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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墜落

天幕墜落

作者:大衛·赫爾
「我想要夠一個成人全身的皮膚。」
媽媽病倒不久,爸爸就失業了。他常常呆在家裡,開始還早早起床,不等我和姐姐米蘭達上學就穿戴整齊,出門了。可是,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就變得不修邊幅,睡懶覺了。我們下午放學回家,總是看見他只穿著褲衩,仰卧在起居室的睡椅上,滿身黑紅相間的彩紋,呈棋盤方格狀,襯以蒼白的皮膚,絢麗奪目。爸爸對他的文身感到自豪,可我和姐姐卻看不順眼。爸爸在我們這個年紀可棒極了,他說,簡直不明白我們怎麼變得這麼少年老成。
姐姐泣不成聲,身子猛烈地顫抖,我真怕她會倒下的。爸爸默不做聲,木然呆立,望著我們。他剛才談論遮陽幕時臉上神采飛揚,此時卻頓然消失,臉色死一般蒼白。最後,他走開了。
連我都聽出了老頭在開玩笑,但姐姐卻當真了。「也許要買也要賣。」她挺認真地說。說著,她就脫下卡克大衣,遞給我,接著捲起袖子,手臂放在櫃檯上。「能賣多少錢?」她問道。
「喂,就是那東西,孩子。」爸爸說。
以後幾個星期,媽媽已經病入膏盲了,成天昏睡,只是偶爾醒來咽幾口姐姐做的磷蝦湯,吞幾顆止痛片。她卧床不起,最後一次離開床是爸爸抱她的。那是在她逝世前的最後一個周末,六月的一個星期六晚上。爸爸決定全家聚餐一次,叫我和姐姐去商店想吃啥就買啥。我們滿載而歸,什麼田鼠煎餅啦、熱狗啦、麵包啦、豆腐乾啦、甜餅啦、紅薯啦、捲心菜絲啦。爸爸將媽媽輕輕地摟在懷抱里,我們跟著他爬上樓梯來到閣樓。
「孩子們,」她說,「我想要你們理解爸爸。爸爸和我一樣也有病,你們看不出來,但病卻是實實在在的,如同高在天空的遮陽幕。他一直在努力恢復健康,但都失敗了。他在很久以前,甚至在生你們之前就得病了。我以為我能幫助他康復,可是,光憑愛情是治不了病的。健康來自別處,也許來自人自身,也許來自上帝,我也不知道。知人要知心。你們的父親是好人,他讓我開心的時候多,傷心的時候少。他愛你們是全心全意的,為了你們,為了我,做什麼都願意,這才是最重要的。答應我,我去后你們要愛他。」
「媽媽會死嗎?」我問。
「我忍不住瞧你的文身,花紋真奇特。」
這是人人都想知道的問題。附近一位卡車女司機,走回駕駛室,擰開收音機,讓車門開著,以便我們大家都能聽見。儘管有干擾聲,很快大家還是聽清楚了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一場太陽能風暴經過百年甚至千年的熱能積蓄,突然釋放,威力之猛,超過人類的預測,更遠遠超過遮陽幕的防護裝置能力。太陽光的兇猛輻射摧毀了遮陽幕的控制系統,將它扯出其運行軌道,驅使到大氣層里,正如我們所目睹的,四分五裂碎成大得不可思議的彩色紙條。部分碎片相互摩擦起火,團團火焰忽燃忽熄。碎片向我們徐徐地降落,裹挾著雲團,愈顯浩大,乃至於遮蓋了整個天空。
媽媽笑了笑,握住我的手,說:「不是的,寶貝。恐怕我得了癌症。」
「抱一抱。」
「那麼,至少還有人喜歡,可我自己卻受不了。」
「是媽媽。」姐姐哭起來了,我也跟著哭了。老頭說:「她得了癌症,你們家卻沒有醫療保險,是這樣的嗎?」
「目前的行情是10萬5千元。」
「是的,」姐姐回答,「皮膚。」
頭幾個月里,爸爸偶爾來信,也許正因為來信稀少,我們沒有注意到信中內容與我們寫給他的內容是各說各的。兩年過去了,爸爸來信說他又簽了一個兩年的合同。以後又收到兩封這樣的信,後來爸爸就杳無音信了。爸爸離家時專門為我們租了一個郵箱,因為他在海底鑽機工作時常流動,沒有固定地址。可是,我們寄給該郵箱的信全部原封不動地退回了。姐姐已經上了大學,她說爸爸的做法簡直不負責,完全是發酒瘋,她斷定爸爸又給辭退了。姐姐對爸爸依然懷著深深的怨恨。
人們紛紛回到車上,開車走了。爸爸牽著我們的手,沿著大橋走回家去,踏碎腳下薄薄的纖維九*九*藏*書,在身後留下一條清晰的足跡。
「你是想要一、二碼大的皮膚,還是全身的皮膚?」
「擁抱我吧。」
我彎腰想拾起一塊遮陽幕碎片,但它太柔軟,一摸就皺了。
「不是,傻東西。我聽過他和媽媽談話,他是喝醉了酒上班才給開銷的。酒把他害了,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了。我們現在沒有了醫療保險,全是他的過錯。媽媽快要病死了,也是他的過錯。」
「我不聽你的!」她吼叫道,「你喝醉了。我知道你在樓下幹什麼鬼名堂,我聞到了你身上的酒味。你喝醉了說酒話,吹得天花亂墜,誰又在乎呢?誰在乎那鬼東西遮陽幕呢?你懂道理嗎?媽媽等不到那一天了,這是你的過錯。」
姐姐仍不相信。「我就是連手腳都賣給你,也不夠買全張皮膚,是嗎?」
「等一下,小姐。」
到那時候,姐姐真的恨起爸爸來。她很少理睬爸爸,而且一開口,就數落他的文身多麼丑,他的玩笑多麼無聊,他失業后長得多麼肥胖。姐姐主動照顧媽媽,給媽媽端茶遞水喂葯,呆在床邊朗讀媽媽喜愛的維多利亞小說給媽媽聽,一讀就是幾個小時。她不讓爸爸搭手,爸爸一插手幫忙,她就狠狠地瞪他幾眼,他只好退到起居室里,整夜抽煙,看電視播放遮陽天幕建設工程的緩慢進展,有時候在凌晨我還發現他仍然呆在那裡。
我嚇壞了,走到爸爸跟前,臉靠著他。「出了什麼事了,爸爸?」我問道。
「米蘭達,家裡的事全靠你了。你已是大姑娘了,答應我好嗎?」
「不,他確實醉了。你知道他為啥丟掉工作的嗎?」
「完蛋了。」爸爸悄聲低語。
姐姐的臉漲得通紅,我還以為她會發火,或大哭一場。然而她鎮定下來,平靜地放下衣袖。「打擾您了。」她說著便從我手中接過卡克大衣,牽起我的手,我倆轉身就走。
「我明白了,你需要的是八號尺寸,小姐。這個尺碼一般要賣13萬5千元,不過,既然你有賣有買,我就優惠你,只收10萬元。你覺得怎麼樣?這麼划算的生意哪裡去找?」
「是的,媽媽。」我說。
「哦,上帝。」
「所以,你想幫助她。你真勇敢,不過,我不得不說實話,即使你出於對母親的愛,願意出賣你的全部身體,即使賣的錢足夠買她需要的皮膚,也有問題。你多大年齡,親愛的?12歲?13歲?哪怕是賣身體最微小的部分,賣一個小腳趾或一個小手指,你都至少得滿18歲才行,這是法律。明白了吧,你真的是愛莫能助。有什麼辦法呢?我知道你不好受,不過慢慢你就會明白的。」
「這我知道,親愛的,但你要知道,我們小時候哪裡知道這些。我們不懂什麼臭氧層枯竭,也不懂什麼紫外線,也不懂如果不小心太陽光會有多麼厲害。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在暑假期間好幾次給太陽曬起水泡。太陽就這麼毒辣。你們小時候要是給太陽曬凶了,長大后就可能得皮膚癌,假如你們的皮膚和我們一樣白|嫩,而且你們的遺傳基因對皮膚癌缺乏免疫力,那就更容易得了。」
那天下午,我們一踏進家門,就感覺到出了什麼事情。電視關著,媽媽沒有在畫室作畫,而是在廚房裡與爸爸竊竊私語。我們總覺得情況不對頭,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們身後,橋上的交通,主要是州與州之間過往的卡車,全都陷於了停頓,人們都下車來觀看。
姐姐不容爭辯,通常也沒有人跟她爭個輸贏。很多時候她還是娃娃王呢,帶領大家捉迷藏,玩打仗遊戲,跑遍公園廢墟,直玩到黑夜來臨,我們才依依不捨地回家。清晨,天不亮我們就要上學去,以避免晨光照射,而且上課前很久就到了學校,因為姐姐是義務交通員,負責將孩子們儘快地護送進裝有百葉窗的教學大樓里。我真羡慕她那一身打扮:護臂鎧甲、頭盔、太陽鏡,決心將來讀六年級時自己也掙一套來神氣神氣。
「這當然不包括手術費。通常,手術費另收4千元,我是指植皮。不過,截除手術免費。當然,信用卡也好,醫療保險金也好,我們都收。」
https://read•99csw•com我們回過頭來。「什麼事?」姐姐問道。
「咱們吻別吧。」
老頭裝著考慮她的要求,很在行地檢查她的手、臂、手指、手掌、肘關節、肩膀,研究皮膚下面的骨頭、經絡,后又用微型超聲波掃描器掃描。「很好,」老頭最後說,「只是小了些。我們得放在液體缸里養一段時間,你要知道目前還不需要這麼嬌小的。」「說一說價吧。」老頭稍停片刻,閉上藍眼睛沉思一會兒,又凝視著棕色天花板。「22,000美元,」他給價了,「我給你22,000元現金,再不然我付27,000元的信用卡。你不是提過想買些什麼嗎?」
「沒錯。我說過,這些日子皮膚緊缺,很難收購到。無論是誰,進來賣給我們一個手指,或一顆牙齒,或一隻腎,幾個小時后就走出去了,沒事。皮膚可不同,就和心臟一樣,會牽一髮而動全身的。」
姐姐不肯。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到爸爸了。
媽媽全身都在疼痛,我們只好小心翼翼地擁抱她。我的頭靠在媽媽的胸前,能夠感覺到她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爸爸點燃了小炭爐,併為媽媽準備了一個地方,鋪上毛毯,堆上枕頭作靠背。姐姐做飯菜,父母手握手地呆在一塊,我呢,在屋頂亂摸亂動,攪起曾經棲息在水塔下面的鴿子的屍骨,又沿著生滿銹的金屬梯爬上水塔。登高望遠,景色迷人。黃昏暮色中,日光穿越城市,穿越枯乾的哈得遜河,乾裂開口的巨大河床只有一股涓涓細流,兩岸絕壁直聳雲霄。對面,高樓林立,沐浴在落日的餘輝里,仿若海市蜃樓,高樓之間透明塑料護膜五彩斑斕,艷如聖誕節禮物的包裝。
姐姐比我懂事得多。有時候深夜裡,我聽見她在上鋪(我睡下鋪)輕聲哭泣,但當我一問她怎麼啦,她總是氣沖沖地要我閉嘴。我太年幼了,不大懂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麼,只相信一切事情到頭來都會好的,不明白媽媽一下子瘦得皮包骨頭,這和她生病有什麼聯繫。近來,爸爸大變了,老是喝得醉醺醺的,一醉就倒在睡椅上,呼呼大睡,但我卻看不出這有什麼可怕的。有時候,我想叫醒爸爸,可是雷都打不醒他。
「反正,肯定是洞子。誰敢說不是?」
爸爸沒有吭聲。
爸爸沒有回答。我又抬頭仰望,只見離我們最近的一塊遮陽幕碎片,恐怕有曼哈頓那麼大,剛剛落在懸塔頂上。薄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雙分子薄膜被金屬塔體絆了一下,轉瞬又無聲地飄忽,繼續下落,沿著纜繩靜靜地向地球滑行。爸爸抓住我和姐姐,用身體擋住我們,其實毫無必要。當遮陽幕接觸到我們時,我們僅感覺到一種轉瞬即逝的張力,隨即遮陽幕被自身的重量撕裂,宛若極輕柔的肥皂薄膜在我們周圍漫舞。
老頭用手勢示意我倆回到櫃檯去。他問:「你有親人病得很重,是嗎?」
「可是您總是很小心的,媽媽。每次出門你都戴了帽子、太陽鏡的。」
王榮生 譯
「那麼,我全身賣多少錢?」姐姐問道。
「這是做生意,親愛的,市場有市場的規則。規則又不是我制定的,我只是辦事人員。」
「什麼東西,爸爸?」我問道。
我用毛巾擦乾身子,向我注意到的那位男子走去。他五十多歲光景,估計是個商人,但由於他只穿著游泳褲,看不出他的來歷。我自我介紹一番,然後說:
我跟著姐姐走出起居室,來到媽媽的畫室。媽媽正坐在電腦前,一隻手握筆在熒光屏上輕輕地畫來畫去,另一隻手在鍵盤上輸入色彩與紋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畫圖像便躍然屏上。我們默默地觀看她將圖像移植在雜誌上,她專門為這家雜誌配畫。最後,她注意到我倆了。也許是因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開心相聚在一起,也就是說,在我們得知她病得有多嚴重前的最後一次幸福的相聚,所以,對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她的頭髮透過睡帽,蓬鬆地圍住臉,嫣然微笑,上嘴唇掛滿了細小的汗珠。她伸出兩臂,做出擁抱姿態,說:
「我答應,父親。」
https://read.99csw.com這次她沒有笑。「我也不知道,寶貝,」她說,「咱們得等著瞧。」
「你喜歡嗎?」
「嘿,小傢伙,」他招呼我們,「瞧一瞧這個。」
後來,爸爸告訴我們他要出遠門,他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南極,」那天晚上他說,「我將在大陸架下面的海底石油鑽機上幹活。有一個問題,就是不準帶家屬,不過,我已經作了安排。銀行將每月為你們提供充裕的生活費,並且支付你們的水、電、氣費。至於房子,你們不用擔心,另外,我還雇了一位婦女和你們作伴。我簽了兩年的工作合同,中間沒有休假,因此,我要去很久才回家。兒子,你可要做好孩子,聽姐姐的話。」
我豁然醒悟,原來根本就沒有死時沒留下遺囑的神秘、富有的姨婆,至於遠在南極的海下工作也純屬子虛烏有。事情真相很簡單,有關材料文件是現存的。我根據材料線索追溯到十六年前,又通過律師,並以種種巧妙的借口,在一家商行找到了爸爸的一份售貨單。爸爸沒有湊到足夠的錢救媽媽的命,不過,他賣的15萬美元卻足夠給我們在地下城買一小套住房,並在我們長大成人前給我們提供生活費。
我和姐姐總算倖存下來,居住在地下城。
我們不必問媽媽癌症是啥病,她患的是哪種癌,因為自從我們到了可以獨自出門的年齡以來,父母就一直訓練我們防止這種疾病。姐姐說:
我游完了習慣性的20圈后,剛剛起池上岸,突然瞧見某種亮光一閃,顏色黑紅相間,呈方格狀,分外眼熟。
從遙遠的地平線到頭頂上空,從四面八方,天空充滿了躁動。在高高的天空,可能在大氣層邊緣,一條條亮麗的巨大綵帶漫卷、飄揚、掃動,多麼神奇,多麼美麗!我興高采烈,沒有注意到周圍大人們的表情。沒人說話。巨大的遮陽天幕緩緩地降落,愈來愈大,也愈發奇美,五彩繽紛,在外層空間蠕動,猶如一個有生命的龐然大物,笨重而又輕柔地落向大地。不一會兒,連晚霞的高空捲雲也給遮蔽了。天幕還在降落,遮天蔽日,籠罩世界,這壯觀亘古未有。突然,有人叫起來,我一驚,原來是爸爸。
「遮陽幕,兒子,是遮陽幕。快完工了,有好幾百萬平方英里大,再過兩三周就完工了。聽說,紫外線已經下降了百分之二,不久,你們就可以白天出門了,再也用不著戴帽子、太陽鏡、手套,也不會全身塗得油膩膩的了,就像媽媽和我小時那樣自由自在的,樹木又會長起來的,還有青草、松鼠、青蛙、鹿子、浣熊,動物都是野生的,不是關在動物園的。人人都會又重新住到地面上來,不僅僅是我們這些人。你們等著瞧吧,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
隨後,我們姐弟倆坐下來做功課。作業不做完不準出去玩,而且不到傍晚,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呆在家裡。這還不行,我們出門前媽媽一定要我們戴上帽子、手套、太陽鏡,並且在臉上塗滿油膏。五分鐘后,我們慌慌張張地跑過堅硬幹燥的地面,躲躲閃閃地穿過荒蕪的枯樹林,來到公園裡。我們的小夥伴們大都住在城市地下,因此,通常我們都是在西部中心花園側第72號大街地鐵站自動扶梯口同他們碰頭。有時候,小夥伴們取笑我們住在地面,但姐姐幾句話就把他們打啞了。
「是的,媽媽。」她終於答應了。可是,夜裡我剛要入睡,便聽見她在上鋪喃喃自語,輕輕地反覆念兩個字:
「比我大,但大不了多少。這兒,這兒除外。」姐姐指著她的胸部和臀部比劃。
「媽媽得了流感嗎?」我問。
「另找時間看好嗎,爸爸?」姐姐說。
「別管他,」姐姐噓一聲,「他喝醉了。」
「是的。」我回答。
「爸爸說遮陽幕工程一完工,那時候人人都想回到地面上來,」她以12歲女孩子的自信心說得可堅決了,「畢竟,誰想住在又黑又舊的洞子里呢?」
「哦,哦,成人全身的皮膚。是大個子還是小個子?」
「怎麼會呢……?」
「並不黑。」傑米恩說。
「是10萬元嗎?」姐姐重複道。
我們脫下帽子,在毛巾上擦掉臉上的九九藏書油膏,走過去看個究竟。爸爸正在看電視7頻道,這是「遮陽天幕計劃」實況轉播。只見鏡頭聚焦在一葉小舟上,在黑茫茫的天空背景下,小艇猶如一個銀色的亮點,尾部仿若蜘蛛吐絲,噴出一絲雙分子線。一和真空接觸,雙分子線立即擴展千倍,形成一張巨大的七彩薄膜,繼而組成圍繞地球的巨傘的一小部分,遮蔽世界免受太陽紫外線的輻射。「妙極了,」爸爸叫了起來,他一直是個科技迷,「瞧吧,孩子們,人們在創造歷史。」
「我知道。」
媽媽說對了,爸爸對我們確實是一片愛心。他犧牲自己的肺來愛,自己的腺來愛,自己的皮膚來愛。
「我想,咱們家對秘密是有規矩的。」她說。
「米蘭達呢?答應我你會諒解他的。」
吃晚飯時,開始父母還同往常一樣,向我們問這問那,遞給我們豆腐、植物蛋白菜肴吃,可是,他們卻沒有胃口,很快就連樣子也不裝了,默默地坐在我們對面。大多數時間我都盯著自己的盤子,但還是忍不住瞧父母幾眼,媽媽的眼圈發紅,爸爸不住地眨眼睛,似乎想吃掉淚水。終於,姐姐打破了沉默。
「當時我是迫不得已呀。不,我那時並沒有喝醉。他們來推銷人體全身器官。你要知道,我急需皮膚,而又沒有現存的貨。多年來,我一直想把文身弄掉,可就是沒有辦法。也許,我會慢慢喜歡上的。周圍一帶這種花紋圖案並不多見,是吧?」
「還記得我講的吧,兒子,遮陽幕是我們最後的機會。現在,事情糟了。不久,甚至連空氣都要污染,我們將再也不敢在戶外呼吸了。因為陽光強烈,萬物不生長,空氣得不到補充,我也說不准我們的命運將會如何。也許,你們的母親是幸運的。」
那天晚上,爸爸喝醉了,星期天他又醉了整整一天。星期一,他有了好消息。
「那是什麼,爸爸?」
姐姐掙脫爸爸的手。「你怎麼說出這種話?」她吼道,「我恨你,爸爸。我巴不得你死掉,媽媽活著,我聽不得你成天胡說那討厭的遮陽幕。它落下了,我反倒高興。」
「爸爸,那是什麼?」
在以後幾個星期里,我和姐姐才得知問題並不出在醫療技術,當時的醫術幾乎什麼病都能治療。通常,採用一種基因培育出來的病毒治療,就足以在皮膚癌轉移前,甚至在媽媽的病情開始擴散時治愈。即使這種治療失效,用激光照射或動外科手術,一般也能治療皮膚癌。不,問題出在錢上面,父母都沒有享受醫療保險。媽媽一直是個自由撰稿人,全靠爸爸的醫療保險金治病。可是,爸爸丟了飯碗,同時也丟了醫療保險。
「我簡直搞不懂,」姐姐叫起來,「我如果賣出全部身體,你才只出10萬5千元的價。可是,我只是買皮膚,就要花13萬5千元,還外加4千元的手術費。太不公平了!」
姐姐點了點頭:「醫院不收媽媽。沒有醫療保險不收,只是給她開了些治不了病的止痛藥。媽媽會死的。」
「哦,是皮膚。皮膚可貴了,親愛的。這些日子,人人都想要皮膚,是因為太陽的緣故,這你是知道的。」
放學后,我呆在咖啡館里,等姐姐完成義務交通員的職責。平時,別的孩子離開后我們就立即回家,但這次她卻帶我往另一個方向走。我跟在姐姐後面,沿著涼篷和樓房的懸吊部分來到商業區,那裡街兩面屋頂都搭有厚實的塑料板,我們再也不必躲避陽光,可以在人行道中心行走了。終於,我們來到東60號大街的一家商店,招牌上寫著:「人體器官商店:收售器官。」
爸爸描繪的前景令我神往,姐姐卻勃然大怒。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小姐?是買還是賣?」
我舉目四望,目之所及,從布朗克斯郊區到大西洋城,從新澤西州到華盛頓山,整個世界都被籠罩了。
爸爸講,一家專門替沒有留下遺囑的死者查找其親屬下落的公司聯繫上了他。原來,他有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姨婆。姨婆死後留下一大塊房地產,其中一部分用來付給公司查尋他的費用,剩下的足夠我們遷房,並過一段舒服日子。三周后,搬家公司開車來將我們的傢具搬到地下城堡。https://read•99csw.com爸爸、姐姐和我乘72號電梯下到地鐵的深度,進入下面的住宅區。
「爸爸沒有醉,」我說,「他是睡著了。」
「為什麼,爸爸?出了什麼岔子?」
「好的,爸爸。」
十萬英尺,五千英尺,五百英尺,我的脖子都望痛了。
最終還是爸爸回答了。「孩子們,有壞消息給你們,」他說,「你們還記得媽媽上周去醫院檢查嗎?醫生作了幾項檢驗,今天上午電話告訴了我們結果。」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不過,我倒是知道,爸爸關於沒有遮陽幕世界的命運的話不幸言中了。到了我念大學,姐姐讀研究生的時候,這個世界變得不適合居住了。地下城的每一入口都設有空氣閉鎖室,凡未帶獨立的供氧系統者不得入內。太陽光特別毒辣,哪怕只曬一會兒都有危險。大江小河湖泊都乾涸了,海洋也在萎縮,新鮮乾淨水已成為往日的回憶。千百萬人,其中大都是窮人,或死於太陽光輻射,或死於窒息,或死於口渴,或死於暴動騷亂,因為地下城人滿為患,容不下那麼多人。
不久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了解到關於爸爸的真相。那是一個清晨,我在游泳館游泳。
「因為老闆不喜歡他,他們吵過架。」
我仍然拿不準是否應該告訴姐姐。
夕陽西沉,晚霞滿天,猶如調色板絢麗多彩,布滿紅色、枯黃色和金色的線條。極目遠眺,隱約可見幾英裡外正在退潮的大海,暮色蒼茫,微光閃爍。爸爸似乎不願意放棄骨灰盒,但最後還是遞給了姐姐。姐姐也是久久地捧著骨灰盒,遲疑再三才交給了我。那東西太小了,我簡直不相信竟裝下了媽媽,不過,我不想打開看個究竟。我端詳了骨灰盒好一會兒,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還給了姐姐。爸爸點頭示意,姐姐便將盒子拋過橋欄杆,骨灰盒在空中滾了幾下,轉了幾轉,愈落愈快,轉眼就擊到水面,濺起細微的浪花,隨即沉入河底。
以前,我當然來過這兒找小夥伴玩,但現在也許是因為我要在這兒住下去的緣故,一切都顯得異常,有點嚇人。長長的走廊,雖然燈光明亮,卻拖著陰影,過往行人也顯得古怪,通風機嗡嗡地響,小電車嗚嗚地叫,煩得我頭腦發脹。爸爸買的公寓在37層,兩間一套。聽說我們的幾個同學都住得不遠,我正好樂於去玩耍。不到一個星期,我和姐姐對過去住在地上的日子都忘在腦後了。我們仍然到地面去上學,晚上出門到公園去玩,在遮陽幕的殘片上奔跑,由於日晒風吹,遮陽幕慢慢地化為塵土。不過,大多數時間我們是在地下城度過的。
星期四,我們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媽媽去世了。至少那天下午,姐姐忘記了對爸爸的憎恨。我們三人一塊躺在媽媽睡過的床上,偎依在媽媽生病期間留在床單上的印記里,多聞一聞媽媽殘留的香水味,撫摸媽媽躺過的床單,溫暖過媽媽的毛毯,還有媽媽掉在枕頭上的几絲頭髮。媽媽生前希望土葬,但當時不準。於是,星期六爸爸從火葬場捧回媽媽的骨灰,我們將骨灰盒帶到喬治·華盛頓大橋,走到橋的中央。橋下面很低很低的地方,淌著哈得遜河的涓涓細流。
「是遮陽幕,兒子,」他回答道,「遮陽幕落下了。」
「是什麼?」我問。
姐姐推開沉重的玻璃門,我們走進一個擺設零亂的地方,牆邊立著一排排冰箱,冰箱的冰冷的金屬表面上水珠晶瑩,宛若散落的一粒粒小寶石。冰箱外殼透明,清晰可見裏面裝著各種肢體和神秘的器官,懸浮在保護液里。進門的正對面是一張服務台,後面坐著一位胖老頭,生了一雙多色的眼睛。他放下手中的報紙,說:
「什麼,爸爸?」我問,「你說什麼?」
媽媽幾乎沒吃什麼,卻笑得很開心。我和姐姐平時少沾油葷,饞壞了,這次肚子脹得鼓鼓的。飯後,爸爸將炭爐子和殘羹剩菜端到樓下去。他興沖沖地回到樓上來,連媽媽對他的注視都沒有注意到。只見他揮臂伸向夜空。「瞧,孩子們,」他叫道,「你們現在還看不見,但它就在那兒。」
「那當然。」
「我不,我不。」
我們不知呆立了多久,一直望著下面的水流。終於,我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