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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與死與歌

星與死與歌

作者:遲卉
後來她挑了一雙普通的平跟軟鞋,讓我覺得頗為遺憾。
「你把他打跑了。」我猜測。
買了幾件衣服和一條輕便的薄毯子之後,我發現了一雙非常適合彌和氣質的靴子。
醫生給我處理腿上傷口的時候,我仍然心不在焉地想著凱拉的事兒,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在說什麼。
我小心地斟酌著語句:
「你好。」她自我介紹,「我是大阿卡那的愚者。」
「你怎麼了?」
我僵硬在那裡,寒冷從我的指尖一寸一寸蔓延到頭頂。
從廣場到我們住的旅店並不太遠,但一路上都是匆匆忙忙拖家帶口出城的居民,抱著孩子的、扶著老人的……還有一個怒氣沖沖的老頭兒在閣樓的窗戶里對著下面大聲喊叫,「我偏不出去,我活了六十年夠本了,我要見識一下這些混蛋……」
我略微有些慌亂。塔羅城?我恨他們,恨不得毀掉他們,但那些理由一個字也不可能說出來。
「今晚是降臨夜!」飛車上一個男人用高分貝的喇叭喊叫著,「今晚將是望沙城的降臨夜,塔羅浮城將會降臨在我們頭頂。不知目的,不知理由。珍惜生命的人,快點收拾東西離開這裏!」
「啊?」
雖然興緻勃勃地翻閱著各種古老書籍,但我仍然挂念著彌和。上午本想出門去打聽一下她的消息,卻被守衛客氣地阻止了。這令我有點小小不快,但沒有發作出來。
「想知道我是怎麼癱瘓的嗎?」凱拉淺藍色雙眼裡的風暴緩緩蓄積起來,「那次遭遇戰我們這一方處於弱勢,我向隊長提議撤回,但是他拒絕了。不僅如此,在衝鋒的時候,他鎖定了我們的神經機械介面信號,用人工智慧遙控著我們去拚命。
「好吧,」夫人看著我,像看著某種怪物一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醫生簡單檢查了一下,聽了聽我的心跳,按了脈搏,還試圖挪動我的腿。
有嗡鳴聲在風中響起,大地開始震顫。從龍山的方向傳來低沉的咆哮。
我注視著她的雙眼,她平靜地回望我,和三年前我們見面時相比,她看起來幾乎沒有變化——既沒有變老,也沒有顯現出厭倦或者疲憊,她是大城邦的領主,她是完美無瑕的紅城夫人,卻在向我要求某種承諾。
「這種事情,塔羅城不會允許吧。」
我用手指摩挲著藏在腰帶里那把鋒利魚刀的刀柄,只要轉過身去,我就可以輕易把它刺進凱拉的喉嚨。我甚至不擔心戰團的傢伙會為他復讎,他太優秀,太令人嫉妒,而且是個令他們討厭的殘廢……
到旅店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老闆已經鎖門走人了。
在潔白城堡的下方倒懸著的也是城市,兩座城市彷彿鏡像般對映。它是裹在球形護幕里的眾神飛梭——上方的城市天堂一樣潔白,下面的城市地獄一樣深黑。正位和逆位,這就是為什麼這座城市被稱為「塔羅」。
紅城居民的歡呼聲震耳欲聾,我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少了一個人。
腳下傳來輕微的震動,電梯由下落改為平移。凱拉的輪椅滑動起來,他咒罵了一聲,我連忙伸手幫他把輪椅穩住。
「我要你的庇護,夫人。」我輕聲說,「我們三個人。塔羅城和巴普爾老大都想要我們的腦袋,我要求你在紅城庇護我們。」
我們向著龍山駛去。
「雖然我很想告訴你我的名字,但是你死掉之後就不會記住我的名字了,所以我很遺憾。」女孩兒笑著,那笑容現在變得像一隻玩弄獵物的貓。
在被造就之後的數十年裡,岩鯤這種生物都處於某種「前文明」的混沌狀態里。
我睜開眼,正好看到一個嬌小的人影從圖書室的天窗跳了進來,擊飛了女孩手裡的槍。
仍然有人步行或駕駛飛車從望沙城裡逃出來,在塔羅浮城的陰影之下,那座城市就像是即將覆滅的小小蟻巢。
我無奈地嘆口氣,走向那個對話裝置,開始思索要如何和岩鯤交談。
「到了。」他沉聲說。
當我認為一切都將在今天結束的時候,我聽到了歌聲。
一些充滿恐懼的人開始對著天空射擊,他們的武器都不夠強勁,但是我看到紅城瞭望塔上,一些重型武器在反射著陽光。
我快活地說著,迅速走過去取櫻桃蛋糕,並藏起自己臉上的憤怒。
我聽到有人在祈禱,念著我從來不曾聽過的神的名字。廢土上的神靈有成千上萬,但真實的天罰就發生在我們面前。
可是這個男人昨天還在我面前駕馭一台卡格魯機甲,走得虎虎生風。
他陰沉著臉咕噥了一聲。
我顫抖的手用力拍著自己的臉頰和耳朵,試圖打散那些旋律和語言,不知道過了多久,歌聲仍在迴旋,而我的意志開始抵抗歌聲,漸漸回歸頭腦。我捂住耳朵,艱難地抬起頭,望向塔羅城的方向。
我閉上眼睛。
「是的。」
球形護幕的底端已經接觸到了城裡最高的建築——「鉗子」老大私人城堡的瞭望塔的頂端。半個心跳的靜寂后,那座塔樓在重壓之下整個坍塌下來。
「和岩鯤交談必須非常謹慎,女士,它們是機械幽靈。」
我吃了一驚。
後來,眾所周知,「那位」語言學家為岩鯤量身打造了一種語言,她先是拆解了岩鯤兩種傳遞基本信息的模式,並將這些模式和岩鯤的交流器官所能識別的模式組合起來,在人類的語言中選擇了比較合適的兩種語言,通過轉譯的方式套用到岩鯤的交流系統里。
「你說德蘭?巴普爾·德蘭?我還以為巴普爾是他的姓氏!」
——過往諸神的後裔,你為何事召喚我?
那個身影靈巧地從力場邊緣滑下來,穩穩噹噹降落到地面。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嗨,你好,古言師。我猜這是你第一次正式和我『見面』。」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鬼才知道。」另一個聲音回答。
雖然說是出城躲一躲,但很多人走了並不太遠,就停下腳來,把西邊路上的那個小鎮廣場擠得滿滿當當。
正看著書,腿上的傷口又癢了起來,差不多到了換藥的時間了。我從圖書室借了兩本書出來,慢慢走下樓梯,來到一樓的康復中心。
「他的癱瘓事實上是可以治愈的,我是說,現在用助行支架和體外介面完全就是在湊合應急,要是用戰團的技術,做一個神經機械介面在脊柱損傷區域的雙向接駁,就可以讓他重新站起來,只需要大概三個月左右的時間。他請個長假就OK了的,但是這傢伙非說要等到任務完成之後,這些卡格魯人啊……」醫生憤憤地念叨著。
我微笑著向他致意。
「如果我下令攻擊會有什麼問題嗎?」夫人問。
「你現在可能仍然是塔羅城殺手的目標。」凱拉解釋道,「我將擔任保護你的職責。」
但是被排除在一場戰爭之外,對我來說如釋重負,對凱拉而言,他表現出來的情緒更接近陰鬱和失落。
「水。」我啞聲說。
救誰?
短暫的沉默后,凱拉搖了搖頭,「我要去龍山。」
「嗯。」
「現在的話,大概其他的守護者都跑去龍山等著對付城邦聯盟的蠢貨們了,只把這個丫頭丟過來,收拾掉留在巴普爾堡壘里的問題人物。」她近乎憐憫地看著那具蜷縮在地上的屍體,「這是塔羅城下的套子,巴普爾拎出塊臭肉,戰團和紅城就急忙急火地鑽進去啦。」
「凱拉去哪兒了?」
他揚起眉毛,「你聽起來像個巴巫。」
「抱歉……」他一邊笑一邊拍打著輪椅扶手,「多少年沒聽到這麼正宗的北海粗話了。」
「你是那兒的古言師?」
她的神情突然就軟了下來,笑了笑,「好吧,你是個古言師?」
巴斯塔德的眷顧啊……
鉗子老大的圖書室成了我的避風港,如果凱拉沒有來找我聊天,又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的話,我就在圖書室里讀那些古語寫成的書,沒人和我爭搶,因為沒人能看懂它們。
殺掉他,或者繼續對他撒謊。
「只有兩個人活著回來,我受傷比較嚴重,而且癱瘓了,但是我拒絕讓他們修復我的介面,我拒絕讓他們再控制我。後來他們就把我踢給了巴普爾當手下,作為這次合作的『誠意』。」凱拉冷笑一聲,「去他媽的榮耀。」
作為一種高度重視承諾和契約的社會生物,岩鯤曾經向「那位」語言學家承諾過: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它們——他們都將予以滿足。
沒有男人能那麼壯實,那麼高,而且走路發出那麼響亮的聲音。但是他就是在那裡,看著彌和和那個陰影中的傢伙打鬥。
浮城繼續下降。
「唔。」他傲慢地笑了,「因此,你以非專業的姿態進行了非專業的交流,我注意到你並沒有和它交換任何實質性的信息……」
這裡是望沙城統治者「鉗子」巴普爾老大的地盤。
「如果那些魚現在才出發,是趕不上的。」夫人咬牙說。
「因為你的……殘疾?」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無關的事情。
女孩瞪大了眼睛,尖叫哽在喉嚨里,額頭被一把長刀刺穿。彌和跳下書架,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肩頭流出,連忙跑了過去,她向我擺擺手,伸手撫過那處傷口,傷痕消失了。
在確定了計劃之後,紅城夫人便離開望沙,回到她自己的城市去準備進攻龍山的地面部隊。臨走前,她約我到堡壘的天台上去見了一面。
我想問他。
我突然顫抖起來。
幾天後,我和凱拉去了一趟舊神教堂,但彌和沒留下任何消息。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我沒再去旁觀戰團的人訓練,據凱拉說,他們幹得不錯。
「岩鯤。」我輕聲說,「這幾年,巴普爾老大就在挖這個,是不是?」
有些時候,我是那個踩著厚厚積雪跋涉在荒原上的北地姑娘,另一些時候我踩著空洞的走廊迴音走向百年監獄,還有些時候,我在廢土上奔跑,在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里尋求生存。
「哦。」
她的笑容很純凈,就像她的聲音、她的刀,一個很單純的女人,因為單純而鋒利,因為單純而危險。
本來不該這樣說,任何一個在廢土孤獨行走的女人都該裝出自己有一大票男友的樣子,但是我不想對那雙黑色的眼睛撒謊,撒謊比誠實更危險,我的直覺告訴我。
只有他知道我的故事。
無論如何,當塔羅浮城再度回歸天空的時候,小城泰和已經變成地面上的一個大坑,見證著天空中那些統治者的冷酷意志。
環繞著堡壘的是巨大的「花園」,這個名字頗有一種鉗子式幽默的感覺。因為花園是一大片開闊地,裏面一棵花都沒有,只在院牆周圍長了些凌亂的雜草。平時,鉗子老大就在那裡訓練他的部隊。
我回過頭,直視凱拉淺藍色的雙眼。他看著我,神情平靜而好奇。
「令人印象深刻。」看著彌和秀氣的雙手將長刀揮舞出令人膽寒的弧光,凱拉喃喃道。
「如果你指的是那些從泰和救出來的年輕人,的確如此。」我回答,「但是在一場大城邦戰爭中,紅城的夫人怎麼會需要一個小小古言師的幫助呢?」
「凱拉呢?」我大聲問。
我把櫻桃蛋糕遞給凱拉,他的表情僵硬,看上去完全聽懂了那個古言師大張旗鼓的侮辱,說白了,這個混球無非是確信我們今天沒法收拾他……
我們搶了一輛卡車,我和彌和鑽進駕駛室,凱拉大步跳上車斗。在戰甲和車廂咣啷作響的噪音間,彌和湊到我耳邊。
醫生忙不迭退開,給那個冒冒失失突然出現的男人讓路。
在那之後,我開始頻繁地夢到從前。
「這是戰團的口號——寧死於此,絕不有失榮譽——他是卡格魯人,醫生。」
彌和瞪著我。
「我們在龍山下面。」她以漫不經心的語調說出來的話卻令我吃了一驚。
如果沒有預先的警告,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會死在城裡或者出城的路上,被夾在大地和球形護幕之間變成肉泥。
「當過三年的巴巫學徒。」我一邊調葯一邊回答,「這兒不比北地,很多藥草都弄不到。我在北地學了三年,又找南客的藥劑師學了一年。」
「你在他們的目標名單上,出去是很危險的,不如住下來等你的同伴回來。我正好需要一個古言師——放心吧,塔羅城的兔崽子不敢在我的堡壘里動手。」
「好吧。」彌和嘆了口氣,「那我們最好儘快出發。」
人群分開,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的人影走了出來。
有血濺到我的臉上,我硬生生把尖叫吞回肚子里,生怕令彌和在戰鬥中分心。書架翻倒,比黃金還珍貴的古文獻在利刃下化作紙片四處紛飛。
緩緩地,它懸停在望沙城的上方。
我打了個寒戰。
「他的手下缺乏技巧。」
「先撤到外面去,鐵球兒。」彌和說著,靈巧地從碩大機甲和牆壁間的狹窄縫隙擠了過去,手持長刀跳到樓梯口,乾淨利索地把一個突然出現的打手擊倒在地。
「巴斯塔德的眷顧啊……」我輕聲說。
「這是個好主意。」我笑著說,推起輪椅,把那個面色灰敗的男人丟在身後。
「叫我彌和就好。」她回答。
在岩漿里傳遞信息和在空氣里傳遞信息的方式相差甚遠,而岩鯤能夠依靠電磁波和震波傳遞的信息只有兩種:一種是它們從地面接收的操作指令,包括挖掘礦石,遞送容器,指出地點等非常少的內容。另一種就是包括了0和1的機器語言。
她對著通訊頻道說了句什麼,那些人開火了。
塔羅城微微轉動了一下,它的護幕開始從最高點閃爍起來,一點點向下擴散。
塔羅城會怎麼對待一個離開他們的守護者?
而且,他居然有一整套第一古語典籍《華之詩》!
鉗子老大的居所沒有名字,只是簡單地被稱為「堡壘」,因為在整個城邦里再沒有配得上這個名字的建築物,它佔地廣闊read.99csw.com,地上有九層,每一層的外牆都刷成鐵灰色,裝有炮塔,牆壁上鑿出一排排射擊孔,最頂層的飛車起降平台附近甚至有兩個火箭發射器。而在地下至少還有六層,沒人知道裏面究竟有什麼。
她把手裡提的東西遞給我,攀住水管,幾下子就爬上了牆壁,撬開窗戶——很快就把兩個包裹丟了下來。
我嘆了口氣,向後靠在枕頭上發愣。
但如果真的從頭說起,就要追溯到黃金時代之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即使是從彌和與夏歌的初遇寫起,這個故事的長度也將徹底失控。
溫和的男聲從門口傳來,很熟悉——對了,那天晚上就是這個人把我救回了堡壘。
「很高興見到你,夏歌。」她露出一抹苦笑,「雖然我很想向你討還人情,但是眼下恐怕就算是你也幫不上我們了。」
「咱們住的是第幾間?」彌和問。
那傢伙的腦漿在眨眼之間被轟到了牆上。
「那是『命運之輪』。」彌和突然說,但是當所有人都看向她的時候,她又不說話了。
凱拉的聲音里透出冷酷的滿足感,「算他們倒霉,我正好穿上機甲打算去訓練。」
很好。
夜風驟冷,我打了個哆嗦,把身上的外套裹得更緊了一些。
「呃……好的。」我努力讓自己不那麼緊張,「我該怎麼稱呼你?」
岩鯤的口氣異常篤定,我聽說過關於它們可以預言未來的傳說——但事實上,對於這種巨大的機械生物來說,他們只是非常擅長計算各種事情發生的概率罷了。
「那你為什麼不拿走?」我反問。
「彌和。」我讀道。
彌和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溫暖堅定,沒有一絲顫抖。我突然很慶幸,這樣的時候,有她在我身邊。
我來到火之牆前,打開傳譯器,略過所有寒暄和隱喻,用第七古語直奔主題。
那個女孩兒又跑了出去。
「一起喝杯茶?」我提議。
「她就是彌和?」
一條巨大的乳白色魚形生物突然從岩漿中顯出它的形體,一擺動尾巴,又消失在黏稠的液體火焰里。
所以,這是一個關於家的故事,關於在支離破碎的世界里,那些男人和女人如何尋找溫暖和彼此,並成為家人的故事……
「真的沒事兒?」
「要不要買?」我笑著問她。
「我注意到你沒有做交流防護。」他說,「你確定那樣安全嗎?」
我思考了片刻,使用第三古語呼叫岩鯤。這種語言非常簡單,缺乏詳細的名詞,很多時候涉及到特定名詞只能指代,但以岩鯤的智能,使用這種語言倒是駕輕就熟。
短暫的靜默之後,岩漿中再度顯現出那散發著白色幽光的身形。
當然,也許在最後的時候她應該提出要求的——就在她因大屠殺罪名被放逐到百年監獄的那個時候。
「但他們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能那麼干,」我說,「而這就夠了。」
他點點頭,笑容里透出一絲苦澀,「很抱歉不能陪你聊天,夏歌女士,我要去值班了,再會。」
我拜了拜巴斯塔德的聖像,機運之神那張圓滾滾的面龐上刻著永恆不變的狡黠微笑。它掌管一切好運和厄運,以及一切非生、非死、非人、非常之物。它是我的神。
很快,一個醫生就走了進來。
彌和看了我一眼,猛地轉過頭去。
但是戰團沒有時間改裝更靈活的機甲部隊,因為一個月後,塔羅浮城將會接近龍山頂端補充反重力物質,這是三方聯盟唯一的進攻機會。如果這一次沒能趕上,就得再等一年。
看起來,雙方都不想引來太多的人,她們的打鬥幾乎靜默無聲,我聽說塔羅城守護者可以在舉手投足間毀掉一座城市,但現在她們似乎都在把破壞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
一個身影騰空而起,迅速穿過護幕,在空中滾動了半圈,舉起手中的武器,模擬彈準確擊中力場另一端的靶標。
「夏歌女士。」他仍然彬彬有禮,「鉗子老大聽說你想要到堡壘外面散散步,因此他派我來和你同行。」
我拿過來,眯起眼睛看了看,都是些第三古語和第四古語的醫學資料。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幾個月前我在廢鐵山遇到她,就和她一起混了,她很厲害,你知道,」我用手在喉嚨邊比劃了一下,「她有時候接那種活兒。我沒問過她是幹嗎的,怕問多了會惹麻煩。」
「代價既付,求取得償。」
但是「那個人」並沒有提出任何請求,或許只是因為她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幫助,她可以使用任何人都無法匹敵的武器和力量,就連她的名字都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威脅。
夾著文獻,乘電梯到了堡壘三層,這裡是客房,我住在靠右側的一邊,最近幾天卡格魯戰團的男人們住到了左側,因為浴室在右邊所以他們經常跑過來,讓我覺得很煩。
「要下雪了。」我對凱拉說。
「我對醫學術語不太擅長。」我笑笑,把凱拉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從腦海中趕出去,「但我會儘力的。」
「哦。」
「她叫啥?」
他們在嘗試著飛翔。
「三年零四個月。」我仰起頭,群星璀璨冰冷,一如那個噩夢般的夜晚,「那時候大概有十幾個古言師在泰和,都是沒在塔羅城註冊過的,你知道,塔羅城只允許他們審查過的古言師在廢土活動,你得去塔羅城裡,和『全知之眼』面對面,然後你就是古言師了。」
我揚起了眉毛。
我們交談間,已經來到了門口,兩個門衛已經臉朝下倒在地上,一條惡狗向彌和撲來,半秒鐘后已經哀號著滾出兩米遠。
「那麼……」
岩鯤追上了浮城,它巨大的軀體緩緩滲入浮城內部,雙方融合在一起,像是一場詭異的恐怖貼面舞。
他錯愕地抬起頭看著我。
又過了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的時間,凱拉才吃力地推著輪椅出來——輪椅的一個輪子是歪的,可能撞壞了。他不得不扶著輪軸,免得自己撞在牆上。他的手腕上有一條紅色的擦傷,頭髮濕淋淋凌亂地貼在額角。
我突然意識到很多人都在看著我——他們在隨意地交談和聊天,若有所指地微笑或者低聲地交談——但他們都在注意著我。
我點點頭。
夫人給了我們一把鑰匙,它屬於某棟公寓樓的六樓,一個很適合居住和營業的地方。她還公開宣布了對我們的保護,這使得彌和與我無需擔心太多的事情。
「沒有。」
「你會活下來的。」
我走到火焰之牆前,這裡有一個小小的裝置,可以將人類的聲音轉化成岩鯤能夠接收的震波。也是個黃金時代的遺物。
走廊上有幾個士兵正圍著什麼東西推來搡去,有輪子和地面刺耳的摩擦聲。看到我來,他們哄的一聲大笑著散開了。
從遠處看像是一片發光的雲,但是當它漸漸接近的時候,可以看到那些高聳的尖塔和潔白的牆壁,散發微光的弧形護幕籠罩著一整座巨大的城市,懸浮在空中的璀璨燈火黯淡了群星的光芒。
我們兩個都沒參加行動,被留在了「堡壘」里。誠然,一個古言師在攻城掠地中沒什麼用處,而凱拉,如他自己所言,戰團已經不再信任他了。
「那個金髮男?」彌和的腳步和我一樣快,一點不喘,甚至有餘裕調侃,「人長得不錯,就是瘦了點兒。這兩天我看你倆感情不錯,他是戰團的?」
鉗子老大巴普爾大踏步地向我們走來,他今天也換上了西服,但是看起來仍然和工裝差不多——這個男人有種能把正裝穿出一身粗野氣質的能耐。
命運之神是個討人嫌的老王八蛋,我努力不去想凱拉的事情,但他卻在晚飯後敲開了我的房門——穿著機甲。
走廊里傳來凱拉開浴室門的聲響,緊接著就是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幾個士兵帶著殘忍的笑容跑進浴室里,我聽到裏面傳來響亮的撞擊聲和低沉的咆哮。
目前的模擬風力是六級。
她抱著一本大書,蹺著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烏黑的眼睛滴溜亂轉,笑起來天真無邪。
她手裡握著那把從不離身的長刀,動作里透出某種致命的美麗,所有的銳氣都集中在刀刃上,一縷鮮血正從刀尖滑落。
「反正他們又不能拿我怎麼樣。」我氣鼓鼓地從行李包里拿出泡茶的草藥,「一群兔崽子,下流坯,比爛魚腸子還不如的臭貨,就知道收拾人短處,不長進的玩意兒……」
「啊,那個年代都是如此。」他微笑,「我們先成為家人,然後才成為愛人。」
「或者說人工智慧——別說那些塔羅城的昏話了,夏歌。我知道你能,而且這東西也不是什麼妖魔鬼怪,黃金時代的人類造就了它們,對吧?」
「狄蘭,我叫狄蘭。」
到小鎮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我們爬上山頂沒多久,天邊群星就已經開始閃爍。從這裏向東望去,城市的燈火因為空蕩而格外黯淡,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盞,像鬼魂的眼睛。相比之下,燦爛的星光在漸漸深邃起來的天幕中格外冰冷明亮地閃爍著。
「我從來不知道他們會這麼干。」她低聲說。
我頷首致意,「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夫人。」
「彌和。」我向她纖細的手腕點了點頭,「那兩個字在古語里讀『彌和』。」
我哽了一下。
紅城。
在那一刻才真正能看出這是一座多麼巨大的浮城,它覆蓋了整個望沙城的天空,其邊緣直到山腳下的那個小鎮。在鎮里休息的人正在向外奔逃,他們手中的燈光在夜幕里蕩漾開驚恐的漣漪。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是前天晚上,你睡了一整天。」機甲戰士溫和地更正,「很高興認識你,我是凱拉·斯洛博丹。卡格魯戰團的中士,現在擔任『鉗子』老大的私人護衛兼參謀——你可以叫我凱拉。」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合上書,蜷成一個球兒,笑得喘不過氣來。
是彌和。
「站起來又怎麼樣?」他反問。
但是那個男人仍舊不肯放過我。
歌聲回蕩著,我看到岩鯤半透明的軀體在歌聲中崩散,但我無法做任何事情來阻止。就像是那些我經歷過無數次的黃金時代的噩夢一樣,語言變成武器,鑽進你的耳朵,影響你的頭腦,攻擊進化過程中形成的神經缺陷,無數神經信號從語言中樞狂奔而出,抵達那語言想要操縱和摧毀的神經區域。
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有一顆星異常明亮。
這傢伙還挺有幽默感。
歌聲戛然而止。
短暫的沉默后,凱拉說:「我們回去吧。」
「喂,你真的想殺了我啊?」他轉動輪椅試圖躲開,卻被微笑的彌和堵了個正著。
「嗯。」
凱拉。
彌和才是他們的目的,而我是次要目標。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能僥倖活下來。
在某一本顯然已經被翻譯過的書里,我找到了一段很有趣的記述。
那座巨大的城市緩緩降落下來,我聽到有人發出不安的喘息。據說它的球形護幕比鋼鐵更堅硬,比岩石更沉重。
一直以來,對那些打聽我過去的人,我都會說實話——絕大部分是實話,然後略微歪曲一下某些細節,就可以讓謊言和真實一同紮根,但是我忘記了最要命的事情。
「微妙地編織言語可以致命。」我溫和地用通用語說,「一句流言可以把裏面蘊含的殺意打成捲兒,通過許多人的嘴巴和耳朵傳遞到它的目標。所有的古語都在這場災難中被徹底廢棄,它們的每一個字元都變成了致命的鋼刀。
「那他有什麼理由要幹掉你們?」
歌聲從塔羅浮城裡漫溢出來,我突然明白了岩鯤最初那個問題的用意——他們的頭腦是模仿人類構建的,他們的語言是人類賜予和教導的,因此,如果一句精心編織的古語可以殺死人類,那麼也同樣可以摧毀岩鯤。
她笑了,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除非她在我這兒來一下。真的沒事兒。我倒是擔心你——我猜到他們今晚要動手。」她轉向我,挑剔地打量我,似乎想確定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巴普爾·德蘭不會把該做的事情留到第二天。不過他還真是小心,就因為你是古言師,直接派了個守護者過來。」
我撇了撇嘴。
「卡格魯戰團技術?」
她微微皺起眉頭,「塔羅城的實驗室有重兵把守,但是鉗子老大有一個地洞——我恰好知道附近有個入口!」
這一切都是為了到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參加一場晚宴。
不知道過了多久,浮城漸漸遠去,但是山頭上每一個人都靜靜坐著,彷彿雕像。沒人有勇氣站起來走一步,哪怕只是走一步。每一個人都儘可能握著身邊某個人的手,或者抱著身邊的某個人。我輕聲告訴彌和,「降臨」只是一種警告,一種對塔羅城地位的宣示。如果浮城議會真的想摧毀某個城市的話,他們就不會派信使來。
「彌和呢?」我失聲問道。
醫生正在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瘦削年輕男人說著什麼,我依稀聽到「適量運動」和「防止感染」一類的話。
「看來她的確是你的好朋友。」凱拉看著彌和的背影說。
我跳起來就往樓下狂奔,彌和緊跟在我身後。
第七古語的歌聲。
像是幽魂,或者鬼影,半透明的幽光物體,緩緩滲出地面。堅硬的岩石對它來說彷彿不過是一潭死水,或者一塊可以穿透的薄紗。這就是岩鯤的本質,當它拋棄了常態物質的部分,剩下的就只有這巨大無朋的反重力流質軀殼。
在那天和他短暫的談話之後不久,我便接到了次日晚宴的請柬。這是否意味著我將被邀請接近鉗子老大的秘密?凱拉向我保證一切都會順利而且安全,但我對此保持懷疑態度。
一直到那顆星星消失在地平線盡頭,才有人站起身來,低聲交談著,打點東西準備回去。我和彌和也行動起來。
這樣想著,我轉過街口,卻https://read.99csw.com看到一雙明亮的藍色眼睛,一張得意的笑臉。
我再一次感到了寒冷。
「因為我拒絕接受神經機械介面植入。」他面無表情地說。
「因為我是個瑕疵品。」彌和露齒而笑。
更早一些的古語文獻更容易懂,也更有趣,那時候,只有兩種語言被轉化成了武器,其他的語言仍舊在被使用著。
「才不是。」彌和皺起鼻子,「我第一眼就認出他來了,巴普爾·德蘭,天空貴族德蘭家族的私生子,塔羅城下城區的一條野狗,他們家族把他從臭水溝里挖出來丟到地上,演了一出好雙簧。」
卡格魯戰團的那些狂熱戰士,向來遵守著「只為卡格魯的榮耀而戰」這一鐵律。他們和望沙城邦之間曾經有過多次戰爭——但是如今卻有一個卡格魯戰士站在鉗子老大身後,捍衛他的生命和利益。
一絲寒意爬上我的脊背。
他笑了笑,放下茶杯。
塔羅城開始移動——它試圖躲開那巨大的半透明形體。
「以前沒機會,他們在天上,我們只能在地下。」夫人聳聳肩,伸手指著散發紅色微光的岩漿牆壁,「現在有了。」
這個男人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粗野——他並不高,或許比普通男人還要矮一些,但是粗短的雙腿和手臂上的肌肉把衣服都拱了起來,從身材來看不算胖,但絕對算得上壯碩。他穿著一身灰藍色的工人制服,沒錯,就是那種管道工穿的厚粗布制服,手上戴著一個鐵扳指,卻非常不合宜地在上面鑲了塊藍寶石。
「所以說他其實一直都是塔羅城的人。」我總結道。
但我在乎。
他言語中的輕蔑和惡意已經表露無遺,很顯然他不喜歡我,因為我的出現令他不再是這裏唯一的古言師。而他也不喜歡凱拉,因為……好吧,因為凱拉穿上戰甲之後可以把他揍個屁滾尿流。
我聳聳肩,揉了揉她黑色的長發,「這是我把你卷進來的第二十七次,你覺得我需要道歉嗎?」
一個塔羅城守護者。
我尖叫起來。
她曾經想留下我,那個時候,收留來自被懲戒的城市的古言師,就已經開始了試圖反抗塔羅城的計劃了吧。
儘管遭受了沉重打擊,紅城的部隊行動起來仍然異常迅速。我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再一次走進了地火晚宴的宴會廳。
「怎麼會想到來南方,我是說,很少有凍原的女人會出來。」
「Dinota ki dile?viya?」(幻像露出了真容嗎?女王?)
她看著我,瞪大了眼睛,「紅城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要怎麼庇護你們?」
後來,當黃金時代的人類全部神秘消失之後,岩鯤卻作為一個智慧物種在大地之下繼續生存了下來。
「當然不。」
我搖搖頭。
我上一次見到這套書,還是在塔羅城的圖書室里。
兩個人倒了下去。我看到一雙明亮冰冷的眼睛,掩蓋在一個陰影般的面具之後。
她的長刀帶起一道流光,我試圖看清她奔跑的方向,我想追上去,但是很冷很冷的黑暗裹住了我,我動不了。
她笑了。
「『那個』城市?」
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沒等我想好該如何回絕,就起身離開了房間。
我認識九種古語,任何一種古語的「戰車」我都可以寫下來,沒有任何一種能與這兩個字對得上號。
如果你不懂得它,你就無法使用,但如果你懂得它,你就可能被它殺死。
我張大嘴巴,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口。
直到那個夜晚,有一整座城市從天而降,把一切都壓碎在瓦礫和泥土之下。
「介意散散步嗎?」
她點點頭,轉身走上飛車。
——不曾有契約,只是接受。天空有力量,力量可以毀滅,不是交換,只是贖買,贖買生存。
天台上的風很大,吹走我們的聲音,我清楚她不想讓人聽到我們交談。
我不想把「戰車」的事情告訴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我遇到彌和的時候,第二次是從那個「死神」的嘴裏說出來的。我知道每一個塔羅浮城的守護者都會從阿卡那塔羅牌里選擇一張作為自己的代號。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現在就更奇怪了,夏歌。」凱拉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凍原的女孩兒十三歲正式訂親,十五歲成親,如果你有一個未婚夫,卻在結婚前就離開了家鄉,那麼應該是十三或者十四歲的時候。你說你做過四年巴巫的學徒,而且在廢土至少流浪了三年以上——你說過你二十三歲,泰和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你滿打滿算也只可能在那裡待了不到一年。你是從哪兒學會那麼多古言師的知識的?就我所知,單純是掌握一種古語,都至少要兩年的時間。」
暗夜裡閃閃發光的眼睛。
他嚴肅地點了點頭,「感覺到痛是個好現象。」
我聽到凱拉喊我的名字,但我無法回答。「歌聲,那歌聲!」我只能用力向他尖叫,卻無法解釋,我聽到岩鯤發出古老深沉的哀鳴,彷彿地獄的大門在火焰深處緩緩洞開。
漫長的夜晚最終變成了一場夢,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躺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凱拉抱著我,睡臉寧靜得像個孩子。
「該死。」
那是我和彌和約定的暗號。
三神肯定是有的,光明之神、黑暗之神和生命之神,多半都會被供奉在最顯眼的位置。此外兩邊會分列著「過往諸神」的不同聖像。它們大多是在黃金時代逝去后誕生的神靈,但也有些在黃金時代就已經香火盛極一時。
「我記得,你似乎還欠我一個人情,夏歌。」短暫的寒暄后,她突然這樣說。
「喂,你把夏歌照顧好就行啦!」她對凱拉威脅似的揮舞刀刃,「剩下的事兒我來。」
從一開始,它就試圖告訴我,塔羅城可以毀掉它們。
「當然。」我笑了起來,「全知之眼會鑽進你腦子裡,把你變成他們的忠狗,絕不背叛,永不懷疑……換了是你,你肯嗎?」
年輕男人笑著搖搖頭,「現在不行,醫生,我有我的職責。」
一座高聳的舊神教堂塔樓倒了下去,上面的長明燈火熄滅了。
「這不是交易,這是請求。我的代價已經在一百七十年前付出,而我如今要求你們償付。」
讓這樣一個戰士護送一個古言師,僅僅只是穿過堡壘去她的客房……
「那隨便你。」
「事實上,我建議你休個長假。」醫生說。
他推動輪椅離開康復中心——只有雙腿癱瘓的人才會那樣吃力地推動輪椅,因為他的腿完全借不上力量。
彷彿幕布捲起,一個世界悄然遠去,而我在某個陌生的地方醒來。
——是的。
「趕得上。」我轉過頭去,「它們不需要從龍山出發。」
「彌和。」
要阻止城邦聯盟,直接去暗殺任何一個傢伙,都比對付我有用得多。
「嗷!」
「你不可能是那個人。」
「不。」他的聲音里透出一點苦澀,「他看我是個癱子,以為我沒用,就沒理我。」
「這你盡可以放心,我絕對不是獸醫。」
下午我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以起床走幾步,腿上的傷口還是疼,但不過是皮肉傷。醫生說我中的是神經毒素,如果僥倖沒有一命嗚呼,恢復起來是很快的。
凱拉回身,射擊,速度之快讓我差點咬到舌頭,但是彌和比他更快,長刀脫手而出,射擊孔後面傳來一聲凄厲慘叫。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讓門開著。
「沒事兒。」彌和柔聲說著,流暢地從女孩的屍體上拔出刀,收進鞘里。
——曾有過契約嗎?
「昨天晚上謝謝你救我回來。」我試圖提起行李,但是那個照顧我的女孩代勞了。
塔羅城行進的速度並不慢,我們搭乘夫人的飛車用了四個小時從龍山趕赴紅城,而這時,塔羅城已經來到了紅城的上空。驚恐的居民正從城裡爭先恐後地奔逃出來。
塔羅城把紅城的地面部隊就那麼輕蔑地丟在身後,甚至都不屑於管他們。當我們接近時,只有幾個紅城士兵露出警戒的神色,其他人都滿臉的麻木和絕望。
——謝謝你與我分享你的知識。
——代價已付,求取得償。世間的言語仍然在扼殺注視它們的眼睛嗎?
又有腳步聲傳來,我轉頭看到一個大塊頭立在黑暗中。
但我卻利用古老的約定,逼迫它們對抗這可怕的敵人。
這沒道理。
我把調好的茶遞到他手上,凱拉說了聲謝謝,默默喝著藥茶。我看了看他輪椅的輪子,找了個扳手幫他擰好鬆動的螺絲。
不知何時,浮城停止了向下降落。城裡不再有房子倒塌,緩緩地,一開始幾乎是無法辨認地,巨大的浮城開始升上天空。幾乎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有些人當場跪倒在地,用虔誠的語句感謝自己不必失去家園。
「我欠你的人情,」我說,「如果你要求我償還,我會償還它,但我只會償還和過去你為我付出的相應的那一份。一切皆有代價。」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凱拉頑固地拒絕相信,「這並不能說明問題。」
我們彷彿置身於火焰的海洋之中。
「唔,我以前不知道彌和這麼厲害的。我們都只是接些小活兒。」
「媽的,跑得真快。」我苦笑著看著那把大鎖搖頭。
「你們比我來得慢多了。」凱拉推動輪椅來到我面前,「幫我拿下行李……沒了機甲真是麻煩,本來想找夫人要台飛車撞上去,但是那玩意又沒遙控功能……喂,夏歌你在哭嗎?」
電梯一路向下,深入地底。
我跟彌和走在人群中間,緩慢行進的人群,每一個都跟著前一個的腳步。就在這時,有某種東西從暗夜中爆發出來。
「哦,好的,再見。」
健忘會令人付出代價,我是說,那天我買了機甲的配件回來,在路上被兩個人堵住了。我用匕首劃開一個倒霉蛋的喉嚨,但是另一個已經對我舉起了手槍。
但我說不出話來,他在兩扇大門前停下,抱著我長驅直入,踏過那座高塔的殘骸,大步走進堡壘深處。
「還在塔羅城的時候,我在德蘭家見過巴普爾,那時候他還小。」她說,「為了確保我沒記錯,前幾天我摸回去又確認了一次。」
「證明給我看。」
他沉默。
「令人印象深刻。」一個男人來到我身後,他身上有一種讓我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事實上,我覺得他似乎在用鼻孔看我,「你以非常快的速度和這種生物達成了交流,也許你看過我寫給巴普爾老大的關於岩鯤的交流研究?」
還有「戰車」。
「花園」和外面的城市被一道圍牆隔開,很高,但鉗子老大沒費心往上面裝任何鐵絲網一類的東西。相反,他在「花園」里養了十幾條惡狗。
「唔,你是古言師——野路子的——和你一起那個姑娘呢?」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握著左輪手槍的男人從飛車上向我招手,「喂,你是夏歌吧?」他的口氣非常愉快,「你最好小心一點,鉗子老大現在懸賞十萬通用幣要你的腦袋。」
驚惶而無序的喊叫聲從人群中爆開,商人踩踏著貨物,女人推搡著孩子,騷動蔓延到每一個角落裡,我在人群中被推來擠去,彌和迅速爬上廣場邊上的台階,把我拽了上去。我們站在上面,看到偌大廣場里擠得滿滿的人轉眼間奔逃一空,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空地。
「哈,醒了。」他大笑起來,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差點把我砸到床下面去,「真是個命大的姑娘,塔羅城的死神都殺不掉你。」
「青原的,你呢?」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那個女孩在哪?」一個粗野的聲音大聲喊道,聽起來近乎興緻勃勃,「讓我看看那個女孩兒,那個死神都殺不掉的女孩!」
她聲音里有某種鐵一樣堅硬的悲傷,讓我放棄了任何打聽她往事的念頭。
「你不該管這些閑事的。」凱拉努力在臉上維持著冷漠的表情,用一副好像「不關你事」的口氣說。
端詳著我的神情,統治著這個城市的黑幫首領——「鉗子」老大巴普爾放聲狂笑起來。
獲取反重力物質的唯一途徑就是和岩鯤交涉,因此塔羅浮城佔據了這片大陸上唯一的活火山「龍山」,並在它的頂端修建了一個岩漿池。那些岩鯤固定向塔羅浮城提供反重力物質,來使那座巨大的城市浮在空中。
雖然反重力塗料使得機甲戰士可以脫離地心引力的束縛,但在空中移動還是要依靠小型噴氣發動機的推力。而且,機甲龐大笨拙,雖然火力迅猛,但很難靈活地在空中移動。
戰團的領袖——那個看上去有幾分儒雅之氣的中年人——失望地搖了搖頭。
「二樓從右邊數第二間。」
「事實上,我是。我是Aikala viya。我要求你們償付你們在一百七十年前所獲得的語言的代價。」
「請講。」
它會回來完成摧毀紅城的任務。我知道。
這場晚宴是個該死的考驗。
「泰和的倖存者曾經得到過紅城夫人的庇護。」我笑著向巴普爾解釋,「我也曾在紅城居住過一段時間……」
夜長夢多,他們不打算等待。
「你的日子到了,戰車。」襲擊者的聲音很奇怪,我從未聽過那種混合了金屬摩擦一樣的嗓音。
「雙簧?」
我笑笑,靜靜等待。
她的路痴程度和她的行動力成反比。
不過每一次我都順利逃脫了。
「嗯?」
「Viado aita.」我走過去,對那個男人低聲說。
「我聽說塔羅城的古言師從不背叛。」
「這足夠說明問題了,凱拉。所有塔羅城的人都會在『全知之眼』下接受洗禮,他們絕對不會背叛塔羅城。」
女孩為我端來一杯溫水,我伸出還不太靈便的手接過來,貪婪地將它一飲而盡。
「那麼,醫生說你已經恢復到可以談話了。」巴普爾老大拎了凳子來,像小孩子一樣把椅https://read.99csw.com背朝前,騎馬似的跨在上面,「能不能解釋一下這件事,我是說,先是塔羅浮城壓塌了我最喜歡的瞭望塔,然後我的副手從塔羅城的死神手下撿了一個中毒的姑娘回來,最後,今天早上,我發現那個本來應該殺人的死神被殺了,就在我的城市外面——你能解釋一下嗎?」
她的聲音很清亮,像她的刀一樣潔凈得近乎透明。
我很冷。
岩漿中泛起漣漪,白色幽光籠罩的巨大形體輕輕掠過牆壁。
寒光閃爍,她的手裡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把新刀——彌和總有些這樣的把戲,我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記得是三年前。那事兒。」
我沒空回她的話,跳下樓梯的最後一轉,差點就撞在那台碩大的機甲上。
「凱……拉。」我咬緊牙關一字一句叫他的名字,最後終於爆發出來,「你他媽的這個混球下次這麼干之前能不能說一聲!?」我跺著腳,咆哮著去擰凱拉的耳朵。
「你沒發現它在往紅城的方向飛嗎?」夫人的聲音尖利起來,「我已經沒多少地面部隊了,它現在根本不在乎我的部隊,它要去毀掉我的城市……」她高傲的女王面具終於露出了一條縫隙,我窺見下面奔涌的痛苦和恐懼,「那些狗娘養的留下我,要我看著!」
完全無視雨點般的火力,塔羅浮城向著遠離岩鯤的方向移動著,而岩鯤緊追不捨,梭形城市的下半部分,有一些懸挂式的建築中彈甚至起火了,我敢打賭,塔羅浮城從來不曾這樣狼狽過。
當我們打算去吃點烤肉喝點熱湯的時候,信使的飛車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像風分開麥浪一樣分開尖叫躲避的人群。
凱拉今天也換了一身便裝,坐在輪椅上,努力讓自己的笑容自然一些——但我猜他寧願在機甲里站著,也不願意在輪椅上呆坐。
「離開家之前,我給一個南客機械師打過下手。」我說。
巨大的魚形生物向著塔羅城飄去,空氣里彌散開灼|熱金屬的氣味。
第三古語和第七古語都是岩鯤的通用語言,我不想使用第一古語,它太晦澀,太古板,而且太容易被誤讀。但作為最安全也是最艱深的語言,它可以很有效地從岩鯤那裡得到信息。
從日曆上計算,那正好是塔羅浮城降落在龍山——也就是三大城邦聯盟發起總攻——的前夜。那天下午天空中漂浮著一團團模糊的灰色雲塊,透出淡淡的濕潤氣息。
「他很厲害。」紅城夫人走到我身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凱拉,「只可惜……」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潔白的天花板和一個陌生女孩的臉,她爆發出小小的驚叫聲,跳起來向門口跑去。
三年前,我也曾和夫人這樣面對面,在紅城。我牽著兩個從泰和救出來的孩子,請求她的幫助。
我看到夫人試圖忍住笑,而那個男人的臉頓時變得鐵青。
有風劃過的聲音。
「不會有任何問題。」我聳聳肩,「岩鯤的這個形態,絕大多數武器可以直接穿過去。」
岩鯤擺了擺尾巴,消失在岩漿的涌流里。
「鉗子老大從背後捅了你們一刀。」我猜測道。
我呆立在那裡,看到凱拉艱難地爬回輪椅上,他的臉上和身上到處都是灰塵。
一條條巨大的生物泛著微光飛向塔羅城,播放歌聲的那座建築物卻已經被方才的爆炸摧毀了。
鉗子老大打量著我。
「夏歌女士?」
事實上,他已經抱著我跑了很遠,我們已經回到瞭望沙城裡,燈火刺痛了我的眼睛。
但她仍然保持了沉默,很多歷史學家把這種表現認定為懺悔,但更多的人對此表示懷疑。
「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那就是我的名字,在那之前我沒有名字。」
「只有很少的人倖存下來。」我輕聲說,「他們中一部分去了紅城,一部分和我一樣開始四處流浪。這些人你只要仔細觀察就能認出來:他們從來都不會在一個城市停留很久,從來都選擇城郊的旅店居住,而且在夜晚總是心驚膽戰地仰望天空。」
那時候我二十二歲,在廢土上已經遊盪了三年。很多幫派樂於接納一個古言師,但我總是覺得自己安定不下來。我收取報酬,翻譯古語資料,然後走人。有些時候他們不想讓我走,拿槍或者刀要求我留下來,或者用男人特有的方式「建議」我留下來。
「Sisus eid,Nisus llif.」我說。
那個夜晚融化在暖暖的茶香和低低的絮語里,我向凱拉講了很多很多事情,我的過去,我的記憶,和彌和在一起時候的事情,作巴巫時候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遠在火焰之海盡頭的往事,而他靜靜聆聽,時不時回報以另一些故事,關於他的,關於卡格魯戰團,以及關於北方的那片凍原,我們共同的故鄉。
「不是『戰車』?」她突然問。
「科學的奇迹,不是嗎?」他笑笑,「你似乎很驚訝,但是卡格魯人就是做得到。」
彌和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天空從來索取。
凱拉笑著點了點頭,彷彿已經預見到了我的回答,「哦,對了,他們不打算讓我參加下個月的行動。」
有水晶般的龐然大物從地表悄然升起。
「也許巴普爾也是呢。」
「在前蒙昧時代,人類用激光和電來操縱大腦中的信號,而在黃金時代,人們直接使用語言來讓你的腦幹停擺。任何防護措施都是有限的,防禦第七古語的方法對第五古語未必有效,而更多的時候,只有當它們開始工作,你才知道死神即將降臨。
這時,我才注意到堡壘里蔓延著某種緊張的氣氛,傭人們匆忙地走來走去,警衛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些事情即將發生,而鉗子老大似乎希望在這個時候先把我支開。
「泰和。」我最終輕聲說。
我們抵達龍山山麓的時候是第二天清晨,正如彌和預言的那樣,戰鬥已經結束了。
「不會的,從衣服到武器,我們什麼都分享。」
在某個夜晚,我聽到那個微笑著的男人坐在輪椅上,用他低沉的聲音向我發問:
她用力把人頭拋進銹水河,「你有夥伴嗎?」
你見過貓給狗看門嗎?反正我沒見過。
我聳聳肩,幫他把輪椅推回房間,自己去了圖書室。
「泰和那一次,浮城升上天空的時候,整個下半部分的護幕都是黑色的,夾著一塊塊的紅色。」我輕聲說。
——謝謝你與我分享你的智慧。
「穿上機甲,我還有點用,脫下機甲我就是個廢物。」凱拉的口氣悠然,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那天晚上我沒值班,也沒穿機甲,什麼也做不了,誰也救不了,就那麼眼睜睜看著他一路殺過去——說到這個,我還欠你的朋友一個人情呢。」
「真抱歉,守護者之間的事,卻把你卷進來。」她說。
「我並未拜讀閣下的作品。」我微笑,「不過,我的祖上是北地的漁民,從小就很擅長抓魚——這一點或許比較有幫助。」
最晚的一本古語文獻出版也是在新元前一百二十年,大概是百年監獄關閉后五十年,那本書幾乎完全由第一古語寫成,佶屈聱牙、晦澀難懂。我只是大概看懂了一些關於「消亡」和「逃離」的不詳語句。
我眨了眨眼睛,又拍了拍耳朵。
「啊?」
除非,他們知道了我的過去。
——大地的兒女,火和岩石的舞者,我呼喚你。
我仍然記得同事們的眼神,既非畏懼也非嫉妒,就像今天在浴室欺負凱拉的那些士兵一樣,充滿了得意洋洋的殘忍,以及將一個「不屬於我們」的人踩在腳下時強烈的心滿意足。
彌和深深吸了口氣,一根一根鬆開緊緊抓著我的手指。
「我未婚夫死了。」我努力讓自己的口氣像是在訴說別人的事情,「他還沒來得及娶我就死了,我要麼去走北旅,要麼就只能嫁給鰥夫、南客或者殘缺之人——這幾個選項我都不想要,打了個包袱就跑了出來。」
「我也不知道。」他輕聲說,「但我們必須彼此扶持著活下去。」
當初,把語言交給它們……不,他們的時候,我就應該意識到,岩鯤是一個極重視承諾的種族,只要代價已經支付,就一定會給予約定者應有的報償。
夫人點點頭,掃了一眼凄慘的戰場,「他在這裏倒是幹得漂亮,一開戰就跑了,塔羅城的護幕力場從頭到尾都沒打開過,那些守護者飛得比箭還快,比鳥還靈活,戰團的機甲上了天就是一堆……肉。他們就放了一個守護者來對付我的地面部隊,就一個!他像塊石頭一樣從山上一邊大笑一邊滾動著碾下來,朝四面八方吐出火苗,我從軍火商那裡買來的坦克讓他當地毯一樣直接壓了過去!」
自此,岩鯤有了語言,它們的社會和文明在短短十幾年間突飛猛進,很快便脫離了人類的控制。
這一次我覺得我逃不掉了,面前這個娃娃臉女人的目光像黑色鎖鏈鎖住我的腳步,而我看著她,背上冷汗悄然滑落。
我們很快就離開了鉗子老大的堡壘,凱拉抱著我一路飛奔,就像那天晚上一樣——這次彌和跑在我們前面,細碎的腳步在夜晚里沒有半點聲音。
我這才意識到他在說凱拉。
「哦,好。」
過了一會兒,幾個裹著毛巾的士兵走了出來,從某個傢伙青腫的鼻子來看,他沒討到好。
的確。任何一個稍微懂一點殺人手法的傢伙,幹掉我都很容易。但守護者是另一回事了,那些陰影中的戰士直接聽命于塔羅浮城的九人議會,連天空貴族都沒法差遣他們。有些傳說里,他們強大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甚至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類。
這是純天然的反重力流質,未經處理,未經固化,它可以穿透一切——岩層、石塊、空氣,還有塔羅城的力場護幕。
那時候,有人在天空中揮舞看不見的刀刃,我看到兩個手拉手的孩子就在我面前不遠身首異處,而我一點都幫不上他們。我只能奔跑著,躲著,等著不知道何時就會降臨的死亡。
我觀察了幾天,看上去,鉗子老大做事的風格和任何一個黑幫大佬都差不多,但仍然有些不那麼一樣的地方。
失去的無法挽回,而日子還得繼續。
我猛地向後倒退了一步。
「我們是古言師,我們是世界上最後一些敢於使用這些語言的人。如果你不懂得它,你就無法使用,但如果你懂得它,你就可能被它殺死。」
「哈,看,我的古言師來了。」他扭頭對身旁的一名女性大聲說,「她就是那個泰和來的古言師!」
某個深夜我從噩夢中尖叫著醒來的時候,看到一條嬌小的黑影在房頂上一閃即逝。
作為人類的造物,它們擁有機械的身體和人工的智能,原本應當和其他複雜的人工智慧一樣聰明,但是這種生物卻沒能達到它們應有的智力水平。歸根結底,是因為它們沒有語言。
「每一個卡格魯戰團的戰士都要接受植入改造。」凱拉解釋道,「在頸椎和腰椎上植入神經機械雙向介面,來取代原有的神經細胞,同時可以導出信號來控制機甲。但是這樣一來,這些介面也可以接受信號輸入,通過它們來控制一個人的行動。」
我打量著自己映在電梯後壁鏡面上的影子,那個鏡子里的女性陌生得令我難以置信。在那個照顧我的姑娘——我已經知道她叫莉妮——的幫助下,我簡單化了個淡妝,換上了那條很明顯由「鉗子」老大送來的長裙,雖然沒時間燙捲髮,但那姑娘幫我把頭髮打理得非常得體。
它們鑽進我的頭腦,撕扯著我的意志。我發出尖叫聲,堵住耳朵,蜷縮在飛車的座位上。
必須承認,住在這樣的地方讓人感到並不那麼安心。
「Le dome.」(就只是幻影而已。)
「我需要一個能和岩鯤對話的地方,能接近岩漿又不把我自己烤焦,而且還要有傳譯用的機器。」我說,「如果想救你的城市,夫人,我就得和那些大傢伙談談。」
他抬起頭看到我,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最後定格成若無其事的冷漠,把輪椅向著浴室的方向推過去。
鉗子老大盯著我,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很小,半睡半醒的樣子,但真正盯著你的時候目光相當懾人,像針一樣可以扎痛皮膚。
我背誦的是《古言書》序章的第二節。我確信這個男人懂得了我的威脅。
好吧。
凱拉驚訝地咕噥了一聲,「那是最北邊了。」
巨大的魚形生物甩了甩尾巴,遊走了。
「拐角那兒還有三個王八蛋。」我壓低了聲音,「你先進來躲會兒。」
兩個人影猛地相合,又快速分開。一道流光閃過。
我被判處有罪,只因為我是所有語言神經心理學家中,最優秀的一個。
地面上傳來不知道是興奮還是驚恐的喊聲,近了,更近了。我緊張地看著岩鯤接近塔羅城,塔羅城的護幕在接觸到反重力流體的那一剎那,像乳酪一樣融化消失,微光散去,巨大的城市第一次扯下了它的面紗,毫無防備地裸|露在世人面前。
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個聲音真的非常熟悉。
比如「死神」、「塔」、「愚者」……
不止一次,我希望我能有彌和一半的行動力,但是……
當然,我是說,這種事情總會找上門來,黃金時代的人類,現在還有一些宗教把那個時代的人類稱為「過往諸神」。他們可以做到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比今天我們能夠做到的事情還要匪夷所思一百倍。
我開始在這條街上安排我自己的線人,並開始準備安全屋。冬天來了,旅居的生涯一旦暫時停步,就有太多的東西需要籌劃。比如為凱拉定製一套新的戰甲,比如聯繫從前廢鐵山的主顧……我們的三人生活過得充實而且快樂,我幾乎忘記了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情。
莫名地,我想起通往百年監獄的那條長長的走廊,九九藏書我空洞的腳步在走廊里不停迴響。當我回過頭去的時候,另一端一個人都沒有,沒人為我送行。
有個小女孩在那裡等著我。
歷史學家都是蠢貨。
一剎那間我彷彿回到了我的夢境里:在宴會廳的一側,整整一面牆壁全部用隔熱的透明材料製成,深紅色的岩漿在牆壁的另一側翻滾流動,發出無聲的咆哮和嘶吼。
「那個時候為什麼救我。」絞盡腦汁想不出可聊的話題,我索性直截了當地提問,「你們卡格魯人很少管閑事的。」
灼|熱的海。
他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巴普爾老大另闢蹊徑挖到了龍山下面,而且,他顯然已經和那些岩鯤談過了。
「哦,好的!」
夫人默認了。
他們都看著我,凱拉、彌和、還有夫人和她的手下。
塔羅浮城歪斜了一下,扭轉了半圈,以相當驚人的——我猜是它的最大功率——向上升起,逃離那群岩鯤。短短几分鐘內,偌大城市就變成了天際線上一個拖著滾滾濃煙的小白點。一直到它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仍有數條岩鯤堅持不懈地隨之追去。
「如果我沒猜錯,你也是塔羅城的人,但是你殺了他們的守護者。」
那時候的記憶再次浮上腦海。微笑的老人和微笑的主婦,頑皮的孩子,巨大的地下圖書館。忙碌的研究員們……我曾經天真地以為,可以在泰和永遠棲居下去。
「你覺得,她們真的愛我嗎?」
這麼說,她對某些事情有了不好的預感,但並沒有抓住什麼真憑實據。
我大概猜得到。
「哼。」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歡天喜地掏出一大疊資料來,「那個,古言師女士,能不能請你幫我翻譯點東西?」
「不是『戰車』。」我說,「這是個名字,不是一種……東西。」
一個星期後,我們在新家安頓下來,我買下了隔壁的房子作為安全通道,夫人沒有對這件事發表意見,我想她大概懶得過問這種小把戲。
簡單的客套寒暄之後,巴普爾老大便走到另一側去招呼其他客人,紅城夫人站在我身旁,優雅地端著一杯紅酒,她光彩照人的容貌令我幾乎自慚形穢。
「要進來喝杯茶嗎?」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自然一些,「我有些關於戰團的歷史想要請教您一下,凱拉先生。」
我的腦子開始遲鈍起來,大塊頭沉默片刻,彎下腰,對我伸出了手。
「巴普爾不會喜歡我們剛剛在他堡壘里做的事情,而塔羅城也不太可能樂於在兩個月內連續失去兩個守護者。」我慢慢地說,「無論什麼情況,誰獲得勝利,我們都必須知道,然後才能確定下一步該躲到什麼地方去。」
「也許我們應該談談這件事……」她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對著凱拉可憐的另一隻耳朵伸出了手。
凱拉站在我身後不遠處,他沒拜任何神靈——我聽說卡格魯人只相信自己手裡的槍,看來的確如此。
力場的微光又一次閃爍起來。
「降臨夜?」彌和問。
我是說,我從來沒想到過會有一個守護者被派來對付我,更不要說是在這樣的時候。
在完成《藍圖》之後,我意識到古言師系列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嘗試,它甚至可能超出了我的駕馭能力。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不得不騎上這匹瘋馬開始向前狂奔,而唯一讓我不至於掉下懸崖的辦法,就是從頭開始說起這三個人的故事。
我抬起頭,看著塔羅浮城在晨光中拖曳出的長長影子。當然,巴普爾一直都是塔羅城的僕從,戰團遭受了背叛和重創,只能逃回他們深藏地下的基地。那麼,還剩下紅城。
我瞪大了眼睛。
從黑暗的天幕中浮現的明亮星星,漸漸顯現出它本來的面貌。
於是我只好從凱拉和她們相遇的時候寫起。
是凱拉。
又或者,我可以繼續撒謊。告訴他塔羅城用神奇的技術把我變成了古言師,或者其他謊言——我知道一百種謊言可以解釋現在的尷尬處境,每一種都聽上去合情合理。
我迷惑地看著他。
即使為之死去,即使為之消亡。
說是「山」,其實不過是大平原上隆起的一個小土包,最近沒下多少雨,路也並不難走。我們爬上山頂的時候,已經有一些人等在那裡了,彌和找了塊大石頭,我們找了些樹葉墊屁股,坐下來,從包里拿出厚外套裹上。
不止一次,我曾經飛奔在望沙城的街道上,穿過那些小巷,躲開那些陰暗冷酷的目光,將黑暗中嘁嘁喳喳的低語拋在身後。但是悠閑地散步卻很少有,更別提身邊跟著一大坨威武雄壯的機甲了。
我們在城郊的一處安全屋落腳,凱拉急著想弄清楚情況,而彌和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說明問題了。
他搖搖頭,「我想去休息一會兒。」
就像對泰和那樣,他們想要拿紅城做個「榜樣」,確保在接下來很多年裡,都沒人再敢違背塔羅城的意志。
我跳起來跑了過去。
「彌和。」我想喊她的名字,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們也不肯,都是些年紀很大的人了,而且他們既不想挖掘什麼黃金時代的兵器,也不想研究什麼黃金時代的神秘技術,只是在單純地翻譯古語文獻而已,只是一群……學者。」
「你的城市……」我覺得自己的嘴角都在抽搐,連忙謹慎地向他點頭致意,「你好,我的名字是夏歌,很榮幸見到您,鉗子老大。」
「只有一個機會!我只能把塔羅城的套子鑿開六秒,聽到嗎,六秒!」
我的腦子一時有點短路,「你……可是那樣你就能站起來了!」
彌和呢?
比如說凱拉。
「對。」我笑笑,開始調製藥茶,「來一碗苦根茶吧,這樣你明天就不用帶著黑眼圈去見鉗子老大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諸神啊!」有人在尖叫。
我意識到,「出類拔萃」這個詞的最簡單意思,就是在一群人中間,即使是我這樣對戰鬥一無所知的菜鳥,也能一眼把他從許多台相差無幾的機甲中分辨出來。
「嗯。」
「塔羅浮城想要摧毀一座叫做紅城的地面城市,簡單地說,想要把它壓碎,而我請求你們阻止這件事。」
塔羅城的死神。
苦笑了一下,他把輪椅推了進來。
幾乎廢土上的每一個城市和鄉鎮都有舊神教堂,雖然在裏面供著的神靈很可能不太一樣。
完美與結局同在。
我沒想到紅城夫人會親臨前線。
——我只想交談,以及提問。大地之子,天空仍在索取嗎?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時候的守護者部隊中,有沒有身為「戰車」的彌和?她是否也在冷酷地收割、沉默地殺戮?
粗野的工裝男人哼了一聲,「你說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姑娘?不知道,但多半沒事兒。我是說,肯定沒事兒,因為今天上午我的人告訴我說,有一個可愛的他媽的塔羅城的守護者死在我的城市外面,別人曾經叫他『死神』,不過這回他自己死得透透兒的了。」
「降臨夜到底是什麼?」彌和不依不饒地問。
「啊,是的,事實上我和夏歌小姐曾有過一面之緣。」那位身穿紅色衣裙的女性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歡呼聲響起,但戰團的領袖依舊只是嘆息著搖頭。
鉗子老大的圖書室是另外一個驚喜,他允許我閱覽他所有的收藏——作為一個自詡的「粗人」,他的書籍收藏卻幾乎超過了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城邦領主。這裡有大量用第二古語和第七古語寫就的文獻,甚至極為稀少的第三古語文獻也有收藏。
在地表進行飛翔訓練無疑會引起塔羅浮城斥候的注意,因此鉗子老大把訓練場地搬到了地下,在龍山山麓有很多巨大的熔岩空洞和熔岩隧道,他把其中一個巨洞改裝成了卡格魯機甲戰士們訓練飛行作戰的場地。
向下。
「你的腿感覺如何?」
剛轉過走廊拐角,我就聽到一陣笑聲和叫喊聲,還看到幾個戰團的戰士躲在牆後面指手畫腳。
「雪居。」
巴普爾老大粗著嗓子咆哮,一塊模仿塔羅城護幕的微光力場在半空中閃爍。幾個機甲戰士試圖穿過去,兩個沒趕上,一個被夾在了中間,只有一個穿過去了,結果一頭撞在洞頂上。
「塔羅城看戰團不順眼,他們要我們交出機甲技術,但是我們不肯。有一次我們出任務,晚上的時候,那個塔羅城守護者摸進來幹掉了一多半的兄弟。我醒過來的時候正好和他打了個照面,身邊還滾著一個兄弟的腦袋。」
只不過今天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她揚起眉毛,打量著我、彌和還有凱拉,「我猜他還試圖幹掉你們。」
我猜,彌和也一樣。
那座城市,高高地飛在天空中的城市,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統治著,摧毀著,威嚇著地上的人們。
「我答應你。」我咬牙說道,「如果那時候我還活著的話。」
我輕聲念出那串密碼。這東西只能用一次,但對現在來說,足夠了。
「打斷一下。」凱拉溫和的聲音把我從怒火中解救出來,「能幫我拿一下那種甜點嗎,夏歌女士?」
「……你是北海人?」
反正沒人在乎。
我起身,向教堂外望去,鉗子老大的堡壘上方盤旋著好幾輛飛車,現在回去恐怕還是不大方便。
「巴斯塔德?」男人猙獰地一笑,「的確,運氣之神真的很眷顧你。正好凱拉在那附近,死神的匕首上有毒,他再慢上幾分鐘你就過河了。」
「我不知道。」我承認。
「錯了,我們是一家人。」我更正道,「現在你也是了。」
我的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只有這個理由可以讓塔羅城派出守護者來對付我,他們要殺死的不是一個小小的野路子古言師,而是一個來自火焰之海盡頭的……
也許是彌和,也許不是,但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我突然覺得安心了許多。
說著,他接過葯,推著輪椅轉向門口,準備離開。
天空中開始飄落雪花,白色的晶體穿過岩鯤的脊背,在黏稠的反重力流質中緩緩下降。
他的語氣異常溫和,像是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
我敢打賭你是想偷偷跑去龍山參戰,你這個戰鬥狂。
「試試看?」夫人饒有興趣地慫恿著我。
「你看起來什麼都會。」他調侃道。
當紅城夫人的座駕從天台上騰空而起,呼嘯遠去,我仰起頭,聽到風在淺灰色的天空下狂亂地咆哮著。
紅城的統治者聳聳肩,「和岩鯤交談只能用古語,參与這個計劃的古言師是戰團的人,我想,巴普爾大概希望有一個他自己的古言師。」
「真的很不好解釋……等著吧,馬上就來了。」我伸手指著望沙城的方向。
我們身後的射擊孔傳來咔的一聲響動。
「我想去親自確認一下。」
「你也許可以和那條『魚』談談?」她的口氣饒有興趣。
我正想吐槽他幾句,門口卻傳來一陣嘈雜的響動。
「塔羅城肯定不喜歡我。」我慢慢地說,盡量選擇謹慎的詞語,「我是個古言師,但不是他們允許的那種。未經塔羅城允許研究古語,是死罪——但是我不覺得我牛逼到了要他們出動守護者的地步。」
我在廢鐵山上遇到彌和的時候,她的一隻手提著長刀,另一隻手提著一個頭顱,黑色的眼睛看著我,像看著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她剛剛殺過人,我還可以聞到空氣里的血腥味兒。我知道她想順手殺掉我,她沒說話,但那雙眼睛在表露關於死亡的念頭。
我不禁對這個聒噪的醫生感到好笑,「那他幹嗎還要來你這兒。」
「來了。」有人低聲說。
「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彼此。」他愉快地說,「也許我也應該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卡格魯戰團的古言師,也是戰士——當然,我在戰鬥方面的天分和才能完全不能和我們的戰鬥天才凱拉相比。事實上,只有在今天這種必須正裝出席的場合,我才能得到一個俯視戰團中最強的戰士的機會……」
「到紅城去,既然他們要我們看著,那我們就去看著。」我回答。
粘附在塔羅城下半部分城體的那條岩鯤不見了,天空中飄散著白色的碎屑,散發出淡淡的幽光,向上升起。岩鯤被摧毀了,那歌聲打碎了它的意志,塔羅城的火力摧毀了它的身體,只剩下一塊塊反重力流質碎片,像一場逆向的雪緩緩跌入天空。
「也許吧。」鉗子老大打量了我片刻,「我想邀請你在堡壘里做客。」
「救她!」彌和對大塊頭喊道,「求求你,救她!」
從地上散落的機甲來看,這次戰鬥的慘烈可見一斑,卡格魯戰團甚至來不及回收他們戰友的屍體就不得不撤退,塔羅城已經離開龍山遠去,從我們隱匿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它在天空中拖出的長長影子。地上有塔羅城士兵的屍體、戰團的機甲殘骸和紅城士兵的屍體——但是我沒看到望沙城的衛兵們。
「學徒。」我更正道,「不過我師傅已經死了,我稱自己為古言師也沒什麼問題。」
我沉默片刻,從他手裡拿過半空的茶杯,再次倒滿熱水遞給他。站起身在屋子裡走了一圈,雖然住進來的時候就檢查過,確認沒有監控和竊聽的設備,但我還是再次檢查了一遍。
很少有女性會自願選擇這種遊民一樣的生活,但我有我的理由。
凱拉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包後面,「那邊有紅城的旗幟,要過去看看嗎?」
我突然很憐憫那個襲擊我們的傢伙。
「我想提出一個請求。」
岩鯤的表皮盪起漣漪,反重力物質消去它的一部分量子特性,回歸到常態物質,它們是黏稠的液體,沉重的流質,而且跌落的方向直指天空。
「那樣的話會為您帶來麻煩……」
更響亮的嗡鳴聲在地面回蕩著,一條,兩條,許多條岩鯤的巨大形體浮出地表,升入天空。
「如果他想要對付的是塔羅城,等我們趕到的時候,戰鬥應該結束了,如果他想要對付的是戰團和九*九*藏*書紅城,那麼戰鬥應該也已經結束了。」彌和指出。
「我的故事比較長。」我在他面前坐下來,輕聲說,「恐怕要從黃金時代講起……」
我笑著用力擁抱了她。
它開始固化。
「夏歌,能幫我推一下輪椅嗎?」凱拉適時地提出了要求,「我們也許可以去嘗嘗那些烤肉。」
「凱拉!」
彌和捂住了我的嘴巴,不讓我繼續說下去。
「我們無法做到,塔羅城威脅我們的生存,而我們只能服從於他們。無論你提出什麼樣的交易,都不可能成交。」
當謊言累積太多的時候,漏洞也會隨之累積起來。
塔羅浮城開始被迫緩緩上升。有驚恐的人從那些懸挂式建築里跳出來,在紅城的街道上摔得粉身碎骨。我聽到浮城支架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響,它在原本的反重力引擎和如今被岩鯤強加的反重力撕扯下,正在分崩離析。
在黃金時代,凱拉的傷勢根本不算什麼問題,癱瘓?沒關係,他們可以讓他好好兒站起來,甚至讓他多長出幾條腿。在黃金時代,有近一百座城市飛在空中,隨便哪一座都比塔羅城更加引人注目。在那個時代,人類發現了地幔深處的反重力物質,他們沒有辦法直接開採進去,於是就造出了岩鯤,一種可以在岩漿里游泳、在地幔中生活的機械生物,為他們開採反重力礦液。
「因為夫人會付我更高的工資來保護你們,你、彌和、還有凱拉。」他露出一個年輕男人所能作出的最迷人的笑容,可惜被風吹亂的頭髮破壞了這一效果。
「至少這次他們沒那麼干。」她試圖安撫我。
「非常感謝。」我露出燦爛的笑容,「您能陪我去一趟舊神教堂嗎?我想為我的夥伴祈禱。」
「麻煩個屁。」這個粗野的男人露齒而笑,「天大麻煩不過頭點地。我看塔羅城的混球們不順眼很久了,他們也看我不順眼很久了,別管那麼多,住下來就是了,等下我讓我家娘們把房子收拾出來,你就住過去。凱拉會來接你。」
我啞然。
我探頭看出去,果然,一架兩米半高、兩個壯年男人那麼寬的巨大機甲像山一樣矗立在門口,銀灰色的外殼上印著戰團的火紅色標誌——這是一台標準的卡格魯戰團單兵格鬥機甲,穿著這樣機甲的男人可以徒手提起一架飛車,並輕鬆地把它丟到五十米以外。它比閃電還快,火力比戰車還猛。任何一個能夠駕馭它的人都是當之無愧的戰士。
「夏歌!」他的聲音里透出緊張,甚至還有點兒興奮,「你沒事兒吧。」
我感到指尖發冷,廢土上大勢力加起來也沒幾個,唯一能讓三大勢力聚首的敵人只有一個。
「躲起來!」她對我喊。
聽他的語氣,似乎並不相信我的話。
近了,更近了。
「走吧。」她滑下來,臉不紅氣不喘。
我攥緊拳頭。
不過冬天並不適合流浪,我們原本打算在望沙停留一段時間,等春暖花開時再起程。適逢秋末大集,廢土上幾個城邦的商旅都來到望沙,在大廣場上擺開一行行攤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我也拖著彌和在人群里轉來轉去,打算添置一些衣服和必需品。

創作手記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凱拉問。
我冷冷看著這個男人,他是我見過的少有的蠢貨之一。居然在和岩鯤交流的時候還要使用防護措施……我猜,他是那種學院派的古言師,懂得幾十種理論,卻極少把它們付諸實踐,他知道古語很危險,能殺人,需要防護——但我非常懷疑他是否能夠真的建立起有效的防護措施。
我一邊祈禱一邊朝他衝過去,試圖在他開槍前幹掉他——就算是壯年男人也不可能比子彈更快,何況我只是個女人。
翻譯器里的語句聽不出情感變化,事實上我不確定岩鯤是否真的有情感迴路,它是一種人工智慧,人造的生命,有著魚類的外形,和拙劣模仿人類的頭腦。
如果鉗子老大想讓我印象深刻,那麼他的確做到了。
或許正因為它永遠擁有一名女性統治者,才使得這座城市成為廢土上最美麗的城市。海波之上、紅崖之畔、高塔之下、一個可以買賣一切的繁華地方。
彌和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我身邊的一個女人爆發出窒息般的抽泣聲。
看不到天空,腳下是金紅色的火焰海浪,頭頂是氤氳的淺紅色薄霧。船在顛簸,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但方向已經迷失了。
「沒事兒,你呢?」
「可是……」
「你叫什麼名字?」
「那跟我走吧。」她笑笑,收刀入鞘。
她眯起眼睛。
「嗯。」
「但是他們把你們留在了這兒。」我說,「塔羅城想做什麼?」
向下。
我聳聳肩,「事實上,只有很少的古語可以在交談中致人死地,而岩鯤從未掌握過黃金時代末期的特殊語言技能。我和它的交談使用了第三古語,詞句都非常簡單,因此交流防護並沒有必要。」
但機器語言嚴重不適合岩鯤的生活方式,如果你是一台電腦,長期定居某間恆溫房裡,那麼你也許並不需要其他語言,但是岩鯤是一種生物,它遊動在千變萬化的地幔岩漿層里,生存環境的複雜程度不亞於海洋。
她搖搖頭,一臉無辜。
「你對塔羅城什麼看法?」凱拉突然問。
「巴普爾這狗娘養的。」我嘟囔著。
整個宴會廳並不大,與會的賓客大概有三四十人,除了那一面火之牆,其餘的牆壁都是厚實的暗色岩層,表面裹著散發柔和珠光的塗料。長桌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食品,侍者們端著酒類穿梭在賓客間。
「謝謝。」凱拉的語氣平淡,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露出苦澀的笑容,淺藍色的雙眼裡彷彿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我來到機運之神巴斯塔德的聖像面前,點起四枚短燭,把它們排成一個小小的菱形。
「太完美了。」夫人露出諷刺的語調,「Alan isr ita.」
凱拉伸手抱起我,一路飛奔。
信使抵達望沙城的那天,是大集日。
「彌和,錯啦。」我搭上她的肩膀,轉了九十度,「出城應該往西,不是往北。」
「想想那樣的事情,夏歌,你的手和你的腳都不再是你自己的了,身體在勇猛地向前衝鋒,但頭腦是清醒的,聽到自己嘴裏發出不想死的尖叫……整個小隊的通信頻道里就只有那樣的尖叫聲,我們不怕死,但我們不甘心被|操縱著像木偶一樣去死,而且是在一場本來不應該發生的戰鬥里。
「你們瘋了?想動塔羅城?」我壓低聲音。
我絕望地瞪大眼睛,卻看到一顆流星逆向飛起,直衝天宇。那是一台卡格魯戰團機甲,它散發著白亮的熱力,背著體積相當可觀的爆炸物,搶在護幕關閉前一頭撞在塔羅浮城的某座建築物上,爆炸聲震耳欲聾。
「啊……呃,是的。」我笑了笑,試圖讓自己從窘迫中擺脫出來,「我們每一次見面你都穿著戰甲嘛。」
「啊?」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電梯終於停了下來,我幫凱拉把輪椅推出電梯,抬起頭看著整個宴會廳。
「對。」
我看了看從這裏到望沙城的距離,搖了搖頭,「不行,還得走。到那邊山上去。」
沒人回答我。
「沒關係。」我拍拍她肩膀,「今晚你就能見識到了。回旅店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得趕在日落前出城。」
她揚起眉毛,「什麼?」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如果這事兒不是因為我的身份而是因為巴普爾想要「打掃」的話,如果他只是想除掉所有和戰團、紅城相關的人的話……凱拉也是目標之一。
然後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刺青,古文刺青。
如果你懂得它,你就會被它殺死。
「就在這兒等著?」彌和問我。
我點點頭。
做「鉗子」老大的客人,是一件絕對不會讓人感到無聊的事情。
「現在好多了。」我嘆息著,「至少我可以確信我不必當個駱駝。」
彌和也驚訝地轉過頭,和我一樣滿臉迷惑。我們看到了洞開的飛車後車廂,那裡少了一台機甲,以及大量彈藥。
「哦,他們會的,而且有些時候他們不會停下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我在泰和遇到過一次,整個浮城直挺挺碾在下面的城市上,離著老遠都覺得地面在抖,你可以聽到房子咔嚓咔嚓碎掉的聲音,還有沒走掉的人的尖叫聲……」
在凱拉身後,鉗子老大的打手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凱拉的戰甲上有火藥和子彈的痕迹,但只是痕迹而已,那堅固的機甲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回頭瞪著凱拉,他笑得更開心了,就像是那些青腫不是在他自己臉上一樣。
「來不及了。」彌和銳利的目光打量著上方正在緩緩下降的巨大浮城的直徑,「大概只有最外圍的人能跑出來。」
但是現在凱拉坐在輪椅上。
「我會需要每一分力量——假如我們失敗的話。」
我關上門。
「凱拉?」我難以置信地問。
「凱拉,我曾經是個機械師,是個巴巫,還是個古言師。我只向你撒過一個謊——我到泰和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古言師了,但我不能告訴你原因,現在還不行。」我輕聲說。
群星在我的視野中旋轉,很冷。當我倒下去的時候,才意識到我的腿很痛,從腳踝一直痛到膝蓋。
第二天,鉗子老大交給我一些關於反重力塗料的古語文獻,都是黃金時代的珍本,我在圖書室專心翻譯,一口氣忙到晚上。
但是,夫人說,這兒還有另一個古言師。
當我點燃蠟燭的時候,看到在祭台的一側,已經有人點了五枚短燭,四枚一字排開,一枚放在這行蠟燭的右上方。
「感覺怎麼樣,女士?」他問我。
幾乎每一個人都拖著腳步,不情不願,但是冬夜寒冷,他們既害怕浮城再來一次,又急於回到溫暖的屋子裡去。群星用冰冷的目光俯瞰著我們,它們是這世界上不多的能凌駕于塔羅浮城之上的存在。
哦,巴斯塔德的灰燼啊……我用餘光掃過身旁的人們,凱拉與彌和都不懂古語,但夫人懂,她正看著我,用一種我無法解讀的複雜表情。
短暫的眩暈后,我發現自己被一台巨大的機甲抱在懷裡狂奔——是一個身穿戰鬥機甲的男人,我更正自己。
凱拉輕笑一聲,「我認識塔羅城的死神。」
「對,神經機械體外介面技術,那傢伙的下肢運動神經受損了,據說是改造的時候出了意外。你知道,卡格魯人總是喜歡瞎鼓搗自己的身體,但是只要穿上戰甲,打開助行支架,他就跟沒事兒人一樣。」
我吃驚地看著她,「你不知道?」
「我想……也許她接的活兒惹毛了某個惹不起的傢伙,也許是塔羅城的人想收拾掉我這個不聽話的古言師……」我盡量讓自己笑得自然一些,「上面那些人腦袋裡想什麼,我是猜不出來的。」
這是我與彌和結伴在廢土上遊走的第九個月,初冬的寒意已經滲入清晨的空氣,而我倆的錢包幾乎和剛開始旅行的時候一樣乾癟。有時候我會去為別人翻譯古語,另一些時候彌和會去為有錢的女性擔任保鏢。但是我們不會在同一個城市滯留太久,最多一個月,然後就再次上路。
我的心微微一沉,「就我看來,計劃很完美。」
一切都在初雪的那個夜晚爆發。
一座鐘樓在重壓下坍塌。
「是第七古語。」我繼續解釋……語言緩和了她刀刃一樣的目光,於是我繼續說下去,「在第七古語里,『彌和』指的是一種美麗的花朵。」
「我還欠你一個人情,記得嗎?」
「我們一起去。」我說。
彌和低低喊了一聲,一直挎在背後的長刀已經出鞘。
「我運氣好,那天正好出門。」我的腦海里再度浮現出那座從天而降的城市,以及像逃離蟻穴一樣狂奔哭喊的人群。我躲在草叢裡,嗅到青草的氣息,聽到的卻是恐懼的叫喊,「塔羅浮城直接把整個城市都壓在了下面,逃出來的人不到三分之一,然後他們派出了雇傭兵和阿爾克那守護者部隊,把逃出來的人全都殺光了。」
「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聚在這兒?」她輕笑起來,「紅城和望沙不是沒打過,去年還為了搶地打過一戰,但是現在巴普爾把我們都攏到一起了,紅城,望沙,還有戰團。」
我夢到了灼|熱的海。
隨身沒帶什麼東西,來時穿的長褲和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烘乾了放在床頭,鉗子老大的手下甚至還把我和彌和的包裹也拿了回來——有明顯翻檢過的痕迹,不過我並不打算計較。
「你的確證明了你的身份……」岩鯤巨大的形體翻了個身,尾巴輕輕掃過灼|熱的湍流,「但是你的要求將使我喪失一個甚至更多個單體,這是很大的代價。相應地,我也會要求增加一部分代價——我們前往天空的船,將在二十年後出發,但我們已經沒有嚮導,因為再也沒有像你或者過去那些歲月里的那種人類了,我很高興在這裏看到你,那麼,你願意與我們同行嗎?」
四枚蠟燭的菱形代表「我現在安全但情況不明」。而彌和留下的五枚蠟燭則代表「我知道你在哪兒但是最近不要接頭」。
還有彌和。
她看著靴子的高跟,堅定地搖了搖頭,「行動不便。」
「不過,我想不出他要我在這裡有什麼用。」我調侃道。
我撲到桌子後面,彌和與那個女孩打成一團。那不是我見過的任何一種戰鬥方式,我扣住腰間的槍,卻根本沒辦法發射。她們的身體失去了人類的形狀,變成刀刃和矛槍,以及別的什麼致命而又難以形容的東西。我聽到那個女孩咯咯的笑聲,高亢而瘋狂。
我只有一次見過她那樣的表情,潔白的皮膚僵硬得像一張冰冷的面具。我知道她已經準備好了殺人,殺掉面前的每一個人。
「我懷疑她會因為嫉妒而幹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