事情看作一個行為,那麼每個行為將在各個方向上產生能量遞減的連鎖反應。你通過一個早晨的行為散播出的能量意識發射出去,一旦碰到別人的行為能量束和這個封閉系統的牆壁,就會發生折射和反射,相互之間高速撞擊,並在你本人的身體與它相遇的地方產生火花。在這些特定的時間和方位,你的意志將強於這個穹廬的意志。然後我了解到的是,一個人可以學著在特定的時刻實施特定行為——一連六個迅速的動作——這樣就能發送出無數交叉的終極能量意識,由此產生的能量網具有可以隨意彎曲現實空間的強大力量。」
幾天過去了,佩奇還沒有死。每天我都監視他虛弱的生命並思考他在想什麼。最後的時刻來臨時他還沒有死,我用一口香煙嗆死了他。我把玻璃杯放在了桌子的邊緣,將一根塑料吸管折彎並將較長的那端塞進了玻璃杯里,然後又將玻璃杯緊緊地扣在桌子的邊緣。我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對著伸出來的吸管將煙霧吹進了玻璃杯。我一共吹了五口煙,當然氧氣被大量地排出來。
隨後太陽落山了,馬特奧斯城外一條骯髒的道路旁邊,我和科研主管在那兒的一家破飯館里吃飯。他點了豬肘和德國泡菜,我點了炸雞肉丸和九-九-藏-書不好喝的橙汁。
「疼嗎?」
「死亡無處不在。」我對他說。
「你進入外面的暴風雪了?」
「不織。」她說。
「我們不用弄得這麼複雜。」他說,「我知道他還活在某個微型的現實中,他可能正在用越來越小的自身複製品填滿所有空余的空間,用越來越多的曼多·佩奇令整個宇宙窒息。只要他不在這裏,我就不管那麼多了。」
既沒有搜索生還者,甚至也沒有象徵性地營救一下,我就把達爾瑟瑞投進了垃圾堆,我因此而被關押起來。我的上級——科研總管,見證了我的這種無情的行為,也成了說謊者。精神緊張的三天過後,我想出了一個拯救我們的方法。其實辦法很簡單,儘管我們都是科學工作者,但是沒有一個人實踐過那個概念,這也令我感到震驚。利用佩奇創造微縮人類的方法,我們從基因檔案中取出他的DNA,對其實施一種化學浴,用以啟動它的生長過程,然後再將細胞變得極其微小。我們不得不使用強效酶來加速整個過程,因為我們只有六周的時間。第五周結束的時候,我們有了一個活生生的曼多·佩奇,他被扣在一個我們辦公室使用的飲水杯里。他穿著微型的橙色跳傘服和黑色靴子,正處在自己的青春年華。我們帶著珠寶商的放大鏡研究他逃脫監牢的企圖,我們認為可以讓裏面的空氣耗盡,讓他窒息。
「說了你也不信。」他說。
十五年以後——科研總管早已被開除——曼多·佩奇跨出了縮小射線交叉照射的地方。他頭髮蜷曲,身上呈現出紅黃藍三色。我站在離他幾英尺遠的地方,他對著我微笑。我當然不能放他走——不是害怕法律制裁,而是因為自己急於結束充當始作俑者的工作。他正要退回到射線之中的時候,我關掉了射線器,就此他又陷入了我們的世界中。我叫來助手圍住他,並派一人去辦公室取來我放在抽屜里的左輪手槍。佩奇告訴我,他的一滴唾液含有四百萬座達爾瑟瑞這樣的城市。
「它們就是有意義。」他說,「有一天我夢到一個理論。我記不清是在一本關於夢的雜誌上看過,還是有人提到過這個理論,也可能是它直接進入了我昏睡的頭腦。以前我從沒有夢到過某種理論,你夢到過嗎?」
「有意思……」她說,「我得走了,似乎要下雨。」
關於佩奇,有趣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皈依了宗教。結束刑罰之後,他不再進行瘋狂的科學研究,而是隱居於大沙漠邊緣一棟老舊的寄宿大樓的單間公寓里。他在那裡追求了一位名叫特露西的老女人。在我們最終聯繫上他以前,我以為他早已經離開那read•99csw•com裡了。在對交談連續錄音十五年以後,這座穹廬之下的城市正在衰敗已成為顯然的事實——經濟和自然環境都已處於混亂狀態。一種奇怪的疾病在人群中流傳,那是頑固致命的失眠,每周都會奪走十幾人的性命。整整九個月沒有人能合眼睡眠,這段時間記錄的交談充滿了痛苦和幻覺。
「暴風雪呢?」
他們確信,穹廬下的城市位於一座漂浮的冰山之上。他們的想法沒有錯。穹廬的圍牆上有一扇門,就在森林中某條小路的盡頭。穿過那扇門,就可以到達冰山。冰山比他們居住的地域寬出他們概念中的一英里。那裡的大雪讓人睜不開眼睛,伴著怒吼的狂風構成了永不停歇的暴風雪。他們還相信達爾瑟瑞漂浮在海洋之上,位於一個更廣闊的冰凍世界中。他們祈求永恆的冬天能夠結束,這樣他們就能夠重返陸地。
「為什麼?」她問。
最後,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除了佩奇和一位毫無興趣的保安,實驗室里沒有別人,佩奇強行進入存放縮小射線器的儲藏室。他啟動了設備並將它瞄準了盛有達爾瑟瑞的玻璃奶瓶,然後便背著一具降落傘坐在了那個瓶子上。射線釋放出來,將他變小了。他掉在手絹的巨大褶皺之間,顯然他在設法通過封住瓶口的手絹,跳進穹廬城市外面的暴風雪之中。沒有人看見他緩慢地下降,同危險的狂風進行著抗爭。沒有人注意到他閃身進了穹廬上的那扇門。
「所幸她不用排出那根針。」他說,「想想由此能產生怎樣的交互能量意識束?」
「她甚至都不織毛衣,是嗎?」
「為什麼你的夢就有意義?」
我們的研究表明達爾瑟瑞有許多刻在山腰上的多層建築。環抱城市的是一座森林,裏面有湖泊和溪流。這一切都位於一個穹廬之下,彷彿一道蓋著蓋子的美味佳肴。達爾瑟瑞的居民抬頭看到的不是天空。他們知道上邊的光線——他們的白天——是由一台機器創造的,他們要對它保養上油。每隔十六個小時,夜幕降臨的時候,星星開始閃耀,不過那只是定時明滅的電燈泡,由一個坐在熱氣球里的人操控。
「那個混蛋終於死了,我也鬆了一口氣。」科研主管低聲說。
「我放個屁,」他說,「就會飛出無數的城市。」我殺死了他和旁邊的四個助手,然後,為了銷毀達爾瑟瑞瘟疫和謀殺的證據,我不由自主地用酸液洗刷了實驗室。沒有任何人提出懷疑。上周我發現自己的指甲縫裡生長出幾座城市,幾排穹廬也在我的耳後出現。我的血液無疑成了城市的製造廠,血管里流淌著銀鹽。我的眼中布滿了人群,關節處有人在交流。我的每個想法都是關於花read.99csw.com朵一樣生長和綻放的穹廬城市。我要為你講述名叫達爾瑟瑞的那些無窮無盡的城市。
「我已經不那麼做了,請給我一點兒空間……」她說。
我們尋求一種方法研究穹廬之下的生活,可是害怕打破裏面微妙的狀態,也不確定簡單地移走手帕會不會擾動內外部世界間脆弱的平衡。有人提出,根據電腦命令扭轉的細長探頭能夠從瓶口和手帕之間的縫隙塞進去。這個探頭類似20世紀和21世紀外科醫生用來探查內臟癥候的工具,可以安裝攝像頭和麥克風。這種設備適合那些沒有外加穹廬的城市,可以輕易地進入其中。這些封閉世界的居住者雖然體型微小,卻不至於愚蠢得察覺不到探頭與穹廬的接觸。
「有一天我去了外邊的森林。」他說。
特露西夫人相信了我們的說法和他愛人微小屍體的放大圖像。我們告訴她,她丈夫為了科學的目的勇敢地接受了縮小射線的照射。她說佩奇看上去比正常大小時要年輕,科研總管告訴她,「縮小以後,皺紋會趨於消失。」我們出席了在他家附近的沙漠里舉行的葬禮。那一天熱得要命,特露西將他的屍體放進了一根套管,套管上還拴了一根帶子。她將這些埋進了紅色的沙土裡。
你一定聽說過瓶中的城市——極其微小和精緻的人類社會,描述如下:城鎮建築上的尖頂如牙籤一樣,街道比線還細,辦公室的窗戶不及裝飾衣服的亮片大,裏面居民的面孔只有針尖般大小。喧囂、政治、狂熱、奮鬥、放棄,都在一個透明的瓶子里上演,封住的瓶口阻斷了內外兩個世界的聯繫。那些也會四處碰壁的微小生命認為他們的身材高大,自己面對的困境也和全體人類的一樣。
「她似乎一直都沒什麼問題,」她說,「可是吞下一根織毛衣針,這就不對勁了。」
「怎麼辦到的?」她問。
「那又如何?」她說,「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在散心露台上,打扮得像個奇怪的工人,突然間一陣小型龍捲風隆隆襲來,在我耳邊訴說著一個片語——『自然的力量』,你認為這是什麼意思?我總是揮之不去。」
她笑了,「我聽說最後一隻鴿子昨天死了。」
「我不知道。」
「回來之後我發生了變化。」
那晚我站在沙漠的天空下吸煙。我的行為結果長久以來產生的能量束積累起來,代表著我內心的意志,我感到它已到達某個遙遠的邊界,即將反射向我。躺在莊園汽車旅館令人不適的床上,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接著,我似乎看到了縮小射線,它閃著藍光在一面鏡子上發生反射,這束射線經過短暫的距離之後又在另一面鏡子上發生了反射。第二面鏡子的角度使射線回到https://read.99csw.com了它的發射源。在射線管出口前幾英寸遠的地方,兩束射線撞擊交叉在一起。然後我在腦海中想到了其中的道理——當縮小射線瞄準了它自己,它的縮小效應被消減了兩次,這樣就會把事物變大,就如同大家熟知的負負得正的道理。我一想到這個概念就興奮不已。第二天我便迫不及待回到了實驗室進行計算和實驗。
「通過我的耳朵。」他說。
等城市一建好,佩奇便會從那扇通往冰山的門引入更多的小人兒。在關上那扇門之前,他啟動了一個設備,它可以將一個降A調演奏十秒鐘,這是預先設計好的刺|激他們恢復意識的方式,結果他們全都醒來,開始了在達爾瑟瑞中的生活。佩奇先是利用晶體離子在瓶中進行人工降水,接下來又很快注入一種化學混合物,它在漂浮的穹廬之下形成了一種光滑不化的冰物質平台。然後,為了產生寒風和降雪,他在空氣中引入了亞碘酸銀和其他兩種奇怪的化學物質。當穹廬內的一切步入正軌,冰山也變得足夠大,冬季成了唯一的季節,佩奇便用一塊舊手帕堵住了這個大玻璃瓶。這個屬於冬天的准封閉系統,雖然只允許些微的空氣透過手帕進入,卻可以永遠保持那種天氣狀態,讓暴風舞動大雪、讓大雪產生寒冷、讓寒冷帶來幽怖,這個鏈條再逆向作用,永遠循環下去。達爾瑟瑞的居民為了填補自己的未知而編造了一個關於冰凍世界的傳說。在囚禁人類(不管他們多麼渺小,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的法律被通過之前,佩奇又建造了三座這樣的城市,它們各不相同。最後,他本人因為自己犯下的罪行,也被囚禁了起來。
有許多微縮都市都是使用縮小射線形成的,達爾瑟瑞卻不是這樣。實際上,度過它創生的初期階段以後,它便有條不紊地自行發展,而不是通過技術被塑造出來。在那些編造的與小人國有關的故事中,通常有一個瘋狂的科學家躲在幕後。對於達爾瑟瑞,那個人就是曼多·佩奇——亞微觀變異細胞分裂生長的發明人。他的技術可以製造超小型的人類細胞。從這種極小的細胞誕生起,這些生命的微粒便經受著酶化學反應和延緩生長的電刺|激,這個過程就如同長期歷經折磨的樹根形成一株盆栽一樣。佩奇把人類生命塑造成一個個微小的個體,他們建造並美化城市,鋪設道路,實際上他們被自己的造物主禁錮在夢遊症一般的昏迷狀態中。
「在公園裡發現的,就在飛蛾樹叢間的草坪上。」
「你會給我打電話嗎?」他問。
「當然會打的。」她說。
一年以後,特露西夫人來找佩奇,她執意想知道他的結果。我們告訴她法律不允許我們透露,然後她從皮包九九藏書里掏出了一份結婚證書。當時我和科研總管在一起,我看見他臉色蒼白得像一個鬼魂。他對特露西夫人說,佩奇已經在自己設計的實驗中去世了。她灰色面龐上的皺紋在蒼白的頭髮中扭曲了一下,眼角上還擠出了三滴眼淚。假如在實驗中死去,我們就不負有責任。不過我們得給她提供屍體,作為他的死亡證據。科研主管告訴她我們正在對這場悲劇進行徹底的調查,並將在六周之後為她提供結果和實證——也就是佩奇的屍體。
「他們從她體內取出來了。」
「沒有意義。」他說。
「不是,其他方面的變化。」
最後還是我的發明獲得了突破——一種語音激活的發射器被放進了瓶子里,它只有兩個原子那麼大。我們不得不等待它穿過暴風雪肆虐的大氣和穹廬的空氣過濾系統,進入城市,然後我們還得等它被人類的聲音激活。隨便哪個環節出現問題的幾率都大得很,不過六個月之後的一天,不知道達爾瑟瑞中經過了多少年,發射器開始工作,我的接收器收到了穹廬城市中的交談。下面是我們設法記錄下來的早期的談話錄音,其中包含一些有趣的內容:
「我們知道它的存在,於是我們找到了它。」他說,「就像那些古老的傳說……」
「我參加了一個俱樂部。」他說,「我們一起努力,找到了穹廬上的那扇門。」
「你為什麼殺死它?」她問。
「更強壯了?」
所有的這一切:他們的幻想、城市、穹頂、冰山以及供冰山漂浮的約兩升水,都盛在一隻可以裝下約四升牛奶的舊玻璃瓶里,瓶口塞著一塊破爛的手帕,瓶身被漆成了深藍色。如果我將耳朵放在瓶口,就會聽見狂風大作,彷彿在貝殼中聽到的海洋的聲音。
「是嗎?」
「我曾有過夢想。」
稍許停頓,只有樹林間的風聲傳來。
「那是怎麼進入你體內的?」她問。
「我不確定。」他對她說。
「嘿,你姑媽究竟怎麼了?」他問。
「能形容一下嗎?」
長時間的停頓中充斥著微弱的器皿和盤子的碰撞聲。
「是的,我回到穹廬里之後能夠感受到留在我身體里的風暴。」
我們只好問他如何才能拯救他創造的世界,於是他來為我們工作,用全部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當時他已上了年紀,皺紋堆積,帶著獨腿的眼鏡,頭頂上的奇怪髮型總是變來變去。每當他在計算或技術上犯錯誤,他就會吞下一枚圖釘。我問他這樣是否有助於他集中精力,他告訴我:「沒有。」
「你在那兒做什麼?」她問。
「沒有。」她說。
「他在這兒。」我說,然後侍者端來了馬提尼,這段對話也消失在回憶里。
「你真是瘋了。」她說。
「我就知道,」他說,「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