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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孤影作戰,或者與人潮作戰

與孤影作戰,或者與人潮作戰

作者:劉原
李嘉欣說,她有人群恐懼症和密室恐懼症,在洶湧人潮中會過敏,獨處密室時也會魂飛魄散。這其實暗合了無數現代人的心態,怕人太多,也怕人太少。走極端總是令人抓狂,譬如一個盪|婦,在孤燈下守節固然萬蟻噬心,但門外若排著一千個目赤如虹的西門慶,只怕也要起怯戰之心。
這種襤衣夜行的時光已經遠逝多年,現在它回來了。10年前我住在廣州楊箕村,經常凌晨四五點才下班,街巷幽深,楊箕酣睡,除了投射在路面的冗長的影子——我知道它虛幻,但我渴望影子中間那截能真的變長https://read.99csw.com——沒有任何物體陪伴我,我深陷恐懼,因為我不知道哪棟危樓的陰影下會隱藏著拍頭黨,或是埋伏著巡防隊員,我無法忍受自己被男人撲倒在地,一次都不行。若是被一隻母雞撲倒,倒是在我的底線內,但村裡的禽類此時都在席夢思上微弱或豪放地打鳴,它們如此忘我,沒有閑心去撲一個穿越深巷的眼鏡男。
報人程益中曾說:「我常常會在高堂華座、觥籌交錯、熠熠生輝的場合,一個人從後門出去,在如華的月光之下悲從中來。這是我最大的read.99csw.com落寞和孤獨。」幾年前的某個暮春,他和我在陰氣深重的紫金山半腰,坐于紫霞湖之畔,望著滴血的斜陽漸漸黯淡,胸中忽然都湧起了千秋興亡。
我年歲愈長,愈愛幽靜。工作的時候我是個喋喋不休的瘋子,下班之後,我總是沉默地回家,一言不發地吃飯,抹嘴,上樓看書。我對生活沒有什麼見解,我對世界也沒什麼見解。我和這個世道面面相覷。
有回帶父母去韶山,毛澤東故居前排起了參觀長龍,我怯了,不願去湊熱鬧。我蹲在池塘邊跟父親聊天,他淡淡地說:我上https://read.99csw.com世紀60年代來這裏時,人更多,有人都被擠進塘里了。後來去長沙的清水塘,父親又說:「文革」時這裏最是繁華,比咱們老家村口的元宵廟會不知要喧鬧多少倍。我覺得老頭子見的世面比我多。當然他的眼界是歷史形成的,40多年前他們大串聯,周遊全國,紅衛兵吃住行全免,我爸這款已經工作的則只免車票,吃飯和住宿還是要出點錢的,革命總不能零成本。我問我爸為何不找個辦假證的弄個紅衛兵假證件,他說辦證沒用,那滿腦袋的少白頭出賣了他。
在北島主編的《七十年代》里,作家https://read.99csw.com鄧剛說,成分不好的他昔年為了辦一桌體面的婚宴,在結婚前夜潛入軍管港灣摸海參鮑魚,差點淹死,當一艘巡邏艇駛來時,他不知是被撈起來陷入革命群眾的汪洋大海更恐怖,還是筆直地沉下汪洋大海更恐怖。入世而死,或出世而死,本無太多差池,貌似慈祥的人生,貌似奢華的盛宴,在熄燈的那一霎,從來都是一般原形畢露。
我最怕洪水般的人流,少年時擠火車上大學,那真是連前列腺分泌物都要擠出來,下車之後跟過塑的照片一樣。前些年帶父母去泰山,在「五嶽獨尊」的石雕前想留個影,我奮力擠過無數個大|波https://read•99csw.com少婦、豆蔻女童和頑劣男孩,才扶著石刻凜然拍照,而雜草般的各類首級簇擁在我膝下,搞得我很像一個妻妾成群、子孫滿堂的獨裁家長。
兩年前,我成了閑雜人員。離開廣西前,我讓父母選一個地方旅遊:要麼江浙滬,要麼九寨溝。他們以閃電速度選擇了江南,因為江南人多,夠熱鬧。我苦笑著扶老攜幼,朝母螃蟹排卵的地方撲去。
某個長夜,我駕車駛過無人的街,這城市沉寂得像一片荒墳地,只有皎潔入骨的月光飄下來。我恍惚覺得路燈們其實都是磷火。惟有回到小區,望見早餐店的一對夫婦已經亮燈做包子,我才確信自己身處的是陽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