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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你的絞肉機里的我的臉

穿過你的絞肉機里的我的臉

作者:劉原
日本人的儀式感很強,陸戰和空戰都整齊劃一,戰敗后剖腹的動作也一樣,逢人鞠躬的角度也一樣,連多年以後拍出的所有A片的劇情和聲音亦大致相仿。像我這種不守規矩的人,若是碰上敵機追殺,定然屁股噴出一股黑煙,脫離大部隊,如同一隻鸕鶿貼著海面飛行逃命,迫降在某個荒島上,如果天氣晴朗的話,昏厥過去的我或許會喝著某位土著黑大嫂的乳汁,悠悠醒來。
5年前,我混入某個招搖撞騙的記者團去中部某省冶遊,因為被省委書記接見過,所以接待規格很高,車隊經過靜謐的鄉村小路,都有筆挺的交警敬禮,我環顧四周的田壟,連一輛裝糞的馬車都沒有,實在不知道他們跑到這來維持交通秩序有何意義,莫非交警知道我們這些搞網站的人隨身帶的U盤裡都存有許多無|碼片,他們行禮時分明是渴盼地暗示「樓主,求全套」?
人是會變臉的。丁玲24歲就寫性解放,甚至寫女同,旖旎情史也不少,後來時而右傾,時而左傾,新潮過,革命過,張揚過,跟風過,老來終於想通透了,跟她的宿敵周揚一樣。
據說年少時激進的,老來必保守頑固,康有為和李敖都是例證。我年輕時頑劣散漫,人到中年卻變得枯燥嚴謹,似乎也正在印證這一定九_九_藏_書律。將來我努力跟緊時代潮流,不讓自己變得那麼面目可憎,待流氓兔上中學了帶女同學回家鬼混,我便端個板凳坐門口搖蒲扇放風,遠遠看到他娘提著菜籃回來,我會低聲疾呼:孩兒快收工,讓我那億萬孫兒暫且鳴金收兵,老妖婆回來也。
最近看了一部紀錄片,在二戰的瓜島空戰里,一個菜鳥級的美軍飛行員斯威特第一次駕機迎敵,就成了王牌飛行員。當時他開著野貓戰機,像買|春客一般漫無目的地流竄于太平洋上空獵艷,忽然發現一個日軍瓦爾轟炸機編隊扔完炸彈后返航,他追著屁股攆上去,選擇一個避開日機炮火的角度,一口氣干下了7架敵機。只剩最後一架時,斯威特太過忘形,衝進了對手機關槍的射程,被打下大海,差點餵了鯊魚。
希臘有座男人山,山上有上千名前來過隱士生活的教徒,他們自己耕種,不允許女人踏進山中一步,甚至禁止任何雌性動物進入。儀式感強烈至此,已經完全變成了裝逼。我若加入他們,少不得漫山遍野去追捕母耗子,一一驅逐出境,哪怕碰到一隻野豬或一隻蚱蜢,我都要掰開它們的雙腿檢查公母,事已至此,我亦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清教徒還是色情狂。
儀式這玩意,有時九_九_藏_書是出於紀律,有時是出於感恩。譬如國外的作家總喜歡在自序里念叨此書獻給誰誰誰;譬如時裝發布會結束時眾模特會簇擁設計師出來亮個騷;又譬如幾十年前革命男女入洞房前要先虔誠地念一段語錄,然後就在燈塔照耀下去尋找無限風光在險峰了,現在的狗男女省了這個儀式,所以離婚率就飆升了。
因為拘泥於某種教條或形式,連命都不要了,這種事情從來都不會絕跡。最近北京霧霾深重,傻子都知道要減少戶外活動,但有的幼兒園依然要求兒童做課間運動,例行吸毒,有家長心疼提出異議,園長說教育部規定必須要做課間操,違規是要被處罰的。話說有個美國小夥子到北京生活,習慣性地每天長跑,兩年後,得肺癌死了,他死得真冤——你不出早操,美國教育部又不會罰你的款。在北京晨練,就跟在糞池邊練瑜伽、在延坪島曬太陽浴、在福島吃魚生一樣,基本可以歸入輕生的範疇。
威權需要儀式,社交需要儀式,我們脆弱的內心也時常需要儀式。舊時的歃血為盟,如今的掛科拜孔子,泡妞拜冠希,都是尋找一種心靈上的泰式按摩。哪怕是與你最親近的人,必要的客套姿態仍不可少。網上有段子曰:「我有個朋友叫曲東,特別重感https://read•99csw.com情,有天我在電腦上看黃|片,他推門進來,我迅速最小化,裝作在玩遊戲。他望著窗外,眼眶漸漸濕潤:這麼多年了,咱哥倆還是沒能肝膽相照。」
今年8月,朝韓雙方在交界海域上輪番打炮,炮彈都是射到海域里,仿如炸魚,此番景象讓人想起1958年的金門炮戰。一切不以摧毀敵軍和奪取陣地為目的的打炮,大略都可視為彈道外交,擺個甫士而已。
許多年裡,我只知道赫魯曉夫是一個在聯大會議上用皮鞋敲桌子的莽夫,後來知道了他在斯大林死後三年便挫骨揚灰,抖露出無數血腥往事,而此前20年,他又曾是斯大林路線的鼓吹者和執行者,單是在一份文件里就圈定了8500個死刑名單。至於著名酷吏貝利亞,固然滿手鮮血,但卻是斯大林死後破除個人崇拜、實施平反運動的第一人,他推行的改革措施甚至比赫魯曉夫更早更激進。在不同的時光里,老虎是可以念佛的,而念佛的可以殺人,亦可以招搖于滾滾紅塵里持肉制擀麵杖為名媛開光,譬如魯智深,又譬如那誰誰誰。
最近在微博上看到許知遠的一句話,大意是某些曾經傲骨的文人忽然趨炎附勢起來,其實一點都不驚奇。人性裡邊永遠有A面和B面,或因時間更改,或因境遇更九-九-藏-書改,或因某一時的春風秋雨觸動而更改,總不是固定的。《無間道》導演麥兆輝說,他幼時住警察大院,踢皮球時吵醒了出更的夜班警察,警察黑著臉提著菜刀走來,搶走了皮球,3分鐘后又把皮球捧回來——那球已經碎屍成兩半,這一霎,除暴安良的警察變成了屯門色魔,變成了《人肉叉燒包》里的黃秋生。
數十年後,斯威特在鏡頭前說:日本航空兵有嚴格規定,起航和返航時都必須保持固定隊形,就像準星里巋然不動的飛行棺材,打翻他們太容易了。倘若日本人機敏善變一些,一會是S形,一會是B形,斯威特能否豎子成名,那還難說。
我們在這世間,臉在變,身在變,心在變。變節不需要理由。段合肥祺瑞下野后,在天津做吃素寓公,整天眯著眼捻佛珠敲木魚,眼看著舍利子都要長出來了,忽然孫大炮中山邀他一起倒直,他立馬丟掉佛珠重返政壇。此情此景,正如我上大學時考試,老師踱過來,我叼著筆頭做聖潔遐想狀,老師一走過去,我隨即把腦袋貼到同桌的頭顱邊,與世俗的答案咫尺之遙,我能看見他的考卷,甚至能看見他襯衫領口下怒放的胸毛。
夏丏尊曾說李叔同是從「翩翩濁世佳公子」,一變而成「戒律精嚴之頭陀」。念佛之人,改變是最大的。順https://read.99csw.com治帝福臨據說也出家了,但信史里說他其實沒出成,我想也是,從妃嬪三千到老尼一二,一桌滿漢全席只剩一道連潲水油都沒一滴的鼎湖上素,除非有精神病史的人才能忍耐此般冰火兩重天。多年前劉家老爹鑽研佛經多了,也想到峨眉山出家來著,我苦口婆心勸他:我知你屬猴,峨眉山猴多,你想去尋找組織可以理解,但蜀道艱險,不如就近到市郊動物園猴山隱居;若干年後,我帶你孫子各銜一串糖葫蘆前來探親,隔著柵欄看你曬日頭捉虱子,隔空甩幾枚香蕉,豈不方便。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大抵沒錯。當年我聽某同事聊起其大學師兄,在校時溫潤可人,熱情和善,後來一頭扎入官場,遂成跋扈小吏,變化之快令人側目。此人曾眼光凌厲地對我說:汝可知是脖子硬還是刀硬?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過,有天散步時我想起了這個千古命題,於是掏出水果刀在路邊的石獅頸脖上劃了幾下,結果我發現好像是脖子要硬一些。
30年前,台灣學者蔣勛在舊金山機場第一次見到丁玲,「頭髮全白,滿臉皺紋,像農村老太太,穿著布衣布鞋,茫然地站在那裡。」後來蔣勛和丁玲去芝加哥最高的樓頂,一屋子貂皮女,抽煙,時髦而頹廢,丁玲很平靜地用肘子捅蔣勛:「當年我在上海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