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萎縮的人

萎縮的人

作者:里查德·馬森
他朝上看,只見一片藍色的霧;他朝下看,地面是一個高低不平的莽原,上面溝壑縱橫,山巒起伏,許多黑色小徑一眼望不到頭。瞧瞧自己,嗯,還與過去一樣,小得微乎其微,為什麼還有生命力?他不解地搖起頭來。天穹那是無限大的宏觀世界;是不是在另一個方向上也有一個或多個無限小的微觀世界呢?一個分子結構不就是一個微觀世界嗎?
他把門閂按下來,卻拉不動門。他一邊亂撥弄門閂,一邊罵罵咧咧的,臉漲得通紅。
「誰也說不清情況到底會怎樣發展。」她說,「無論如何我們應當去一趟紐約,斯考特。」
末日來臨了,他心想。
有時,他也對貝斯發脾氣。
馬迪對他說:「我不會解僱你,斯考特,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不過,你如果僅負責打字的話,我當然不可能再給你那麼多薪水。我想,這段時間也不應該很長。當你從銀行借到錢時……」
斯考特明白他們是誰了。
「你以為我是在想馬迪。」
忽然,一陣吵嚷的聲音由遠而近,他的神情馬上緊張起來。黑暗中,三條人影正沿著旁邊的小路朝他走來。
「斯考特,你在說些什麼?」
五十四厘米。
「貝斯的上衣。」
相持對抗了許久,蜘蛛才無可奈何地撤走,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是那裡面的侏儒嗎?」路易絲指著不遠的那輛野營車說。
「喔,斯考特,抱著我!」
「好吧,就去一趟。」斯考特勉強地說,「我不幹活,就不能指望馬迪給我薪水。」
他從後排爬到前排,然後就去拉門扣。他拉不開車門,就拚命用腳踹門,再用肩膀推門。後來,他爬到路易絲臨走時打開的那扇車窗,攀上窗口翻出去。
他們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開車去找馬迪。馬迪告訴他們,他的公司失去一筆大合同,經濟拮据,不得不壓低開支。最後,馬迪給了他一百美元,提醒說:「這是最後一次。」
斯考特叫路易絲把小屋放在客廳的一角,還給小屋子通上電源,自己在屋裡布置了一株小小的五彩繽紛的聖誕樹。
湖面上吹來一陣冷風,把斯考特從冥冥思索中驚醒。湖對面傳來狗叫的聲音。他坐在石頭上搖晃著雙腿,就象小時候在加利福利亞的某個地方釣魚時那樣,沒有苦惱、煩悶和憂愁。
他的妻子拒絕透露他的去向!
也許他已闖進你的屋子,在你家的某個地方找到了歸宿;
她沒有出聲,隔了一會兒,才走過去,把臉貼在他的臉上,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她,幾乎以呻|吟的口吻說:「我好久好久沒有抱女人了。」
當他第一次告訴妻子時,妻子忍不住笑起來,直到她發現丈夫說話態度認真時,才猛然收住了笑容。
他爬上椅子,翻閱起路易絲留下的《環球郵報》。第三版上的一篇短文吸引住他的目光:
「斯考特!」路易絲跟在後面呼喊。
他把身子仰到靠背上,閉上雙眼。他不是為路易絲的話惱火,他恨自己,為啥碰上了害人的泡沫狀氣流。
真象做夢一樣,他在家裡呆了一段時間后,又重新返回紐約長老會醫療中心接受檢查。
貓張開嘴唇,露出長而鋒利的牙齒,默默地向他逼近。
「……我不打算再做任何努力了。」當他發現克拉利斯震驚時,趕忙加以解釋,「我不是願意放棄對命運的挑戰,我是沒有辦法戰勝它。我註定會不斷萎縮下去。」
斯考特氣得把拳頭捏得緊緊的,但他強忍怒氣,把球重重地扔給那個男孩。
貓豎起耳朵,發出呼呼的喉音,收縮身子,準備前竄。
「不要哭。」斯考特後悔自己的話講早了,「喏,我的手帕。」
「我明白了。」那女人看著他說。她大約比斯考特高一個頭,金髮碧眼,高鼻樑,二十歲左右。
過去,他也知道微觀世界的存在,但每次想到它總要聳聳肩膀。過去學的一減一等於零,而零就是「無」。可是,自然界怎會有「無」或者零的概念呢?物質的存在永無止盡,這是不言而喻的真理。
「你打算老站在那兒嗎?」
「我並不是要傷害你,爸爸。」貝斯傷心地抽泣起來。
「他們在搬家。」斯考特震驚不已。他大聲喊,可沒有人注意他。他被身上過長的衣服絆倒,他爬起來繼續喊;「馬迪,是我!是我!」
他只剩下二十五厘米高了。
誰也說不清……
謝天謝地,凱瑟琳沒有發現他,走了。
斯考特經過長期的煎熬和掙扎后,又生氣勃勃地投入了新的生活。
他揉揉身上受傷的部位,從第一級台階朝地面望去,就好比是一般正常人站在六層樓望地面那樣高。他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雙腳著地,身子前傾,膝蓋和臉都觸到地面。他慶幸地微笑起來。
「我不能再萎縮下去了。」他想。一個男子漢可以承受別人的仇視,橫眉豎眼,但卻無法忍受憐憫。他竭力使自己不去想這凄慘的命運。
他的遭遇被報道后,引起了千百萬人好奇。現在,到處都可以聽到議論他的話題了。
這是一幢豪華別墅的模型。斯考特走到小屋門前,手剛放在扶欄上,腦子裡馬上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與那次站在克拉利斯野營車梯口時的感覺。他開門走進小屋。裏面十分寬敞和漂亮,窗戶掛著輕柔的窗帘,地板上鋪著椰子色地毯,甚至還有壁爐,小巧的傢具,斯考特有了新家。
「哦,這個小混蛋還要反抗。」藍色帽氣乎乎地說,「擦根火柴,看我們能否……」
斯考特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不!」
斯考特一聲不響地望著前方。在紐約時,他曾對醫療中心的醫生說,既然找不到病因,還不如讓他回家。
「不!不要走。」斯考特哭泣著喊。為了行動方便https://read.99csw.com,他乾脆撕掉外衣。「馬迪!」他趁機跑到馬迪的左腳前,緊緊抓住鞋底的邊緣。馬迪轉動腳跟,抬起左腳登上台階。斯考特沒抓牢,從鞋上摔下來。
「請告訴我。」西維爾醫生問他,「你是不是曾經碰到過殺蟲劑?我不是指細菌戰中施放的毒劑,而是指日常生活中常使用的某種殺蟲劑。」
「我想,馬迪可能會給我安排某個棲身之地。作為一個明智的選擇,我應該……」
他咽了咽唾沫,說:「我雖說變矮,但各個器官相互之間仍然保持著恰當的比例。」
他先咬一下嘴唇,後來說:「克拉利斯,我願意……」
邀請信一封封地飛到他家,廣播電台、電視台、劇院以至夜總會都來以重金請他去亮相。他家門口聚集著許多好奇的人,有的小男孩還爬在園裡的樹上朝屋裡窺視。狂熱的宗教分子到處追蹤他的足跡,企圖把他拉進神秘的團體。
「看,那裡坐著一個男孩。」一個人說。
「我真希望剛才被汽車撞死。」斯考特說這話時帶著哭腔。
他笑著說:「我打算把自己的情況和感受寫出來,還要寫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我願意解剖自己。」
從母親家出來,一個男孩從遠處喊他:「喂,小人,把球扔過來!」
她眼淚汪汪,全身顫抖,嘴唇咬著一隻手的食指關節。良久,她擦了擦眼淚,以沙啞的嗓音說:「好吧,斯考特,我要是拒絕你的話,那也太殘忍了。這事隨你的便吧,我明天來接你。」說完,她扭頭朝停車場走去。
「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去睡覺?」
從廚房吹來一股冰冷的寒風,使他身子直哆嗦。他恐慌地衝出木屋,跑進廚房。廚房門開著一條縫,寒風卷著雪花直往屋裡吹。他急得直嘟噥,決定試著把門關上。突然,身後傳來呼呼的聲音。灶旁有一隻貓,用藍色的眼睛逼視著他。
女兒的手緊緊地捏住他的身體,使他透不過氣來。他只叫了一聲,就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覺。他蘇醒后發現自己坐在小木屋的台階上。
「天哪!」路易絲長嘆一聲,「你今天到底怎麼啦?」
停好轎車,路易絲瞥了一眼反光鏡,看見坐在後排的斯考特,象一個憋氣的沒精打彩的小木偶。
「是的。」他說,「不是覺得,是醫生檢查的結果。」
「可我也受到它的驚嚇!你是不是要等到它抓我的脖子時才扔掉它?」
「你要上哪兒去?」
斯考特仔細想了一會兒,突然記起一次經歷。那是七月份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離家去自己的小雜貨店開門營業時,路過一條林蔭道,當時,城市園林部門的一輛殺蟲劑噴罐車正好開進林蔭道。他站在一棵大樹後面點香煙,園林工人沒有發現他,殺蟲劑的濃霧立刻團團圍住他,皮膚和眼睛刺得很疼。他氣得把他們大罵一頓。
克拉利斯的小手撫摩著他赤|裸的胸膛,深情地望著他。
「前面就是我的家。」
斯考特把目光移在路易絲的衣服上:「是另一個女人。」
過去,他對自己不斷地從一個規模縮小到另一個規模,感到不可思議。而現在,他想,既然自然界存在於無限之中,那麼,我也應該如此,因為我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藍色帽彎下腰去觀察他:「嗯,我也認出他來了,我曾在電視上見過他的怪樣。」
「不要廣他咽下淚水,一個勁地朝前跑去。
都走了,房子空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他嘴唇蠕動,但發不出聲音。
他跑過去吻了她的頸子,吻時幾乎不需要彎腰。
「這我不懷疑。」他急匆匆地回答,「因為付賬單的不是你。」
寫了一段時間后,他向報社投稿。榮譽和各種邀請信接踵而來。他終於又燃起了自信之火,他可以贍養家庭了。一天,《環球郵報》寄來了第一張支票。同時還寄來一封信。祝賀他終於「醒悟」。
他毫不遲疑地跨進門檻,如同見到一個莫逆之交或者長途旅行后回到自己的家裡似的。關上門,他見門上有「大拇指湯姆太太」幾個字。
嗬,凱瑟琳就是這副模樣,又矮又胖又丑,說話時大白牙總露到嘴外。
「看看他身上有沒有錢。」第三個說。
她摟住他的頸子:「親愛的,我等待這一天已等了很久,你要是早點來就好了。」
「幹什麼?」
如果是這樣的話,謎就解開了;殺蟲劑進入他的身體以後,在放射性物質的作用下變成某種新的物質。由於這種物質的肆虐,他的身體才不斷地萎縮。
自從他得怪病以來,一直疲於奔命。他躲出租汽車司機,躲小孩,躲貓,現在連蜘蛛也來欺負他了。不過,他仍然活著,他仍然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仍然是一個有思維能力的生物。這時,路易絲在他身邊的話,他會把感受告訴給她的。但現實卻異常冷酷:他完全孤苦伶仃。
天黑了,地下室死一樣的寂靜。他苦思冥想,猛然看見眼前那扇窗戶,我何不從那裡出去。他咬緊牙齒,向靠牆的冰櫃和長掃帚跑去。他拿定主意,順著掃帚爬上窗框,窗戶關得不緊,那條縫剛好供他鑽出。無情的命運之神對他敞開一條出路。他鑽出縫隙,觀察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
「她是誰?」路易絲吃驚地問。
路易絲拉著他的手,說:「你仍然是我的好丈夫。」
「胡思亂想!」他咆哮起來,「噢,你以為我是在胡思亂想,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切都正常,是嗎?」
「我想沒什麼事。」馬迪回答。
一天,西爾維醫生象發現新大陸一樣嚷道:「斯考特患的根本不是什麼『病態肢端短小症』,他身體的萎縮絕不是疾病的緣故。」
「我就是那九_九_藏_書個萎縮的人。」
「對我來說,這不成問題。」斯考特了解了醫生的擔心之後說,「至少不會比我現在差。」
暑假結束了,原來照顧貝斯的那個十幾歲的女孩不得不去上學。路易絲本希望斯考特在家照顧貝斯,可他無論如何不肯。因為他的個子只達到貝斯的胸部。
路易絲駕駛藍色的福特牌轎車朝家裡開去,他們聽到的唯一聲響就是略有毛病的引擎的咔咔聲。
他捲起衣袖,露出膀子上的紅印,怒吼道:「你看,這是什麼!」
有一天,路易絲從外面拖回一幢小木屋。斯考特新奇地看著它,嘴唇上下擺動。路易絲跪在地上,低著頭,把耳朵湊到他的嘴前,才聽清他問:「這木屋作什麼用?」
他坐在車裡,聽著娛樂場熱鬧的喧囂聲,想起自己小時候坐旋轉盤時的激動情形,又躍躍欲試了。我為什麼不出去走走,體驗一下樂趣呢?《環球郵報》不是說不知我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嗎?我就讓他們看看,我沒有躲起來。
為了不震壞斯考特的耳膜,路易絲盡量壓低嗓音說:「給你住。我想你會喜歡它。」
四十六厘米。
斯考特氣乎乎地繼續說:「我不想做他們的試驗品,不想接受X光機和同位素的放射線照射,也不喜歡每天量一百次體溫。我……我為什麼要白白扔掉成千上萬的美元呢?」
他走出停車場,爬過街上的隔欄。雖說往來車輛的引擎聲不大,也使他震耳欲聾,甚至橡膠輪胎與柏油路的磨擦聲也使他的耳朵很不舒服。
路易絲追到門口,喊道:「斯考特,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為什麼?」路易絲驚訝地問。
他每天都在惶恐中接受煎熬,徹夜不眠。他曾想斷絕與《環球郵報》的聯繫,可每當這個無孔不入的新聞機構的攝影記者上門時,他還不得不故作姿態,裝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態。
身體的萎縮是不是與這一經歷有關呢?
最後一個星期。
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天亮后,他在小床上醒來,手臂上睡著克拉利斯。夜間,他曾向她盡訴衷腸。
馬迪彎腰取刷子盒,斯考特拖著那根彎針,跑到他身邊,把彎針鉤進他的褲邊,自己抓住針線吊在空中。地面在他下方大幅度擺動。他曾落到地上,接著又被吊起來。每次晃蕩時,他的手臂都幾乎支持不住。後來,他被舉得了更高。突然,意外的事情發生,在馬迪的右腳踏上第二台階時,斯考特吊著的那根線重重地撞到台階邊沿,把他扔到第一級台階上。他只覺得眼前金星四濺,隨即一遍黑暗。
「他們對你說過,檢查需要持續幾個月,而你連第一輪檢查都沒有做完,你怎麼能……」
一米二二。
斯考特想掙扎,結果手臂上挨了一拳。
那男孩頭戴藍色帽,大約十五、六歲。斯考特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的嘴角上叼著一支香煙,身上散發著啤酒味。
斯考特抱著她抖動的雙肩,安慰她;「情況會好轉的,親愛的。」
「我的父母?」她驚訝地看著他。
他通常睡在一隻小床上。為了防止貝斯不小心踩著,小床放在沙發下方。
他明白,自己已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
這下斯考特真的害怕起來,說什麼這唯一的一百美元不能讓他們拿走。「母親一向不讓我在身上裝錢。」他假裝抱怨說。
「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反對嗎?」他火冒三丈,猛轉過身子,大聲地說。
「閉上你的嘴,路易絲,我們倆人都明白問題出在哪裡,我們都是大人,對不對?」
「可你……」
斯考特眼前亮起一束火焰,他還沒來得及把臉轉開,一個男孩已驚呼起來:「他不是小孩。他就是那個萎縮的人!」
路易絲忍不住哭起來:「斯考特,不要這樣對待我。」她木然地看著他。

「我剛才看見你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輕聲說。
也許,他正呆在你的窗外,託身于草根下或者一片樹葉上;
「你難道不認為現在是我們正視現實的時候了?」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轉身以最快的速度朝門口走去。
醫生們曾討論是不是應該給他注射生長激素,以幫助他的身體吸收氮和製造蛋白質,可又怕注射量掌握不當,引起他身體的強烈反應。
命運啊,命運!
萎縮的人藏到哪裡啊?
他睜開雙眼,本能地意識到:新的一天開始了。地下室外天灰濛濛的,正下著雨。他還剩下十八毫米。忽然,傳來窸窣的聲響,斯考特退到鍋爐前觀察,一隻大蜘蛛正邁著毛茸茸的長腿悄悄地朝他走來。大蜘蛛猶如兇猛的野獸向他發起進攻。他不由尖叫一聲,慌忙鑽進一根細鐵管。蜘蛛對著鐵管亂抓亂搔。他在管內絕望地控訴:「太野蠻了!」
「我,我抱不住。」斯考特露出為難的神情,很快把話題扯開,「你寫信給你母親沒有?」
夏日的夜晚,湖岸涼颼颼的。他拉緊外衣領子,惘然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聽波浪在石縫間的激蕩聲和湖水撞擊沙灘的呼嘯聲。他想象著湖水怎樣吞沒一個人,如果自己跳水自盡的話,他會掙扎著慢慢沉入湖底,結束一切……
斯考特大為駭然,大聲斥責貓:「滾開!」
路易絲捧著一個玻璃杯坐在沙發上,甩掉腳上的鞋子,仰天噓了一聲,「又過去了一天。」
「媽的,這時候坐在那裡幹什麼?」另一個人說。
「不!」她低聲嘟囔。與其說她絕不相信,不如說她已經開始恐慌。「我們再去找專家診斷。」
「小貓沒有礙著你呀,斯考特,它很可愛!」
「小東西問我們要對他怎樣?」藍色帽對他的夥伴說,「我們乾脆把他的褲子脫掉,看看他是不是全身都萎縮了。」
斯考特由於受辱而臉九_九_藏_書色變得鐵青。
他爬上與膝蓋一般高的街沿,躲到一個帳篷後面,一邊側耳細聽裏面的聲音,一邊不停地向四周張望。一個人從帳篷一角轉彎過來,斯考特慌忙用身體貼住帳篷。斯考特最近有一個新發現——大人們走路時很少向下面看,不是狗或貓的話,他們是注意不到的。
「馬迪!」他有些慌亂地呼喊自己的兄弟,「喂,馬迪!」
斯考特鼓足勇氣,氣喘吁吁地對路易說:「讓我留在這裏吧。」說完,轉過身子朝娛樂場方向走去。
「我叫克拉利斯。」她報以微笑,「你願意進來嗎?」
他忘卻了疲勞和疼痛,剩下的只有恐懼。他從管子的另一頭鑽出,躲進一箇舊鞋盒。蜘蛛追到鞋盒裡,前腳踩住了斯考特的左腳,他痛得慘叫一聲,滾到一邊。斯考特在退卻時無意中碰到了一根縫衣針,就用雙手舉起它朝蜘蛛扎去。針扎進蜘蛛前腿的肉里。蜘蛛拚命掙扎,撕裂了前腿。斯考特再次挺著針,準備迎接蜘蛛新的進攻。蜘蛛又猛撲過來,斯考特又刺它一下,他大吼;「死去!死!」
他思潮翻滾。為什麼要跟他們一起到這裏來呢?如果自己走出汽車的話,一定比大力士和小丑更引起轟動。不過,他心裏清楚自己跟來的原因——他一向不甘心自己的命運。
她替他洗乾淨臉上的血,把他抱上床休息。他久久不能入睡,頭在枕頭上翻來滾去……
貝斯走了。
斯考特早就想過,這樣的事遲早會發生。他爬上床躺下,眼淚象泉水般地湧出:「貝斯,爸爸不怪你。」……
他們追上他,其中一人抓住他的胳膊。
門突然拉開了,斯考特由於用勁過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媽的!」他一邊爬起來一邊發泄著自己的牢騷。
光陰似箭。路易絲必鬚根據他的身高做新衣服了。傢具在他周圍顯得越來越高,路易絲和貝斯變得越來越大。
「我們的存摺上還有多少錢?」
「我讀過關於你的消息。」她說,「我同情你的遭遇,沒有人能幫助你,這太慘了。」
「你為什麼裝小孩來騙我們?」
他怕妻子傷心,於是說;「看著我,路易絲。」
這事引起醫生們濃厚的興趣。他們猜測,那氣流是一次核試驗的產物。
他們的車剛開進停車場,貝斯就大嚷起來:「我可以坐旋轉盤了。」
那人拖動一個大紙箱,發出的聲音使斯考特震耳欲聾。他被迫退到牆根。
路易絲長嘆一聲,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呆在車裡?親愛的!」路易絲問。
醫生告訴他,這不可能,它最多是原因之一。也許還發生過別的什麼離奇事,使侵入他體內的殺蟲劑變成了某種摧毀身體的「建築材料」。醫生們繼續向他調查,問了他無數問題,深究他的一切往事。
那男人走開以後,斯考特小心翼翼地在帳篷下方慢慢蠕動,他趴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朝裏面偷看。
十七厘米。
當他縮到一米五六時,他去探望自己母親。母親聽了他的遭遇后,母子倆抱頭痛哭。
斯考特站在水泥地中央一動不動,久久地望著窗口,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爬上躺椅。他捧起書閱讀,但腦子裡老闖進別的事,一頁書看了兩遍,卻不知道是什麼內容。不久,窗外傳來照看貝斯的阿姨凱瑟琳和貝斯的聲音。斯考特立刻從椅子上滑到地上,登上窗前的紙箱堆,透過窗戶朝外張望。
凱瑟琳掃視了一下地下室,大聲地說:「這麼多廢物。」她一邊走一邊用腳踢東西。當她走到躺椅跟前時,有些奇怪,花園裡的椅子為什麼放在地下室?靠墊為什麼放在行李箱上?「亂七八糟!」凱瑟琳自言自語地走到別處。她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嗒嗒直響,當她經過斯考特身旁朝鍋爐走去時,斯考特看見了她的小腿。
也許他在另外什麼地方。
「我想!」
凱瑟琳的目光移到地下室的玻窗上:「哦,你們家還有地下室?」
「你為什麼不去睡呢?」
黎明,他從睡夢中蘇醒。他眨了眨眼睛,坐起來,頓覺精神倍爽。
「好吧,那我們就再等幾天。」
路易絲看到斯考特的模樣時,心疼得哭起來。她問了好幾次:「發生了什麼事?」可他就是不肯說一個字。
斯考特眼睛不眨地看著路易絲,望著這位曾經是他妻子的女人。他終於醒悟,自己不可能再和路易絲在一起了。他唯一的希望只是逃出地下室。
小貝斯驚奇地望著他們。
「我可以拿被單盒。」貝斯說。
他本想說不喜歡,然而又不想傷她的心,於是說:「挺漂亮!」
可沒有多少時間,凱瑟琳便屏住呼吸,來到地下室。
「別著急,也許這不過是暫時現象。」這話並不能給妻子多少安慰。
「親愛的,必須首先考慮健康。」路易絲打斷他的話,「馬迪也會這樣想的。」
「行。」她坐進小沙發,眼睛里充滿激動的淚花,「我會等你的。」
「隨便轉了圈。」他回答說。
七十八厘米。
斯考特無法把這篇文章看下去。讓我安靜點吧。他想,你們拍我的照片還少嗎?
「你現在還不明白嗎?」他說,「你以為我這樣做令人作嘔,是獸|性的醜惡的發作,你錯了。現在,我們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你重找一個伴侶並不困難,而我,卻無法找到一個理解自己的人。我想,當我消失時,你一定會重新結婚。與其這樣,倒不如早一點,省得你等的時間太長。」
一股風穿過客廳和廚房,把毫無準備的斯考特吹到門外。隨後,「叭嗒」一聲,廚房門關上了。
注射激素,仍無效果。醫生們發現,他體內有某種物質使激素失去作用。通過光譜分析:他體內各種成分在色層分離紙上反應出不同的結果。綜合各種檢查:斯考特體內存在某種奇特物質——一種新read.99csw.com的毒素。
他躺在艙頂上曬太陽,突然發現了一種怪現象。他以為是潮水湧來,結果是一股翻滾不已的泡沫狀氣流,透過它能看見天空和海洋。
斯考特把頭低下:「可當我們收到那些……」每一張新的催款單都增加他一份精神負擔。
彷彿一記耳光打在斯考特臉上。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想呆在她那裡,至少今晚如此。你要是決定不來接我也沒有關係,我總會有辦法自理的。」
路易絲安排貝斯上床睡覺去了。斯考特站在客廳的窗前,面對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出神。他不久前才交了人壽保險的申請表。他本來打算先在兄弟的公司里做一段時間的普通職員,等到從銀行借到錢時即入股合夥,也弄個經理噹噹。誰知,突如其來的怪病給他的生活抹上了陰影。「我還要萎縮多久哦?」
「你們要對我怎樣?」斯考特反問。
貝斯彎下腰,內疚地望著他:「我只想把你帶出去走走,爸爸。」
「我要留下來,我要呆在她那裡。」
「這樣會把貝斯吵醒的,斯考特。」
「它是在受到驚嚇時才抓你的。」
「可是……」她不知說什麼好。
「哦,媽媽在等他。」另一個男孩說著,朝斯考特的臉上吹去一股煙霧。
「我……我打這兒路過。」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使她害羞得兩頰泛出紅暈。「對不起,我第一次看見一個與我相似的人。」
一米二零。斯考特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照相師紛紛涌到他家。他們叫他套上已大了五個尺碼的球鞋,與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並排站到牆根拍照,以便讓人們看清楚他究竟萎縮了多少。
「把手放開。」斯考特不得不撒謊,「媽媽在家等我。」
斯考特停立原處,直到那輛福特牌轎車的尾燈看不見才轉身朝野營車走去。他踏上那輛野營車的小梯子,頹喪的情緒頓時消失,他即將進入一個自己尋找多時的新世界,而把一切悲哀和煩惱扔給舊世界。
七月的最後一天,馬迪還沒有寄支票來,他們起初以為這是郵局耽擱的緣故,可又等了好幾天,還是沒有音訊。
一米六二。
貝斯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媽媽曾經關照過她絕不要提爸爸的事。她回答:「是的,不過裏面空著,沒有住人。」
「現在,我已接受了現實,再不去詛咒命運了。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親愛的。」
他們是三個毛頭毛腦的十來歲的孩子。
「布朗松也建議我到紐約找哥倫比亞長老醫療中心認真檢查一下。可那裡費用高,付不起。我們已欠下不少債,哪還有錢去紐約。」
「嚓——」地下室的門打開了。台階上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一個巨大的身影蓋在他身上。他馬上爬了起來。
一個稍小的巨人來到地下室,說:「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叔叔。」
「不呆在車裡又怎麼辦呢?」斯考特回答。
路易絲要搬家了。她一定以為自己的丈夫早已消失,所以決定隨馬迪離開這裏。地下室里還有東西,他們肯定還會來。我現在只有養足精神,等待機會,哪怕是跟路易絲見上一面也好。路易絲、馬迪果真又來到地下室。路易絲在搜尋著:「我知道斯考特有許多工具,但不知道放在哪個箱子里。」
「難道花費大就不去治病啦,你是不是以為我……」她顫抖起來。
他停頓一下,繼續說:「我越縮越小,越來越感到孤獨,任何人也無法理解我的心情。甚至那個女人對我來說有一天也會變得象個巨人。可現在,她對我來說意味著團聚和愛情。一個晚上,僅僅一個晚上,這是我對你所要求的一切。如果你遇上最後一次幸福的機會的話,我是絕不會對你說一個『不』字的。」
斯考特氣乎乎地站起身,走進小屋,插上門閂,坐在一把椅子上不住地嘆氣。
那女人拉開房門,問:「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兄弟,親兄弟還不是跟外人一樣,他痛苦極了。他和路易絲從馬迪家回來后一直悶悶不樂。
實際上,他正在「淹死」,不過是另一種方式。
他心中為之一震,張口結舌,終於說出:「她是一個能理解人的可愛的女人,我想在她身邊呆一會兒。」
「恐怕迷了路,可憐的小傢伙。」第三個人說。
廢話,銀行怎麼會借錢給一個殘廢人呢?
喬步法 山風 編譯
「自殺?太殘酷了!不僅對你,對我和貝斯都太殘酷了。」路易絲雙手捂臉,淚如泉湧。
為了確定他肌肉中的肌氨酸的含量和尿液中的肌氨酸酐的含量,醫生對他做了一系列的特殊檢查。結果表明:他體內的氮平衡不好,他排出的氮比吸收的多。由於氮是構成人體的最重要的「材料」之一,所以,他必然會萎縮。他體內的肌氨酸酐的平衡也不好,造成體內的磷和鉀的含量與氮同時相應的減少。
《玩具木屋裡的生命》,這是他寫的書的某一章的標題。
「你知道,我是多麼擔心你。」她說著打開車門,「上車吧,斯考特。」
醫生們決心繼續研究,找出一種抗毒素來。
「我叫斯考特·卡雷。」
幾天以後,又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他的身體開始萎縮。布朗松醫生的透視檢查測定:他四晝夜縮小了幾毫米。
那鬼東西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選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接著一道強光射到斯考特的身上,路易絲慌忙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拖。汽車猛然煞車,然後繞過他們繼續開走了。
「他想躲開我們。」第一個人說,「去逗逗他。」斯考特毛骨悚然,快步向馬路走去。他不時掉頭看他們。他們叼在嘴上的香煙象螢火蟲在寂靜的夜色中飛舞。
他驚慌地從艙頂跳到甲板上,迅速地繞過https://read.99csw.com駕駛台,踏著灼|熱的鐵甲板,朝艙門跑去。他還來不及進門,溫乎乎亮閃閃的氣流已經蓋過來,把他緊緊籠罩。轉瞬間,氣流又離他而去,只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無數的小水珠。他感到全身微微的刺痛,彷彿有無數根針在扎似的。不一會兒,刺痛感就消失了。
他吸了一口氣;「不!」不知是想起了什麼麻煩事,還是擔心上床後會出洋相。
路易絲不得已又找來一個姑娘做貝斯的阿姨。這姑娘剛從學校畢業,正在家裡等待合適的工作。路易絲為了不讓那阿姨看見他,讓他白天最好獃在地下室里。
娛樂場里的擴音器唧唧哇哇地傳來音樂聲、吆喝聲和廣告聲。旋轉盤上的燈泡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芒。飛奔的小火車、長腿的木馬、各色各樣的小汽車、還有射擊和飛鏢等等,與欣喜若狂的孩子們的笑聲匯成一個歡樂的海洋。
「斯考特,過來坐到我的身旁。你老是站在那裡發愁沒有用,馬迪最近生意不好,所以才那樣說……」
她接過手帕,一邊擦眼淚,一邊低聲說:「你不要那樣想,我將努力體諒你。」
「那麼……」
又一天過去了。
「什麼『棲身之地』?」路易絲大聲問,「什麼選擇?」
路易絲彎下腰,壓低嗓門:「斯考特,你碰上什麼事啦?」
回家以後,他實踐自己的諾言,每天在地下室寫日記,至到手腕疼痛握不住鉛筆為止。他必須趁自己還記得詞彙,握得起筆時抓緊時間寫。他知道,不知哪一天,他將力不從心。
斯考特沒有應聲,他感到路易絲已把他看成一個胡思亂想的孩子。他真想罵路易絲幾句。
「是不是鎖上車門?」她見斯考特沒有回答,勉強地笑了一下說,「我們要不了多長時間就回來,親愛的。」
他離開野營車,走回停車場。路易絲正焦急地在找他。「斯考特!」路易絲把他抱起來,臉上是又驚又生氣的樣子,「你上哪兒去啦?」
他勉強寫成這本書。他知道,自己今後再也寫不了一個字了,因為最小的鋼筆或鉛筆,對他來說,也大得象一隻球拍,他決定找一架錄音機把自己的感受灌製成磁帶。哪知,還沒有弄到錄音機,他說話的聲音已變得極其微弱,無法錄下來了。
這裡能找到食物、水和保護屏障,這裏還有更重要的東西——生命本身。在這裏,他有許多事物要去熟悉,有許多事情要去做,探索新世界的渴望使他充滿愉悅、熱情和期待。
他向樹葉邊沿奔去,好一個奇妙的世界!
「與她睡覺?」
斯考特躺在客廳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發獃。他愛路易絲,路易絲也愛他。可他的身高只達到她的腰部……他用勁揉了揉眼睛,手自然地垂到沙發邊上。「叮」一聲,訂婚戒指從他手指滑落到地板上。
①英童話中的侏儒。
斯考特從浴室出來,路易絲正在客廳打毛衣。
註釋:
這一仗雖然沒有勝利,可把他累垮了。
斯考特由於激動兩耳發燙:「我是從實際出發。」
「克拉利斯!」他喊道。
斯考特知道,跟混小於講理是沒有用的,必須用心計。於是,他說:「如果你們要錢的話,就把我身上的錢都拿走好了。」趁他們不注意,飛起一腳踢到藍色帽的腹股溝,撒腿就跑。他邊跑邊喊:「路易絲!路易絲!」
他從雪地上爬起來,拚命用拳頭擂門:「貝斯!貝斯!」呼嘯的風聲完全淹沒了他那微弱的呼喊聲。他頂著紛飛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風,又喊又踢又擂,直到精疲力盡……
凱瑟琳大笑起來:「當然,我相信裏面不會住人的。」
第二天早晨,保險公司寄來一封措詞極有禮貌而內容極其令人掃興的信,他們大概已經知道斯考特的遭遇。斯考特把信撕得粉碎,扔進廢紙簍。
一個侏儒女人從廚房走出,她發現了斯考特。
路易絲用絹為他做了一條床單,用毛毯剪制了一床被蓋,還用棉花給他裝了一個枕頭。斯考特帶著新鮮感住進了自己的小天地。
「斯考特,我現在不能再沉默了。」有一天,路易絲對他說,「靠五十美元我們能熬多久呢?我們要買食品,付房租,還要……」
斯考特嚇得連連後退。
我在何處?
「七十美元。」
斯考特的脾氣古怪起來,有時脾氣上來,看什麼都不順眼。一次,他對路易絲說:「你要是不把貓弄走的話,我就宰掉它!」
「什麼,『萎縮』?」她大惑不解,「你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縮小?」
他想啊想,終於想起他與馬迪一起乘遊艇出海的那個艷陽天,海上突然湧來泡沫狀氣流的怪事……
「你認為我應該怎麼辦?」斯考特咆哮如雷,「讓他們把我當作該死的小兔任意試驗。你沒看見他們那副模樣,我簡直成了他們在聖誕節得到的玩偶一樣,使他們欣喜若狂。他們要是對我的病情感興趣的話,要是他們認為研究我的病情對科學有用的話,本當免費為我檢查。我曾試探過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而他的反應對我是侮辱,就好象我是由母親與一隻驢子雜交生下來的一樣。」
馬迪環顧地下室,也準備離開。
「妙極了!」他稱讚說,「你在織什麼?」
「好極了,小人!你要是稍微再大點的話,肯定是個不錯的球手。」
「可你單獨一人能找到家嗎?」
「快把我放下!」他大聲叫嚷。
他們相互深情地對視了一會兒。
回到家時,路易絲說:「你知道,對你提前出院,我是不贊成的。」
斯考特有些慌張,想離開已經來不及了。
「放開!」斯考特竭力控制著自己。
「你知道,我的身體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不過,我仍希望象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他沉默一陣后說,「我得先回家做些安排,你等我片刻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