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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的平衡

冷酷的平衡

作者:湯姆·戈德溫
于小麗 周稼駿 譯
「不——」她哆嗦著說,「我不要你那樣想,我只想告訴你,幾分鐘后我要離開了。」
「我為啥不能寫封信呢?我為啥不能用無線電設備同哥哥作一次最後的對話呢?」
「T8374—Y54,姓名:瑪麗·克勞思,性別:女,出生年月:2160年7月7日,年齡18歲。身高160公分,體重55公斤(這麼輕的份量已足以使薄型飛艇置於死地!)。頭髮:金黃色,眼睛:碧藍,皮膚:白色,血型:O型。」巴頓又一次轉向姑娘,她早已縮成一團,躲在牆角邊,睜大著疑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巴頓。
姑娘看著航天表上的液晶時間顯示,突然扭過頭去問:「這是我離開的時間……是嗎?」
「我想看看哥哥。他在奧頓星球工作,離開我們地球快十年了。」
不久前,國家研究院收到宇宙「SOS」信息,獲知奧頓勘察組克勞思教授和二名助手突發宇宙病,急需血清。飛艇就是送血清到密曼去,那兒等著接取血清的航天班機。
當猿從樹上遷徙地上的那個時代,自然界曾經懲罰過無數以攀緣為準則的類人猿;而今,人類從地球飛向星際,宇宙界又用冷酷的方程式來篩選人類。瑪麗這個充滿生活渴望的姑娘,哪裡能想到如此命運呢!
「哥哥,我有多少話要告訴你啊,現在不能了,我們馬上要告別了。也許你還會見到我,在你的夢中:我梳著小辮,抱著死去的小花貓在哭;我象微風一樣,輕輕吹到你的身邊,隨著你到處飛翔;我會象影子一樣,一刻不離地守在你的身邊……這樣地想我吧,哥哥。我將無法再思念你了,你可要加倍地想念我呀!」
「是的。」
通訊器的指示紅燈又亮了,飛艇地面中心傳話,需要了解偷渡者的情況。
「是!非常重要。他回來后,馬上請他與我通話。」
她站在巴頓背後,雙手搭著他的肩膀,踮起腳,伸長脖子朝通訊器大聲呼喊:「哥哥,您好!」一聲撼人心弦的呼聲,穿過廣漠的宇宙空間飛向了遙遠的星空。瑪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千言萬語堵塞在喉嚨里。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剛說完「我想見你——」這幾個字,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
瑪麗再也憋不住了,儘管她用力咬住嘴唇,還是低聲地啜泣起來。
壁櫥里怯生生地蹭出一個人來,雙手摟抱著頭,帶著恐懼和哀求揉成的語調,喃喃地自語:「我投降,投降,行……行嗎?」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你躲進飛艇?」
通訊器關閉了。巴頓木然地望望姑娘,她發獃似地靠在牆壁上,微仰著頭,眼睛失去了明澈的光輝,臉上籠罩著一片濃重的恐慌和悲哀。
「巴頓!」通訊器里傳來艇長顯然不滿的聲音,「什麼緊急情況?」
「你是說,飛艇的燃料不足嗎?」
「親戚朋友們想不到,我會就此不能回家了。他們都愛我,都會悲傷。我不希望這樣——我不想這樣呀!」
「不,情況特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來得又快又可怕。一小時前我還在幻想去神秘有趣的密曼,現在卻向死神飛去。我再也見不到哥哥……」
當瑪麗突然向巴頓說出這些念頭的時候,巴頓簡直為姑娘能想出這些點子而高興得跳起來:「行,當然行。我一定想辦法聯繫。」
房裡又籠罩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兩個人對坐了好一會兒,瑪麗開口問:「你認為哥利能準時回營地嗎?」
「我……什麼也沒做……」她激動得渾身發抖,冰冷的小手緊緊抓住巴頓的肩膀,「什麼都沒有呀,哥哥,我只是想見你。我自己把自己毀了,你不怪我嗎?好哥哥,你千萬別太難過……」
「巴頓,」艇長的聲音繼續響著,「平時我絕不允許發生這類事,今天我也違心地同意了。但你不能再偏離指標,必須趕在19:10前完成最後調整。」
「姑娘,我們這艘飛艇是專程送血清到密曼去的。奧頓那邊有個勘察組,你的哥哥克勞思教授和兩名助手突發宇宙病,急需血清。如果血清不及時送到,他們會面九*九*藏*書臨死亡的危險。飛艇的燃料算得非常精確,如果你留在飛艇上,你的體重會多消耗燃料。這樣飛船沒到密曼就會墜毀,等在那邊的航天班機就接不到血清。我們都會死亡,當然還有你哥哥和勘察隊員們。」
他並不孤獨。
「哥利?他和兩名助手乘直升飛機出去了,還沒回來。嗯,太陽快下山了,他該回來了,最多不超過一小時吧!」
「克勞思?」
「你——知道?」她懷疑地掃視了巴頓的臉,竭力想捕捉到同她開玩笑的影子。
他躊躇地回到飛行座上,用嘴努了努靠牆凸起的驅動控制器箱體,示意姑娘坐下。少女被他突然沉默的表情嚇呆了,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沿邊勉強坐下,怯生生地探問:「請問,我有罪么?你要怎樣處置我呢?」
巴頓真不知道該怎樣向她解釋,使她懂得這不是殘酷的非正義的犧牲品。她不知道外星空究竟是什麼樣,總以安全保險的地球去探想宇宙。在地球上,任何人,任何地方,只要聞悉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陷入困境,都會儘力搭救。可是現在不是地球,而是一艘重量經過嚴密計算,速度接近光速的飛艇,沒有人能幫助她。
「這不是你的過錯,」他說,「根本不是你的過錯,他們都會明白的。」
「瑪麗!」哥哥發出驚詫可怕的呼喚,「我的好妹妹,你在飛艇上幹什麼?」
巴頓把傳輸器的旋鈕調到最佳音量,以便能聽到哥利的呼喚,隨後取下夾在控制板上的紙夾子,撕了一張白紙,連同鉛筆一起遞給瑪麗。
「偷渡者?」艇長十分吃驚,「這是非常事件,為什麼不發緊急信號?不過既然發現了,也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了。我想你一定能迅速處置。」
人真要死了,感情會陡然發生變化——多麼想把心中的話說盡,同時又會感到多餘;於是,思想象脫韁的野馬,橫無際涯地亂奔。此刻,往昔生活中的瑣事,也會突然襲上心頭,發出耀眼奪目的色彩,使人特別感到生活的可愛。
「妹妹——」哥利的聲音突然變得細弱起來。巴頓立刻將音量控制器調到最大幅度,仍然如此。儀器顯示表明,飛艇的前進方向轉了大彎,同哥利的通訊電波超出了有效範圍。巴頓趕緊告訴瑪麗。「還有一分鐘,你將聽不到哥哥的聲音了。」
「艇長說要把我『拋擲』,『拋擲』是什麼意思?還能見哥哥嗎?」顯然,姑娘沒有完全聽懂剛才的談話,她只是憑直覺,預感到死神在靠攏。
「天哪,我做了什麼壞事,非得死!」姑娘抽泣著說。
「也許是的。」巴頓下意識地答道。
巴頓沉重地垂著頭,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哽咽道:「孩子,我知道你沒有做壞事,什麼壞事都沒做。」
她不安地將鉛筆在手掌中滾來滾去,自言自語地說道:「多麼希望哥哥馬上回來啊!我害怕,我疲乏,我想聽到他的聲音,我實在受不住這個折磨!多麼孤獨,世界上好象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再能關心我的命運。我留下的時間不多了吧?」
「是的。你能想象我沒摸清情況,就讓你的妹妹離開飛艇嗎?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都會去努力的,然而希望沒有了。」
「你確信再沒有其它辦法了嗎?」
「也許,我根本不用再等,也許我太自私了——也許等到死後再讓你們去告訴哥哥更好!」
艇長突然悶住了,只有通訊器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彷彿象他平時遇到難題時倒抽氣似的。
巴頓迅速調節好控制開關,發問:「誰是哥利·克勞思先生?請答話。」
巴頓感到滾燙的眼淚滴進了自己的後頸,他趕忙站起來,扶著瑪麗坐下,將話筒調節到座位的高度。
「不行,飛機上的訊號器一兩個月前已經出了毛病,要等下一次地球飛艇來時再修復。你有什麼重要事嗎?」
通訊器里傳出哥利急切的話音:「飛艇!飛艇!你們難道沒有與地面聯繫!計算機能否提供應急方案?」
「我是巴頓。艇長先生,我有急事報告!」
巴頓十分內疚地回答說:「一小時前,我們已呼叫過地面中心,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我害怕,我不願意死——更不希望現在就死。我要活,卻逼read.99csw.com著我去迎接死神。沒有人能解救我。我在哥哥的眼裡,是無比珍貴的親人,可是在冷酷的平衡中,我卻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什麼特殊?」艇長不耐煩地打斷了巴頓的話,「巴頓,請嚴格執行宇宙法律。飛艇的燃料經過精確計算,飛行必須保證冷酷的平衡,任何偷渡者立即拋擲!」
「那麼——」她強打起精神,凄楚地朝舷窗外看了看,說,「我也許見不到哥哥了?我不能再多呆一會兒嗎?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
「哥哥——你再——」瑪麗預感不幸的時刻終於降臨了,她用手使勁地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來。冷酷的通訊器里,傳出最後一聲溫情柔聲的「再見,妹妹」的時候,瑪麗張著一雙獃滯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坐著。不,不是再見,是永別了。她彷彿聽見天宇中不斷傳來哥哥的呼喊聲,她慢慢站起來,向著「空氣封閉室」走去。
巴頓懊喪地關閉了通訊器,抬頭一看鍾,時間已經18:13,離開不幸的時刻只有幾十分鐘了。
「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突然,通訊器的信號聲發出了「嘟嘟」的呼叫。瑪麗一骨碌地站起身,高興得亂喊亂叫:「哥哥,哥哥,你回來了!」在這一瞬間,她好象忘記了這是死前的訣別,倒覺得象是渴念中的相逢。
十八歲的姑娘,實在無法接受這種嚴酷的事實。在她音樂般的生涯中,從來不知道死亡的威脅,從來不知道人的生命突然會象大海的波浪,甩到冷酷的礁石上,破碎、消逝。她屬於溫柔的地球,在地球安全的霧紗籠罩下,她年輕、快樂,生命既寶貴又受法律保護,有權利追求美好的未來。她屬於暖和的太陽,屬於詩意的月光……無論如何不屬於冷酷、凄涼的星際空間!
瑪麗不知怎地想起了七歲時的一件小事。一天晚上,她的小花貓在街上走失了,小姑娘傷心地哭泣起來。哥哥牽著她,用手絹擦掉她的眼淚,哄說小花貓會回來的。第二天早上瑪麗醒來時,發現小花貓果真眯著眼,蜷縮在床腳邊,過了好久,她才從媽媽的嘴裏知道,那天哥哥早上四點鐘就起床,跑到狗貓商店敲門,把老闆從睡夢中叫醒,好不容易買回那隻小花貓……
「你也這樣認為——真的要讓我去死嗎?」她頓時不知所措地靠著牆壁,就象一隻用碎布製成的小娃娃無力地癱在一旁,反抗和自信都消失殆盡。
「你能替我把傳話線接到直升飛機上嗎?」
「密曼星球。」少女好象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邊回答一邊數落說,「我哥哥一年之後去密曼休養,我想先偷渡到哪兒。我們家只有兄妹倆,他愛我,又愛事業,我們日夜都盼望相見。」
姑娘從啜泣聲中,發出自言自語的設問:「這就是我的命運?」
「你想錯了——完全想錯了。」巴頓說,「沒有人要你死,如果人類可以更改宇航法律,決不會採取這種冷酷的決定。」
飛艇沒有外殼冷卻裝置,進出大氣層時速度必須降低到一定速率。現在飛艇速度已經大大超過了計算機規定的限值,如果想要恢復計算機計算的速度,就會遇到十分棘手的問題:姑娘的體重使飛艇制動時需要更多燃料,而這又超過了預先攜帶的燃料總量。問題迫在眉睫,姑娘早一點離開飛艇,危險也許就可以少一些。
瑪麗獃獃地站著。此刻,輪到巴頓焦躁不安了。一般說來,為了應付大氣層飛行的惡劣條件,每艘飛艇總略備少量應急燃料以防萬一。巴頓知道,這艘飛艇起飛時已經消耗了一些補給燃料,現在還有多少不得而知。他想向計算機了解一下。
根據飛艇章程規定,如若發現未經許可偷乘飛艇者,必須立即拋出艙外。這是宇宙航行的一條冷酷的法律。超空間飛行物一般用核轉換器發動。飛艇體態輕盈,不宜攜帶體積較大的核轉換器,而是電子計算機根據自重、貨重、嚴格配給精確量的液態燃料。因此飛艇上出現意外的乘客,就要當作定時炸彈那樣來消滅。
「我知道,結果只能這樣了。」巴頓口氣十分認真,甚至帶著虔誠的神情,好象要去赴難的不是別人,倒是他自己。
姑娘放開椅子,雙手read.99csw•com打顫地亂摸套在脖子上的一塊識別磁碟,這上面記存著她的情況。巴頓連忙俯下身,幫她解開鏈條鉤子,卸下磁碟,回到信號器旁。他仍然用平時那種粗聲粗氣的腔調對地面中心回話:「報告,偷渡者是個可憐的女孩。現在請收聽訊息。」說著,巴頓將磁碟放入一架磁聲計算機,立刻傳出清晰的聲音:
巴頓打量著姑娘滿是淚水的臉龐,說:「現在你明白了吧?如果法律允許改變,沒有人會讓你走這條路。」
巴頓的心好象觸電似地顫抖了一陣,猛地把槓桿向前一推,門關上了。控制台上的指示燈閃著各種色彩的燈光,開閘、沖氣、彈出……一切都由計算機在操作。巴頓獃獃地坐著,神不守舍地凝望著封閉室的鐵門。過了不知多少時間,門又開了,裏面空蕩無人。
「果真如此?」她機械地問著,「飛艇不可能有更多的燃料嗎?」
巴頓沒有上前,他讓她一個人走進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同情、相助,價值都是低於零。她走進「空氣封閉室」,回過頭朝巴頓望了望,暗淡的眼光里透出無窮的深意,象是致謝,又象是怨恨;象是絕望,又象是園寂。
「我想會準時到的,他們說他馬上會回來。」
「偷渡者是一可憐的少女。」
整整一分鐘,瑪麗張大著口,說不出一句話。生活中為什麼常常出現這種偶然性,使許多良好的願望因為相互碰撞,釀成了不可思議的悲劇……
她開始寫信,手指不住地打顫,鉛筆老是不聽使喚,從指縫間滑落下來。
「你到這兒來幹啥?」他盡量壓低自己粗重的嗓音,問,「為什麼鬼鬼崇崇地溜進飛艇?」
「姑娘,這裏不同於在地球上啊,」巴頓說,「不是大家不關心,不想辦法幫助你。宇宙的疆界很大,在我們開拓的界線上,稀稀拉拉地分佈著星國,人們彼此相隔遙遠,出了問題只能望空興嘆。」
通訊器不響了,巴頓和瑪麗默默地等待著。也許不要多久,計算機就會象一位冷酷的法官那樣向巴頓宣布,站在他身邊的這位臉色鐵青的姑娘,究竟還能活多久。
「嗯,也許知道。一個月前,我在地球上打空間電話告訴他,我準備乘飛艇去密曼。也許他不會想到,我是偷渡去的。」
「我明白了,」她說,臉色灰白,嘴唇失去了青春的紅艷光澤,「燃料不夠不允許我留下,我躲進這艘飛艇時,哪知道有這麼冷酷的規定,現在我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想見你。」她重複說,「我想見你,所以偷偷躲進了飛艇。」
可是,巴頓立刻衝出二個字:「沒有。」
「你認識嗎?」
「必須這樣做。」巴頓自語似地說。
「可以什麼?」艇長隨口反問了一句,但沒有訓斥巴頓嚴重違反規定的行為,他只是諷喻地說,「請向計算機求情吧!」
蔚藍色的儀錶板上,信號燈不斷地閃爍出光亮,一支白色的指針不時急驟地晃動著,彷彿是大海上飛掠而過的海鷗。突然,指針一下跌落到臨界點,這表明飛艇控制室對面的供給艙里,發現了發射熱量的活體。
「不,別害怕。」巴頓安慰說,「我想向你要下一隨身攜帶的識別磁碟。」
「不,不認識。」他又一次驚呆了。
「巴頓,」突然通訊器又傳出艇長戴哈德粗暴的聲音,「剛才我已從記錄系統中得知,飛艇的速度依然沒有改變。」
「她想去密曼,見一見哥哥——恐怕就是勘察組那個克勞思。她只有十幾歲。還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
巴頓茫然地拉起背後黑色的槓桿,封閉室的門露出一間小屋。瑪麗抬起手,撩開披散在額前的一綹金黃色的秀髮,臉龐顯得蒼白端莊;一雙大眼卻完全失去了青春的光輝,好象是剛剛熄滅了的一盞明燈,暗淡而深邃。
他的目光終於搜索到供給艙壁櫥的那扇乳白色的小門,憤怒地大喝一聲:「出來!」
「一開始我非常怕死,我是一個膽小鬼,只想自己。現在,我明白自己多麼自私。死亡的悲哀不在於死人,而在於活人。我離開世界,一切歡樂和痛苦,幸福和災難都象夢一樣地消失了;而死亡會給親人帶來無窮的精神折磨和心靈痛苦。我從來沒有想得這樣透徹過,剛剛read.99csw.com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輕人,平時不會向親人說這些事,否則別人會認為你太多情太傻了……」
「你哥哥知道你乘飛艇去密曼嗎?」
「克勞思。」
「沒有人希望我死?」
巴頓點點頭。她立刻用手捂住自己的臉,肩膀抽|動著,淚水從指縫裡汩汩地滲出。
平時生活中不惹眼的小事,這時彷彿都塗上了色彩了。瑪麗沉緬在往事的回憶中,陶醉在人生的眷戀中,煎熬在死亡的威懾中……
「或者我一個人死,或者連累大家一起死,是這個意思嗎?」
他不想回答。稍等了一會兒,帶著幾分溫和的語氣問道,「你是怎樣躲進飛艇的?」
「我是哥利·克勞思,有什麼事么?」通訊器里傳出緩慢沉重的低聲。瑪麗聽得出這是哥哥的聲音,他說話總是慢悠悠的,給人穩妥可信的感覺。可是,瑪麗今天發現這緩慢的聲調中分明還含有一種哀音。
他驚呆了,困惑地凝望著眼前站著的姑娘,手中原先捏緊的發火器不知不覺慢慢鬆開。她亭亭玉立,金黃色的秀髮襯托著一張圓圓的臉,雙眸透出聰慧的神情,卻又籠著一層薄薄的愁霧。也許因為恐懼的緣故,儘管她那晶瑩潔白的細牙緊緊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嘴角的牽動。
於是她又開始寫第二封信,向地球上的親戚朋友訣別。瑪麗抬頭看了看航天儀上的時鐘,真怕黑色的指針在信沒有寫完時就跳到19:30。
「什麼?少女!」
「他們命令你殺害我,是嗎?你和飛艇上的人都要我死,對嗎?」微弱的聲音好象是從一根快斷的琴弦上發出的顫音,令人心驚,「每個人都要我死,我可沒做過任何壞事!沒有傷害過別人!我只是想見哥哥!」
「『拋擲』也許不能見哥哥了。」巴頓還在利用字眼,盡量避免刺傷姑娘的心靈。
她是一個純真的少女,在向親人作最後的訣別。她向哥哥傾訴,自己是如何地想他,愛他;她裝出飽經世故的口氣勸慰哥哥,別為她傷心,不幸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她一點也不害怕。最後一句話顯然是說謊,歪歪扭扭的字體,足以說明一切。
巴頓張了幾次口,說不出可安慰的話。憋到最後才說:「你知道我多麼難受?這宇宙法律難饒人啊!」
「沒有其它地方的人可以幫助我嗎?」她向前挪了挪,期望巴頓能沉思一下再回答。人有時候明明知道完了,卻總巴望希望之火能再閃動一下。
「我知道。」
這個詞象一塊冰凌扎進瑪麗的心頭,她感到冷酷,又感到痛苦,無力地靠到牆上。希望破滅,她反而平靜了一些,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擺弄著裙子的褶邊……
「好的,我馬上派人去機場等候,哥利一到就會同你聯繫。再見!」
瑪麗寫完信,指針爬到18:45。她折好信紙,寫上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把信遞給巴頓:「你能幫我保存這兩封信嗎?等回到地球時,裝入信封寄出去。」
「別怕,這是為了節約燃料。」
「你能確信計算機數據正確嗎?每個細節?」
艇長的聲音再次從通訊器里傳出時,儀器面板上的航天表上顯示出18:10。
在維護執行宇宙法律中,這位鐵面無私的航行員平生第一次發生了動搖。他打開通訊器,想同前艙的艇長商量一下。雖然他知道這種聯絡大半不會有結果,但他不死心,決心作最後的努力。
「我乘人不備,溜進去的。」姑娘眨著眼,朝他望了望,感到對方沒有生氣的徵兆,就接著往下說,「我同發射場的一位姑娘有意答訕起來,當時她正在飛艇的供給室里打掃衛生。後來有人送來一箱捎給奧頓勘察組的什麼藥物,我就乘她去接東西的時候,悄悄躲進了飛艇的壁櫥里。我偷乘飛艇也許有罪吧,我把全部錢都支付罰金行嗎?我再幫你們做飯幹活。求求你答應讓我去見一次哥哥吧,夢了十年,心都揉碎了!」
「我不是勘察組,我是地球飛艇。」巴頓回答說,「哥利·克勞思教授在嗎?」
他打開空間傳輸器,調整了波段,按一下信號鍵。大約過了半分鐘,從奧頓星傳來了話音:「喂,你們勘察一組的人怎樣啦?」
恐懼隨著希望的破滅而消失,順從卻隨著希望的破滅而產生。她似乎感九-九-藏-書到還需要時間,也許只要一點點時間來安排後事,究竟要多少也說不清。
過了一陣難堪的沉默,艇長終於口氣緩和地說:「你向我報告,希望我能幫忙?非常遺憾,飛艇不能改變冷酷的平衡,總不能為了一條生命而去犧牲許多人的生命吧?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我也愛莫能助呀!還是快向飛艇地面中心報告吧!」
「當然可以,你放心吧!」他接過信,小心地放進灰黑色的襯衣兜里,彷彿揣入了一顆火熱的心。
他沒有再吭聲,只是轉向控制板,將引力桿降到最低位置,雖然他知道這樣做並不能改變最終的結局,但這卻是唯一可以延長死亡的辦法。飛艇急速地下降,小姑娘驚慌得一下子跳起來。
「你不能這樣做,如果把我趕出飛艇,我會死的。」姑娘在說到「我會死」時,語氣特別重,好象巴頓還不知道問題有多麼嚴重。
「發現偷渡者。」巴頓答道。
這是一位少女!
「瑪麗!」哥利發出了絕望的吼聲,「你作了什麼孽?」
「不要哭,我親愛的妹妹。」哥利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和溫柔,「不要哭——也許一切還會好……」
她究竟還能留多久呢?
「我仍然害怕,我更不希望哥哥知道。如果他準時回來,我一定要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瑪麗迷迷糊糊地想著想著。
怎麼辦?如果討饒的是一個滑頭傢伙,他一定會狠狠揍他一頓,再命令他走進空氣封閉室,嘗嘗「彈出」的滋味;如果偷渡者敢對抗,他就會立即使用發火器,毫不客氣地在幾分鐘內處理他,將其推入宇宙空間。可是,這是一個善良羸弱的姑娘,下得了手嗎?!
巴頓發覺艇長好象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似答似辯地說:「我想,如果計算機允許的話,姑娘可以……」
飛艇在前進。巴頓望了望面前蔚藍色的儀器板上,白色的指針又跳到零位,冷酷的平衡又實現了!他把速率閥開到計算機規定的指標,就頹然地躺倒在卧椅上。巴頓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感到過寂寞。他眯著眼在遐想:一個多好的姑娘,偏偏遭到命運捉弄似的上了這條飛艇,匆匆拋擲寶貴的生命,多麼令人追惜!巴頓想著想著,耳畔彷彿又聽到瑪麗的呼喊:「哥哥,我愛你!我沒有做錯事,我是無辜的姑娘,為什麼一定要讓我死呢?」
巴頓站起來,走到姑娘面前。姑娘拚命抓住座位的扶把,臉色蒼白,好象迎面走來了死神,戰戰慄栗地說:「怎麼?就要處死我嗎?」
「你知道飛艇去哪裡嗎?」
她略微感到一點舒心,禁不住浮想聯翩。哥哥是太空區工作的人,知道違反空間法律的嚴重性,他不會責怪飛艇的駕駛員。當然,這樣也絲毫不會減輕他失去妹妹的震驚和悲痛……但是,其他人呢?譬如,她的親戚朋友,他們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勢必會按地球上的道德去看待星空間發生的悲劇,他們會怎樣咒罵飛艇上的駕駛員,無情地送她去見上帝……
「巴頓,你必須在19:10前,把飛艇的速度恢復到正常。」
巴頓真想好好安慰一下姑娘,可是搜腸刮肚想不出適當的話。這位性格爽直豁達的宇航員,眼睛蒙上了一層淚水,輕輕地說:「不,那樣哥哥會更傷心的。」
姑娘手中的筆不動了,她似乎在思索、尋找最適當的詞彙,向親人報告自己的處境。瑪麗斷斷續續地寫著,當她寫完信,簽上自己名字的時候,時間是18:37。
「沒有人。」
「是的。」
「哥哥,他多麼想能幫助我啊,可是……」瑪麗稍稍鎮靜了一下,撩起已被淚水打濕的衣裙,又擦了擦眼睛說,「沒有人能挽救我。我不再哭了,哥哥你要多多保重,我永遠想念你……」
「不!」姑娘下意識地沖了過去,一巴掌捂住巴頓的大嘴,彷彿不這樣死神就會立刻從這兒鑽出來。
飛艇毫無情面地按著航線前進,通訊器里的聲音漸漸模湖。瑪麗斷斷續續聽到哥利的回答:「永遠想你,麗麗,我永遠牽腸掛肚地思念你……」
「我要給哥哥寫信,」她一面伸手去接紙筆,一面憂心忡忡地說道,「他也許不會馬上回到營地。」
「我是偷渡者……我不知道偷渡的後果——」
「嗯!呼喚地面中心是我唯的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