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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毛對鳥毛的情誼

眉毛對鳥毛的情誼

作者:劉原
幾年前的某個夜晚,我在北京某衚衕的酒局上遇見了一名頗有名氣的年輕董事長,他是剛畢業沒幾年的80后,身家已經過億。在他面前,我正是那根蒼老的眉毛。
後來我發現自己杞人憂天了。80后比我們老得還快,我們已經在中年道路上晃蕩多年,他們卻已從少年變青年,直撲中年。大家的前列腺都不好。我們身為眉毛,隔著鼻樑、下垂的雙峰、肚臍,和一米外的你們面面相覷。
一代強勝一代,大略是人類演進的基本規律。我的祖九-九-藏-書輩都是廣西赤貧農民,半文盲,出過省的只有我外婆20年前到湖南衡山拜過佛;父母讀了師範,父親雖木訥,卻也知趁「文革」大串聯之機溜號,打著革命旗號竄到天安門城樓前喊一嗓子,然後就去逛故宮和香山了;到我這代,會用電腦了,亦走過大半個中國,見識又多了些;及至我家流氓兔,將來周遊列國也未定,沒準隔三岔五帶不同膚色的洋妞和洋娃娃回來見我,被後輩欺壓最慘烈的,莫過於糟糠們,每一https://read•99csw.com個正在發育的女娃都有可能把自己擠入冷宮。但在男人世界里,前輩和後輩時常混戰,不分伯仲,像吳宓就打不過比自己大24歲的熊希齡,眼睜睜看那糟老頭子以含飴弄孫的姿勢牽著毛彥文進洞房鳥。按說那老熊也是一人傑,少年時是湖南神童直入翰林,氣死無數老童生,老來收得美人入帳,憋死風流教授。
半年前,懷著身孕的幼齒在天台種植了一株不知名的藤蔓,藤蔓破土時便迎風瘋長,順竿攀爬,彷九-九-藏-書彿天生的官崽。爬到竿盡頭,我只好把它的枝條引到木梯上,在清朗的秋夜,奶水般白|嫩的月光流下來,藤蔓的枝條垂在木梯上隨風搖曳,如同一根碧綠而淫|盪的大腿。而幾米之外,是栽種經年、生長速度卻慢得多的蘆薈、茉莉和仙人柱。我在暗夜裡眺去,心裏便浮現余華《許三觀賣血記》里的最後一句話——
所謂後輩,並不總是摧枯拉朽,有的時候,老骨頭沒準還硬朗些。當年陳獨秀兩個兒子相繼被殺,幼子陳松年去南京探監時,見到父https://read.99csw.com親時不禁痛哭。陳獨秀罵松年沒出息。終究是和蔡元培章士釗一伙人玩過炸彈搞暗殺的人,論及鐵血,陳獨秀的幾代子孫都比不過他。
「鳥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我在剛跨過30歲的時候,曾經陷入巨大的職業恐慌。當時廁身城中村,日復一日做著重複的編輯工作,大領導小領導都比我大不了幾歲,晉陞基本無望,除非我學同盟會研製炸彈把他們一鍋轟了,但我並非化學專業出身,做不了恐怖分子;80后的小屁孩已經開始擁入這個行https://read.99csw.com當,我的精力體力都是劣勢,終究要被他們以虎狼之身替代和淘汰,失業的我亦無其他手藝,惟一的經驗是知道這班小蟊賊午夜時分必然飢餓,到時可背著一筐便當潛入報館兜售,我還知他們必然腎虧,所以順便販賣些三蛇酒,下半生的路線圖,大抵如此。
寫出《許三觀賣血記》17年後,余華在暨南大學演講。他說:「我們這代和後面幾代人很幸運,趕上了好時候,我們把好果子都吃完了,把不好的果子留給你們,很抱歉。」依我看來,這是眉毛對鳥毛的一次悲鳴,一次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