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美容陷井

美容陷井

作者:王晉康
後排的幾位科學泰斗又恢復了老僧入定的姿態。
錢先生殷勤地問:「請問我能為二位效勞什麼?」
我們在英文合同上籤了字,一式三份。我注意到題頭印的是「產品供貨合同」,而不是通常的「手術同意書」。
「至於敝人,」他不無得意地說,「10年前加盟本公司后的微薄貢獻,是把科學與金錢聯繫起來,為真理之火澆上利潤之油,提供了公司的飛速發展。」
我嘆口氣。我知道錢先生玩了一個小小的障眼法,他把「不換右腿」的可能性已經事先排除了。不過我知道有雅倩在旁,辯之無益。我問他總價多少,是不是45萬乘2,錢先生迷人地一笑:
我說:「畢竟不是我的原裝貨呀。」
錢先生按了轉換鍵,屏幕上的我立即換了一條左腿,又換一條,再換一條……畫面停下來,錢先生得意地說:
我不準雅倩和僕人們告訴老太大我換肢的事,我只說又做了一次手術。
回程中她沒有說一句話,下車后掙脫我攙扶,噔噔噔自顧往前走。我苦笑著搖頭:守堅呵守堅,何苦來哉?135萬元買來兩天的熱情,然後是長達10天的冷淡,這已是百試不爽的規律了。
「請你徹底揚棄這種陳腐的觀念。以22世紀的眼光來看,人的本質在於大腦,其它眼耳鼻舌身只不過是滿足大腦思維運動的工具或輔助品,就像眼鏡或汽車一樣。你不會認為換一副眼鏡就影響你的自我人格吧。」
「這正是宋先生特有的機智與玩世不恭。各位先生請提問題吧。」

11·24

神智已復清醒,雅倩笑哈哈地告訴我今天是10月20號。媽來過,我們僅冷漠地互相打了一個招呼。
我忍住煩躁回答他們的問題。(你多大?)我今年36歲,屬鼠。我沒有上大學(為什麼?)因為我太有錢。細想起來,金錢並沒給我帶來什麼幸福。
我感到滲入骨髓的疲倦。
電腦屏幕上顯出我的裸體行走及跳舞的姿態。我是第一次以第三者觀賞自己的跛行,我偷偷看看雅倩,臉上有些發燒,雅倩更是深深埋下頭。
晚上浴罷出來,雅倩痴痴地近乎崇拜地看著我。我惡毒地瞪著她,她覺察了,畏縮地垂下目光。
「當然我們不會這樣做。我們有自己的職業道德,我和這幾位先生會終生為你保守秘密。宋先生只須每年支付50萬元的保密費。」
算了,就把左腿整個換了吧。
這幾天常想起「三國演義」中的夏候惇,一次作戰中中箭,他拔箭時把眼珠也拔|出|來了。他大叫道:「父精母血,不可棄也。」遂吞之。
舞會很盛大,但我已經毫無興緻了。
上午我到老太太卧室,讓她摸摸我的雙腿。老太太驚惶地問:
軀幹已經更換,102萬。最後一塊陣地——頭顱也沒能保住,其實這個結局我早就料到了。與健美絕倫、毫無瑕疵的軀幹四肢相比,我的頭顱即使不算醜陋,也實在太平凡了。
他領我們繼續參觀,一個個展櫃里分別展示著心臟、肝肺腎、生殖器……甚至還有一個瞑目沉思的頭顱。雅倩的恐懼已經過去,她完全被征服了,瞪大眼睛,不停地低聲讚歎。
這會兒錢與吾滿面笑容地立在我的床前,他身後是一群身著白褂正襟危坐的先生。錢先生親切地說:
半夜醒來,我急忙摸摸雙腿,它真的要失去么?
「看你那兩條瘦精胳膊,與兩腿太不相稱了!」

10·31

「歡迎夫人和先生提前來到22世紀。」
雅倩顫慄著低下頭,偷偷抹去眼淚。
我問他能否治療跛腳,他掃一眼我的左腳,毫不經意地說:「毫無問題。」
錢與吾一揮手,堅決地說:
「這一條如何,與軀體連接天衣無縫,你看那腳弓、小腿、膝蓋和大腿,線條流暢,筋腱有力,已經無可挑剔了!」
「衷心祝賀宋先生康復。為了對思維導流手術有一個絕對客觀公正的評價,我公司特地請來了全國的神經學、心理學泰斗。現在我來問你一些問題,請給予清晰肯定的回答。好,第一個問題,你是誰?」
他滿面笑容地在大門口迎接我們:
今天錢先生來了,我不在家,是雅倩接待的。聽雅倩說,錢先生是來作質量回訪。

4·10

只是我卻沒有什麼自豪感,我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超然地作出評論的。我仍舊瞞著老娘,但她的撫摸區域又自動減少了。
我從牙縫裡嘶嘶地說:「你這個魔鬼!」
錢先生一愣,立即拊掌笑道:「宋先生思維敏捷,語含機鋒,足見還保持著清晰的自我。」
我說,我當然不會怪你,連錢先生也是真心為我好,並不是為賺錢。我如果是窮光蛋,他一定會免費為我手術的。
我悲傷地嘆口氣問道:「是錢先生的主意么?」
今天老太太冷淡地問我:「結婚6年了,為什麼不給我生個孫子?」

10·15

我大失所望,譏諷地問:「你九-九-藏-書不是說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情嗎?」
屏幕上顯示出新腿行走、跳舞的瀟洒姿態。這一剎那間我甚至想,即使花費450萬也是值得的。
不幸這兩點我都佔全了。
大廈前方有一排幾人高的銅字:Science and Money·22 Century。
雅倩捧著我的面頰輕輕拍著,甜蜜地笑著:
我嘿嘿地笑了。女人們總是另有一種邏輯方式,實際上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因為牙齒的堅硬,下意識中我把它看作非生命體。實際上它和腿腳一樣,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嘛。

4·15

老爹確實不是凡人,出身草莽,白手起家,30年掙就億萬家產。60歲他撒手西去,把偌大家財留給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手臂拿過活頁簿放在桌上,刷刷地寫了一行字,撕下來交給雅倩。我看紙上寫著:「選用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產品,是你明智的選擇。」
我在心中叫苦,其實這一點我早就注意到了。我討好地說:「從明天起我一定認真鍛煉,煉出健美運動員的體魄。」
夜半醒來,她還在偷偷啜泣。我嘆口氣,把她攬過來,雅倩立即趴在我懷裡放聲痛哭起來。
「你縱然不為我,也該為我娘留下一塊血肉呀!」
我們又去了賽斯與莫尼公司,通知錢先生我們同意他的意見。錢先生反倒猶豫起來,他說要我們看看電腦設計再定。
雅倩整個被錢先生迷住了,就像我被雅倩迷住一樣。有風度、心地善良、幽默,40歲男子的成熟……
其實考慮是多餘的,我知道早晚得按雅倩的主意辦。
「二位還有什麼顧慮,請坦率直言。先從女士開始吧。」
錢先生繼續介紹道:「我們為受激細胞嵌入了快速生長的基因,建立了模擬人體的養料供給系統,克服了受體排斥問題,這樣整個工藝就成熟了。」
雅倩伶牙俐齒地反駁:「去年你還換過一顆牙呢,也沒見你這樣難捨難分。」
我與老太太的感情十分真摯濃烈,即使雅倩女皇終日頤指氣使時,她也從不敢對老太太有一句不恭之辭。我與母親的感情是一方凈土,不容任何人玷污。
「請二位認真比較,宋先生的右腿資質不錯,但與新腿相比仍是天壤之別。為了勻稱協調,我們只有兩種辦法:一是左右腿一齊更換;二是降格以求,按右腿的條件定做一支不那麼健美的左腿。只是,我想摯愛丈夫的宋夫人首先就不會同意降低檔次吧。再者,由於定做的腿是單件生產,價格較高,這樣,僅換一條腿的費用與雙腿一起更換的費用就相差無幾了。」

11·4

他說,多說無益,請先看看我們公司的展品廳再洽談吧。否則,宋先生可能把我看成賣假藥的江湖郎中了。
我苦笑道:「錢先生是在與宋先生說話嗎?我是宋堅嗎?」
腦海中濁浪翻滾。幾分鐘后,濁浪漸漸平息,沉澱成涇渭分明的兩層思維——我總算把思路理清了。我當然是宋堅,但在思維導流過程中,因為未知的原因,摻雜了錢與吾的少量伴生思維!
「真的?」我激動地說,「是不是再做一次矯正術?」
媽摸到我曾患小兒麻痹症的左腳,問:
錢先生又笑了,笑得十分和藹,一副長者之風。他誠懇地說:

元·20

我不忍拂逆她,勉強說:「那好吧。」
錢先生又來做質量回訪,仍是雅倩接待。
「請與宋夫人握手。」
雅倩拉著我去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簽約時,錢先生真誠地感到痛心。他聲調低沉地說:
他的雄辯使我無法反駁,我啞口無言。
我嘆口氣問:「換一條左腳的費用是多少?」
雅倩瞪大眼睛追問是什麼。我說:「你的左耳略小,與右耳不完全對稱。要不要也換一隻?」
整個晚上我小心翼翼,生怕冒犯雅倩。上床后老老實實呆在床這邊,不敢碰著她。兩人都瞪著天花板不說話。
也許,我的美貌就是她的新首飾。
他介紹說,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網羅了全世界的科技精英,運用了很多屬於22世紀的尖端技術,尤其是生物技術,幾乎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
錢先生委屈地叫起來:「老天作證,這個開價已經很低了!請問宋夫人的鑽墜花費多少?至少30萬吧。」雅倩下意識地摸摸鑽墜,高興地點點頭。「曾有一句名言,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雞蛋的,這個悲劇至今仍未落幕。中華民族的悲劇啊!」他半開玩笑地誇張地吟誦。
雅倩茫然若失,沒有答話。
說起來,她除了淺薄虛榮外,算不上是壞女人,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越來越乖戾。如果這副完美的軀體生來就屬於我,而貞靜嫻淑生來就屬於她?……上帝啊!
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確實氣派!與它相比,我的公館只不過是一間雞舍。
我挖苦地問:「你為什麼不說更換整個身體?」

10·20

九九藏書
「別胡思亂想了,雅倩是你的。別怕,即使我枕的是別人的臂彎,我心裏還是想著阿堅。」
「希望宋先生識相一點,按法律規定,人身上人造器官不得超過50%,且大腦不得更換。否則此人不再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宋先生是否希望雅倩女士成為億萬家產的新主人,並帶著家產下嫁一位新的白馬王子?」
雅倩急急地說:「我完全信服。阿堅,咱們就定下來吧。」
我們三人都笑起來。
錢先生又按一下轉換鍵,屏幕上顯出左右腿的特寫,右腿是原來的。錢先生誠懇地說:
我忽然感情衝動,淚珠撲簌簌掉下來。媽感覺到了,驚惶地問怎麼了,你是怎麼了?我凄然一笑:「沒什麼。媽,真的沒什麼。」
錢先生滿意地笑了,回頭介紹道:
我想慢慢會習慣的。

10·16

我沉默了很久。權威們沉默靜思如老禪入定,錢與吾從容自若地微笑著,像一個老練的節目主持人。
……
但老太太從此不再撫摸我的腿腳了,只到軀幹為止。
換肢手術很順利,複原也很快,錢先生說其中嵌入了海參快速生長的基因。「不過你絕對不用擔心變成軟體動物。」他笑著說。
我忽然頓住!
我從未見過如此氣魄的展廳,一開始它就顯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廳里蒼茫一片,隨著腳步聲,一排排頂燈依次打開,延伸至幾乎無窮。我們走過屏風時,華燈大放,一個個通體透明的水晶展廳突現在面前,裏面是——
錢先生大笑起來:「不要怕不要怕,這兒絕不是孫二娘的人肉作坊,這些都是高科技的產物。要知道,生物除了生殖細胞外,其它任何細胞實際上都含有複製自身的全部DNA信息。一旦激活它,那麼一塊皮屑、一截髮絲都能複製一個不失真的克隆人。我們從全世界精選了體格異常健美、智力超絕的人作為父本,從他們身上取下一塊皮膚進行DNA激活,就培育出了你們眼前這些產品。」
我說,是呵,錢。
「不,整部件出售時我們要打折扣的。兩條下肢一齊更換,包括住院費、質量保險費等一共83萬4千元。如果能敲定,現在我們就簽合同,一個星期後,宋先生就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怎麼樣?宋夫人,為了丈夫的健康,你恐怕要犧牲一件銀狐皮大衣了。」
「對,要不就是賽斯與麻雷,那兒能治任何病。那個紳士還說,即使你想換腦袋也不是辦不到,只要你口袋裡有足夠的錢。當然,這是開玩笑。」
我惱怒地瞪他一眼。當然,他不會是有意冒犯我。
也許母親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血肉,真有一種靈與肉的感應。
不過雅倩確實迷人。晚上,她穿著半透明的睡衣,在落地鏡前一遍一遍試首飾,她的容光比鑽戒更照人。我忍不住從背後過去,吻吻她豐腴白潤的肩頭,雅倩報以熱烈的回吻。
晚上我摟著雅倩入睡,夢中常湧出強烈的失落感和負罪感。我眼睜睜看著「別人」的一雙手在撫摸雅倩的肩頭、乳|房、臀部……而自始至終,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快|感。我似乎成了一個性無能者,教唆別人對妻子非禮以滿足自己卑劣的精神快|感。
夢中驚醒,額上冷汗涔涔,雅倩也被驚醒,睡意濃濃地問我怎麼了。我告訴她這個夢境,她笑著在我額頭印上一吻:
但雅倩的心緒突然變壞了,整個下午煩躁不安,一言不發。晚上我洗過熱水澡,她狠狠地盯著我的胳膊,盯得我心裏發毛。等我上床后,她鄙夷地說:
他說,當受激細胞開始發育時,只需做一個精確的顯微手術,使無用部分萎縮就行了。也就是說,一個細胞只發育成一條腿,或一顆心臟,依人們的指令而定。當然這樣效率就低多了,好在作為父本的人體細胞是取之不盡的。我喃喃地說:「多人道的辦法。」

11·18

這副軀體確實已完美無瑕,我想如果米開朗琪羅看到我,一定會把大衛的雕像砸碎。
「可憐的堅兒,你小時候家裡窮,不能為你治病。鄰居小孩罵你小瘸子,你蹺著腳和他們打架,打傷了,回來還瞞著我……」
媽媽說:「堅兒,明天是你爸爸的忌日,你別忘了啊。」
雅倩驚叫一聲,緊緊偎住我索索發抖。我覺得應該顯示一下男子漢的膽量,就輕輕拍拍她的面頰,我自己也覺得嗓子發乾。
我佯笑著說:「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7歲時做的腳內翻矯正術很成功,但多多少少還有些跛腳。這始終是媽媽心中一塊陰影,是我自尊心上一塊膿瘡。
雅倩急著把我展示出去,她到處打聽哪兒有舞會,拉著我場場必到。我向她求饒:「你總要給我一段複原的時間吧。」
錢先生沉吟一會兒,誠懇地說:「先不談費用。我有一個冒昧的建議請二位權衡取捨。由於小兒麻痹症的影響,宋先生的整個左腿都不太健美。如果僅更換腳部未免不太九九藏書協調,所以不如整隻左腿一齊更換更為合適。」
媽放心了,輕輕地摸我的腿腳、胳膊,逐漸陷入沉思中。她低聲道:
這個結局她大概始料未及吧。現在我們在美貌上至少是扯平了,她卻比我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錢。
她一愣,強辯道:「錢先生沒來之前我就有這個意見。」

7·14

可憐的母親。她對兒子的異化已無可奈何下,只好把母愛寄托在孫輩上。我很羞愧,這幾年只顧與雅倩燈紅酒綠醉生夢死,把生兒育女拋在腦後。下意識中,我是怕懷孕破壞了雅倩的美貌。

11·2

雅倩高興得抱住我猛吻一陣,憧憬地說;「等你的腳治好了,咱們去舞會上跳個痛快,讓別人眼紅。」
換頭費用是203萬,全身合計433.4萬。我很為雅倩的犧牲精神所感動,雖然我有億萬家產,但半年之中凈增了433萬元的開支,我想恐怕今年無力給雅倩買新首飾了。
沒等我表示,雅倩就急切地搖頭。
我苦笑著說:「我7歲那年,父親就為我請了名醫。現在我已經35歲了。」
雅倩立刻眉開眼笑了。「很便宜的,他開價60萬,我一直壓到42萬成交。」她伏在我的懷中,輕輕捏著我的肌肉,「我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天下最健美、最瀟洒的人,你不會怪我這點私心吧。」
我看看雅倩,雅倩目光熱情地示意:快答應吧,錢先生的話完全可以信賴。
「我是宋堅。」我緩緩地說,「我是億萬家財和一個美女的主人,又是他們的奴僕。現在我是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的代號宋堅的一件新產品。」
雅倩醒來,對我的多愁善感頗為不耐煩。她說又不是換裝兩支不鏽鋼假腿,這是貨真價實的真腿呀,有什麼可愁的。
錢先生寬厚地笑了,溫和地反問:「至少它要比墮胎人道吧,可是人們對墮胎已經無異議下,連曾經激烈反對墮胎的教皇也承認了現實。」
對面幾位科學泰斗已覺察到異常,驚懼地面面相覷。錢與吾做手勢讓他們鎮靜,他緩緩地走過來,甜蜜地微笑著。我狂怒地想撲過去掐住他的喉嚨,但我的身體似乎被蛇妖的目光催眠了,我的大腦指揮不了身體。
舞會上我與雅倩大出風頭。有這麼一位四肢健美的白馬王子,雅倩自然十分光彩。
我早就發現,她的熱情與我付出的金錢數恰成正比。承認這一點實在有傷男人的自尊心,可是我沒辦法。
錢先生及22世紀公司的工作作風確實令人欽佩。
我心緒變好后逗妻子:「雅倩,你的身體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只有一點小瑕疵。你知道是什麼?」
我冷冷地說:「既然如此,那軀體的健美與否還有什麼意義?」

11·20

6·17

有時我常胡思亂想:如果老爹事先知道這個結局,他還會不會苦掙苦鬥一輩子?
(你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很少。大概是小學時放風箏比賽了,我自製的知了風箏得了第一名。風箏飛得那麼高遠!藍天白雲是那麼純凈!……還有一件得意事,我輕而易舉地騙了一個叫宋堅的傻蛋,推銷了556.4萬元貨物,我自己得了7%即38.9萬元回扣。其實促銷方法再簡單不過——從夫人處迂迴進攻,循序漸進。
「不,我們不會做矯正術。」
當時錢先生圓滑地轉過話,寒喧幾句就掛了電話,根本沒提家訪的事。晚飯後,我像作賊似地躲著雅倩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肩膀不寬闊,胸膛不挺,肚子有點過早發福……熄燈后,雅倩鑽進我懷裡,慢聲細語地勸我,把軀幹也換了吧。我第一次發火了:
那天媽來看我,我說手術很成功,一點也不跛了。老太太很是激動,她仔仔細細地摸我的左腿,然後是右腿,她的動作越來越猶疑。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最後老太太一言不發,惶惑地走了。
我疑惑地問:「賽斯與莫尼?」
一枚以色列鑽戒,一串義大利項鏈,再加一條紫貂披肩、135萬元。
我哼道:「50萬!這就是你說的廉價的大工業產品!」
錢與吾趴在病床邊對我大聲說話,我睜大眼睛茫然四顧,我不知道是否記住了他的話。我聽見雅倩在床后壓抑地抽泣。

10·30

我低頭看看他的黑色燙金名片:錢與吾,公司副總經理,促銷部經理。
錢先生笑著站起身:「這樣吧,為了宋夫人無與倫比的美貌,我們最後一次忍痛降價,優惠到45萬元。請二位回去認真考慮好再來。」他禮貌周全地送我們出門。
他似乎專找我不在家的時機。就在兩天前他還來過電話,是我接的,錢先生只是問候老太太身體可好,老太太是什麼時候失明的……我立時警覺起來,我怕她在老娘的眼睛上尋找突破口,就既委婉又堅決地說,多謝關心,老娘已70多歲了,思想又舊,我不想讓她受折九九藏書騰。
我忙賠笑道:「怎麼會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抬頭看見老爹的遺像,正盯著我,滿臉嘲諷與玩世不恭,似乎在說;「小子,你騙得了你媽媽,可騙不了我。」我朝他擠擠眼。
早上仍陪雅倩出門。雅倩已坐上汽車了,我正要出門,聽見媽媽喊我。王媽正扶著她下樓,我趕快迎上去。
「這兒不是?這才是你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呀。」她眯著眼,送上醉人的一吻。
媽媽嘆息說:「都怪我呵。」我聽到雅倩不耐煩的喊聲,忙不迭連聲道:「媽,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得趕緊去公司上班,我走了。」
很久沒記日記了,我不願用「別人」的手寫出自己的思想。
雅倩嫣然一笑:「我十分樂意。」
我騙了一個叫宋堅的傻瓜,那麼我是誰?我自然是宋堅,那麼是我騙子我自己?
但現在我最怕與老娘單獨相對,我能感受到老人日甚一日的冷漠。
我介面道:「和一個沒有下肢的身體。」雅倩急忙用胳膊觸我,我說:「當然啦,這是開玩笑。我很信任你們,簽合同吧。」
「請為宋夫人題字留念。」
「你的大腦灰質有極少見的過敏性,對新腦顱有中毒性反應……絕不是我公司產品質量問題……可以與你換腦。不不,你仍然存在,你的思維將全部移入新大腦,就像舊抽屜里的東西傾倒在新抽屜……為表示同情,這次思維導流手術我們僅收50%的成本費,計123萬元……」
壓軸節目是一條孤零零的手臂,後端固定在不鏽鋼支架上,並連有模擬人體的人造神經。錢先生不無賣弄地對它下命令:
這些天雅倩常摸著左耳對鏡呆望,莫非她真的要換耳?我後悔不該開那個玩笑。
幾分鐘后,錢先生笑容燦爛地宣布,經權威們一致認定,思維導流術質量完全合格。掌聲中,我漠然與錢先生和幾位科學前輩握手,漠然挽著雅倩的手臂,在鎂光燈閃爍中走出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坐上羅爾斯——羅伊斯轎車。一路上雅倩緊偎住我,興緻勃勃地嘮叨什麼事,好像是關於更換耳朵的費用。我漠然置之。
不過心理上還有後遺症。我的意識一直頑固地拒絕那兩個「傢伙」是自己人,下面的夢境也成了我的保留節目:我總是夢見自己是一個無下肢的殘疾人,被兩個無頭人抬著飛跑,前面是深淵,我喝止不住……
我想幾個月後雅倩也會從頭到腳煥然一新。
我想告訴她,那時你的首飾可能已賣了,沒有首飾你還去舞場嗎?不過我沒說出口。
我感覺到我(我的大腦)被慢慢抬出頭顱,暫放到一個仿形容器內。柔軟的機械手仍使我產生(思想的?肌體的?)劇痛,我知道此刻有一個空白的新大腦正緩緩移入我剛才待過的腦顱里。忽然我被龍捲風吸起來,通過一個絕對黑暗的喇叭口通道刷刷地流過去。眼前豁然開朗,我知道這是我的新居。千千萬萬個我的碎片(記憶和思想?)熙熙攘攘地亂過一陣,便像蜂群散歸各自六角形的蜂巢。
對,應該給老娘生個孫子,給老人的晚年一份慰藉,只是有一個小問題——這個孩子算不算我的兒子,媽的孫子?
我黯然道:「好吧。開價多少,兩隻胳膊一齊換?」
我知道我是她的兒子,我又算不上她的兒子。我身上只餘下這一塊大腦與老人有血緣關係了。

10·17

錢先生優雅地擺擺手:「NO,NO,請不要用這些血淋淋的字眼,我們絕不這樣做。因為其一,這違犯了『不得複製人』的法律;其二,雖然複製人沒有法律地位,即使大卸八塊也算不上殺人罪,但畢竟太殘忍了。我們用的是科學的、文明的辦法。」
我確實被她降伏了,心甘情願。
媽,我的的確確是你的兒子呀,為什麼你「看」我時,那樣生疏疑慮?我哭了。我眼中沒有哭,心裏在哭。也可能是我沒有哭,是藏在腦顱里的那個宋堅在哭。
科學與金錢。
「怎麼啦?怎麼啦?」
有人說老爹是賣假藥起家。恪守為尊者諱的準則,我家中從不談論此事,不過私下我認為並非虛構。記得老爹一次醉后吹噓,說他賣的嬰兒萬寶丹和超級貓王耗子葯,都用的是精麵粉、四環索之類正經材料,無論對小孩子還是小耗子都絕對無害。後來才發現四環索能使小孩子的牙齒變黃,他對此頗為痛悔。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40多歲的禿頂男子,西裝革履,相貌和善,像笑彌陀一樣給人以值得信賴的感覺。我總覺得他與我老爹有某些相似處,不是外貌,是外表上的令人信賴感?我說不清。
我能感到騙了宋堅的得意,又能感到頓悟真情后的憤怒……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下午陪雅倩去珠寶店,為後天的舞會置買行頭。
她色迷迷的目光使我十分憎惡。
半夜,雅倩側身過來,把手臂輕輕搭在我身上,我又驚又喜,試探著把手伸過去,雅倩果然沒有拒絕。一陣親昵后,雅倩抬起頭說:「阿堅,一定https://read•99csw.com要把你的左腳治好,花多少錢也不在乎。」
我穿著睡衣,在地上走來走去。我想在失去雙腿之前多用一會兒。

7·16

「我愧見漂亮的宋夫人和宋先生。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就應該建議宋先生全軀更換,那樣費用最省,整體協調性最好,只須花費360—380萬即可。但我知道欲速則不達,軀體更換的優越性只能循序漸進地體會,我公司的銷售計劃不得不受用戶覺悟程度的制約。」
神思越來越恍惚。多少天沒記日記了,是一個月,還是一年?我是誰,晚上與雅倩同床共枕的是不是宋堅?
她不耐煩地說:「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翻過身又入睡了,我憂傷地看著她的背影,喃喃地說,我倒是寧可你枕著阿堅的胳膊去想別人。
大廈兩側立滿了名家雕塑,一個個男女裸體展示著健與美的力量。大廈中央的公司徽章卻是一個碩大的外圓內方的金錢,似乎與凝神沉思的塑像不大協調。不過在這雍容華貴的氣勢里,極俗也變成了極雅。
看來錢先生確實不是賣假藥的。他們的技術巧奪天工,我從肉體上感覺不到新肢體的異常。
雅倩熱情地說:「沒關係。我打聽到一個地方能治,是陪我跳舞的一位漂亮的紳士告訴我的,叫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
我卻把媽的血肉輕拋浪擲。我愧見老娘。
老太太怎麼個想法?她是否摸出了換肢的破綻?我不大相信這一點。因為在她的理解力中,根本不存在換肢的可能性。
我佯笑著問:「雅倩女士是否十分欣賞這副軀體?這個頂替宋堅的漂亮小白臉?」我的話越來越刻毒:「你是否喜愛在宋堅的目光注視下與這個小白臉偷情?」
5年前我終於把這隻白孔雀拖進愛巢,曾使不少人羡慕。不過,漂亮的鳥是要用金錢餵養的。我總是不大理解女人(尤其是美女)狂熱的購買慾,如果丈夫有錢又懼內,這種狂熱甚至發展到瘋狂。
這是一幢無比壯觀的大廈,類似埃及金字塔結構。基石是烏亮的黑色大理石,大廈通身鑲嵌著彩虹玻璃,在陽光下閃耀著夢幻般的色彩。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水幕從大廈頂端漫流下來,水池中的噴泉隨著音樂聲舒緩地變換力度。
錢與吾不為所動,仍心平氣和地說道:「再者,一條左腿的更換費用為50萬元,僅換左腳為35萬。從經濟觀點看,不如一步到位更為合算。」
我嬉皮笑臉地說:「怎麼也不怎麼,就是想讓你再摸摸。」
我疲倦地說:「謝謝你的恭維,其實你的思維更敏捷,我自愧不如。」
我冷笑著,這種威脅對我已無效了。這副皮囊的窮富榮辱甚至生死都關我什麼事!……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反抗,那正是我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與雅倩跳舞時,我感到她越來越冷淡。大部分時間她撇下我坐冷板凳,自己則興緻飛揚,摟著一個個美男子全場飛旋。
手臂立即抬起來,輕輕地同雅倩握手,雅倩手足無措,咯咯傻笑著。我不由暗暗搖頭,雅倩雖然美貌過人,卻始終未能養成大度雍容的大家風範。不過,看著孤零零的手臂作出這些動作,真像進了魔幻世界。錢先生又命令:
不過也難怪雅倩。舞會上的富姐兒們個個摟一個白馬王子,英俊瀟洒,比蠟人還精緻。她卻攤上一個相貌平平又有殘疾的丈夫,這種羞辱不是一枚鑽戒一串項鏈所能補償的。

11·1

換臂手術自然也很成功,現在我的雙臂健壯有力,肌腱凸出,確實令人羡慕。
我狂怒異常,瞪著血紅的眼睛,似乎要擇人而噬。縱然我自知已成了一件贗品,但至少我要知道我的正式代碼是什麼!
雅倩熱烈地說:「不怕花錢,需要的話我把首飾都賣了。」
媽拉我坐到沙發上,從上到下摸我。摸摸臉頰、胳膊、胸膛,是胖了還是瘦了?50歲雙目失明后她常這樣做。我盡量耐心地任她撫摸,一邊側耳聽著大門外的動靜。
我厭惡地問:「培育出一個人,然後大卸八塊,分裝在各個展櫃里?」
參觀完畢,錢先生領我們回到會客廳,僕人為我們斟上咖啡。錢先生呷一口咖啡說:
「至於產品的質量請完全放心,我們投的是雙倍保險,一旦發生醫療事故,你們將得到至少166萬8千元的賠償。」
錢與吾的微笑凍住了,逐漸轉為獰笑。我從來想不到這位笑彌陀會變得這麼猙獰。他一字一句地低聲說:
一條條人腿、人臂、軀幹,全部密封在水晶櫃的真空中。
現在我確實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
錢先生心平氣和地說:「我們不會做矯正術,就像我們不會用金剛鑽修補破碗一樣——這在200年前還是很常見的職業。因為科技與大工業生產的高度發展,現在使用一次性產品更為廉價,至於質量就更不用提了。」
「還是那樣嗎?走長路還疼嗎?」
美貌也是一種權勢,我家的風向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雅情變得十分貞靜嫻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