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擊
「加大推進能量。」
「船長，三分鐘前，全體上崗船員三十三人及預備船員十一人已全部登船，聯盟總部派出的四人顧問小組將在七分鐘內趕到，以接替海克爾的工作。報告完畢。」瑪莎看了看劉易斯，發現他正茫然地盯著空空無人的科學顧問台，稜角分明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惆悵和憂傷。她非常理解船長此時此刻的心情，畢竟在以往五年的合作里，海克爾作為他的科學顧問曾和他共同創造了那麼多的奇迹。如果沒有一年前的那次實驗事故，海克爾這個大統一邏輯的創立者就不會至今躺在醫院里，船長也就不會失去他的安妮了。他和安妮本來是多麼和諧的一對呀。
「科學顧問，能告訴我你對此有何……」
「船長，前方掃描發現目標，方位在玫瑰座GE394天區。」勞拉在導航台報告。
「天問號」不是聯盟總部，在這裏，每一個人都必須迅速有效地解決所面臨的問題。「四人顧問小組」，這隻有執委會的官僚老爺們才想得出來，也許他們認為這樣可以在工作台上對問題進行投票表決吧。劉易斯不無挖苦地想。
根據愛因斯坦的經典理論，當物體以0.9988倍于光速運動時，它的質量比靜止時大一千倍，而根據海克爾的大統一理論，當物體以293600公里／秒運動時，它的質量是靜止時的無窮大。現在看來，不管他們誰的理論更正確，對地球來說都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明白了，司令官。只是，我的科學顧問……」
想一想呀，肯定還有辦法。
在隆隆的轟鳴聲中，「天問號」平穩地衝出防護林，彷彿一輪火紅的太陽升起在基地上空。幾秒鐘后，終於消失在湛藍的天際。
靜默了幾秒鐘后，蜂鳴器里再次傳來伊達的聲音：「你並沒有錯，船長，和面對的問題相比，你的表現是出色的。你的指令將在全船繼續執行。」伊達的語音越來越溫和：「你會成功的，船長，如果我們不能指望你，我們還能指望誰呢？」
「上午好，司令官。發生了什麼事？」
「不，什麼都不要發。這是命令，明白嗎？」
劉易斯打斷了唐德的侃侃而談，不客氣地說；「聽著，唐德，我現在需要知道我們剛剛所受到的衝擊是怎麼回事。」
「報告船長，飛船外圍檢測系統已拆除完畢，信息台報告完畢。」
「服務台，香檳！」
一切都成定局，「AC計劃」已開始執行。到最後二十秒時，自毀裝置將被鎖定。想不到，人類的文明將以最悲慘的形式告終，五十億年的進化將毀於一旦，生命和意識到底有何意義？科學和文明到底有何意義？人類的存在真有那麼重要麼？對誰重要呢？人類真有必須存在的理由嗎？
「什麼理由？」劉易斯厲聲喝道，他對唐德不合時宜的打擾無比憤怒，極不情願地放開瑪莎。
劉易斯覺得自己簡直喪氣到極點，那傢伙正以每秒二十九萬公里的速度撞向地球，而自己到現在還沒有把這一切理出個頭緒。
「是啊，幹嗎不！這可是一個挺不錯的建議。」
他強迫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不再想過去。猛然他記起了正在發生的一切，他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中，屏幕上的數字已停止了變化。他瞪大了雙眼，觀看著顯示主屏：「光速29.3652萬公里。」電子箭頭正指向一個電腦模擬的小點，目標軌道欄里是「地球」字樣。
十分鐘后，劉易斯離開了基地中心控制室，進入『天問號』指令倉。他很滿意地看到，全體成員都已各就各位，正在緊張熟練地進行啟航前的準備工作。航員們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只是當他走上指揮台並坐進寬大的工作椅時，信息員瑪莎才從船長顯示屏上發現了他。她轉身面向劉易斯，毫不掩飾臉上的敬慕之情：「船長，信息系統已完成準備，隨時聽候你的指令。」
「船長，請立即撤銷『AC計劃』。」唐德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旁。
「目標的運動速度，使處在目標里的物質已被量子化。它對地球不再構成多大的威脅。」
「別急，船長。我們剛才所遭受到的，正是量子波的衝擊。如果我們的飛船上沒有防止輻射的強磁力裝甲，那這些量子波就會很輕易地穿透飛船，飛船也就不會感受到它們的衝擊了，但地球卻沒有足夠強的磁場可以阻擋它。所以，對地球來說，它只不過是一團虛化了的物質波。這種波將像中微子一樣，輕易地穿透地球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人類和地球，難道真的將到此結束么？以單純的位置移動到出現思維，這可是用了五十億年的演變呀。從相對論到宇宙邏輯，人類才剛剛認識宇宙的真諦。難道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嗎？生命的意義難道只是為了死亡么？
指令艙里猛然響起劉易斯炸雷般的喊聲：
「那麼，祝你圓滿成功，將軍。ｈtｔps://ｒeaｄ.99csw•ｃom」司令官說。
劉易斯知道，啟航準備實在非常緊迫。「沒有疑問，司令官。」他說，雖然他很想再了解一些情況，但是對這種官僚式的指揮感到相當不滿，因為時間不待了。
「二分鐘遭遇目標。」勞拉的聲音悲壯而鎮定。
「我不知道，船長，中央系統還在尋找答案。」勞拉的語音里透著一股子緊張的情緒。這讓劉易斯覺得不快，因為他知道，這種緊張情緒是自己傳遞過去的。
巨大的防護屏在飛船上方緩緩分身兩旁，猶如拉開了湛藍色天空的幕布。劉易斯下達了十秒倒計時的指令，他無暇欣賞舷窗外金色光芒鋪灑在船體上所形成的曼妙光環。是的，就在那兒——玫瑰座方向，「二十二萬公里」，真是不可思議的天體。這麼看來，他們在「奧茲瑪」網路系統上的巨額改裝投資沒有白費。
「這並非不可能，船長。」科學顧問的回答結束了劉易斯的迷惘狀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道出了心中的驚疑。「根據海克爾的理論，」科學顧問繼續說道，「物體達到光速是完全可能的，只是我們人類沒有這樣先進的技術手段罷了。當物體以近光速運動時，它的質量趨向于無窮大。很早以前，愛因斯坦就已論證了這一原理。但他的計算卻大大降低了物體的運動質量，得出的理論值遠不符合他自己的這一原理，這是因為他沒有將四種基本力統一起來的緣故。」
「抱緊我，親愛的。吻我……」
劉易斯飛快地掃了一眼全艙，希望沒人注意科學顧問剛剛打斷他問話這件事。還好，他的屬下都在有條不紊地忙乎自己的工作，只有瑪莎漂亮的臉龐上浮起一絲會意的微笑，卻又像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個善解人意的姑娘。」
劉易斯毅然決然地將雙手覆在檢測器上。「我是劉易斯上將，『天問號』船長。全體注意，由於我們已無法完成使命，我現在鄭重宣布：全船執行『AC計劃』。」劉易斯平靜地看了看全艙，「防衛官，我命令你立刻將粒子炮引爆程序輸入自毀系統，執行時間是遭遇目標的前半秒鐘。明白嗎？」
「將軍，恐怕這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我們在一個小時前收到了一個組轉自『百眼巨人』號的外太空信號，經『奧茲瑪』系統分析證實：在玫瑰座GE394天區有一個天體，多普勒光譜分析表明這個天體的速度大於每秒二十二萬公里。」
「是很令人興奮，信息員。也許它到地球來，不只是為了接吻吧！我們必須想法弄明白它的真實意圖，這當然就全看你的了，明白嗎，瑪莎小姐？」他說，一面在心底告誡自己：現在可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她，她多麼美麗迷人，但決不是現在。
那是一個智慧創造物，這應該毫無疑問，那不會是一種攻擊武器，這也可以肯定。它失事了嗎？那它的信號發射呢？要知道，就連「天問號」也能在任何情況下發出求救信號啊，何況那是一種能以近似光速運動的天體，但它確實正無聲無息地撞向地球。在這樣高速的撞擊下，地球還能繼續存在嗎？原子將從內部被分裂，然後是連鎖反應……即便是在宇宙空間，每一個撞上它的宇宙塵埃……宇宙塵埃！
唐德的頭腦里閃過一串串思維的火花，他開始沉入自己思想的海洋。
劉易斯跨步來到防衛官倉平四朗的工作台旁。「防衛官，聽我說，讓我們給我們的客人來兩枚光子彈，怎麼樣？」他興緻高昂地問道。
劉易斯和全體船員一樣，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兩眼，緊張地注視著屏幕。他不及細想唐德的理論，他只希望唐德的判斷是正確的。
「唐德，如果我們被迫使用粒子炮對目標進行攔截，結果會是什麼樣，能估算出來嗎？」
唐德打開了船長休息艙的頂板，透明合金的天窗外是深邃廣袤的星的世界。
「它離我們太遠，我需要十分鐘時間來觀察坐標參數。」
他無力地靠在工作椅上，大腿根部一陣抽搐，小腿肌腱抖動不止。藍色的地球像被子彈打中的雞蛋一樣，在他的眼前四分五裂地向四面八方飛灑。還有他的母親，他的小傑米，他們像水汽一樣在他的眼前蒸發、消失……
劉易斯耳邊傳來咽咽的啜泣聲。透過蒙蒙的淚花，他環顧四周，發現船員們都在看著他，臉上都充滿驚喜之情。瑪莎美麗紅潤的臉頰上，淌著兩串晶瑩的淚珠。她正張開雙臂，忘情地朝自己撲來。他還看見一貫嚴肅的唐德也展開了他啼笑般的笑容，這位科學顧問正在呢喃著什麼：
「沒有進展，船長。它對我們用各種頻率發出的友好問候，都毫無反應。」瑪莎回答，同時在心裏補上一句：「就像你一樣。」
「量子化的空間？……」劉易斯飛快地思索著這句話的具體含義。幾秒鐘后，九-九-藏-書他將雙手放在檢測器上：「停止AC計劃。」
「這是怎麼回事，勞拉，這些數字？」劉易斯洪亮的嗓音在指令艙炸響。
「船長，目標速度高於每秒二十五萬公里，運動方向是地球。導航台報告完畢。」
「難道你認為那不是一艘飛船嗎？」
在不知不覺中，指令艙里一片寂靜，一種空前的壓抑情緒籠罩了所有成員。劉易斯知道，通過屏幕連接鍵，所有船員都已知道了這樣一件事實：一個以近似光速運動的天體正撞向地球。
劉易斯明白自己是懦弱的，他沒有勇氣目睹地球的毀滅。他也明白，船上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樣，他們絕對忍受不了自己的父母妻兒、親朋好友，在自己的注視下消亡。他們更忍受不了，幾百萬年苦苦掙扎出來的人類文明社會，在自己的眼前傾刻化為烏有。沒有絲毫選擇的餘地了，就讓地球向死亡之神獻上第一道祭品吧。這就是最後的決定，「天問號」將為誕生它的地球，作出最後而永恆的抗爭。
劉易斯回到工作台上，將左手掌壓在系統檢測器上，這樣，他的身份和精神狀態就被中央系統確認和監視：「全船注意，這裡是船長工作台，為了向目標提出警告，準備發射光子炮。兩枚齊射，防衛官，預備發射。」「是，船長。」
那幾倍于地球質量的光斑突然撲進地球大氣層的一剎那，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噢，上帝！」然而，什麼現象都沒有發生。沒有！
「科學顧問，」劉易斯緊盯著坐標顯示屏，竭力使自己的問題顯得漫不經心，「你認為那會是怎樣一種天體呢？」
「明白，將軍。二分四十二秒后引爆粒子炮。」
「暫時我還說不上來，船長。可我有一種感覺，那決不是一個普通的天體。」唐德邊說邊敲打電腦鍵盤，兩眼始終不離屏幕。
唐德控制了自己紛亂的思緒，開始在頭腦里風馳電掣地演繹著發生的一切：
「目標速度，293652.17公里／秒，目標將在53分鐘后遭遇本船，1小時零2分7秒后撞擊地球，撞擊點在西經65°、北緯31°。」
「船長，你是說用光子彈？這可不怎麼樣。」倉平四朗將頭晃得像一個撥郎鼓，「你知道，對付小行星它比核彈還強，但要對付一個近似光速運動的物體，它根本就無濟於事，它不可能擊中目標。」
「報告船長，光子炮發射完畢。十六分鐘後到達目標。」
「目標，撒哈拉航天基地，全速飛行。」機上電腦在重述了劉易斯將軍的口令后，速度顯示儀很快就從一馬赫跳到十二馬赫。空間屏幕上，三架聯盟飛機正以相同姿態朝同一方向飛行。
「船長，這裡是心理監測室，我是伊達，我需要你來一下。」
「是的，將軍。但情況有點不妙的是，那個天體運動的方向是太陽系，這也就是我召你回來的原因。就在幾分鐘前，地球危機應變委員會一致通過了一項提議，決定由你和你的航員們駕駛『天問號』飛船，在外空間對此天體進行全面考察，你們將在格林尼治時間12點20分啟航，升空后你們將隨時向地球彙報考察進展情況。」
「請等一下，船長。」唐德一面飛快地敲擊電腦鍵，一面頭也不抬地打斷了劉易斯的問話。
「你說得對，教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請問一下，以我現在的心態，如果下達全船自毀指令，電腦系統會接受嗎？」
「二十二萬公里？真是不可思議。」
「沒有的事，我現在感覺良好。」頓了頓，劉易斯又補充道，「謝謝你的提醒，伊達博士。」他克制了心中的惱怒，雖然他很想將那該死的心理監測系統扔進黑暗的太空。但他也知道，伊達的提醒是對的，雖然常常令人尷尬不堪，自己也許真的產生了對前任科學顧問的依賴心理。
「當然可以，船長。只是請抓緊時間，因為我需要找出問題的關鍵，而你需要採取措施。」
「聽我說，船長，我知道你很忙，但需要提醒你的是，你首先是『天問號』的中樞神經，其次才是作為整體的自己。你完全可以戰勝自己的恐懼，雖然我知道你不是為自己而害怕。好了，拿出你的信心來吧，船長。」
「它也許是一艘外星飛船，準備到地球進行這樣那樣的考察。」瑪莎挺了挺高聳的胸部，「這倒真讓人感到興奮，你說呢，船長？」她大胆地搜尋著他的眼光。
劉易斯知道，他必須立即行動。即便那是一堆廢鐵，他也毫無疑問會將它駛入太空中去。
「唐德，是那個諾貝爾獎得主嗎？」劉易斯頗感意外地問，想不到六年前的情場對手將又在一起共事了。在六年前的那場角逐中，自己僥倖獲勝，最終同安妮結合在一起。
「這我知道，我只是希望引起目標的注意。好吧，就這樣定了。」
屏幕上，電子指標箭頭正對著玫瑰座一個不起眼的小點閃爍。屏幕九九藏書下方是一串跳動的數字26.1、26.2……27.33……28.95……劉易斯緊張地看了一下旁邊的光譜顯示屏，電腦正打出一串數字：目標速度29.36萬公里/秒。
「當然。」劉易斯剛來得及回答，唐德已經帶上了艙門。
「目標已放大到極限，船長。」
「什麼事，伊達？」劉易斯警覺地問，同時坐直了身體。
隨著劉易斯按下啟動開關，整個船艙籠罩在一片桔紅色的光中，蜂鳴器里傳來低沉而清晰的「嘟——嘟嘟——」二長一短的警報聲。這一切，都讓劉易斯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
舷窗外，迎面撲來的一個模糊的光斑，在一剎那發出一陣耀眼的光芒，從「天問號」左側一閃而過，直撲地球而去。「天問號」猛然劇烈地抖動起來。
劉易斯記起她說這話時的情境：安妮潔白細嫩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肩背，她任性地伏在他身上，呼出的溫馨氣息吹拂在他臉上……
「船長，我們幹嗎不想法引起它的注意呢？」
注視著唐德在工作台上飛快地敲擊鍵鈕，檢查著電腦系統，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重又回到劉易斯心中。他彷彿看見海克爾在簡單地按動幾下工作鍵后，就將自己慵懶地沉入寬軟的靠椅，微閉雙目，一動不動地開始了他自稱的內心反省。
「很早以前愛因斯坦就曾斷言：『速度C具有極限速度的意義，任何實在物體都不可能達到或超過光速』。請注意，他說的是『實在的物體』，以波粒二象性為表徵的的量子運動卻不是『實在的物體』；而是遵從量子運動測不準關係的波態物體，這也正是我們知道它的位置和軌道而無法計算出它的質量的原因。」
他瘋狂般敲擊著鍵盤，向電腦輸入一串串數字，他將計算結果顯示在屏幕上。盯著那一長串的數字，一想到它們所代表的具體信息，唐德不禁目瞪口呆。如果目標撞擊地球，會是怎樣一番情境呢！
「速度無窮大，空間張量也就無窮大，近光速運動，就是量子化運動，就連愛因斯坦都知道這一點，我為什麼沒早點想到……『二十九點三萬』，最安全的亞光速航行速度……顯然，這是穿越。穿越地球，而不是撞擊……」
「明白，船長。」瑪莎回答。她眼睛里放射著狂熱的光芒，不顧一切地撲向劉易斯，讓生命的最後兩分鐘在愛火中燃盡。
隨著五秒倒計時后，兩束藍色光焰像兩把利劍直射目標而去。
從短暫的失意中振作起來后，劉易斯想起聯盟總部派出的四人顧問小組正在趕赴飛船的途中，他為自己造成的嚴重疏忽感到惱火：「瑪莎小姐，請立即通知基地和飛船防衛官，『天問號』只接受唐德博士一人登船，不用解釋什麼原因。」
「報告船長，目標將在十秒后撞擊地球。」
「唐德，目標既然是量子波化了的物質，為什麼我們的飛船會受到衝擊？」劉易斯毫不掩飾自己的疑問。
他在導航台前站了幾秒鐘，觀察了幾個屏幕上的數據顯示。最後，勞拉優雅圓潤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船長，你相信目標是一艘飛船嗎？」
「船長，唐德奉命前來報到。」不知何時，唐德博士已經站在了劉易斯身邊，一顆碩大的頭顱壘在瘦削的雙肩上，這正是五年前的同事，唐德博士。漫畫般的形象絲毫未變，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顯得異常嚴肅。「這是我的一尊來自皇陵的秦俑。」當初安妮就是這麼介紹的。打那以後，休斯敦宇航中心的博士生小姐們就都親昵地稱唐德做「秦俑教授」。
「是，船長。」
根據劉易斯的指令，機上電腦接通了與基地控制中心的通訊。供聯席會議使用的可分割畫面式屏幕上，出現了基地通訊官的圖像：「劉易斯上將，地球聯盟防衛總部司令官將和你通話，請保持通訊。」
「船長，我的職責讓我提醒你注意，監測系統發現你有產生臆想的趨向。」
司令精悍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中央：「劉易斯將軍，上午好。」
「是的，正是他，那個中國籍教授。」司令官肯定道，「此外，原定的粒子炮試驗計劃已不再是『天問號』此次航行的首要任務，你的首要任務是對玫瑰座方向的高速天體進行調查。你還有什麼疑問嗎，將軍？」注意到劉易斯剛毅的臉上雙眉緊鎖，司令官關切地詢問。
其實，劉易斯非常了解這位五年前的老同事。當他在尋找某種答案時，他會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他的運算能力令所有與他共事過的人感到無法理解，他也常常使用電腦，但那只是為了驗證他頭腦里的計算結果。就為這，安妮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有一顆偉大的頭顱。」她生前曾多次這樣對自己說。她還坦率地承認：「我對他也許是欽佩多於愛，而對你，我是愛多於欽佩。」
唐德從艙板上一躍而起，飛快地將個人電腦接通了掃描射電網，注視著目標ｈtｔｐｓ://rｅａｄ.9９csw•ｃｏm掃描射電數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標居然沒有分子撞擊后的亮度變化。誰都知道，宇宙空間，漂浮著許多星際塵埃，以近光速前進的物體，每秒鐘都會撞上許多這樣的塵埃。在撞擊發生時，哪怕是一個分子，也會因質能轉換而發出超強度的閃光。
勞拉的話語在劉易斯頭腦里勾勒出一幅童年時的畫面：一隻小手正在掀起一塊蓋住螞蟻巢穴的石頭，驚慌失措的螞蟻們正在四散奔逃……
唐德搖了搖頭：「粒子炮不具備空間衝擊力，在這方面，它的作用還不及引爆它的核變裝置，這也是我們沒將它作為飛船動力來考慮的原因。它不能摧毀目標，但它也許能最大限度地削弱目標質量。還有一點，如果你堅持使用粒子炮，你就必須啟動全船自毀系統。情況就是這樣。我想，我需要安靜地想一想了。你不介意吧？」唐德邊說邊打開了通向走廊的艙門。
紅光和警報聲突然在全船消失，指令艙里一片沉寂。
離啟航時間還有十七分鐘，劉易斯摁下指令開關，以一貫洪亮低沉的聲音說道：「這裡是船長工作台，請所有操作台報告目前情況，完畢。」
「二十一秒，二十秒。」勞拉倒計數的聲音立刻停止了。
「船長，收到聯盟發來的信號，要求發回所有信息。」
「船長，飛船遭到不明能量衝擊。」
「是的，船長，立刻。」伊達蒼老嘶啞的聲音從蜂鳴器里冷冷地傳來。
「所有的工作台注意，朝左舷方向，緊急變航，緊急變航！」劉易斯洪亮的聲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報告船長，光子炮已擊中目標。」
「加大平衡能量。」
唐德緊張地注視著射電數據，但什麼變化也沒有，那些塵埃像是被目標吞沒了，好像撞擊它們的只是一團絕對的真空……相對的真空……
「這是怎麼回事？電腦病毒？」劉易斯按下了電腦自我診斷鍵，屏幕上的數字依然如故。
……
「五分鐘后，遭遇目標。」勞拉的聲音出奇地平靜，顯露出一種生命的頑強。
唐德在自己的休息艙地板上抱膝而坐，眺望著無盡的星空，他不禁思緒沸騰：灝渺無際的星空是那樣恢宏，人的智慧、人的愛憎，以及人類所擁有的一切，與之相比，顯得是那樣卑微，那樣無足輕重。真是無足輕重嗎，不！不是這樣，如果在宇宙中沒有了智慧的生命體，宇宙的存在就將毫無價值。沒有智慧生命，誰來體現宇宙的存在價值呢？我的愛曾體現在安妮的生命上，我的友誼體現在劉易斯的生命上，悲傷和歡樂都只有靠生命才能在宇宙中體現……不，不要想這些，人類正處在滅亡的邊緣……
劉易斯猛烈地擁抱瑪莎，用吻堵住了瑪莎迷濛的囈語。
「百慕大群島！」劉易斯驚叫一聲，感到太陽穴發痛，耳鼓裡傳來咚咚的撞擊聲，一種酸麻冰冷的感覺從頸窩一直溜到脊背上，「這不可能！近光速運動……目標是地球……」
一陣陣冰冷的浪潮向劉易斯襲來，他感到自己正被大海吞沒，被冰水擠壓，大腦一片空白，不得不竭力穩住自己的意識。從遙遠的地方正傳來勞拉的聲音；「六分鐘后遭遇目標。」
懷著求索的信念，劉易斯毅然下達了啟航指令。
「船長，這裡是心理監測室，我是伊達，你在聽著嗎？」
座機降落在撒哈拉航天基地。
想一想呀，難道真的毫無辦法了嗎？
「四分鐘后遭遇目標。」勞拉的聲音平淡、冷靜。多麼迷人的聲音，那裡面包含著對美好生命的渴望。
透過兩旁巨大的舷窗，劉易斯看到「天問號」的巨大船塢，地勤人員正在緊張地搬開各種檢測設備，五光十色的太陽燈將龐大的地下造船廠照耀得如同白晝。早在半年前，他和他的船員們就已開始參与「天問號」的總裝測試工作，經過半年的操作訓練，他們已經非常嫻熟地掌握了「天問號」上所有的設施。「天問號」不愧為人類最先進技術聯合造就的飛船，與以往那艘「聯盟2號」相比，「天問號」的航行速度提高了二百四十倍，達到了每秒四萬公里。飛船能在一分鐘內減速到零，在三分鐘內加速到極限，同時，船內重力加速不變。這些都是海克爾在聯盟號上進行思想內省和實踐的結果。
舷窗外，四周的星星似乎正用專註、憐憫的目光，凝視著唐德的思想，凝視著那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
「聽著，伊達。我現在沒有時間跟你討論我的心理狀態。我們正面臨著一大堆麻煩事，這關係到整個地球的存亡。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請不要來打擾我。」劉易斯緩了緩說，「可以嗎，教授？」
「算出它的具體軌道需要多少時間？」
「很好，瑪莎。現在請基地開啟飛行出口。」
當海克爾統一了四種基本力場，並從邏輯上證明了物體以光速運動的可能性后，科學界就一直在搜尋著證據。可是，這證九_九_藏_書據為什麼要來得這樣悲壯呢？現在，我們能用什麼來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呢？
「信息員，請報告一下船員上崗情況。」劉易斯從容自如地發出了第一個指令。
「如果它真是一艘飛船，那它肯定應該知道地球的存在和『天問號』的存在，並且，它還應該將前進方向定在地球軌道外，而不是現在這樣直接面向地球。這至少說明了它對我們的存在有點不屑一顧呢。」
……
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時光，深深地相愛，銷魂的歡樂，他們曾共同領略生命的美好奇妙。如今，她卻永遠離開了他。「安妮真的不在了嗎？」他的心一陣緊縮，傳來隱隱的疼痛。
劉易斯控制了自己大腿肌肉的輕微顫抖，用了兩秒鐘的時間來放鬆頸部肌肉。然後，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道：「唐德，能單獨地談一談嗎，在我的休息艙里？」
「你個人對此有什麼看法，小姐？」
「從理論上來說，基本粒子的空間分裂所引起的連鎖反應可以摧毀任何一個星體，但要對付一個以近似光速運動的天體，我個人認為，成功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
一九九四年，蘇梅克一列維9號彗星以幾十公里的秒速撞擊木星，其撞擊能量相當於五億顆廣島原子彈爆炸。而現在所面臨的，是以近光速運行的天體，人類還不足以對它實施攔截，甚至到現在還不能了解它的質量。「無窮大」到底是多大呢？它真是一艘飛船嗎？它真的不知道地球和我們的存在嗎？
「導航台，」劉易斯感到噪音嘶啞，不得不咽下唾液，「放大目標信號。」
「聽著，將軍，地球危機應變委員會決定，給你配備一個由唐德博士帶領的四人科學顧問小組，以替代海克爾在『天問號』上的工作。」
「有新的情況嗎，瑪莎？」劉易斯極力不讓自己顯露出一丁點煩燥不安的跡象。
劉易斯緊張思考著下一步對策。如果十六分鐘后，目標的運動軌道和速度沒有變化，那就證明目標是一艘失事飛船，或者是某種攻擊地球的外星武器。想到這裏，他感到不寒而慄，他忽然想到了諾查丹瑪斯的一句預言——「恐怖的大王從天而降。」
「你是說現在嗎？」劉易斯覺得這簡直就是一種羞辱。
絕望——這個生命永遠的敵人——正在船艙里彌散，每一個船員都已明白，要阻止目標的運行是不可能了；要同目標取得聯繫的企圖，也已落空。顯示屏上那個模糊的光斑正迎面撲來，面對那小小的，但幾倍于地球質量的光斑，所有人的信心都已蕩然無存。一種悲壯的勇氣升騰在人們的眼睛里、胸腔中。人們平靜地等待著，等待他們的船長下達最後一道指令。
「明白了，船長。」
劉易斯鬆開緊咬的下唇，迫切地問；「那麼，用粒子炮改變目標的運行軌道，效果會怎麼樣呢？」
劉易斯緊張地觀察著各種數據顯示，沒有任何情況發生。各工作台報告的信息表明，目標的速度和軌道沒有絲毫改變，信息員瑪莎沒有收到來自目標的任何信號。電腦系統得出了最後結論：「目標是一艘失事飛船的可能性大於百分之九十六，目標摧毀地球的可能性大於百分之九十九。」
全體船員都在緊張地聽著他倆的對話。
劉易斯感到握緊的拳頭一陣痙攣，他不得不努力伸展開自己的手掌，以控制住自己緊張的情緒。他伸手在工作台上找到了掃描監視開關，接通了導航掃描台。
唐德飛快地在大腦深處尋求解答，他在絕對空間和相對空間中徘徊，他在量子化運動和常態物體運動中尋求和諧、統一。
在幾秒鐘的靜默后，劉易斯察覺到唐德已停止了對電腦鍵的瘋狂敲擊。他迫不急待地將主屏幕切換到科學顧問的電腦上，屏幕上立刻顯出如下字樣：
劉易斯看看科學顧問緊閉的雙唇。「如果在那兒坐著的是海克爾，答案也許會更清楚些。」他不無懷念地想，「『那決不是一個普通的天體』，這簡直是廢話。也許他從來就不曾忘記，是誰從他身邊奪去了愛。」
幾分鐘調整后，「天問號」恢復了正常。
地球還是那麼藍，那麼一如既往地旋轉；懷抱著剛剛誕生的宇宙文明，那樣輕柔，那樣從容……
「好啊，唐德博士。我代表『天問號』歡迎你，你將負責科學顧問台。飛船將在七分鐘后啟航，你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工作。」劉易斯頓了頓，希望能在唐德的臉上找到一些表示，結果他未能如願，「我非常高興，我們又在一起共同玩我們的解迷遊戲了。」他對著一聲不吭走向工作台的唐德說。當年他曾安慰唐德說，會讓安妮過得幸福。可結婚五年裡，他在安妮身邊呆的時間總共還不到三十天，自己真的讓安妮感覺幸福了嗎？從這方面來考慮，唐德也許不會原諒自己，但這會不會成為自己和科學顧問在工作上融洽合作的一道障礙呢？劉易斯非常擔心。
「自動平衡已達極限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