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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雨季

重慶雨季

作者:綠天
「看看眼前的世界吧,劉梁奎。」盲歌手站在我面前,他身上的栗色光芒時而變換成網格,時而層層疊疊地上下翻飛,變幻莫測,他真心誠意地說道,「你想眼睜睜地看到這個世界崩塌嗎,地震和海嘯將席捲整個星球,將所有內存數據沖毀殆盡,隨之而來的瘟疫會給那些倖存下來的人們最後的致命一擊……」
小雨用令人驚異的眼神望向我,我感到無數的情愫從中噴薄而出,那些我從未見識過卻深感恐懼的情愫。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劉梁奎?」小雨睜大雙眼,逼近我。
我們出現在洪崖洞的亭子里,小雨的面龐在崖洞街道的橙色光芒中熠熠生輝,亭子將紛紛擾擾的雨的程式阻擋在外。「是的,劉梁奎,我創造了無數個你,在每一個我所躲藏的城市裡,他們都是誘捕協議,起誤導作用,以保證我的路徑安全。」小雨抽噎著說,「但是,劉梁奎,我沒有騙你。」
我辭去了日報記者的職位,重慶的雨季終於在一場酣暢淋漓的雨後結束了,炎熱襲來,兩江交匯,一股碧綠,一股褐黃,猶如兩軍對壘,野馬分鬃。重慶城的男人們開始下水放灘,他們順著江水往下游,到洄流的地方再上岸,比賽看誰放得遠。重慶話包羅萬象,幽默而粗獷,他們就這麼大聲叫嚷著在江濤里起伏,十分愜意。這是重慶的初夏。
栗色霧氣在我面前停下來,一條淡淡的淺色布匹一樣的帶子拖在栗色霧氣的背後,一直連接到盲歌手的身體里。守望者,當然,我是一名守望者,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呢。盲歌手的聲音說道,而他的身體仍舊在十步開外的魁星樓下彈唱,對此,我感到萬分驚異。
重慶的雨季遠遠沒有結束的跡象。
「你認識我?」小雨的話讓我對此萬分篤定。
我們開始沿著長江大橋寬闊的橋面奔跑,我緊緊地拽著小雨的手,在車流旁,我們像逆流而上的鮭魚。
「守望什麼?」
「我們得立即離開這裏,小雨。我們擾動了浮標,被通感者定位了。」我又提醒了小雨一遍。
不,不,他是想騙取我身上的密匙,他一定知道小雨將密匙隱藏在我身上,因此才……我這樣告訴自己,平復著內心的彷徨不安。
重慶城的雨大多出現在夜裡,而且連綿不絕。小雨制止了我撐傘的舉動,我們頂著霏霏細雨,像兩個魂魄一般爬上十八梯長長的石頭梯坎,穿過較場口和解放碑那些笑語盈盈的人群,他們的夜生活顯示出一股緋紅色。而小雨,她笑著拉著我,跟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渾身散發出綠瑩瑩的微光。小雨的綠色光芒像江里的貨輪撥開江水般撥開一片緋紅色,奮勇向前。
「這世界的可貴之處正是它所包含的愛恨情仇。這顆星球上的所有生靈,它們的每一次情感交融都在為這個世界做註解,即使是離別與死亡時的悲涼。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和權利撇去這一切。」我想我太拘謹了,語氣過於刻板生硬,小雨卻支著腦袋,始終笑吟吟地望著我。「我只是覺得累嘛,抱怨一兩句而已。」她說。
「我叫小雨。」她說話時就站在我旁邊,高高地仰起頭,雙手背在身後,挺起胸脯,並不看我,彷彿她要親吻懸挂在空中的某個東西,但怎麼也夠不著。
一股火紅色的色彩「噗」的一聲將下墜的小雨包裹住,那股色彩紅火焰般跳動著,歡呼雀躍,在急速下降中「噗噗」直響。漸漸地,這股焰火開始消退,有那麼一瞬間,我發誓,小雨赤身裸體地出現在濕地上空,手腳纖細,腰際深陷,頭髮狂亂飛舞,綠瑩瑩的微光從她身體里滲出,無數條深褐色的紋路由她的心臟向四肢蔓延,像有無數支筆在她身體上快速地勾勒著一株老樹的百年根須。緊接著,更多的筆出現在城市上空,小雨身上的脈絡向整個城市的上空蔓延,重慶城發瘋一般揮舞著濃墨重彩的交錯脈絡,無數林立高樓的微光被深褐色脈絡所構成的網格所分割,樓宇、跨江大橋、濱江公路、防洪堤壩、廣告牌,以及更遠處的重重森林,整個重慶城原有的形態開始解體,我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在一瞬間土崩瓦解,彷彿這個城市就是一攤水,在烈日的暴晒下迅速氣化消逝。
小雨身上綠瑩瑩的微光愈發的深,雨滴輕輕地濺在這些光壁上,破碎成無數粉塵。我猜她高興極了。
那是一部漫長的人類史詩,從宇宙創生到太陽系形成,地球上出現生命,人類直立行走,農業革命、文藝復興、登陸月球、第四次技術革命,直到最終在技術負效應面前,這顆星球土崩瓦解了,這顆星球的所有生靈都面臨毀滅,火焰和疾病在星球上肆虐。殘存的智者們設計了這個虛擬空間,它保存著人類的整個歷史過程,文化、語言、科技,對宇宙的感悟,巨細靡遺,無不記載其中。
「你是想問這個空間的真相嗎,木頭?」小雨打斷我,笑容燦爛,她又戳了戳我的胸口,「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你會知道的,因為這個真相就在這裏呢。」
「我沒有騙你,劉梁奎,我是一名守望者。」
「你相信她嗎?」
小雨不能告訴通感者真相,這就是她最孤獨之處。一旦通感者知道自己只是生活在一座墳墓里,沒有所謂的真實,他們將會發了瘋一樣地在網格空間中胡作非為。小雨沒有選擇,她只有逃,唯有躲避能挽救世界。
在我有關小雨的全部記憶中,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義無反顧地哭泣,震動天地,我感到她聲如裂帛的吶喊幾乎快將我撕裂。
我走過去低頭看小雨,「對,對不起。」
小雨就站在我租的那套房子銹跡斑斑的鐵門外,白牆黯淡無光,貼滿了各類廣告,層層交疊,其上布滿了小雞絨毛一樣的塵土,重慶的潮濕空氣在這裏的角落發酵成一股刺鼻的霉味。紅的藍的電線耷拉在梁下,黑膠布像腫瘤一樣裹在電線上,如幽靈的萬千觸手般懸在空中。這就像一幅飽經滄桑的水墨畫,小雨突兀地站在其中。
然而很少會有人注意到重慶的另一面,即她的細膩,她的祥和。這一點,完完全全體現在重慶那延綿數月的雨季之中,可以說,重慶雨季是我對重慶這個城市的另一面的理解和詮釋。
「你要看清楚哦,劉梁奎,看清楚這個城市,以及這個世界的本質究竟是怎樣的。」小雨顫動著嘴角,試圖給我一個笑容,但是沒能成功,我分明看到她的睫毛上掛著亮晶晶的淚珠,無比刺眼。
這段日子里,災難瘋狂地肆虐著這顆星球,北歐的地質運動異常劇烈,火山相繼爆發;加勒比海海底的突然塌陷,導致大量海水倒灌進巨大的海底地洞中;上百次航班在平流層內遭到紊亂氣流的襲擊,其中的數十架再也沒能飛抵目的地,它們要麼消失了,要麼墜毀在高山和海洋中;有證據顯示,禽流感和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症正在發生史無前例的恐怖變異,它們相互間交叉繁衍,新的病毒正在悄然無息地沿著商路傳向世界的各個角落。
「沒有,因為你也是守望者。」
小雨站起來,張開雙手,我的心咚咚直跳。一個有力的聲音向我內心傳達著這樣一個信息,我就快接近真相了,可心中另一股力量卻極力地抵觸著這一切。小雨低頭看著我,劉海在「呼呼」的江風中波浪一樣上下翻滾。
有關網格空間的故事就是如此簡單,但是驚人的漫長。根本沒有什麼通往真實世界的密匙,因為真實世界也是一片虛無,這裏保存了人類的靈魂。而小雨,她是這座墳墓的守望者,億萬年來,她獨自守候這裏,默默地忍受著孤獨,等待可能的未來某一天,有一個文明從外部開啟這個空間,他們將會看到人類文明在宇宙中的努力和掙扎,也許他們會望而生畏,九九藏書也許,只是淡淡地一瞥。小雨不在乎,她只是個守望者。
這,是一座墳墓。
小雨淚眼婆娑地望著我。「你記得我了,劉梁奎。」她抹了把淚水說,「我們走吧,但是不需要離開這個城市,這裏最危險,也最安全。」
「放我下來,劉梁奎。」
小雨繼續親吻著那停留在空中的無形物體,似乎一早就知道我的名字,她緊閉雙眼,十分專註。我則痴痴獃呆地盯著她,毫不避諱。她將短髮扎在腦後,劉海在她臉前胡亂翻飛,連帽衛衣的胸口上是超人的S圖案,黃底紅字。恍惚間,我彷彿看見無數水滴從江里升起來,泛著綠瑩瑩的光芒,將她團團裹住,但是眨眼便消失不見了。我們相互沉默著,像老朋友那樣,並未覺得絲毫的尷尬。
魁星樓的燈光下,重慶的雨再一次不期然到來,極其凜冽。
我開始讀取它。
「是嗎,那我為什麼不動手呢?」
又是一陣「嘟嘟」聲后,小雨低頭站到我跟前,抬起眉頭偷偷地看我。
這一刻的我,是我這一生都無法原諒的。
我緘默不語。小雨又沖我笑笑,沒等我回答就轉身跑了。
我對此毫不關心,仍舊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我不苟言笑的生活。自從那次在江灘上,小雨無聲的啜泣之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即使是她的氣息,她的數據所映射出的熒熒綠光,也再未出現在我眼前。她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最終得出了這個結論。我相信,小雨的消失與盲歌手有著莫大的關係,因為盲歌手的出現,對於小雨而言,我便變得毫無作用了,我再也不能幫助她迷惑那些守望者。小雨應該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這麼認為的同時卻又十分想念她,我希望能在碼頭上再次看見她親吻江風的美麗畫面,我想我不會質問她為什麼要欺騙我,我不會咄咄逼人地將那句她常常問我的話「你還記得我嗎」還給她,我只會獃獃地看她,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我們並肩而坐,看江水漲落,宇宙生滅,無論她曾怎樣對我。
「那究竟是什麼,小雨?」我聲嘶力竭地吶喊。
「我只是……」我吞吞吐吐。
碼頭上的貨輪滿載著沙石順流而下,密集的霏霏細雨打在小雨的臉上,我看不出她究竟是不是流淚了,是否在心底無聲啜泣。我繼續在空中編碼另一條路徑,延長盲歌手和他的同伴找到小雨的時間。
我怔怔地看了片刻才恍恍惚惚地說道:「我叫劉梁奎。」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像卡住的磁帶般,堅硬而生澀。
「嗯,對啊,我當然看得見。」
我怕得要命,渾身戰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小雨是這個網格空間的守望者,她可以通過更改程式和數據來維護這個空間的穩定。但這並沒有阻止通感者的覺醒,這個空間中有為數不多的通感者,通感是網格與虛擬空間的巧妙映射,通感者中的一部分智者發現了其中的奧秘,他們成為了這個世界神一樣的存在。那是近幾十年的事,直到計算機問世,通感者中的智者才找到這之間的關係。不安與彷徨迅速在這些通感者之間蔓延,因為虛無對於他們而言是如此的難以接受。通感者甚至沒有過多地利用通感來改變世界或者謀求統治地位,這一切都毫無意義,通感者將這稱為「大於二進位」。是的,毫無意義。阿蘭·圖靈曾為此吞食了在氰化物中浸泡過的蘋果而自殺,他厭透了這些。
你真的相信她嗎?
「有我的嗎?」
我低頭看著自己,小雨戳在我胸口的食指變成一隻手掌按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我推出去,力道湧進我的胸腔內。「你是一名守望者,劉梁奎。」她吶喊著。
「我聞到麥草香呢。」
一團淺淺的栗色在魁星樓的燈光中飄蕩,我感到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撲面而來。
記憶如決堤洪水般漫上來。
「因為他們在我身體里編入了浮標程序,你到橘子堡后他們會立即察覺的。」我說,「他們向每一個你所創造的誘捕協議揭露你的真相,包括我,他們在我們的程式中添加浮標的代碼,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能在澳洲找到你,他們已經對你所編製的所有路徑了如指掌,你所創造的誘捕協議變成了他們撒下的巨網。」
小雨擰著眉頭,用雙手撐起瘦小的身體。「對不起,劉梁奎,這次出現得這麼狼狽。」她哽咽著,聲音戰慄。我看見她腹部的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淌,綠瑩瑩的光芒虛弱地閃爍著,同樣閃著綠光的碎片狀數據如飛蚊一般在她身邊盤旋,它們正為小雨修復創傷。
「連你也相信了他們……」小雨偎在我懷裡,目光空洞地盯著我。我聽不出這話是疑問還是感慨。
兩個禮拜過去了,重慶的雨季持續著,這個城市如一塊吸足了水的海綿。
「我們得立即離開這裏,小雨。你剛才墜橋時將自己的數據進行了分解與重組,通感者立馬就會發現。」
小雨又是粲然一笑,對此不置可否。
我在心裏告訴自己,我看不見小雨所說的東西,這些色彩有什麼意義嗎,它們很漂亮,我甚至能漸漸分辨出不同色彩和形狀所代表的事物、氣味以及觸感,但是除此之外,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看到我只是分散在這網格的海洋中的一粒沙塵,我眼前這個閃著綠瑩瑩光芒的人,是小雨,她具有改變世界的能力,是她把這些毫無意義的碎塊拼湊在一起,並給了我名字。
我默默地又試了一次。
劉梁奎。
「而這把密匙就隱藏在你身上,劉梁奎。」這是我記憶里,小雨最後說的話,她滿心歡喜,幾乎是將所有的希望與信任都給予了我。我知道,小雨需要一個依靠,與她一起走下去,就像亞當用肋骨創造了夏娃,同時她希望我能完成守望者的任務,她就像一個龐大帝國行將就木的統治者,到了不得不將權力交接給他的子嗣的時候了。
「今天稿子出了點問題,剛改完。」我盯著她濕漉漉的劉海兒,「你淋濕了,小雨,跟我進屋擦擦。對了,你怎麼知道我住在橘子堡?」我語氣平靜。
那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小雨,但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下一次看見小雨時的慘烈情境。
「你是學生嗎?」我問她。
不,劉梁奎,你怎麼可以這麼想呢,你難道這麼快忘記了她給你帶來的歡笑嗎,難道忘記了她如精靈一般給予你這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野生動物以生存的陽光和力量?你如此輕易地相信了這個盲歌手,而選擇懷疑你那曠野里的精靈?不要否認,你懷疑小雨了。你不該這麼想,劉梁奎。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色彩,它們輕紗一樣拂過。「哦。」我最終淡淡地說道。
「不止哦,小雨,那些無形的情愫和味道,在我眼中都能以色彩的形式呈現出來。」我提醒她道。
我抿嘴笑笑,表示著自己的歉意。
小雨抬起頭,喉嚨里發出「咿咿」的嘶啞聲音,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她掄起拳頭用力捶我的胸口,淚水如決堤的江水般泛濫成災。小雨沉默地長久啜泣著,身上的熒熒綠光跟著她瘦小身體劇烈抖動。我的心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撞擊,我能聽到她聲嘶力竭地吶喊聲:「劉梁奎,你知不知道,他們已經對我了如指掌,一旦這些通感者找到了所有隱匿的通道,這是遲早的事,他們有的是時間,到那時,劉梁奎,我將暴露在通感者的攻擊下,我希望你能熟練地掌握在這個空間里遊刃有餘操縱程式數據的本領,因為這裏需要你來守護,你是一名守望者。」
我在較場口一帶上班,做日報記者,終日的工作就是與文字打交道,描述各色小人物悲歡離合的故事。我用很便宜的價格在十八梯的橘子堡租了套房子,那裡屬於下半城,不知你是read.99csw.com否能想象出一個城市最破敗不堪的一面,總之,十八梯就是這樣的地方。那棟老樓又舊又破,年代久遠,我甚至相信那是民國時建起的,深褐色的磚塊裸|露在外,江水的潮濕氣息順著半島上隆起的地形湧進來。
小雨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那種極度張揚而又異常倔強的人,像一株直挺挺的高大桉樹,這與她瘦小的身軀相去甚遠。
「哎呀,不是這麼一回事。你不相信我,劉梁奎,你真是一塊木頭,朽木。」小雨頓時氣得直跺腳,「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通感的,你怎麼就不懂呢?」她急得眉毛都豎了起來。
小雨總是在電子錶的催促下消失,跟我在一起的時間時長時短,沒有任何預兆。她的消失既突兀又迅速,有一次甚至眼睜睜地消失在輕軌車廂里的人群中,我找了許久仍舊毫無蹤影。
我沉默著,滿心以為只有學生才會說出那種看「江水漲落,宇宙生滅」的浪漫話。
你錯了,劉梁奎,一直以來,你都被小雨的謊言所迷惑,你只是她無數個誘餌中的一個,一個誘捕協議,跟洛杉磯、北京、開羅、悉尼,任何一個城市的誘捕協議相同,是她創造出來迷惑我們的煙霧。她賦予你們不同的名字,劉梁奎、阿瑟、尼古拉斯、雪莉、小川保仁、阿卜杜拉、桑賈伊……但是你們的出現有著相同的使命,那就是,作為她遍布這個網格空間的觸手,從而攪動這個灘涂汪洋,擾亂我們所布下的浮標,以此湮滅自己的蹤跡。盲歌手,或者說這團栗色霧氣,他快速地述說著,咄咄逼人,我感到雙腳無法動彈。
「看見什麼?」
羅漢們走下他們的「寶座」,周身泛著褐色或栗色的深色調光芒,他們的龐大程式逼向我們。
——曇花冢
我發現自己是如此厭惡這座城市,從心底深處憎惡她,她的雨季長到咽喉失聲,滿是回憶。於是我下定決心逃離這個城市,以最快的速度,我要穿越秦嶺,穿越大西北的荒漠,穿越無垠的中亞草原,消失在這顆星球色彩雋永的綺麗畫卷中……
可是有一天,虛擬空間里的通感者覺醒了,他們意識到了這個空間的虛無,他們認定了真實世界和通往真實世界路徑的存在,於是,守望者變成了眾矢之的。
不不不,劉梁奎,你錯了。心中的另一個聲音再次響起,你只是小雨所有誘捕協議中的一個,是她所釋放的迷霧中的一個小顆粒,她對任何一個她所創造的「顆粒」都是如此。你對於她而言並沒什麼特別。
小雨將頭從我胸口抬起來,她的傷口還沒有完全複合,無數數據碎塊圍繞著她。她默默地看著我,抽泣逐漸平復下來,淚水混著雨水將她的劉海緊緊地貼在額頭上,她打量著我的臉龐,目光游弋著,我感到溫和無比,像她用雙手撫摸著我。
我對數據的堆砌重鑄,以及程式的編輯都還不是很熟練,是的,如果他是為了獲得密匙而來,我根本就招架不住。我身上根本沒有通往現實世界的密匙,小雨是這個空間的「突變」,她不是什麼守望者。
小雨在我面前站定,有些吃力。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竟抬起頭沖我粲然一笑,那一笑,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底,雖然我那時並未意識到,但是,那卻是我這一生見到的小雨最後的笑容。她沒有勉強作出那個笑容來,我能感受到,我猜她幾乎是將自己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幻化成了那副笑顏。這對於我而言是莫大的諷刺。
我在途徑每一個城市都編寫一條路徑,我有一個電子錶的程式,每當有危險臨近,它就「嘟嘟」作響,我就會發動引擎,飛也似的衝進那些隱藏的路徑中,逃離那裡。
「通感?」
那就是這個空間的真相,也是重啟空間的關鍵。
小雨瘦小的身軀漸漸縮小,我沒辦法穩住自己的身體,我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突然間失去了一切聯繫,我永無止境地向後退去,羅漢寺的程式在我身旁迅速掠過。
「為什麼你要騙我,你在每一個城市都創造了一個我,你也根本不是守望者,而是這個空間的覺醒者,是你在破壞這個空間,擾亂它的運作。」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冰冷,像從天際飄來一般。
守望者?不,小雨才是,我也是,你是,你是一名通感者……我後退兩步,認為自己就快停止呼吸了,我得逃離這裏。這名通感者顯然將自己偽裝起來,而且跟蹤我和小雨很久了,竟連小雨也沒有察覺,他究竟知道多少有關我身上密匙的事,我還不得而知。
江水舔舐著石灘上裸|露的鵝卵石,厚重的腥味從寬闊的江面飄蕩過來。我發誓,我在心底聽到了小雨聲如裂帛的哭喊,伴著轟隆隆的江濤聲,如此驟然,猶如滾滾春雷。
小說中,與《穆天子》相同,仍舊延續了毀滅與重生的主題。有朋友問我,你怎麼老是想著毀滅世界呢,我愣了半天,告訴他,當然是為了重生啊。只是這一次,我讓一個叫小雨的瘦弱女子承擔著這樣的巨大責任。
我想啊,小雨,我在心裏告訴她。我想問你為什麼每次都突然出現,然後在一陣「嘟嘟」聲后立刻離開,想問你究竟是誰,問你為什麼認識我,卻又從不告訴我,但是我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就像我知道這一切的原委,只是不願承認。
「相信可以通過眼前的色彩看到世界的本質。」
「對啊,對啊,這叫通感。是一種味覺、聽覺、視覺、觸覺、嗅覺發生聯覺的現象,一個城市都找不出幾個具有通感能力的人,能洞悉通感背後本質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宇宙燃燒所殘留的灰燼均勻地散布在網格空間中,我遊盪其中,沒有感受到小雨的氣息,甚至沒有任何一個意識存在於空間中,一股巨大的恐懼和孤獨感襲上心頭。
「相信什麼?」我問。
一瞬間,包括視野盡頭的億萬星辰在內的萬事萬物的網格都消失了,他們以數據的形式靜靜地躺在空間深處,重慶城的凜冽輪廓再次浮現出來。
小雨擋在門口,目光在我臉上左右游弋,她打量著我,「我們出去吧。」
「嗯,也是哦。」小雨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狀。
「靈魂吧。」
小雨隨即轉過來,緊蹙眉頭,一臉嚴肅地正色道:「我是守望者。」
我感到擔心,不知為何,一種再也無法見到小雨的不祥預感漸漸籠罩住我。整整兩個禮拜,小雨蒸發了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如她從未出現過。我獨自遊盪在碼頭、江灘、跨江大橋、隧道、羅漢寺,乘輕軌來來回回,心中無比彷徨。
「哦,真可惜。」我淡淡地說道,盡量裝作不以為意。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始終相信,小雨是夢一樣的存在,是我所臆測出來的精靈形象,伴著我度過這城市裡的寂寞時光。我像一個不苟言笑的野生動物,獨自在曠野里逡巡不前,而小雨則是曠野上出沒的精靈,她創造雨雪風霜,在遼闊的荒野里種上綠油油的草和荊棘樹,她一揮手就出現一片谷地,溪水叮叮咚咚——是她讓這座城市豐|滿起來。
我下意識地拒絕從他口中流淌而出的城市名稱,像抗拒某個打算傷害我的敵人。
我感到小雨像極了一面鼓滿風的風箏,在空中翱翔。我直愣愣地看著她往下墜,一陣暈眩,彷彿跳下去的人是我,橋下的濕地如一隻巨掌向我撲來,天地顛倒。
以上的一切都是我所拼湊出來的圖景,小雨從未跟我提起過,也許是我對於責任的懼怕,使得小雨不願意過早地讓我承擔這一切吧。我並不知道它與真相相差多少,但是,我堅定不移地相信著。
「轟」的一聲,一個身影在我房間中閃現出來,一道裂縫橫亘在網格中。是小雨,她像是個棒九九藏書球般被快速擊打出那道裂縫,猛地撞在我的木質餐桌上,餐桌如坍圮的石牆般攤在地上,碗筷紛紛砸落。
「我是誰?」我曾經這樣問過小雨。
我們在魁星樓逗留了一會,那裡有個背著吉他唱民謠的盲人流浪者,他的大包攤在地上,墨鏡泛著堅毅的亮光,琴盒裡躺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在魁星樓五光十色的燈光中,流浪者神情專註,他高亢的嗓音從又破又舊的音響中流淌出來,變換成深淺不一的橙黃色,蕩漾著,像霧氣在風中搖曳般,頻率時快時慢,歌聲中的孤獨感不斷撞擊著城市的緋紅色,我隱約聽見「鏘鏘」的撞擊聲,十分有力。周圍的人並不多,他們撐著五顏六色的傘。
我為自己買了一輛摩托車,國產250,高速巡航能力很不錯,我把車身刷成了橙色的虎皮花紋,又做了些改裝,在車尾裝上貨架掛邊箱。

創作手記:

我催促著眼前熒熒綠光。
就像我所猜測的那樣,之後的某一天,小雨又出現了。
這種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小雨終於笑吟吟地轉過臉來。在我對小雨為數不多的記憶中,自始至終,都是這張笑臉向我詮釋著她的種種任性和矯揉造作,甚至一切淚水與彷徨。
事實證明,我的恐懼與擔憂都是正確的。
我相信,在這期間,小雨沒有出現在橘子堡、碼頭或者較場口,以及重慶的任何一個地方,這是由於通感者對小雨的追捕更加激烈的原因。通感者對數據的大量更改已經具象化映射到了生活中,中亞發生了幾次小型地震,紐約和新德里的人目擊到不明物體從天而降,太平洋里一股史無前例的強大颶風正在形成……
那盲歌手的氣息從背後傳來。我抱著小雨站在羅漢堂的過道里,周圍的羅漢們抖動著金燦燦的光芒站立起來。「你相信她嗎,她曾用相同的謊言告訴她所創造的所有誘捕協議,她只是利用你們而已,劉梁奎,你在她眼裡什麼也不是。」
我看到一股綠瑩瑩的光芒驟然亮起,照亮了這個空間,盲歌手和其他羅漢的程式散發出一股恐懼的氣息,五彩斑斕的網格空間瞬間便被這股綠瑩瑩的強烈光芒所籠罩,那彷彿就是這幅畫的基調,無處不在,又猶如一股潮水沖刷著世間萬物。當地球以及這個空間里的億萬星辰都消融在這抹熒熒綠光中時,它開始解體,從羅漢寺開始,解體呈輻射狀迅速蔓延至空間的每個角落。
小雨並沒有告訴我,通感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曉了她的存在,從那時起,全世界的通感者自發形成組織,在網格空間中編寫無數的浮標為他們定位小雨的位置,他們將自己偽裝起來,尾隨她,洞悉她的漏洞。小雨說,她握有走向真實世界的密匙,這就是他們費儘力氣追逐她的原因。
「嘟嘟嘟……」一陣清脆的電子聲突兀地傳來。小雨抬起手腕,在碩大的橘色電子錶上摁了一下,「嘟嘟」聲這才停下來。「糟糕,這麼快,我得走了,劉梁奎。」她迅速站起身,彷彿有什麼急事,「你會記得我吧?」她抬頭望著我。
我開始在小雨的幫助下逐漸掌握網格空間的法則,比如如何運用無關緊要的冗餘數據砌築完整的物體,一本書或者一艘船。
宇宙漸漸地顯示出我熟悉的模樣,各種斑雜的色彩蕩漾其中,地球上生機勃勃,人們過著他們波瀾不驚的生活,城市永遠都燈火通明,雕樑畫棟。一切都回來了,除了小雨。
最後,我為故事披上賽博朋克的外衣,設計出一個宏大的虛擬數字世界,至於為什麼,答案是,永遠保持著懷疑世界的態度,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
羅漢寺像玻璃般破碎,我竭盡全力試圖去幫助小雨,也許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我才不管真相是什麼,我也不在乎什麼真實與虛無,我對小雨的質疑在世界瀕臨毀滅的剎那間蕩然無存,我痛恨自己遲遲沒有明白這一點,沒有明白小雨對於我的意義。
橘子堡的輪廓剎那間變為網格和數據所堆砌的程式,我抱著小雨順著我編碼出的路徑滑去,一陣尖聲鳴叫后,碼頭出現了。
小雨手腕上的電子錶再一次「嘟嘟嘟」響起來,那是她將要離開的信號。「我得走了。」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身上綠瑩瑩的光芒逐漸黯淡。她轉身衝進崖洞泛著濃烈橙光的街道中,一瞬間,瘦小身軀就消融其中。
我們站在洪崖洞最上面一層,江水映襯著崖洞上街道的光芒,像水中無數發光的魚,傾巢而出。
「不,沒有,沒有你的靈魂。」她說。
我就是這麼輕描淡寫地述說著自己的背叛與無情的。
那天之後,我開始獨自摸索,每晚下班都站到江邊,聽江濤翻滾,看五光十色的霞光在眼前掠過,然後融進這滿世界的彩色霧氣中,尋找數據流動、程式更迭運行的規律。我像一名泅渡者,在翻滾的江水中尋找平衡,試圖自由地漂浮其中,抵達彼岸。
小雨的瘦小身軀也在一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綠瑩瑩的如重慶冬霧一樣的光芒,以及縱橫交錯的網格。重慶城也如此這般,一片虛無,跨江大橋在我腳下蕩然無存,我分不清天與地,在一團亂糟糟的彩色墨跡間惶然不安。
「不,你是想盜取我身上的密匙。」我依舊反抗著。
我猜小雨早已預感到重啟的一天即將到來,因此,她才取下自己的肋骨,創造了我,並創造出無數誘捕協議從而迷惑通感者,以保護我的安全。
我開始在較場口那一帶上班,做日報記者,終日的工作就是與文字打交道,描述各色小人物悲歡離合的故事。我用很便宜的價格在十八梯的橘子堡租了套房子,那裡屬於下半城……
湛藍色火焰開始褪去,首先解體的是我的四肢,它們像融化的冰雪般順著石灘中的縫隙流淌消失,無處尋覓。
我開始對這個網格空間進行重新構建,那花了我不少時間,胸膛里那塊泛著橙色光芒的模塊幫了不少忙,它記載了人類世界的一切細節。網格空間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數據碎片,我小心翼翼地對它們進行重鑄,像個雕塑家。
小雨每次出現與消失都是那麼急促與匆忙。她常常在碼頭等我,望著轟隆隆的江水。偶爾會從人群中躥出來,或是在十八梯的巷道中穩穩地站著。「劉梁奎,你還記得我嗎?」她總是這麼說,然後笑嘻嘻地戳我的胸口。
我知道,小雨編製並運行了對這個空間進行重啟的程式。
「不只是音樂哦,還有各種物體,諸如流水、聳立的高樓、賓士的汽車、橋樑、行人,他們都各自散發著自己獨特的光芒。」
我聳聳肩,目光瞥向大雄寶殿的尖角屋頂,琉璃瓦上光澤飽滿。「嗯。」我小雞啄米般點點頭。
我是一名達摩流浪者。
「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劉梁奎?」
「你看得見,對吧,劉梁奎?」我們沿著臨江路往洪崖洞的方向走,路邊的火鍋店依舊熱鬧非凡,觥籌交錯,百貨商場里燈影晃動,小雨抬頭望著我說。
我重新拾起四肢的數據,準備從頭再來一次。湛藍色火焰燒到胸口的一剎那,我看見小雨的笑容已演變成了滿面淚痕,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雨哭成這樣。她毫無聲息地啜泣著。
「你要試著控制這些解體后的數據,劉梁奎。」小雨站在一旁,雙手背在身後,「不能這樣任由它們流到空間縫隙中,這痕迹太過明顯了,通感者在上千公里之外就能嗅到。」
「劉梁奎,有時候我真想撇下所有一切,紛繁與嘈雜、悲慟與情愁,世界上就只剩我們倆,看江水漲落,宇宙生滅。」她邊說邊坐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她竟如此瘦小,猶如一隻麻雀。許多年後我仍感到不可思議,她這般弱小的身軀究竟是如何支撐起這麼沉甸甸的責任,以及read.99csw.com蘊藏如此巨大的能量。
深夜,我坐在橘子堡那棟破舊的老樓里,收音機里正放著電台歌曲,是槍炮與玫瑰的經典老歌《Don't cry》。我暗自猜測著,如果說,這雨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哭泣,那麼毫無疑問,這個人大概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且哭幹了她一生的淚水。
我拾階而下,在鄰近江邊的一級梯坎上坐定。涼極了,江面上刮過來的風腥味十足,和著江北岸黃的綠的光撲面而來,每每如此我都會禁不住地戰慄。江面晃動著,像醉漢的呼吸般急促,固定在岸邊的一排平底躉船也隨著這呼吸一起一伏,像極了地里的麥苗在風中飄搖,「簌簌」地響。
我的視野越發寬闊,數不盡的事物在我眼前出現與消失。城市和鄉村、廣闊的田野、起伏的山巒、汪洋、冰川,它們次第地幻化成斑斕墨跡,最終,由地球開始,以太陽係為中心,猶如一場驚天動地的爆炸般,億萬星辰呈輻射狀被這股網格吞噬。
我頓了頓,「守望者?守望什麼?」
她咯咯地笑著轉身跑開了,迅速被夜色所包圍,彷彿突然間消失一般。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的某種獨特味道,像雨後的土壤和著薄荷香,這味道隨著江風逐漸從我身邊向四周飄散。那時候,我還沒有絲毫的擔心,擔心小雨不會再出現。我有一種莫名的把握,或者說是預感更加恰當,小雨將在我的生命中出現無數次,且無可取代。
清明未至,重慶的雨季就已經攻城略地般侵入這座城池。細雨濛濛,恰如其分地勾勒著這個城市高低起伏的輪廓,古怪而又富有崢嶸感,極其凜冽,無形間竟使得這座本就霧氣重重的城市愈發朦朧。
「學生?真是令人失望啊,劉梁奎,你竟然認為我是個學生。」小雨將雙手直直地擱在蜷起的膝蓋上,撅起嘴嘟嘟囔囔地說道。
這個全新的世界里沒有任何聲音,但是我感受到了小雨的氣息,她在一片虛無中問我:「你看到了嗎,劉梁奎?」一股綠瑩瑩的微光出現在我面前,無數碎片狀的網格圍繞著它,快速地飛舞。
我沉默了。城市鋪天蓋地的光芒隨著江水涌動,一股朦朦朧朧的橙色霧氣從江面升起來,像氤氳的山谷,背後的車流如夜裡的蝙蝠般,從隧道里魚貫而出,拖著條長長的斑斕光帶,江岸上的摩天輪巨槳一樣攪動著這城市燈光所組成的灘涂海洋。整座城市猶如一口燒制燃料的大鍋,蒸騰而起的氣息繽紛無比,它們在空氣中交織、糾纏,像雲彩一樣在風中變換著各式形狀。
由此我知道,小雨的內心深處其實是無比脆弱的。她在凶神惡煞、面目猙獰的羅漢面前,露出前所未有的憂傷與惆悵。她拒絕數羅漢以測吉凶,只是默默地在大殿外的香爐前進香。那之後,小雨依舊笑嘻嘻地在我面前蹦蹦跳跳,但是她的笑顏已無法掩飾心底的軟弱無力,她笑得越肆無忌憚,內心的彷徨就越讓我覺得撕心裂肺。
有一次休假時,小雨出現在白晝,於是我們去了羅漢寺,她跪拜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非常虔誠。「你是佛教徒嗎?」我問她。她說她相信所有的神祇,相信每一種宗教,不為什麼,只是精神寄託,她希望他們中的某一個可以真真切切地保佑她。
「你仍然不相信我,劉梁奎?」
「你看到了嗎?」
小雨將頭埋進我懷裡繼續猛烈地啜泣,我感受到她身體的抽|動,雨水砸在羅漢堂琉璃屋頂上發出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
「劉梁奎從來就沒有認真地對待過它們,我想讓他看到這個城市的本來模樣,為什麼他卻不相信呢?」小雨低聲述說著,我聽見她隱約啜泣的聲音,周身散發出流動著的黯淡光束。
「你真的相信她嗎,把她放下來,劉梁奎,沒人會傷害她,我們只是需要她交出密匙。」
重慶的最後一場雨異常猛烈,我甚至懷疑只消一夜之間,這雨就能將江河灌滿。
「你叫劉梁奎哦。現在開始,你也是守望者啦。」小雨的笑容從未改變。
「對對對。」小雨幾乎是歡呼著說,「劉梁奎,你知道嗎,這些色彩是這個城市甚至於這個世界的本質,要是你用心觀察,就會發現宇宙的真實模樣。」
「我……」我想說我明白了,卻又不願意說謊,「我想我會明白的。」
「靈魂吧。」
「為什麼?」小雨問。
在我懷疑小雨是否真實存在並出現過的時候,一個盲人流浪歌手向我證實了她的真切存在。
「那麼……」
「我應該記得你嗎?」我反詰道。
我走過去,感到自己的內心如此歇斯底里。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的思維停滯了,它機械地為我播放我這短暫一生的種種圖景,全都是小雨和這個城市的種種畫面,沒有聲音,像一部默劇,它流動著,越來越快,最後竟如一列火車般疾馳而過,小雨的笑容和眼淚瞬間模糊一片。我甚至在腦海中伸出雙手,試圖拽住這列疾馳的列車。
我同往常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下班回橘子堡,我住在最上面那層,其間有幾層樓道的白熾燈壞了,我收好傘,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上樓。這裏住的大多是孤寡老人,他們一生都待在十八梯,生於斯,長於斯,見證著重慶城的盛衰。
「去哪?」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小雨就撲過來拽著我的手,幾乎是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將我往樓下拖。
我的身體里迅速升騰起一股紅火色烈焰。你是誰?我像受驚的貓般豎起全身的毛髮。
「這是一個數據的世界,世間萬物都是程式和數據的更迭,它遠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廣袤,這就是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空間的本質。」
小雨所散發出來的光芒瞬間無以名狀,它們瘋狂地抖動著,綠光時而閃亮時而黯淡,變化頻率飛快。她向前傾倒,極其緩慢,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她張開雙臂迎向江風的畫面在我面前一幀一幀地掠過。橋下的珊瑚壩是江心裸|露出來的一片寬闊濕地,雜草叢生,四處都是亮晶晶的水窪。
「我能做什麼,我只是個誘捕協議,我是她所有創造物中的一個,我能做什麼,哼,你們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我打斷他,有氣無力地說道。魁星樓外的車流沖刷著這城市的斑斕光彩,我徹底迷失在了這個盲歌手的語言中,我在心底狠狠地抽打自己。很多年後,當回憶起這一刻時,我將這一切都歸咎於我對小雨熱切無比的愛,而不是我的無情無義。
並非我極其健忘,正如我所說,是我心底的某股強大力量竭力阻止我記起這一切,阻止我看清通感背後的真相,因為這真相太過虛幻,是如此的不真實,並且將我推向巨大浪潮的最前端,讓我直面諸如責任、人類、靈魂、守護這樣的偉大詞彙。我感到力不從心。
幾乎過了夜裡十點,我才下班回橘子堡。從建國會紀念碑踏進鯽魚鱗片一般密密麻麻的梯坎,宛如進入時光隧道一般,一切瓊樓玉宇與燈紅酒綠都一瞬間退向遠方,彷彿被深深埋葬。穿過延梯而下的一排排茶館、理髮店和飯館,光影斑駁,錄像廳里傳出此起彼伏的槍聲,遙遠而靜謐。我上樓換了身衣服,將白襯衣扔在藤椅上,給自己煎了兩個雞蛋,就著麵條吃了,匆匆收拾完后,就出門去了碼頭。
深吸一口氣,一股湛藍色的火焰從腳底升起來,攀附在我裸|露的身體上。那是必不可少的解讀過程,這些藍色火焰需要記下我的所有數據,以便重組時不致出錯。至我來到這個世界開始的所有一切悉數在我面前流淌而過,它們大多跟小雨有關,她的瘦小身軀始終出現在這些畫面中,令我目不暇接。
「有我的嗎?」
那是我再一次去魁星樓,試圖尋找小雨的蹤跡,那個戴墨鏡的盲歌手仍舊背著吉他端端站在那,幾張皺巴巴的https://read.99csw.com鈔票躺在琴盒裡,就彷彿一切都不曾改變,還是我上次看見他的樣子。他的歌聲在我眼前幻化成一片搖曳著的橙黃,稀稀拉拉幾個人站在周圍。
「我會記得你的,你叫小雨。」我堅定地說。
重慶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城市,她的江水昏黃,她的夏季酷熱難耐,她隆起的地形像一個個晚期的腫瘤般高高聳立。乍看之下,重慶似乎拒絕著一切溫文爾雅的事物,始終手握著火辣、豪爽、耿直、剛烈、強悍、外露這樣的詞彙,這些詞適用於形容重慶的男人和女人。
小雨輕如鴻毛,我將她抱起,在網格空間上編寫程式,打開通往碼頭的路徑。「不,小雨,他們立即就會找到這裏。」我幾乎是面無表情地說。
一艘貨輪慢吞吞地從江下游駛過來,「突突突」直響,像老態龍鍾、滿面皺紋的老頭,喉中發出一陣陣猛烈的咳聲。
「你是一名守望者,劉梁奎。」小雨伸出手用力戳了一下我的胸口,「我的確騙了你,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密匙,是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存在著一個真實的世界,而我又不能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所以,我欺騙了所有人,我欺騙這個世界說有一把密匙可以打開通往真實世界的隱秘路徑,但是,其實根本就不存在所謂密匙。」
火焰迅速在我身上熄滅。
我們乘輕軌上上下下地跑,較場口、臨江門、大溪溝、佛圖關,歡樂無比。她喜歡趴在窗戶上,看流光溢彩的城市燈光。過江纜車從頭頂緩慢滑過,跨江大橋上車流涌動,車廂的微微顫動,任何事都可以引來小雨一陣「哈哈」大笑。
我的心劇烈地動搖著,像狂風驟雨中的扁舟。
小雨是一名守望者,我想象著她為了逃離通感者的追捕,守護人類的靈魂,日日夜夜地奔波在這個網格空間中,感到一陣心悸。
我的進步不是太顯著,對此,小雨雖從不表現出來,但是我能體會得到。她總是用笑容鼓勵我,即使是責備,她也只是用力戳著我的胸口說:「劉梁奎你是個木頭。你要學會分解和重組自己,劉梁奎,你就像水,可以以任何形狀出現,也可以幻化成霧氣。」我們站在橋下江邊裸|露出來的石灘上,防洪堤壩高高聳立著,凌晨時分的重慶城澄澈無比,昨夜的雨將這個城市淋得軟綿綿的。
斑駁街道終至清冷/埋沒撐傘的人群/忙碌的/渡口/輪船/昏黃江水/今年/重慶的雨季長到咽喉失聲
她轉過身,頓了頓才回頭望著我,「劉梁奎,你怎麼從不問我為什麼呢?」她大睜著雙眼,鼻翼翕動。
那一晚,江水昏黃,蕩漾著城市的破碎光芒,無比耀眼。我決心守望這個網格空間,僅僅是為了小雨那綺麗如火焰般的美麗笑容。
小雨驀地轉身,從我身邊跑開,衝進石灘深處,一團火紅色的焰火將她裹住,然後「噗」的一聲便消失了。
突然間,收音機里迸發出時斷時續的「嗞嗞」聲,Axl Rose的嗓音極其怪異,彷彿口中含著一口水。片刻間,收音機中的「嗞嗞」聲陡然演變為狂風驟雨般的巨響。
接著我們閃現在羅漢寺的五百羅漢猙獰無比的臉龐的包圍下,我重重地撇了它們一眼,不寒而慄。小雨臉上的雨水順著她消瘦的輪廓滑下。
那天夜裡,小雨在較場口外的建國會紀念碑那等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雨剛停了不久,路面閃爍著破碎的城市燈光。我們乘輕軌在黃花園站下,步行穿過石黃隧道,小雨極其興奮地在昏暗的隧道里奔跑,她衝著過往的車輛做鬼臉,唱那些我沒有聽過但是輕快無比的歌,然後豎起耳朵聽回聲,我們出了隧道后徑直走上長江大橋。小雨咬著牙費力地爬上橋的水泥欄杆坐下,面朝江面,雙腳盪在空中。我先是一驚,緊接著也坐上去。長江蜿蜒的上游在我們面前鋪陳開,岸上的燈光攀附在隆起的山丘上,鱗次櫛比,層層疊疊。
我開始進行重啟的第二階段。首先解體自己,組成我的程式從四肢開始褪去,它們碎片一樣圍繞在我周圍,我小心翼翼地感知著自己的每一片碎塊,不致丟失。當我的四肢全部赤|裸裸的以一條條編碼呈現出來時,我看到了我胸口內的東西。
「小雨是不是告訴你,她是一名守望者,而有一群通感者正在追捕她,她將通往現實世界的密匙隱藏在你身上?」他一語道破我的想法,我則以沉默示之。他以沉重而不容辯駁的語氣繼續說道,「對,她當然會這麼告訴你,因為她曾用相同的謊言告訴所有她一手創造的誘捕協議,也就是跟你相同的人,在洛杉磯,在北京,在里約熱內盧……」
我們再一次滑入我打開的路徑,這一次是長江大橋上,風的程式輕撫著我們,雨傾斜著撲面而來。
「我是一名守望者,劉梁奎,而小雨,她才是一名覺醒的通感者。你看到了嗎,這世界正在被她逐漸摧毀,地震、颶風、洪水、瘟疫,這些都是她篡改這個空間的數據所導致的,我們稱之為『突變』。這種『突變』如果繼續下去,將導致世界毀於一旦,這個網格空間也將塌陷。」盲歌手的歌聲戛然而止,而他的說話聲卻並未停止,「她盜取了我們的密匙,我們正想方設法逮捕她,而你,劉梁奎,你以及所有跟你相同的誘捕協定,是我們逮捕她的希望。」
「不知為何,我的路徑暴露了,劉梁奎,通感者在澳洲找到了我,我甚至沒有機會逃離。」小雨無力地喘息著,勉強撐出一個笑臉,「不過沒事,這裏很安全,我在這附近設置了很多誘捕協議,他們的浮標要忙活一陣子才能找到這。」
我仍舊快速後退著,默默地注視著宇宙在解體時焰火般的美麗畫面。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淚流滿面。
我將這個沉甸甸的塊狀物取出來,它周身都散發著通透的黃色光芒,紋路清晰。我用意識小心翼翼地撫摸它,一片冰涼。緊接著,我大著膽子將意識的觸手順著它表面的紋路伸進去,忍受著這刺骨的冰涼。
「我看到了,小雨,你是守望者。」我說。
「你今天沒去碼頭呢,劉梁奎。」她說話時雙手緊緊地拽著衣擺,堆砌出火焰一樣的熱烈笑容,雙眼眯縫,酒窩深陷,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
穿過儲奇門往下,碼頭上的人已不多,廣場上燈影晃動,人影稀疏,映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雨已經停了。我在梯坎上站了站,盡量將自己打扮得不那麼傷感像個小怨婦似的,我把對世界的無數懷疑和忖度都拾掇起來,整整齊齊地碼在胸膛,不傷感,不做作,僅僅是感受。
「我要走了,劉梁奎。」她用力地抿著嘴唇說。
「真可惜。」
從那之後,我開始了日報記者的工作,本能地抹去了一切與小雨有關、與守望者有關的記憶,以及那沉重得令我無法承擔無法直視的責任。
小雨蠕動雙唇輕聲說著,她似乎流盡了淚水,停止抽噎,腹部的傷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我輕輕地將她放下。
睡前來碼頭坐坐,這幾乎成了我每晚的習慣。
一個近乎沉吟的聲音驟然響起。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小雨的聲音,我發誓,那是第一次,在兩江交匯的碼頭上、在急促的風中,我第一次見到她。但是我見過她,我知道我見過她。
「音樂啊,還能是什麼。」小雨朝我努努鼻子。
這一刻的我,是我這一生都無法原諒的。我站在羅漢堂五百羅漢的中央,懷裡抱著小雨,她噙著滿眼的淚,等著我作出抉擇。屋外細雨霏霏,重慶夏季的炎熱正在山城許許多多的旮旯里醞釀著,它們潛伏在橋洞下、森林里、高樓大廈之間,像蓄勢待發的野獸,等待重慶雨季的最後一場雨過後撲上來。在這一刻,我沒有作出任何選擇,我比任何一尊雕像都生硬地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