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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

天問

作者:鄧若愚
半小時后凌輝才走出天文台的大門,他必須結束和糊塗的爭論。
「你說話真有意思。」安雲喝完了第一杯咖啡,就站起來說,「我該走了。」
不錯。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包括勾勒她的每一根線條,都泛著優雅的光輝。
安雲的眼裡充滿了無奈。一個女人,苦苦追尋了半生,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的時候,那滋味大抵也就是這樣了。無奈,豈非正是這世上最大的痛苦?
安雲這句話使凌輝確信,這是她編出來的故事,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聽你的口氣,好像很了解我似的。」凌輝笑道。
「我送你。」凌輝忙說。「不用。」安雲說。凌輝說:「那我們還能再見嗎?」安雲說:「我會再找你的。」
凌輝竟像釘子一樣呆在那裡,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安雲,半天才勉強地說:「哦。」
她對著門口那個看上去連一隻蒼蠅也不會放過的老頭微微一笑,趁老頭一愣神的工夫,她已經繞過「閑人止步」的牌子,上了二樓。她的動作向來是很敏捷的。
一臉憤憤不平的人原來叫糊塗,糊塗搖搖頭。
「樓上,半小時前。」凌輝對於時間有一種特殊的本能,精確度介於機械鍾與原子鐘之間。
凌輝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安雲的腳。
「哪怕只有十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會相信。」凌輝黯然道,我愛了她七年啊!
伊依撲在凌輝懷裡,說:「是的,我已經知道我錯了。我永遠也離不開你,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了!」然後她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好像不記得了。」凌輝強忍住笑說。
「哪怕換了時空,變九*九*藏*書了容顏,我依然記得你眼裡的依戀。」
安雲說:「我本想一開始就告訴你,但現在告訴你也正合適。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你是我那個時代的人。準確地說,是三十七世紀的人。你是天體物理學家,一次時間隧道的實驗發生了事故,你被拋入了另一時空之中。我冒著生命危險,花了十年,請聽清楚,是十年,才找到你。這一切為了什麼?全為了愛!」
「那好,我就用我的一生,為你微笑。」伊依說著,把凌輝抱得更緊。
「不,我是說這以前。」安雲說,「比方說,很多年以前!」
清明時節,細雨紛紛。
「不可能。」凌輝搖頭,「兩年前她說她去巴西,一輩子也不回來了。」
「你為什麼老喜歡看我的腳?」安雲問。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讓人匪夷所思,安雲輕輕地吻了一下凌輝的額頭,然後就消失在「空間」門口。
然後他看見於安雲。他忽然找到了一直縈繞於心卻一直找不到的那個詞:優雅。
「時間」並不是一間咖啡館,而是一處露天酒吧。
安雲正仔細地欣賞自己的雙腳,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有人說天文學家研究星星,當他發現某個足夠大的東西時就出名了——就像碰六合彩,」凌輝說,「其實這完全錯了。一個好的天文學家就是一個哲學家,他通過觀察星空的變化來尋求宇宙的規律。伽里略說過,『哲學被寫在那部永遠在我們面前打開的大書上——我指的是宇宙』。每次當我看見一滴露水映出我所熟悉的龐然大物時,我就想,宇宙中最偉大的東西竟反映在這樣渺小的事物中,那可真是read.99csw.com大自然的傑作。」
沒有任何人的眼睛是看著她的,當然也沒有一個人沒有用眼角偷偷瞄著她。在天文台女孩本來就少,何況是漂亮的姑娘,何況安雲並不屬於那種僅僅用「漂亮」二字就能形容的女孩。
一片紅葉飄過他的眼前。「霜葉紅於二月花。」
凌輝茫然地望著站台,安雲在他身後為他打著傘。
「你什麼時候學會饒舌了?」安雲間。
安雲的眼神中透出一絲失望,她說:「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就在前面的『空間』。」
凌輝很放肆地打量一通安雲,轉過頭說:「糊塗,你認識她嗎?」
「那又怎麼樣?」安雲激動地說,酒吧里的人全往這邊看。安雲繼續說:「我們不同啊。我們在未來是一對情侶並且馬上就要結婚,你難道真的全忘了嗎?」
這「哦」的意思是:我就是凌輝,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想起伊依臨別時說的話,一字一句都那麼清晰,清晰得可怕。
自然之美勝於矯揉之美,優雅之美更勝於自然之美。這個道理凌輝忽然想通了。
安雲知道怎樣適度地運用自己的姿色。
「等等?」一臉憤憤不平的人忽然停下腳步,悄聲說:「看!」
「也許是你並不真的想了解。」凌輝自言自語道,「你對她並不在乎,你在乎的是伊依。」
「凌輝。」安雲輕聲喚道。
凌輝忽然有些傷感。如果伊依能像她這樣對我多好,他想。有些東西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你想要的,怎麼追也追不到;你不想要的,卻不斷迎面而來。難道這就是緣份?
能夠拒絕漂亮女孩的男人並不多,凌輝當然不屬於那一小部分。
https://read.99csw.com「空間」是一個咖啡館的名字。
懂得什麼是失去,才懂得什麼是珍貴。
「不要離開我!」凌輝旁若無人地大吼,「我們誰也離不開誰!」
「你不要再纏我了,我是永遠不會愛上你的。我們太相像太熟悉太一致了,我們之間既已沒有距離,就不會再有愛情。」
凌輝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幾個月來,安雲幾乎天天到天文台門口來等他,哪怕他這次因公事去了美國的基特峰,安雲還是天天來電話。凌輝覺得他們之間已經到了無話不說的親密程度,但是凌輝除了知道安雲在某大酒店擁有一個極豪華的房間並且從來不愁錢花之外,對她的背景幾乎一無所知。
「你真的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安雲的語氣已經有很明顯的憂傷了。
「從小我就是個愛哭的男孩,」凌輝說,「但是我現在才發現,我並不喜歡眼淚,尤其是女孩子的眼淚。」
「你們天文學家真是有趣。」安雲端起酒杯說。
「安雲!」凌輝還沒來得及叫出這兩個字,那身影已奇迹般地幻化在雨里,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
凌輝有些不知所措,好在他並沒有喝多少酒。他說:「謝謝。我想我們是好朋友,現在是,以後如果你願意,也永遠是。但是談到愛,我想不適合我們,我曾經告訴你伊依和我的故事。」最後這一句他是很費力地說出來的。
安雲凝神地盯著凌輝。凌輝才發現她的雙眼裡貯滿了某種東西,如果硬要說的話,就是愛戀。安雲緩緩地說:「是的,無論過多少世紀,你就是你,你永遠不會改變。我也正因為這一點,才如此愛你。」
本來很自在的安雲忽然read.99csw•com變得很不自在起來。她抬頭的時候似乎無意識地望了凌輝一眼,然後像來時般敏捷地走下樓去。
「你不信最好,」安雲說,「明天是清明,她是回來為母親掃墓的。」
一字一句都讓人心碎。
然而她還是要等的。她要等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她等的只是奇迹。
絕對是日本漫畫里的人物,凌輝文質彬彬地吐出兩個並不怎麼文雅的字兒:正點!
凌輝從中國民航「波音—747」的舷梯上走下來的時候,迎接他的人竟是安雲。
「你相信什麼?」伊依問。
凌輝這才往後看。安雲已經扔掉了傘,雨水濕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她萬般留戀地看著凌輝,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她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凌輝像一隻敏捷的貓衝進雨里,躍過兩根欄杆,在匆匆奔涌的人叢中抓住了一個女孩。遠遠的,看不清容貌,只是很蒼白的樣子。
凌輝覺得那雙眼睛有點像天狼星的光。
安雲似乎想笑卻沒笑出來,她說:「我叫安雲,安靜的安,白雲的雲。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
這一吻讓凌輝大為吃驚。因為極自然,毫不做作,而凌輝從前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女孩。
「在未來?」凌輝想,「看來這個美人的大腦卻不怎麼中用。」
凌輝極力想搜尋出某個詞來形容自己的感覺,但此刻他的大腦里除了星團就是星雲。
「我向所有的人打聽你的名字,」凌輝巧妙地避開這個話題,「但沒人知道。他們不可能說謊,因為一個男人如果有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就像一個女人有一件很漂亮的新衣服一樣,是決不會隱藏的。」
她的雙腳確實也是一件藝術品。
「不,這次我們去『九-九-藏-書時間』。」安雲說著挽起凌輝的手臂。
「我相信了,我相信了……」凌輝哽咽著。
凌輝真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那麼一個蠢才,把自己的咖啡館一個叫作「空間」,一個叫作「時間」。
安雲狠狠地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告訴你,伊依一輩子也不會出國,而且,她明天就要乘火車回到這個城市。」
「還是去『空間』嗎?」凌輝問。
安雲旁若無人地坐著。旁若無人在某些人是一種粗俗,在安雲卻是一種優雅。
「天文分子!」凌輝嚷著,也從房間里出來,「天文分子可以發射豐富的紫外波段和射電波段的電磁波,而我根據它們的紫移和紅移,就可以推斷和描述原恆星演化過程的細節,包括分子噴流的方向和速度,等等。」
她記得十年前離開未來時,專家告訴她,根據因果律,回到過去的人,記憶一定就從過去開始。這不是失憶,而是根本不存在對未來的記憶。
從那一刻起,她本該明白,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
「不記得不要緊,只要你相信。」安雲忽然柔情萬種,「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愛。」
「沒有哇。」這句話一出口凌輝就後悔了。
凌輝忽然發現伊依清淚漣漣,她從一開始就在哭,只是被雨水掩飾了。
「能做點什麼讓我相信嗎?」凌輝一本正經地說,「未來少女?」
這時,有人從「恆星演化組」的牌子下走了出來,一臉的憤憤不平,說:「原恆星溫度之低是不可能發射可見光波段的電磁波的,何況星雲密度和尺度之大,都完全足以吸收任何可見光。」
凌輝很窘,但他的機智在天文台是有名的。「一個腳很好看的女人,」他說,「臉一定不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