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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深處爆發革命

記憶深處爆發革命

作者:劉原
民國元老譚延闓,生母是丫鬟妾侍,吃飯是不能上桌的。他老娘過世時,他扶靈自滬上回長沙歸葬,族人曰小妾死後不可從宗祠大門經過,譚延闓怒極,喚杠夫抬棺,他仰卧棺材蓋上,經祠堂時大呼:「我譚延闓已死,抬我出殯!」族人沒見過這等活死人,只好讓路。
我們平素見到的乖張之人,出語憤激之人,多半童年時有過創傷,或是生涯里有過劇痛。老年人往往更通達,因為他們大腦皮層下儲存的記憶太多,已經恨不過read•99csw.com來,遂只好遺忘。
我們冗長的一生,多數時間都被記憶劫持,我們的好惡,我們的喜悲,從來都不是無跡可尋。我20年前被一所把學生當豬仔賣的大學誆騙,從此不信任何掛著大招牌的機構;我8年前在廣州的寒夜裡看過衛生部門的發言人在電視上信誓旦旦說「非典」是個謠言,自此不信任何發言人。
記憶里也可以有喜樂。古龍死時48歲,倪匡等一班狗友憶起這哥們無酒不歡,遂提了4read.99csw.com8瓶好酒喜滋滋來弔唁,又覺美酒殉葬殊為可惜,便在靈堂上痛飲。喝到半途想起老友,倪匡把幾杯白蘭地灌入古龍口中,死去多日的古龍噴出血來,倪匡還拿紙巾吸了些血拿回家準備化驗,被老婆痛罵。有倪匡這等體恤的舊人前來相送,古龍真是死而無憾,倘若狐朋們記得亡友不單愛美酒,還愛過醇婦,順便再抬來一頭剛宰殺的、屍骨未寒的妙齡母豬,庶幾功德圓滿矣。
斑駁陽光下的某個場景,https://read.99csw.com炎涼世態里的某句譏諷,流離亂世中的某碗稀粥,都可能如同鬼魂般,伴隨某個人一輩子。
有個英國名廚,榮登食神殿堂之後談起他從事這個行業的緣由:他年幼時去參加一場婚禮,無意中窺見新娘子拋下一眾賓客,和一個滿身油膩的廚子在後花園亂搞。他從此知曉,手裡如有兩把菜刀,不單可以切豬腰,還可以割下一顆美人心,於是愛上砧板。所幸當時新娘不是跟行刑隊長亂搞,否則他長大後手心沾滿的不是豬血而是人血;https://read•99csw.com又所幸新娘不是跟王儲亂搞,不然名廚的職業夢想會徹底紊亂——狸貓換太子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教唆老爹去顛覆王室,唯此才能做上王子。
因母親遭遇,譚延闓誓不納妾。老婆死了,亦不續弦,連孫中山介紹自己的小姨子美齡,他都不肯笑納。幾年前的深秋,我把手籠在袖裡,獨自站在紫金山腰的他的墓前,默默地想他是不是前列腺有點問題。
90年前,武漢的江漢大學實行男女同校,隨後有女生妊娠,其實這未必是雌雄雜居結下之惡read.99csw.com果,女生不單長著卵巢和子宮,還長著兩條腿,春潮決堤起來,跑到校外偷野漢也是可能的。但吳佩孚一怒起來,竟關閉了江漢大學。料想那些棄筆從耕的學生一生都會籠罩上陰影:一人停經,眾人失學;爽了你一個,痛煞讀書郎。
譚延闓最凄冷之記憶,是他被解職后自湘赴滬,他的妻正冰冷地由滬返湘,兩船在洞庭湖相遇,隨行熟人怕他傷心,只誆說故人停泊,過船獨吊。譚延闓抵滬之後,方知在浩淼的湖光之上,那錯身而過的孤帆之下,竟是髮妻的屍首。他痛徹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