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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己下的那枚蛋不能分離

和自己下的那枚蛋不能分離

作者:劉原
一路逶迤南去,途經衡陽,想起衡陽雁去無留意,途經興安,想起湘江之戰,心想人生無非是離別,或者廝殺。流氓兔的外婆抱著他,只要逢橋便往外扔錢,說是寶寶日後長大了跋山涉水都會平安,我扶著方向盤戲謔道莫非此乃路橋費,心裏卻知這是祖輩替孫輩的祈福,路過紅水河時,我親手往車窗外丟了硬幣,對咿咿呀呀的流氓兔說,你爹在這條河的水電站工作過呢,幸虧叛逃得快,否則哪會遇見你娘,又哪裡會整出你這個兔崽子。
我的外婆佝著腰,守候在這一年的深秋。半年前她病重,我在電話里讓她挺住,我說你的曾外孫很快要出九九藏書世了,我要帶他來看你。外婆終於挺過一劫,她和我都實踐了諾言。在南方的中國,生於民國六年的外婆,抱起了生於西元2011年的流氓兔,外婆和流氓兔都是10后,只是相隔了94年,這94年,濃縮了戰禍、飢荒、貧瘠和離亂。當我抱著流氓兔離去,30多年前曾抱著我哼童謠的外婆已經沒有力氣下樓,她哀傷地望著我們消失在滾滾煙塵里,如同歡送一隊背著長槍的過客。
離湘前夜,我下了夜班給流氓兔換尿布,他四腳朝天滋了一泡尿,竟滋到他自己臉上,連頭髮都濕淋淋的。幼齒贊曰:真是沾衣欲濕杏九-九-藏-書花雨呵。我囁嚅半晌,說,這好像又叫顏|射。調笑間,想起這娃自打安居在娘胎里,我就沒離開過他半步,而他亦不曾離開長沙半步,這樣的別離於我終歸猝不及防。在此後的若干個清冷的寒夜裡,我下班后將聽不到他霸道的啼聲,聞不到他懶散的奶香,天台上亦不再飄搖著萬國旗幟般的嬰兒衣褲,歲月何其凄惶。
這個秋天如此高遠,比物價還高。當嶽麓山的楓葉紅了,當橘子洲的橘子肥了,我決定送流氓兔返回嶺南,閃避一下即將到來的冰雪隆冬。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肥仔逃向溫煦之鄉,這實在無關悟性,僅僅是一種本能。九-九-藏-書
我的父母趴在窗台上,眺望著這一年的深秋。十多年前母親就催我早點結婚生娃,時至今日我才第一次把這坨小肉團抱到她面前。母親送了一件珍貴的禮物:37年前裹過我的泛白毛毯。我竟不知她珍藏至今。白頭老父親拿那張毛毯包著流氓兔逗弄,我悠閑地翻族譜找流氓兔的排輩,我的祖上本是廣東興寧府人氏,道光年間跑來廣西當農民,而我又往楚地去,將來流氓兔更不知朝哪一省哪一國進犯,未來的血脈只怕已無從覓祖,惟有將這條破毛毯一代代傳下去。毯間凝結的陳年童尿里,有DNA,有遷徙之路和歲月之弧,正是一九九藏書張可以在冬夜裡取暖的家譜。
我重回長沙覓食。幼齒帶流氓兔送我去機場。我在安檢口緊緊抱著流氓兔,忽然想起他出生的第一夜,我也是這麼抱著他,那時他鬢間仍有未拭凈的血跡,眼睛還沒睜開,我一勺一勺地喂牛奶,他搖頭晃腦吧嗒吧嗒地喝,手術后失血的幼齒不能動彈,躺在床上無力地望著我們,在盛夏的長沙,孤燈昏黃,星夜清明,這世間似乎只有我們仨的呼吸。
第一站是我外婆家蒙山,長毛洪秀全永安封王之地。疲倦恍惚的我駕車迷途三次,從清晨到黑夜,仍跑在路上,想著年近百歲的外婆和一家老小都在餓著肚子等我們,我發狠在鄉九*九*藏*書村公路上開到了100邁。流氓兔在車上望蒼山遠去,望鐵幕般的長夜被獰厲的車燈劃破,卻不哭不鬧,我內心裡有無限憐惜,這個兩個月的孩子,跟他爹一樣,都是漂泊的命,都是能吃苦的命。
20年前的秋天,父親送我到幾千裡外的福州上大學,他離去時我哭了。20年後的這個秋天,我強撐著病體駕車千里把流氓兔送回嶺南,他看不懂我的悲傷,但我離去后他一直眼淚汪汪地啼哭。當我獨自回到長沙清冷的家中,望著空蕩蕩的床和童車,想起許多個長夜裡無法見到他高舉雙手歡睡在夢鄉,無法撬起他肥沃的小腿換尿布,忽然又如年少時一般,默默流了幾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