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完整的愛

完整的愛

作者:糖匪
鐘聲響起,12點。午夜降臨。
from格斯塔星 to天鵝座α星404087
哥哥,我太想成為格斯塔星人了,太想擺脫一個地球精神病患的身份,也太想愛赫爾了。這裏的一切都那麼合我的心意。我回到了真正的故鄉。是的,我已經在外流浪太久了。你會認為我們不務正業,沉迷於形而上的玄學問題,是吧?不要煩惱,哥哥。格斯塔星的外觀雖然還停留在古代,但我們每天只需花一兩個小時照顧微型農莊,就可以獲得足夠的食物。至於其他物品,也不難獲取。
我們相互望著,只是相互望著。
赫爾的肩膀微微向上聳起,「美,純屬感官直觀,與年代無關。」他在同情我,又在竭力掩飾這點。他撥開我的劉海,直視我的眼睛。我們無聲地抱在一起。
他說了。我們說不是為了讓對方知道,而是讓對方聽見,因為聲音有時候比意念更能安慰人。
我陪他去做檢查,他們說只要切掉一個小手指就可以。如果去做手術,至少我們中的一個人可以從頭來過,能夠毫無瑕疵地繼續愛下去,不會再有相互怨恨。
城鐵來了,它帶著我突出重圍,從一座座高聳的綠色火柱中穿梭而過。
一道月光照在藤蔓上,慘白得像道傷疤。它與周圍的陰影造成界限分明的對比,即使月亮被雲層擋住,它還是固執地滯留在那。
我揮手攔下巴士,上了車。赫爾沒有馬上跟上。他站在車下,面如死灰。我忽然意識到某種不可挽回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剛想下車,巴士開動了。赫爾趕在車門關閉前的一瞬飛身跳上車。車上只有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乘客,沒有售票員,也沒有司機。光禿禿的座位和扶手發出金屬的微光,死氣沉沉的景象隨著昏暗的車頂燈的熄滅而隱去,只聽到發動機的聲音。我們像誤入墓園的遊客,在黑暗中被無數看不見的眼睛冷冷瞪著。空氣渾濁,隱隱有一股甜膩噁心的味道。
在地球上人們怎麼形容這味道的?腥甜?那味道像蛇一般滑進我的喉嚨,進入我的胃,成為我的一部分。
——耶利亞哀歌
連續幾個月,我的感知能力都停滯不前,但那沒有關係。浸淫在事物寂靜的靈光之中,我不再渴望更多,赫爾也應該是這麼想的吧。偶爾,他也有擔心的時候,但那會是什麼呢?如同午後田地上空飄過雲朵,那樣的憂慮到底是什麼?
赫爾是格斯塔星人。身高1.8米,體重72公斤,黑髮,褐色眼珠,看起來像一名英俊的地球白人男子,但有時候好像有些別的顏色。他的地球語說得很好,我喜歡和他說話,聽他的聲音。相比地球人,他更像我的同類。每一個微妙難察的細節,他都做得那麼好。瞳孔適時的放大,皮膚散發出的奇特氣息,睫毛顫動的頻率,鼻翼的翕動,指尖滑過皮膚所特有的路徑……我沉浸在被愛的暖流中,也以同樣細緻完滿的表現去回應。這種愛的表達、傳遞,是地球人無法感知也不曾理解的。我們之間的愛,在更精微的精神層面里展開。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試探,漸漸地成為愛侶的嬉戲,直到最後,我意識到原來一直以來赫爾都是在有意識地引導我、訓練我,通過我們之間的不斷深入細化的互動,如同古人通過不斷剝離石墨薄片最後分離出石墨烯一般,我原本敏銳的感知力以及與此相應的表達力得到了強化。
耶利亞歷八九年六月二十四日
外面的風一定很大,奇怪的是我沒有聽到風聲。
「嗨,伊蓮娜。」他呼喚道,聲音溫柔沙啞,帶著悸動和驚奇,彷彿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念這個名字。我想到了我們的初遇。我大概是笑了。他的手輕撫我的臉頰。明亮炙熱的風在血管里鼓噪。
藤蔓末端纖細的五指微微向我張開,彷彿是種召喚。
猛的,一陣戰慄自下而上從藤蘿中間穿過,悸動不斷向外擴散,藤蘿明白赫爾所說的話,像頭飢餓嗜血的野獸聞到血味,變得狂躁無比。葉邊翻卷,根莖扭轉,細小的尖爪奮力撓牆。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路上。街道空蕩蕩的,只有我們兩個行人。赫爾走得很快,像是急於趕赴什麼重要約會,我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他。如果一不留神,前面那個飄忽的背影就會真的消失在昏暗的光線中。路上真靜,只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回蕩,好像非洲叢林中獵人捕獵前擊打的鼓點,只是我不知道到底誰是獵物。
成為完整的人,感受存在。感受的幸福越大,承受的痛苦也越沉重。你將軟弱,將被誘惑,將面臨選擇。不要讓綠色的火焰吞沒你,不要成為肉食者的食物。
能和你說起這些,不僅是因為我已經從於連的噩夢中走出——是的,我們分手了,更因為你是這個宇宙里唯一能理解我的個體。我們來自同一個受精卵細胞,有著同樣的DNA序列,儘管天琴座β星的射線使得你的一部分基因甲基化,但你仍能夠理解我——一個神經內抑制障礙症患者。
我是宇宙萬物中的一分子,是完滿世界的一部分,是從微小到龐大過渡的一個形態,是認知之外的神秘網路里的一個連接。
當然硬幣不會只有帶花的那面,畢竟赫爾的家在遙遠的銀河系邊緣。他有一些怪癖,比如洗澡。在航行開始的頭一年,赫爾沒有洗過一次澡。就在我已經能夠忍受他的體味並且認定他一輩子都不會洗澡時,有一天早上,他突然說要洗澡九九藏書,然後把自己關進沐浴室三天之久。那三天里,為了安撫我,他也會隔著門和我說些什麼。即便這樣,我仍然會在做其他事情的時候精神恍惚,忍不住對門後面發生的事情想入非非……
from格斯塔星 to天鵝座α星404087
我昏了過去。
此刻,當我在寫這封信時,藉助回憶幽微的光芒,我一遍遍回放當時的情景,終於讀懂那個從他臉上飛快閃過的神情,如火焰灼燒他眼睛的神情,原來是絕望。
我是組成一個龐大主體的無數生命中的一個。
我收回目光。赫爾,我叫著他的名字,直到那個時候,哥哥,我才發現自己在笑。咯咯的笑聲從我顫抖的身體里濺出。我瘋了,你也是這麼想的吧。可是,要是我真的瘋了那該有多好。
哥哥,我愛他,並不是因為世界正在傷害我。
哥哥。舌頭僵硬地發出這兩個音節,我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很久沒和你聯絡。我們一直在搬家。住所連供暖都成問題,更別奢望有連接太陽系外的衛星通訊。所以請原諒我這麼長時間的杳無音信。其實我大可以跑去公用通訊站,發封這樣的文字信只需要幾個蘇。只是于連他不喜歡那樣,他認為那是不必要的浪費。不過我們都知道,這隻是他對我的一種懲罰。
赫爾試著說服我,我總是不置可否。有什麼在阻止我同意,甚至不能去想,因為這個建議太有誘惑力。你可以回到從前,恢復失去的一切,至少是大部分。我想這麼做,我渴望這麼做,我必須這麼做。但一股沉潛在內心深處的力量在抗拒,阻止我的行動。我花了很長時間,去尋找它。有一天,我坐在窗前,早春的空氣清冽濕潤,沁入我的皮膚中,也沁入到內心的幽暗叢林。忽然我明白了原因。也在同時,我意識到我和赫爾已經完了。
作者簡介:
再過六小時,我們搭乘的飛船就要噴出烈焰,把我們帶向銀河另一邊,格斯塔星。那是他的故鄉。赫爾向我保證,在那裡,我會得到在地球上本應得到的尊重。在那裡,沒有人會把我看作病人。他們會像他一樣理解、接納甚至欣賞我。
他們是一種擬藤蘿態的動物,張著尖利的細爪,靠腹部吸盤貼著牆壁。赫爾對我說,然後他注視我的眼睛笑著補充說,這些藤蘿是完全無害的。
「你不是我們的同族。」老人中最年長的那個走出人群朝我們迎來。他的目光輕輕掠過我們兩個人,便立即洞悉了我們的全部。那張已經老得看不出年紀的面孔上露出一抹——姑且稱為笑意的東西。哥哥,我無法訴諸言語來描繪當時具體的情境。那神秘的不可言語的意識相融同一,在意識的合歡同流中,所有個體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無限自由無比敏銳的「我」。
順著扶梯我緩緩下樓。外面很黑。起初我以為下雨了。簌簌的響聲,空氣潮濕,還有一絲難以歸類的味道。我放輕腳步,整個世界只剩下簌簌聲,帶著奇特的律動。那不是雨。是牆外藤蔓的搖擺,我想象它們在黑暗中如波浪起伏綿延,如同兇險的大海。
但我沒有。
赫爾的家就在高鐵邊上,沒走幾步我們就到了。屋子裡的裝潢構造同樣是21世紀地球文明的風格。看得出來,赫爾對這裏並沒有很上心。我不明白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怎麼能忍受這樣陳舊的布置。
我想起不久之前他在家對我說的話。現在,我是真的理解他的意思了。笑聲源源不斷地噴涌而出,我不得不彎下身子。
耶利亞歷八九年七月十八日
至於那些紅色藥丸,能幫我從猴子進化到人嗎?
還有……
紅燈急剎車時,兩隻連著手的健壯手臂連忙抓住吊環。一個只有上半身的女人緊緊抓住一個只有下半身的男人。沒有腦袋的身體紋絲不動地蹺著二郎腿。
耶利亞歷八七年六月十三日
我捂住臉,飛奔上了城鐵。哥哥,我看到整座城市都在熊熊燃燒。那綠色火焰妖嬈瘋狂地舞蹈著,為能吞噬這個世界而發出嘶嘶的叫聲。
他望著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只是到樓下的花園隨便走走。
to天鵝座α星404087
就在那個時候,從我們身後緩緩開來一輛紅色的大巴士。
而我的厭惡,對這個可怖又醜陋的種族連同赫爾本人的厭惡也清晰地寫在我的臉上。
我愛你,陌生人
推開門,沒有風,夜寧逸安靜。
原諒我的饒舌,也希望傑奎琳嫂嫂沒有因為昂貴的太空信息費給你臉色看。可是哥哥,我太想告訴你格斯塔星的一切。
實際上?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他問。
因為那會更輕鬆。只留下需要的部分應付著活下來就夠了。
不,光沒有說話,但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就如同我和赫爾之間的交流。
不要讓綠色的火焰吞沒你,不要成為肉食者的食物。
我幾乎來不及為赫爾的變化感到痛心,即便使勁全力,也只能勉強在他拐彎時看見他所走的方向,然後小跑跟上。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我幾乎真的跟丟了。在中心廣場,我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好在這時傳來了他的腳步聲。
「你不能忍受不完整的我,你也無法面對一個有瑕疵的我。」赫爾聲音嘶啞地說道。他立刻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
哥哥,那是血。我害怕了。
赫爾沒有說話。他還在那裡,以一個完整的人的模樣。我忍九_九_藏_書不住想他被分解后的樣子。他,不,應該說是他們,會是什麼樣子?比如說當時那隻緊緊抓住我的手,比如說他滾燙的嘴唇,比如說他的眼睛。
我是無數具有獨立意志思維的生命——我們的細胞合體而成。
一旦懷疑,你就丟失了一個宇宙。
今天晚上藥瓶空了。赫爾從他的抽屜又拿出滿滿的一瓶放在原來的地方。這已經足夠了,他不需要再說什麼。我在他面前吞下當天的葯。我們溫柔地沖對方眨動睫毛。我說我要下樓走走,一個人,他沒有反對。這是我第一次離開這間房子。
from格斯塔星 to天鵝座α星404087
不,哥哥,你錯了,我也錯了,赫爾是對的。就像那時候他緊緊抓住我,幾乎捏碎我的骨頭。
一個急轉彎,我險些跌倒,赫爾抓住了我。外面的燈光劃破駕駛座的暗影,猶如一道閃電打在駕駛盤上的兩隻手上。他們關節發白,緊緊握住方向盤,熟練地根據道路改變駕駛方向和速度作出反應,就好像它仍舊連接在手臂上,受大腦控制,而不是兩隻手腕根被切下的斷掌。
為什麼?
耶利亞歷八九年六月十七日
我叫著他的名字追出門。他站在樓梯口等著我。
後來他告訴我,他們星球上的人清潔身體的周期和耗時都像他一樣。我問他我是不是也需要這樣做,他笑著安慰我說他們會尊重所有人的生活習慣。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格斯塔人都和他一樣固執地從不修剪頭髮和指甲,但就算這樣,我想我也能夠接受。
我們是誰?終其一生,沒有一個人類真正了解過自己。當人類急切貪婪地侵佔壓榨外部世界的同時,卻連自己到底是誰也沒有搞清楚。不要皺眉,哥哥。如果我告訴你我對我卑微貪婪的同類深深地同情,你是不是會更加憂心。你這個被精神病折磨多年的狂傲妹妹並沒有忘記她自己是人類的一分子。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為我們所有人與生俱來的缺陷與局限抱憾。
不遠處,赫爾正在攀爬廣場中心有著上百級台階的高台。
我眼前是一片翻滾的大海,吐出灼人的烈焰巨大如火柱,急不可耐的要吞噬一切猩紅腥甜的生命。
給你的葯的確是高熱量的營養藥物,神經節發育生長需要足夠的營養物質。
他緩緩抬起眼睛。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穿透而過。他還沒有看見我。我等著他的目光穿過重重幻影,回到此時此刻我的身上。沒過多久,他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
他們會攻擊我們,如果你再不住嘴!
沒有別的選擇,我跟了進去。關於那天晚上的回憶彷彿被更改過,有的地方被蓄意拉長,清楚記下了每個細節,而有的地方則只留下一個模糊輪廓。我只大概記得自己如何經過曲折的迴廊,在幽暗的世界艱難踱步,最後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光湧入我的眼睛,清亮甘甜的光,如同泉水一樣的光。我聽到美妙的合唱,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老人的,以最為和諧一致的方式輕輕吟出,和聲如同羽毛紛紛飄落,又隨著下一個高音揚起,穿透扶壁和肋架,流轉繚繞,回蕩在巍峨開闊的空間。
from地球
我們假裝忘記,故意提起,在爭吵中作為傷害對方的利器,又在傾述時成為控訴對方的證據,然後又是假裝忘記。是的,我們仍舊深深相愛,正因為如此才會感到更加痛苦。
赫爾。我發出虛弱的呼喚。
而當我成為我之時,便在時間之外,因果之外,便在無限接近無限的路途中,終將抵達核心。
赫爾說,等我好了帶我出去走走,明天,後天,也許是下周。我沖他微笑,以前所未有的溫柔對他。哥哥,很多事情,我已經不再介意。
我們面面相覷,喘著粗氣。因為剛剛不小心在高空俯視深淵的真面目而感到暈眩。
一張嘴連著舌頭和喉管癱軟在微型電子輪椅上,從腳下滑過,停在駕駛座旁,說著什麼。
耶利亞歷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穿上外套,你會冷的。」他說。
赫爾,即使用上全部身心去愛,我仍然會覺得不夠。我也要你用全部的身心來回應我,全部的全部。
到站了。兩條修長筆直的腿「推」開我,從後門下車。一對兜在內衣里的碩大|乳|房緊跟著從我身邊擠過也下了車。還有一截穿著皮內褲的臀部也在機械腿的幫助下跟著下車。
我想說我不明白,但是老者已經退回他的同伴中去。吟唱重新響起,老人和他們意味深長地注視,消失在再度籠罩的光芒之中。我們安靜謙恭地退了出去。
「來吧,出門走走。」赫爾突然起身說道。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走到門外。
「不用怕,他們知道該怎麼做。」赫爾宛如夢囈地自言自語道。
就在昨天晚上,被格斯塔星人稱作羅摩衍那日的晚上,赫爾一反常態,從晚飯後就一直坐在椅子里沉思。
這是哪裡?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赫爾是一個愛上猴子的人類,而我就是那隻猴子。
糖匪,幻想小說作者,曾以多個筆名混跡國內各大幻想雜誌,《今古奇幻》《科幻世界》《九州》等等。發表中短篇二十多萬字,擅長奇幻、科幻、武俠題材,更擅長將類型小說寫得非常不類型,偶爾寫個書評,發表在《經濟觀察報》上。蟄居北京二環內,熱愛大自然,每年出逃數月,重度吃貨患者,好酒肉好詩歌,熱愛藍乳酪以及黑巧克力等口味濃烈的食品,對豆汁螺獅粉等民間至寶更是情有獨鍾。九*九*藏*書
哥哥,我愛你。
我不知道其他格斯塔人是不是也和赫爾一樣,過著樸素簡單卻豐富的生活。說起來很奇怪,我到這裏那麼久了,赫爾一次也沒有帶我出去過。他自己也很少離開這幢房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在這個星球上,人們是不是都像我和赫爾這樣默契相守?
「是的。」他攥緊我的手。
我無意尋求答案,答案自會出現。它總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猛烈地叩擊大門,直到你開門為止。
台階的盡頭,那幢建築物如同上古之時的巨獸,靜靜蹲伏,等候我們的到來。這幢巨型建築有十二個也許更多個門洞通往裡面,每個門洞上方都有帶輻射狀窗花格的圓窗。門洞側柱和拱門飾上布滿雕像,數不清的尖聳塔樓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舔舐著黑色天空。
時間過得真快。原諒我又是那麼長時間音信全無,但是哥哥,在浩淼宇宙中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一定要憑藉物化的手段嗎?赫爾告訴我,大腦發出的信號遠遠比我們以為的要走得遠,經歷無數年的漫長跋涉,一個人的思緒最終會進入另一個星球上另一個人的大腦。多奇妙!
我點點頭。我終於理解他異常費時的洗浴過程,他要格外小心地去處理那些掉落的皮屑和頭髮。對他來說,每個細胞都是無比珍貴的。他會怎麼處理自然代謝的細胞呢?
于連,我曾經的愛人,從什麼時候忽然變成了一場噩夢。他折磨我,嘲笑我,極盡所能,和其他人一樣。眼神里閃爍的光芒,嘴角上揚弧度的改變,鼻尖的潮|紅,甚至連腳步聲里都充滿著刻意的冷漠。他笑我是個瘋子,慢慢地我也開始這麼覺得。世界變得含糊不清,失去輪廓重量,陷入黏稠漆黑又閃亮的痛苦中。當我仰望星空,看到是漫天流火旋轉飛舞迷亂。
再也無法為它做什麼。羅摩衍那日在巴士上發生的事情,我們努力忘記,卻以失敗告終。在極端情況下窺視到深愛之人內心深處的怨恨,無法釋懷。只要看見他的臉,就會想起那一幕。
很久都沒有你的迴音,哥哥。發生了什麼?赫爾說也許是通訊故障之類的問題。如果你沒能收到上一封信也不必遺憾,那只是在特殊情境寫下的傻話。
赫爾停下腳步,然而那只是片刻的猶豫,他再次加快腳步,迎向建築物投下的黑影,很快就消失在中間的那個門洞里。
是伊甸,人類的最初家園。我們從這裏走出,最後回到這裏,重新歸為完整。
我討厭那些葯,哥哥,純粹生理層面的不適應。隨著敏感度的增加,這種感覺也變得越強。
那是幻覺,你只是摔跤了。
「我們不會的,對嗎?」
現在這裏已經是冬天。白天,陽光從充滿水汽的窗戶照射進來,我們沐浴在迷濛的金色光線里靜默無語。黃昏時,在長時間的冥想后我們幾乎同時睜開眼睛,會心一笑,迎接夜晚的到來,那是我們緊密貼合的美好時光。寒冷的空氣里,充盈著冬季特有的遲緩氣息,一種略帶睏倦的愜意給人寧靜。
一條腿安靜地橫躺在我前面的座位上。
我是多麼羡慕那樣支離破碎的格斯塔星人,他們看上去平靜安祥。他們局部活著,以特有的專長技能工作、進食、睡覺、甚至還有性|愛,和我見過的地球人類沒有什麼區別。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仍然還在地球。所有之前發生的都只是我腦海中的幻想。
to天鵝座α星404087
我走的那天,赫爾送我去航空大樓。走到樓下的時候,他忽然停下腳步,神色古怪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麼。
什麼?
結束了,哥哥。這一切的痛苦都結束了。我現在很好,有生之年從未有過的那麼好。再過六個小時,我就要離開這個星球,和赫爾一起。他是個好人,雖然我們才認識十五天,但已經足夠了。該怎麼描述發生在兩個陌生人之間的心靈契合,那麼神秘,激動人心,卻無法言傳,好像是兩種樂器的聲波在空氣中和諧共振。原諒我笨拙的比喻吧,哥哥,你只要知道我愛上了一個陌生人,而他恰好也愛我。更重要的是,他能夠完全理解和接納我。
我們握住對方的手繼續向廣場走去。
他說:「別出聲,你在激怒他們,他們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格斯塔星人。」
一旦懷疑,那道認知上的裂縫就永遠不會完全愈合。你永遠無法再那麼肯定世界是真的,連同這封信。那麼哥哥你呢?赫爾,我的赫爾,以及我和赫爾共同感受到無限浩瀚又精微的感官世界呢?
下了飛船后我們直接乘軌道列車,從城市的中軸線穿過。赫爾的故鄉,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的神奇土地。可它現實的模樣比我最大胆的想象還要令人吃驚。坐在地球上早已絕跡的古老交通工具里,看著兩邊閃過的街景,宛如跌進21世紀的現代城。簡單幾何形狀的疊加樓層,玻璃外牆上泛出一片金屬的光芒。那是他們的恆星,銹紅色的太陽,唯一證明我身處外太空的景色。高鐵駛過高樓林立的商業區,進入到一片片帶山牆巴洛特風格的磚石住宅區。每幢建築的牆面上爬滿了綠色帶爪的藤蘿,隨風泛起一陣陣波瀾。
在這之上,肋架相交匯成一個八角星拱頂。在那顆八角星內,大塊璀璨的寶石鑲嵌在肋架間平滑的拱面,綻開光的八片花瓣。而花蕊則是透亮的網狀物,如同火焰在光的花朵中噴吐。
冰冷的恨意如同雨雲從車廂read.99csw.com各個角落聚攏過來,從一張嘴,一隻手,一條胳膊,或者一截腰,從任何一段你能想象的被肢解的肉體。我們站在風暴的中心。赫爾看起來怕得要死。
我總是哭。有一次,他當著我的面,對他的研究所同事說,要把我作為基因行為學的案例研究,我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麼會笑,雖然那笑容並不讓人高興,我還是跟著笑起來。不論他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那是他的醉話。他總是喝醉,就像我總是哭一樣。
此時此刻,我正坐著飛船進行空間跳躍。至於赫爾,就在不久前,我收到他的語音郵件,他告訴我他已經切除了他的雙手,那裡存放著對我所有的愛和記憶。
赫爾,看,巴士,它能到我們家嗎?
赫爾看透了我的恐懼,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眼皮。我睜開眼,看著他。
是不是所有的格斯塔星人最終都可以成為精神合體。我一直在想精神合體所有的完整是什麼意思?
有人會放棄完整。
我,是格斯塔星人的最完善的進化形態,也是這個宇宙任何高級生命的進化形態。
一張威嚴的面孔從機械支架上轉過來瞪著我。
我要跟你說說赫爾。別擔心,哥哥,我知道上一封信的內容一定讓你以為我又一次犯下了草率的錯誤。的確,我承認,離開地球是倉促了一些,所以那封信,你知道的。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瞳孔在放大。我們相視一笑。
並不因為世界正在傷害我
赫爾是對的。在那裡越久,越能感受到在平常之物下面流淌的河流,在那河流里,事物如同水母一般還原成半透明、類似觸鬚的各種細微美感隨水流微微拂動蕩漾。在格斯塔星的生活和在飛船上無異。一天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在相互感知和相愛,或者說,在訓練我的感受力。赫爾說我的體質並非地球上醫學認定的病態,他提及遍布人體的感覺神經元,說經過訓練后完全可以進一步發育為更高端的信息處理單元,所以我其實擁有比一般地球人更強化、更密集的感受神經元。「你的體質更接近我們,敏銳的感受性。」他對我微笑。我立刻沉浸在歸屬的喜悅中。那時我幾乎已經能感受到喜悅發出的波,以及由於默契而達成波幅疊加增強的效果。
連續好幾天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把葯衝進馬桶。赫爾並非不知道。我想,他只是不說而已。
醒過來的時候,似乎什麼也沒發生。赫爾坐在床邊,溫柔地望著我。即使不睜開眼,我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甚至不需要聞到他的氣味,聽到他的呼吸,我也知道是他。只有當他坐在我身邊時,我才能感到河邊細沙般的舒適和放鬆。我就這麼躺著,不遠處是永遠不會停下的潺潺清澈的流水。
這就是我們最後要成為的形態。我發出夢囈般的感嘆,怎樣才能成為「我」?
「你有沒有想過,兩個相隔幾萬光年的星球上的人類,怎麼會有幾乎完全相同的外貌形態?」他問。
「赫爾,該睡了。」我說。
from格斯塔星 to天鵝座α星404087
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漫長。
我感到擁擠。車廂里擠滿了一團團的黑影,我的皮膚能感到它們此起彼伏的微弱呼吸。
「據說,他們才是這個星球的主宰,是比我們更高級的生物。還有一種更離奇的說法,聲稱我們是他們牧場上的牲畜,是他們設置了我們的身體結構,然後等我們無法承受生活自願放棄完整時,就會將自己身體的某部分獻上給他們做食物。」赫爾眼神空洞,嘴角浮現出恬靜又詭異的笑容。我有種錯覺,彷彿他已經接受了手術。「我們的手術其實很簡單,只要赤身裸體走向他們就好。他們知道該吃掉哪部分,一次都不會錯。」
我仍舊沒有睜開眼,不用去看那些擦傷,我就能清楚感到它們的位置,以及皮膚受損的程度。
from星際中轉通訊站Q32r5
我,每一個我聚集在此,通過感應,交換全部感知認知,生命的體驗在這裏不斷累積擴大,如同智慧的結晶體。
來到這裏后,我的食量已經增長到原來的五倍。可我還是總覺得餓,好幾次還因此暈了過去。奇怪的是,體重反而在下降。赫爾勸我再多吃點,我告訴他我的胃容量一次只能接納那麼多的食物。他說我應該攝入熱量更高的營養物質,他遞給我一瓶紅褐色的藥丸,告訴我每餐前服用一粒。
我們停下腳步望著對方。
但是赫爾沒有起身。他像被釘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就要走了,你不想看看綠色火焰嗎?」
哥哥,在上一封信里我看到你的擔心。你說你想盡辦法也查不到格斯塔星人的相關資料,害怕我掉進又一個陷阱,像以前一樣。不,這次不會像以前那樣,無論從好的還是壞的方面來講。
我著魔似的盯著那兩隻斷掌,它已經不流血了。腕根的切口十分平整,傷口想必得到完善的處理,連疤都沒留下。雖然從事體力勞動,但手掌的皮膚瑩白濕潤,像是一個被保養很好的女人的手。這情景多麼熟悉,但我記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見過相似的場面。還能在哪裡見過呢?
「明白,你們因此具有我無法企及的思維和感知能力。」我回答。
最後,為了挽回我們的感情,赫爾提議對他實施記憶切割術。他說格斯塔星人的記憶都被分別儲存在身體的不同部位,只要切除那個部位就可以完全消除記憶。
耶利亞歷九零年四月四日
我一時沒有明白,但身九_九_藏_書體已經不明緣由地開始顫抖,從未有的寒意爬上我的脊椎。我試圖不去理會他的話,但視線卻不受控制地順著他的目光落在牆上那些綠色的帶爪藤蘿上。
「他們是我們最後要成為的形態。」這是赫爾的聲音。他在我身後。當我再轉過頭望向前方時,光如潮水般消退。近百個身著短袖束腰白袍的老人站在原先被光充盈的地方。
我們的世界,是一股巨大無匹的力量,無始無終,奔騰咆哮的海洋,永遠在流轉易形,永遠在迴流,無窮歲月的迴流,萬化如一,千古不移,永遠不知疲倦地在觀審,沉浸並沉醉於宇宙的智慧與美中。
我似乎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赫爾面色蒼白不再吭聲。即使不動用深層的感知力,也知道他正在經歷痛苦的掙扎。那是我當時完全無法體會的。我有些害怕,莫名的憂慮再次浮上心頭。
我在這裏。赫爾出現在我身邊,再次拉住我的手。
我的身體在發生變化。哥哥,我想這變化也許早就已經發生。
「你不該去做那個手術,至少不該為了我。因為我不想你成為公車上的那些人,因為我不能忍受和一個不完整的男人在一起,因為我要的是你的全部,你的全部,你明白嗎?還記得我們在主殿外說的話嗎?我要的是全部。如果你不是完整的你,就不再是我愛的人。」當我對著赫爾說完上述這段話的時候,這個男人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他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湧向了心臟。他那麼蒼白,看上去幾乎透明。我發瘋似的想要衝上去擁抱這個幾乎透明的男人。
我吃驚地睜大眼睛——他恨我,是的,毫無疑問,那藏在恐懼之後的陰沉是對我由來已久的厭煩和失望。
精神合體的話從記憶幽谷浮出。
那一刻,我們想到了同樣的事。
是的。
就寫到這裏吧,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很累。
「你跌倒了。」赫爾說。
在它凍結之前,我的愛也曾飛過
我不明白。
我終於看清楚了。貝殼般熒熒發光的指甲,意味深長蜷曲起來的手掌,那是一條斷臂,慘白的斷肢,自連綿起伏的藤蔓伸出,抽搐痙攣。一滴黑色溫熱的液體落在我臉上,有少許濺進嘴裏。
簌簌聲響起,多麼熟悉,我似乎在哪裡聽過。那聲音像一隻尖利的爪子猛撓我的骨頭。
我望著他,用目光分割他,以各種組合形式,一遍又一遍,真實世界在我面前分崩離析,因為過分荒誕,甚至不會覺得恐懼。我開始懷疑這幾個月的記憶是否真實,也許我真的瘋了,所有這一切連同赫爾都是我瘋狂想象的產物,都是我待在瘋人院里的癲狂作品。即使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仍然不能完全肯定,這個世界是否存在?
「我們只是看起來相同而已。和地球人不同,格斯塔星人體內每一個細胞不是生命的基本單位,而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他們都有獨立的血液循環系統和神經系統,完全可以自給和獨立思考。整合這些生命體,需要消耗大量的熱量,我們需要攝入大量的熱量。」
馬上就會見分曉。我們的飛船馬上將抵達格斯塔星。赫爾正在洗澡。
他貼近我,我們的呼吸弄濕了對方的皮膚。他要我不再恐懼,他會說——
藥丸的確很有作用。我不再為飢餓困擾,腦海里無時無刻不被各種食物充滿。我又能像以前一樣跟隨赫爾進行感知能力的訓練。世界在不斷增殖分裂,花瓶不再是花瓶,微笑不再是微笑。一束光線是無數細微差別顏色的集合,是光波如水紋般蕩漾在空氣中的路徑,每當你集中注意力,便會感受到其中飛揚的塵埃輕輕觸落在皮膚上,好像雪花一般引起一陣戰慄。我們在微小和更微小的事物上流連,如同視力藉助億兆倍顯微鏡觀察一般,感官所收集到的信息被逐漸放大、放大、放大,接近無限。那是人類從未涉足的無限與浩瀚,是宇宙的另一種解釋。人類從未想象過會有這樣的世界,因此也不曾創造出任何可以形容它的詞彙。起初的興奮,已經消失。我開始感到吃力,為了緊跟赫爾,我必須集中一切精力,稍不留神,就會錯漏一些微妙的細節。我和赫爾所感受到差異如此巨大,我之前沒有察覺並非因為它不存在,而是因為我還沒能力察覺到,但現在我察覺到了。為了讓我跟上,他常常刻意減弱某些力度。哥哥,在這裏,在地球外面,我才那麼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地球人。
我失去了一個宇宙,但這並不能讓我好受一些。即使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象,我仍然感到刺痛。被一個你深愛的男人厭惡,痛恨一個你深愛的男人,這兩件事實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讓我發瘋。如果是幻象,為什麼會那麼疼痛。我是怎麼了,哥哥,這一切都是真的,毫無疑問。
哥哥,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完整的一個人。
下台階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赫爾向我解釋說他認為比起言語,體悟更重要,所以才等到羅摩衍那日午夜,精神合體們可以化為具象的時刻將我帶來。
哥哥,你還好嗎?收到我的信了嗎?我好像再度失去了你,我好像再度失去了很多東西,無可挽回。我帶著漠然的心情看到他們被時間的洪流帶走。經過很久的掙扎,我和赫爾終於放棄了我們的婚姻,好像那是一條廢棄的宇宙飛船,我們各自坐在自己的救生艙里,隔著窗戶望著那條鋼鐵島嶼般的飛船在浩瀚寂寥的宇宙中緩緩漂去。
歡迎你。光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