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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醜女人

最後一個醜女人

作者:正權
我想,只要科學再發達一步,還能將人們進行第二次整形,我一定去找醫生,讓他把我恢複原狀。
我們向前走,我挽著徐蘭的手。那導演本來走在我這邊,偏又放慢腳步,拐到徐蘭那邊去。他和她一直在探討美學問題,我插不進。
徐蘭被一群攝影記者簇擁著走進電影院,臉上一點笑也沒有,反而有一些憂鬱和悲哀。我弄不懂她何以如此。如果我取得這樣大的成功,我該多麼高興!可是我蠢,早不早就去整了形,如今再也不能變轉去了。否則,我比她還要紅,因為我當時比她還要丑十分啊!
夕陽已經落下山去,天幕上那3個人造月亮向大地傾瀉著柔和的光。我們走著,默默地,似乎話已說完。我心裏窩著火,我瞟了瞟徐蘭,她還是那樣笑著,小眼睛閃著波光。我突然感到,她也有動人之處。在哪兒?我說不明白。我把眼光轉過來,啊,那些迎面而來的人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她。走過去了,回頭看的,也是看她。原來搞反了,我成了她的陪襯人!
「你怎麼也這樣想呢?」她的眼淚馬上就要滾出來,「難道我真的美?你真的丑?」
我突然明白,一個人美不美,不應由別人去評價,首先應當由自己來判斷。
「不,阿姐,」三天時間,徐蘭臉上的肉更少了,顴骨聳得更高,眼睛紅紅的,也失去了光彩,「我想了又想,我不應該和絕大多數作對。雖然我愛好自然的美,可我首先是一個工人,應當工作。而且,我堅持不整形,實際上是和科學唱對台戲,是在保護舊的意識……」
可是我想起導演的話:「美和丑是相對的。」
「海倫不是引起了特洛伊戰爭嗎?」
「阿姐,你不用說了。」
我不怕威嚇。
「最美的美人,走啊!」我滿肚子醋都潑在徐蘭身上。她只笑笑,還主動來挽我的手。我不能推開她,我好容易才找到她來當陪襯呀!
當然,崇拜者的心情是能夠理解的。正如大熊貓,雖然採取了那麼多措施,可至今還是絕了種,要看只有全息電影。科學再發達,也只能造一隻機器大熊貓,誰看那傢伙呢?
「整形手術如此發展,再過20年,一定會象沖床一樣,只需咚的一聲,就能造出一個美人來。」又一唱。
「那,那變海倫。」
第二天我又去,還是吃閉門羹。
我和徐蘭象逃犯,只好從廚房的窗門跳下,沿著小路,跑向工廠。
「我認為,一個人只有保持了她自己的本性才是美的。」一和。
王老太婆氣急敗壞,看見徐蘭,臉一垮,那塗得過厚的https://read•99csw•com脂粉便雪花似地紛紛揚揚。
她叫徐蘭。全國人口中心的檔案里可以查到,她是徐旭教授的第5代孫。徐蘭今年23歲了,已到結婚年齡,可她還不到整形醫院去改變自己的外貌,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猜疑。
「你呀!」我只好認輸。
「其實,」走了幾步,她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標準。對於我來說,我認為我現在就美,因為我這樣的外貌正符合我的天性。」
她笑而不答。
我說不贏她,只有搖頭,以示不同意。
讓我們慶賀吧!
經過整形,人人都成了美人,你美我美她也美,誰也莫想出眾了。有人讀了19世紀法國作家左拉的小說《陪襯人》,領悟其中的奧妙,偏偏又關不住嘴,一傳出來,徐蘭就成了最受歡迎的人。誰上街,誰出席晚會,誰去旅遊,都要千方百計拉上徐蘭。徐蘭雖不醜,權比其為星星吧,那麼,和她走在一起的美人便成了月亮。男人們都回頭盯那麼一眼,「月亮」心中象吃了蜜糖,「星星」也無所謂,笑笑,眨眨眼,覺得蠻好耍。23歲了,還和小時一樣調皮。
為了爭徐蘭,廠里同事常吵架,昔日同學竟翻臉,友好鄰居也反目。我們那位永不衰老的車間主任王老太婆也看上了徐蘭,硬把她從裝配線上調到辦公室,讓她形影不離地跟在自己身後。可下班鈴一響,一窩蜂衝進一大群美人,你拉我扯,待王老太婆回過神,徐蘭已不見蹤影了。王老太婆氣得頓腳,也無可奈何。
真的,不論她的體態還是她的臉型,都不符合美人的標準。她的臉要圓不圓,要尖不尖,顴骨又有一點高,嘴巴也向外突出多了一點,眼睛雖然明亮卻又顯得太小。她的肩不是削而是聳,胸部平平,腰肢卻又太粗,腳還有一點盤,腳板長得要穿26厘米的鞋。問她為何生就這樣一副尊容?答曰:「爹媽給的。」爹媽為何不美?當然怪爹媽的爹媽。一代代推溯上去,徐旭教授要負完全責任。據歷史文獻記載,這位偉大的整形醫生本人原來背駝人丑,鼻子還有一點塌,以至說話都瓮聲瓮氣的。他怎麼不給自己整形?
我禁不住嘲諷她:「你以為你最美?」
導演已經走開,徐蘭還在那兒發怔。
「這是異化!這是變態!」她厭惡地看看那些歡呼的人群,「他們向我歡呼,無非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醜女人。因為只有我一個,他們就以丑為美。如果世界上只有你和我,你說,他們會要誰?會認為誰美?」
「拜拜!」我挽著徐read.99csw.com蘭的手,向樓上的王老太婆做怪動作。
徐蘭成了明星,走到哪兒,屁股後面也跟一大群男人。找她簽名的,找她說七道八的,要和她一起照像的,要和她交朋友談戀愛的,五花八門,把她攪得頭昏腦漲。另一方面,美人們對她的態度卻180度大轉彎。有人在她背後吐唾液,有人在她面前挖苦,有人四面八方說她壞話,甚至那車間主任王老太婆一見了她也馬上把臉垮下來;去商店,喊了半天,那女售貨員也愛理不理;回家去,妹妹也翻白眼,再不和她說一句話。到後來,她受不了,買了一部轎車,一出家門就鑽進去,一下車就往車間跑,臉上還戴上阿拉伯婦女才戴的那種黑面紗。她再不逛街,再不去商店,再不游公園,再不進劇場。她孤獨,她寂寞,她在我面前淌淚,弄得我也心酸。我又有什麼辦法幫她呢?
可是——
真沒想到,徐蘭竟會走上銀幕。當那部名叫《浣花女》的全息電影上映的時候,舉國上下掀起了「徐蘭熱」。徐蘭去出席首映式那天,電影院門前擠滿了崇拜者,全是男人!男人們有節奏地高喊;「徐蘭!徐蘭!」那場景,在我們這個世紀,除了歡迎F星的第一個代表團來訪時有過,真可謂空前絕後。
我問一個中年人。他道;「千篇一律的美人我們見得太多,沒有特色能叫美嗎?」
她笑笑,似乎默認了。
用一兩個世紀人們的眼光來看,—她雖然只有1.55米,略嫌矮了一點,卻並不醜。可現在是啥時代?自從公元2095年中國科學家徐旭教授發明了推移法手術以來,外科整形得到空前的發展。以至象現在這樣,誰如果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不符合美人的標準,只要到醫院去住上十來天,就能完美無缺地出現在人們面前。如果你是上一兩個世紀冷凍下來而又復活的人,當你走到大街上,你一定會驚奇,迎面而來的女人一個個都美妙絕倫賽天仙,或象西施,或如海倫,或似楊貴妃,或若維納斯,只是她們的身高都不超過1.6米,因為那是科學家計算過的。人高於1.6米,不但要多消耗熱能,而且會影響智力發展。所以你看見的維納斯只是米羅那個斷臂大理石像縮小了的翻版。在這樣的美人世界,你碰上她,雖然你的審美觀告訴你,她並不醜,可你一定會惶惑以至忐忑不安,好象她和你一樣,也是從上個世紀或者是從其他星球來的異類。如果你都這樣,你想想,美人世界的美人們會對她怎樣看?
我們挽得緊緊,從男人們中https://read•99csw•com走過。那歡呼聲我們一概聽不見了,只有心靈的聲音引導我們向前。她微笑著,我昂著頭。她陪襯我,我陪襯她。她美,我也美!
她卻打斷我的話:「阿姐,你,你陪我去做手術,好嗎?」
這天,徐蘭剛起床,推開窗一看,啊,不得了,院子里擠滿了各種各樣的男人。熱心的崇拜者不遠千里趕來,只為一睹芳顏。看見徐蘭,歡聲雷動,與首映式那天一模一樣。徐蘭砰地關上窗。那天我剛好住在徐蘭家,歡呼聲把我驚醒,我還以為發生地震了呢。「討厭!真討厭!」徐蘭氣得臉青面黑,我也搖頭嘆氣。
「你變美了。」我說。
我有一點嫉妒了。
我想問一個女人,可是沒有。她們為何不來呢?為何不象男人們那樣當崇拜者呢?是瞧不起,是嫉妒,還是自慚形穢?
少了多少麻煩!
那蠢豬一定很滿足。
雖然她美了,她卻也和我一樣,失去了自身特色,不自然了,甚至有一種叫我也厭惡的虛假和做作。
「我才不願成為大理石呢!」
「你,你必須馬上去醫院,否則,我停止你的工作!」王老太婆丟下話頭,走了。
我問一個老頭子。他嘆一口氣道:「那徐旭教授該打板子!他毀了人的天性和本來面目,造成一個虛假的世界。」
我的自尊心受到損害。一賭氣,我掉頭一邊,不理他們。可他們還是談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陣陣大笑。公園的人都用詫異的眼光來看他們,他們卻無所顧忌。看來女主角已經易位,我不甘心,拉上她就走。
在她的卡片上,有各種各樣的數據,那是電子計算機算出來的最佳尺寸。身高、臉圍、手長、腳大、唇厚、肩寬、腰圍、臀圍、鼻高、嘴闊、眼大,等等,等等。據醫生介紹,這是今年流行的最新最佳尺寸。
「不,」徐蘭有些驚慌,「我是醜八怪呀!」
「如果真的象他們認為的這樣,我的那位老祖宗發明推移整形還有什麼用?人類歷史上留下來的那些藝術品,包括文學、繪畫和雕塑不都該全部毀滅嗎?當年越王勾踐也不該派西施去吳國,而應派東施和無鹽去,是嗎?」
「當然,」導演用眼睛的餘光瞟了瞟我,「我們這個世紀已經成了絕對標準化的世紀!」
「林黛玉?多愁多病的,有什麼好?」
「我,我……」徐蘭手足無措。
看看她那痛苦的樣兒,我心軟了。
「對對,」她連聲說,「你說得對!讓人們說七道八去吧,我們自己走自己的。」
「密斯徐,」導演追上來,「我們最近要拍一部全息電影,請你來演https://read.99csw.com女主角,行嗎?」
第三天我終於敲開了門。
首映式結束了,崇拜者們還沒有散。當徐蘭出現在電影院大門前那台階上時,「徐蘭!徐蘭!」的呼喊聲又響起來。男人們堵住去路,把徐蘭圍得緊緊。我看見徐蘭眼睛里閃著淚光,嘴都氣歪了,滿臉憤怒,站在那兒一言不發。那導演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又揮著手把喧鬧聲制止住,徐蘭才把手一揮,冒了一句:
「維納斯!」
「又無亡國之恨,要西施幹啥?」
我問一個小夥子。他瞟我一眼,冷笑一聲道:「現在誰還承認你這樣兒美?」
「徐蘭!」我驚呼。
王老太婆咬牙切齒:「你記著!」
一下班,我就去找她。我把手都拍麻了,她就是不開門,也不答應一聲。
來到廠房門外,我們又驚呆了。那兒坐了一大群美人,她們舉著標語牌,還有徐蘭的漫畫像。標語牌上的火藥味好濃,把古代人搞文化大革命的字句,如「油炸」、「絞死」、「砸爛」之類都搬出來了。看見我們,美人們立即嗚噓吶喊起來,嚇得我們急忙衝進廠房。美人們還算守秩序,不敢衝擊工作重地。
我再一次打量她。她不美,真的不美,拱嘴巴,塌鼻樑。「去年兩滴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前」。古往今來,再平庸的畫家也不會讓她當模特兒,再俗氣的詩人也不會為她而歌唱。
徐蘭來到我身邊。自從那次我一氣之下甩開她以後,她一直在找我,要跟我和解。
「徐蘭,」我想寬慰她幾句,「你不要……」
她一點也沒察覺我的心情,甚至沒轉頭看我一眼,還是那樣笑著,似乎還在和迎面而來的人們打著招呼。我氣惱,猛地甩開她,轉身就走。她怔住,喊我。我不理,心中暗暗罵。唉唉,當我走遠了,回頭看,偏偏又有美人走到她面前,邀請她一起走。那是一個高挽雲鬢,身姿婀娜,似乎弱不禁風的傢伙,一個比我還蠢的蠢豬!
我打抱不平:「這些人又不是她喊來的。」
「徐蘭!」我追出去。
她毫不介意地笑了。
「我厭惡你們!」
她們走了。
我指指那些不肯散去的崇拜者。
「那變西施嘛。」
但願那一天早日來臨。
我陪她去醫院。
明年,國家標準就要公布了。
「什麼?」我瞪大眼,「你屈服了,那個老太婆有什麼權力下命令?不怕她!我們到上面去告她!你寫文章,拿到報上去發,讓她嘗嘗輿論壓力的味道,讓那些崇拜者把她攔到大街上去辯論,罵她個狗血淋頭!」
徐蘭象挨了一棒,瞪大眼,愣在那兒。突然,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read.99csw.com,頭一埋衝出廠房。
啊,這就是她嗎?說她是林黛玉,卻比林妹妹健壯;說她是甘淚卿,卻又有東方女性的溫柔。她臉上述是掛著笑,一個小酒渦叫人消魂落魄。她柔如垂柳,步移蓮花,一襲連衣裙又那樣合體。她不招呼我,我真認不出來了。
徐蘭忍不住笑起來,還轉頭來看我。
「豈有此理!」王老太婆頓腳。
「國家應當發布一個權威標準,明確美人身長、胸高、腰圍、臀大。」又一和。
大街上,男女老少都回頭來盯我們,回頭率不是100%,起碼也有95%。我昂著頭。我為我這火紅的披肩長發而自豪,我為我這端正的鼻樑而驕傲。於是,我問她:
「美和丑是相對的。沒有丑也就無所謂美;反過來,沒有美也就無所謂丑。」一唱。
「我們一起走,好嗎?」她用懇求的語氣。
但我絕不對她說。
「誰說的?你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一個自然的人,所以你是最美的!」
「你怕?」我用自己的切身體會勸導她,「其實,那手術很簡單。我陪你去。你變林黛玉,男人們肯定喜歡。」
這是脫胎換骨,也是涅槃再生。
「徐蘭,你為什麼不去整形呢?」
徐蘭挽著我的手,走過大街,走進商店,走到公園,又走回車間。她微微笑著。我不知她心裏怎樣想,我為她感到悲哀。
「嘻嘻!」我們跑出工廠大門。
世界上再沒有,再也不會有醜女人了!
我們走在大街上,再也沒有誰來圍著我們,再也沒有誰在後面咬牙切齒。偶爾有一兩個人回頭盯徐蘭一眼,那絕不是因為認出了她,而僅僅是為她那條款式新穎的連衣裙。
可是,她已經沒有蹤影。
「徐蘭,你影響工作,破壞生產,你是我廠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我憤憤然:「那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徐蘭那樣兒,還最美呢!我冷笑。這小子怕是精神病醫院跑出來的吧?
如果她不是在當我的陪襯人,我一定要狠狠譏笑她一頓。我要去見我的男朋友,男方是電影廠的導演,我的理想就是當演員。我去演吉普賽女郎,演多情的公主,演高傲的女王,肯定合適。一上銀幕,絕對成為大明星。可是,那小於近視嗎?有色盲嗎?竟對我不理不睬,一雙眼睛只顧在我的「陪襯人」身上掃描。好,你先看丑的吧!看了丑的,再看美的,你才會覺得美的更美。
「不,我再也不當你的陪襯人了!」我用打趣的口吻。
或者是男人們沒有聽清,或者是聽清了卻又不理解,或者是理解了卻又自我解嘲,掌聲象驟雨一樣響起,跟著又是一片歡呼。
徐蘭出院了,我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