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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水世界

未來水世界

作者:達戈
然後他們一起看著下面那條大船的尾部沒入水中,還發出「汩汩汩」的聲音。轉瞬間,祭司一度雄偉的大帝國,除了一些漂流的雜碎之外,什麼也不剩了。
這個火煙族領袖一手執槍,瞄準了水手和被水手緊緊牽著的孩子。他的衣服已被燒得更破爛了,臉上血痕遍布。剛從飛機遺骸中鑽出來的祭司,對準了他的目標。「朋友,我們同歸於盡,」祭司說,「就這麼說定了,你得為我的族類陪葬。」
他熄滅了引擎,跳下水橇,進入水中,靠近船底。他開始踩著船身上一個個因為生鏽而形成的洞孔,當做攀登的階梯。
水手開始攀繩,艾諾拉緊抱著他的腰。
水手跌跌撞撞地上了船橋,看到祭司粗暴地把艾諾拉塞在飛機後面機槍手的位置上。他已鑽進了駕駛艙,把引擎發動了。
這時,突然有個裡面塞了油料破布的瓶子從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祭司腳下爆炸了,把祭司摔得四腳朝天。水手驚訝之餘,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和孩子仰望天空,看看是什麼神祗為他們送來了這份禮物。
突然水手猛地潛入深沉、清澈、冰涼的中央湖,他企圖從閘門下方游出去,直到有人救他上岸……
這時,她正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子旁,做她最喜歡的活動——畫圖。
原來這個環礁的名字叫做「綠洲」。
「不錯,閣下!」
水手眯著眼睛,發射了輕易可以宰殺一頭鯨魚的武器。魚槍射穿了日耳曼人的手部,再射入他的胸膛。
海水很冷,卻令人精神一振。
「火煙族!」瞭望員失聲大叫。
他點了點頭,說:「你是個傻瓜,竟會相信一些你從來不曾見過的事物。」
「在哪兒?」
水手知道他說的是誰,這些海盜顯然是衝著孩子來的。女人在發抖。
「我應該留在筏子上。」水手說。
祭司從噴射水橇上的一個袋子里抽出一把刀來,向空劃了一下,並哈哈大笑。他要用這把刀割下她的頭,帶著她屍身上的地圖跟他走。
他耐心等候著,看著孩子會不會浮出水面——她真的浮出來了,一邊吐著氣,一邊在划水。
「看你對她的照顧,倒是很像。」
三桅船的船帆緩緩轉動著,滑進雙扇閘門前一處凹陷的地帶。水手舉起一面綠色的貿易旗。閘門前站著守門的大鬍子,一個被稱為「大執法」的官員站在大鬍子身邊。水手說:「我可以進來嗎?」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海倫在他旁邊。
船尾部分,有一套半浮出水面的鍾形鐵絲籠的打撈裝置。水手走到水裡,把一些鉛錘接在上面,並替它加上一個大型的有如水母般的薄膜裝置,用一根管子接在一個瓦罐上。
是旅館女主人!她用一塊塑膠板搭在池塘上,蹲在那兒,兩道彎彎的眉,嘴角笑意若隱若現。
「一個變種人。」長老說。
在地平線的襯托下,綠洲環礁在遭受炮火猛攻之際,被切割成截然不同於往昔的形狀。縷縷飄入天空的黑煙,好像匍匐而行的炭蛇。
從遠處海面上,往這浮動的環礁城逼進的,是祭司手下由火煙族構成的武裝部隊,他們飛快地掠過海水表面。
「籃子?」
她用純生意的口吻問他:「有什麼要效勞的嗎?」
她幫著他把鐵絲做的籠子搬到海水裡,孩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三桅船已回復為拖船的形式了。水手又回到後方甲板的下面,帶了一把管子出來。
「我們就是為了她而來的!」他開始踱步,兩隻靴子把石板地敲得直響,「我們這次可不是模擬作戰。損失了這麼多機器和汽油,以及作戰人員,為的並不是在這個窮地方撈幾袋飲用水和幾棵該死的果樹!」
他,連同籠子,被丟進了一個骯髒的池子……
女孩彎下身子,衣服向下滑了些,露出背上的一些什麼……是胎記嗎?不是,水手知道那是刺青……一個深色的圓圈,一座鋸齒狀的山峰,一支箭,還有圓圈裡外看來像是東方文字的字母……
「我要上好的,」他丟了一塊錢在櫃檯上,「純的。」
海神哪!這是他——或者說,是水世界的任何人——生平所僅見的最大的船「迪司」號——這艘從古代留下來的大船,昂然翹首,像個銹跡斑駁的妖怪,橫亘在他頭部上方。
在他們的右上方,一個不可思議的東西突然闖入了他們的視線。是一隻氣球載著的香煙形飛行器。坐在座椅上,控制飛行器的人……正是老教皇。
祭司站在補給船的甲板上,咆哮道:「那是什麼船?」
一個魚鰓般的東西。
「首先,」日耳曼人說,「你告訴我。」
水手一把抓住海倫的手腕,托著她往船舷跑,從船邊投入水中。日耳曼人的槍彈跟著射擊在水面。
「你在做——」大執法想要搞清他的意圖。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笑容純真如赤子。「不過,我真的見過了。我還碰觸過了。」她一雙手伸向天空,隨後捏成了一個顫巍巍的拳頭。「我曾用這雙手握過那兒的土,還嘗過它的味道。它的土質比你帶到綠洲去賣的那些泥土要肥沃得多,色澤也深得多。」
在上空的水手,把修理氣球的重責交給大執法,他正儘力使飄浮的籃子不要裂開。老教皇正盡量安慰幾近於歇斯底里的海倫。水手把斷了的繩子很快地收回來,非常欣賞它的彈性和韌性——其實這不是普通的繩子,而是在水世界彌為珍貴的資源——橡膠。然後他彎下身子,將繩子的尾端綁縛在兩個足踝上。
她靠什麼活下去呢?
「我見過女孩。」長老沙啞而微弱地說。
日耳曼人碰了碰她的手腕,說:「兩杯,甜心。我相信這麼有錢的人九-九-藏-書不會在乎請人喝一杯的。」
水手瞄了那個女孩一眼,她羞怯地笑著。
「什麼船?」
「我找到了這個。」日耳曼人舉起了一個用網子包住的罐子。祭司迫不及待地打開罐子,把手伸進其中的泥土裡。多麼富足啊,他抽出手,按在自己臉上,泥土的氣味使他幾乎暈眩。
同樣,在初升太陽的金光中,還有個人也透過望遠鏡,仔細欣賞著令人嘆為觀止的鋸齒狀環礁。
「我不確定……煙霧太濃了……但她是跟海倫——那撫養她的女人——在一起……」
這時,火煙族向「綠洲」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
她睜開了眼睛,看到的是水手迷惑的眼光。
「也許你從前看過我,」祭司說,「只是一時想不起我的臉孔。」他除下眼罩,露出左眼那兒可怕的黑洞。他把臉孔湊到水手面前,像一個痴呆症患者般的看著他。
她拿起身邊的一根橫木遞給他。就在泥漿要把他連同籠子整個吞沒時,他拿到了橫木。
「謝謝你了!」祭司跨上後座,問道,「載著兩個人,汽油的消耗量比較大,是嗎?」
氣球已換上了戰鬥裝備,它的籃子部分有鐵板作為防護,有著三張熟悉又親切的臉龐,分別是老教皇、海倫和大執法。
「哇!是那個長鱗的變種人!」一面操縱著飛行器的教皇,白鬍子似因興奮之故而顯得更亮了。
或許祭司也感覺到了,也許是他早就料到不可能從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得到答案。
她的眼神幾乎要瘋狂了。「當然!你認為——」
水手在海倫的援助下,總算帶著艾諾拉爬進了裝甲籃中,得到了安全的庇護。
「有幾個嚇得什麼話也說不出的人。」日耳曼人試探地建議。
「艾諾拉!」海倫從氣球旁邊投了一根繩子下來。
但是,該死的!飛機宛若在百萬里之遙。水手如何能夠趕到甲板的那一端,加以阻止呢?他抓起一根很粗的繩子,綁在魚槍尾端,然後架好魚槍。他正要瞄準目標發射的時候,聽到後面有人說:「泥土人,你當時該買一杯水請我喝的!」
船行如飛,柔雅蹁躚;惠風和暢,我獨受之。
「不,不……看這裏!」
水手轉過身去,看見了他——那個日耳曼人,長長的金髮滴著鮮血,臉上紅腫瘀青,眼露凶光,但他的笑仍流露出一貫自滿自大的意味。他握著一把手槍。
「大概六年以前,」她神色平靜地說,「有個籃子飄到了綠洲,裏面有個……嬰兒……是個小女孩……」
「在我們發現艾諾拉的籃子里。」
瞭望台上一個瞭望員,透過瞭望遠鏡保持警戒。日復一日,雙目所及,只是大海。
「閣下的專用船隻!」忠心的火煙族大聲報告。
不久,它出現了。它聳峙在晨霧之中,猶如一個巨大的海怪!天殺的!這是什麼玩意兒?
水手將空杯遞給海倫,說:「再來一杯。」
水手大呼一聲:「艾諾拉!」
「什麼孩子。」
「不算什麼。」她說。
「是這樣的……」老人的眼睛張開了。雖然他老眼昏花,卻精光閃閃。「她來自乾燥陸地。」
他把自己視為戰鬥王子。他的頭上,用荊索系了一個十字架。他曉得在陸地時代,它是一種宗教的器物。
於是,那三人部隊和他們榮耀的主子,分別從四個方向包圍了那小小的,在水中浮沉不定的目標物。
艷紅的晨光消逝之後,晨霧瀰漫著。遠處開始傳來了一些聲音,還出現了一些朦朧的人影。他駕著噴射水橇,朝那個方向駛去。
祭司在空中揮拳。
水手本來蹲在支柱後面,現在衝出來了。那孩子瞪著圓圓的大眼睛,可愛的臉龐雖瘀傷遍布,卻綻開了粲然的笑容。他把她輕輕放在甲板上。
「流浪客,綠洲里的商人已經夠多了。」
她垂下眼皮,然後又抬眼看他,看他是否還在凝視她。「你……你對我感到很好奇,是嗎?」
「是你在……」
祭司站在水手和女人中間,笑得連兩頰都快要裂開了。他舉起兩臂,於是一把手槍的槍口抵住了水手的額頭,另一把手槍則抵住了海倫的額頭。
他的名字叫「教皇」。他透過目鏡,展望天空。水世界最難以解決的問題,答案就在那遙不可及的地方……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在那孩子的背部。
「有些奴隸商人在女人身上烙上這樣的記號。」日耳曼人說著,聳了聳肩。
水手確定女人已經睡著了,然後他就到船尾的艙房去。這是孩子睡覺的地方,孩子蜷著小小的身子,發出微微的鼾聲。
一天,水手東行到了一處環礁。它突出於海面上,呈現鋸齒狀,像是一頭飄在垃圾山上的長毛象似的,在午後璀璨的陽光照耀下,金光隱隱。壁壘分明的環形城市——加上它慣有的瞭望台和中央湖——藏在一具具報廢的船殼裡。建城的材料從金屬片、木頭、塑膠到帆布都有,有什麼就用什麼。類似這樣不值得一提的小城市,其人口也少得可憐。
他發動了引擎,召喚他的噴射水橇的部隊來,雖然他的部隊人數銳減了,但還是有三個分別從沉船的不同方位冒出來,形成一個三角隊形迎向他。
「進入鐵籠中!」水手說。
乾燥陸地!
他掏出硬幣,對她露出色迷迷的笑容,從她手上拿走了杯子,走到一張桌子那裡。有個穿著破爛、頭上無毛的可憐失水病人在等候他。
一艘船!
「所以你想要看看乾燥陸地?」他大笑著,笑聲中毫無一絲幽默的意味,「你真的要看嗎?」
說時遲,那時快,水手把一根繩圈套住了看管九*九*藏*書他的衛士的脖子,腳上踢動了一根杆子,加上對等的重量……那個火煙族衛兵一下子往上彈了出去,彈到了主桅頂上,被一個放錯了位置的絞刑架絞死了。
甲板下面傳出一個響亮又頗具威嚴的聲音,一個火煙族——領袖階級的獨眼禿頭——穿著破破爛爛的戰鬥裝,露出狂人才有的那種笑容,從艙房裡走出來。
水手轉臉去看那名叫海倫的女人,她緊張兮兮地坐在斷掉的纜繩旁。她身邊主桅頂端的桅帆,在她頭頂啪噠作響。他轉而望那孩子。孩子靜靜地坐在船尾,她完美的小臉蛋上,表情空洞。只流露出害怕和驚懼。她沒有意識似地拿了炭筆在船殼上畫出了爆炸、肉搏戰,以及各種暴力的景象,那本來都是孩子的世界所不曾經歷過的。他替她感到難過。
有個黑影從他上方飄過來,他抬頭一看,是那該死的氣球,他把槍口轉而對空射擊。
一個被嚇得噤若寒蟬的長老,全身濺滿了鮮血,曲意承歡地望著用槍管指著他額頭的祭司。
海倫心裏很清楚他的打算。她微笑著,臉上的表情卻極不自然。她點子點頭,他也點了點頭,兩人之間頗有會心。他以水中世界無與倫比的優雅姿態,像天鵝一樣地從籃中投身空中,橡皮繩在他身後,彷彿一條窮追不捨的鰻魚。
用她的大眼睛目睹這一切的艾諾拉,用哀求的口吻對海倫說:「我也要去。」
他是那種粗獷之中帶有帥氣的類型,不錯,但引起她興趣的,不在於他是個異性。她是對他帶到綠洲的那些泥土感到好奇,而且那和乾燥陸地的承諾有關,在她心目中,意義重大……
此刻,水手凝視著海倫,讓她頓感不安。他問她:「她背上到底是什麼記號?」
現在整個的潛水設備在鉛錘的幫助下,沒入了海底。不斷地下沉……下沉……不久之後,那些火炬也跟了過來,人工氣息濃厚的玫瑰色光線,投射在一座瞭望台似的屋頂上,猶如破曉時分的景色,看得她目瞪口呆。這是一座數世紀之前的古城,象徵著一個文化的里程碑,如今已被海水吞噬了。
除了遭受墜機之痛以外,還歷經數次爆炸,以及在海水裡被浸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祭司竟然還是大難不死。他從象徵他權威的大船旁邊游開,等他確定自己已經安全了的時候,他就開始涉水而行。
「如果我不能奪得乾燥陸地,」是祭司在說,「你認為我會讓某個什麼會走路的鯰魚擁有它嗎?」
老人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說那刺青的女孩!她和海倫上了一條船!」
祭司皺眉道:「你在說些什麼鬼話?」
在駕駛艙里操縱飛機的祭司,一見到水手,忍不住惡言詛咒。即將登臨起飛斜板的飛機,速度愈來愈快……愈來愈快了。但接著,它的速度遲緩下來,像是輪子陷入泥沼似的。仍然在利用繩索下降的水手咧著嘴笑了,燃燒中的甲板把飛機的橡膠輪融化了!
現在他下水去了,潛水裝置已經完成。他朝上面對著她大叫:「進去!」
幾天以後,當他們從雲層里現身後,眼前展現著的是熱帶景色的海市蜃樓……不,那是一個島嶼……不是環礁……是真的土地,乾燥的土地。
「這個嘛……你和她看來很不像,除非說她像她的爸爸。」
「泥土。」守門人輕嘆一聲。
水手把杯子舉起,湊近鼻孔,聞它的氣味,然後,輕啜了一口。接著,他咕嘟咕嘟地把一杯水吞下肚去,彷彿一整個禮拜都沒喝到水似的。
死亡——腐臭、膠滯的死亡包圍了水手。他早就知道他的死可能是暴力的,這就是水世界的通性。然而,一個人,或者說,不管他是什麼東西吧——一個長了蹼指和魚鰓的人,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是在這種爛泥塘里「溺死」……
長老們分列兩旁,好像簾幕開啟了,一個女人——其實是個女孩,至多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站在那裡。身上若隱若現的編織衣衫,無法掩蓋她圓柔的身材。
祭司好像飽受挫折似的環視著三桅船,若有所思。「好吧,」他舉起一把槍來,「如果你們不肯告訴我孩子在哪兒,我就只好動手把兩個都宰了。」
水手靜靜地說了一聲:「只要一杯。」
就在這時候,水手把她的潛水鐵籠拖離了屋頂。
鐵籠終於沉在城市的底部——也就是「街道」的層次——在火炬的照耀下,突出了最不可思議的景觀:一座被標示為「國家第一銀行」的大樓前,海草在水中招展,海鰻在一輛叫做「市公車」的車輛的車窗里游進游出——雜誌把這種車輛稱為「汽車」或「機動車」——它的外殼已經生鏽了。在一家從前必是商店的櫥窗里,有個像是雕像的女人,她的身子赤|裸但光滑,戴了一條玻璃石的亮晶晶的項鏈,最後,到處都看得見鉛制的長盒子,在水波里搖晃著……是棺材嗎?
可憐的女人,她竟把她的希望寄托在這上面了。
祭司「啪」的一個巴掌,對旗童吼道:「獃子!趕快向『地獄之火』炮艇打旗語!叫他們把那條船炸掉!」
上空飄浮著的,是老教皇那可愛的氣球!
然而,三個男人在長老們的一聲令下后,一起來追他,把他拖回了碼頭。剎那間,棍棒和拳頭齊揮,還有手指掐住了他的喉頭。水手的貝殼耳環從耳垂上被扯了下來,蓋住頸部的長發掉落以後,暴露了隱藏在他耳後的秘密。
「你們的船燒毀了……要不是看到了黑煙,就找不到你了。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誰?」
水手突然用力把頭往後一仰,撞到了守門人的臉,碰壞了他的鼻子。大鬍子鮮血直流,read.99csw.com嚎叫不迭。
他的軀體離開了甲板,「啪」的一聲落水了。
海倫朝下面對他大聲說:「帶著孩子可以嗎?」
「那不是奴隸的印記,就像地圖一樣……某些人監視著那孩子。懂了嗎?他們也聽到了地圖的傳說。」
她聽不懂。直到他把它們一個個點燃了,投入水中。她心想:這有什麼用?海水自然會把火焰熄滅的。
海倫高興地雀躍不已:「教皇!」
「火炬。」
她的語氣在希望和絕望之間游移著。「你的……這些東西,是水世界的人從沒有看過的……像你頭髮上的貝殼……要不是來自乾燥陸地,那麼它們是從哪裡來的?」
交易站的後半部,是一個旅館,由一位美若天仙的女老闆海倫來管理。她一對大而清亮的眸子和她可愛的髮絲一樣都是深色的,髮絲結成長辮,垂在雕琢精美、富於性感的臉龐後面。柔滑的粉頸上,戴著串珍珠項鏈,貼身的網狀衣衫罩在她苗條的身軀上。
水手協助海倫上了船尾,打撈的鐵籠在水面飄蕩。可是,船上沒有孩子。
她拿了一個瓶子,倒了一大杯清水。
「你能設法使我們逃脫嗎?」她低聲問他。
「你有多少水的存貨?」
「我不是她媽媽。」
「噢,孩子們就是這麼容易上當,」祭司說,「不過,說良心話,我就是真的很愛天真無邪的孩子。」
祭司從巡邏艇上跌到碼頭上,一條浸滿血漬的繃帶纏住了他的頭部,橫過了他的左眼。
他們很快地就爬進了飛行器的座椅,原來這是針對海倫和艾諾拉而設計的。
她看見他就在外面,不需要空氣,除了耳後的鰓瓣以外,並不要任何呼吸裝置。他在水中游的時候,神情頗為優遊自得。他問她一聲:「準備好了嗎?」
三桅船在有如雨點般的炮火以及煙霧的重重包圍中,穿行而去。
他孤身一人,在甲板上、船艙里與火煙族展開了一番浴血苦戰,火煙族死的死,傷的傷,「迪司」號上什麼也沒有留下,只留下了戰鬥的標的——小女孩。
水手越過祭司的槍管,把視線投注在海倫的身上,她也瞪著他。在默默無言的凝視中,他倆產生了一種新的聯繫。其力量之強,猶且超過了未出口的話語。
破破爛爛的三桅船,順著來自西南方的風勢,跌跌撞撞地向前航行。
「那麼我就讓你看!」
水手拉起皮口袋,從裏面那隻沉重的罐子上除下蓋子。他把一雙手伸進去,挖起一把無價之寶,再任憑它們由指縫漏回罐子里。午後的輕風把它們的香氣散布在空氣里,直鑽進那大鬍子和那耀武揚威的大執法的鼻孔,他們掩不住臉上的笑意。
她潛到下方,再往上升,到了鐵籠裏面,找到了空氣浮囊的開口,裏面有可供呼吸的空氣。
「乾燥陸地……你知道它在哪兒。」
他從壁間秘密的隔室里,拿出他生平最喜愛的珍藏物——一些叫做「國家地理雜誌」的書籍所合訂起來的刊物。他開始看那三頁近乎神聖的雜誌冊頁,他並不完全明白,卻覺得很有意思。它們的標題分別是:《地球溫度日益升高的事實》、《熱帶雨林的死亡》、《環境污染的惡性循》(以上三者的刊載日期是一九九九年),另外還有《微塵是我們的朋友》、《最好的高速公路》、《太空探秘》……
日耳曼人大吃一驚。「十五個月?聖靈啊!你沒開玩笑吧?」日耳曼人笑得樂不可支,猛搖著他的頭。突然間,有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兩眼眯成了一條直線,表情凍結了。
「世上沒有什麼乾燥陸地。」他輕輕地、幾乎是溫柔地說。
因為祭司時常宣揚人類必有在陸地上走動的一天,所以乾燥陸地並非神話。他會找到它的。即使需要殺光水世界的每一個生靈。
水手也踮著腳,往上抓緊了翱翔于空中的訪客。
「英國佬,味道怎麼樣啊?」日耳曼人問他。
「我們愈來愈有希望了,」祭司說,「女孩呢?」
但此刻那兒出現了些什麼,縷縷捲曲狀的黑煙,好像從海上升起。
他們緩緩下沉,經過了無數的窗口……
日耳曼人嗤之以鼻。「乾燥陸地是個神話。」
他們把他的籠子用滑輪放下了。
「來一杯。」一個粗啞的聲音說。
在這悲凄有如神話般的水世界,水手進來了。他從海底挖起了一些爛泥,放在合在一起的雙掌中,展示給她看……這就是他的泥土。
他們的斥候機是一架水上飛機,後面跟著一連串的水翼船、輕舟、快艇和噴射水橇。這些人手上抱著上了刺刀的機關槍,否則就拿著鏈鋸,體積更大些的快艇上還配了一個炮手。其他人則散布在船邊,好像急欲跳進水裡,投入戰鬥之中的模樣。每人都緊握住外觀笨重,卻具有致命殺傷力的武器。
「這些是什麼?」她問。
已滑到飛機尖端的水手,把雙手一放,落在甲板上。他從甲板上拿起方才在船橋上就瞄見的尾鉤纜索,很快地把它套在一個支柱上。那沉重的鐵索在他手中,輕若鴻毛。他把鐵索拉緊,飛機的著陸裝置被鐵索打了個正著,兩個輪子被打掉了,發出金屬磨擦的厲聲嘶叫,飛機以腹部著地的方式滑上了起飛斜板……然後,飛機頭下尾上地栽倒于斜板之外,撞上了船頭,它歪向一側,折損了一翼,永遠飛不起來了。
祭司,跨在噴射水橇上,齜牙咧嘴地望著天空,並以勝利者的姿勢揮動著手槍。
日耳曼人搖著頭說:「不在這兒,也許逃走了。」
海倫抬起頭來,看見一對寒光閃閃的藍色眼睛。這是一個筋肉結實,穿著鯊魚皮服裝的商人,金髮及肩。要不https://read.99csw.com是他的眼神有些兇殘,應該是相當英俊的一張臉孔。他是個日耳曼人。
火煙族領袖的身後,又鑽出了另外兩個火煙族,一個是來自環礁的金髮酷哥,同時也是火煙族的姦細。日耳曼人。
他射出魚槍,魚槍後面系著繩子,插在距離船首數碼的甲板上,很接近水上飛機起飛用的斜板。這時,飛機已快要滑出跑道,登上斜板了,魚槍連同繩子卻趕在它的前面。水手拉緊了繩子,綁在船橋的欄杆上。又從工具箱里找出一根鐵棒,覺得蠻合用的。他翻越欄杆,把鐵棒架在繩子上,兩手各執鐵棒的一端。然後,他順著繩子往下滑,掠過了甲板,儘可能地和飛機較量速度。飛機翹首尾部,正要起飛。
這時候,這心不在焉的飛行器發明人才問道:「噢——孩子呢?艾諾拉在哪裡?」
「也許。但這孩子,她身上有記號……刺青,黑墨水印的……在她背上。我看見過!」
「看見那個了嗎?」他指著甲板上的飛機說。甲板上還有好多火煙族在驚慌中四處亂竄,跳下船去,躲避漫天的烈焰。「那就是你的救星。」
他對準空中開了兩槍。
嫻熟地划著水的孩子,無比驚恐地瞪著向她包圍過來的追兵。
她點點頭,向他比了個拇指朝上的手勢。
「第二級的。」日耳曼人說。「綠洲」上的水分四級。
她抽開了手,皺眉瞪著日耳曼人。
「船主是誰?」
「這就是我們進行遊戲的方式,」祭司很滿意地說,「現在,誰先告訴我孩子在哪裡的人,可以活下去。想逃跑的……當然,這場遊戲里,誰也逃不了。」
只見他俯身將她兩臂抓住,千鈞一髮之際,他還對祭司投下最後凌厲無比的一瞥。橡膠繩彈回去了,帶著水手和他最珍貴的擄獲物返回天際。
最後,火煙族燒毀了三桅船,挾著勝利的餘威遠去了。
「一定有什麼涵意,」水手說,「那不是胎記,是有人做上去的。」
被空氣囊包圍住的海倫,正處於所謂「摩天大廈」的屋頂上,只不過這些大廈不再高聳擎天,而是成了海洋中一根根形如手指的方形巨石。下面遠處,繁榮的都市景觀看得她眼花繚亂了。
水手抓住了搖擺不定的繩子。「艾諾拉!」
一個孩子從櫃檯後面的貯藏室里走出來,她一定不到七歲。她的皮膚的顏色比女老闆深——這女人不像孩子的媽,雖然她們都夠美了。她身上的皮製網狀衣和女人的也很像,只是孩子穿的是中空款式,還有她那一頭鬈髮,看來和綠洲居民有天壤之別。水手認為這孩子可能是那不勒斯人。
「我要把你兩葉小小的肺部挖出來。」祭司向她吼叫。
他的船靠近了雙扇大門。
火煙族領袖伸出兩隻手掌,水手懂得那是一種致命的祭儀:日耳曼人和火煙族的衛士,兩人手裡各握了一把手槍。
就在這時候,連發的子彈擊斷了一根繩子,致使氣球失去了平衡,籃子也忽然傾斜到一邊,把孩子摔出去了。
「海倫……」一個呼叫的聲音在水面回蕩。
日耳曼人先是獃獃地瞪著水手,然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泥土人,你在海上飄流多久了?」
長老費盡一切力量,只為求生。「他耳後長了魚鰓……他並不是真正的人類。」
一個穿著很像守門人制服那種袍服的人,開始操作一組滑輪。水手聽到齒輪磨擦的聲音,他的籠子搖晃著。他們在他籠子下面塞了一塊圓木,把他拉到那可以用做墓地的平底船上。
他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快要接近船隻時,他聽見那些長老在他背後竊竊私語:沒有人在海上飄流了十五個月以後,還會拒絕女人的。也許他是火煙族的姦細,他藏著什麼東西嗎?就在他要上船的時候,一支強有力的手從後面抓住了他的肩胛。是那大鬍子的守門人。「你不可以在長老們下令之前離開。」
末世王高叫著:「變種!」那是一種警戒的口吻。
「你也知道啊,是火煙族。」
祭司的臉孔因憤怒而漲紅了。
「押上來!我親自審問他們……」
「天殺的,」他喃喃自語道,「我不剁了他的頭,搞他一個屁滾尿流,我就不是人!」
「你太饒舌了。」她也大聲回應他,接著便把身體向後一縮,用另一隻行動自如的腳,踢中了祭司的左眼眶——也就是他那一隻壞掉的,用眼鏡遮掩起來的眼睛。鏡片碎了,祭司哀嚎不迭。
水手被打得鮮血直流。他被關在一個大鐵籠里。丟在小碼頭上。那籠子人得能夠讓他站起身來——也只有這樣的高度而已——卻又小得讓他躺不下去,除非他把身體蜷縮起來。他試過那根鐵栓,發現自己是逃不出去的。水手面對著前方散開成為半圓形排列的審判委員們。一陣輕風,吹得他們的海草長袍飄飄然。那個叫做末世王的長老,舉起雙手,做了個宛如祈福的手勢。
祭司退了回來,戴好眼罩:「我猜她就在這附近。」
「被火煙族帶走了。」海倫沮喪地說。
「火煙族,確定嗎?」
她的信仰存在於一種古老的神活之上,是一則關於一個名叫「乾燥陸地」的神話。這個信仰——以及一個她養大的非常特別的孤兒,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讓她相信明天會更好。
「我們只要你的種子。」
「所謂『某些人』指的是誰?」
孩子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裏面的空氣只夠一個人用,」他回答她,「現在立刻下水!」
他是個長相頗為好看的男人,頭型像完整的水煮蛋,長滿了濃密的髮絲,皮膚晒成棕中帶紅的顏色,像是一個開始變壞的蘋果。個子雖然不高的他,膂力倒是很強健。他的https://read•99csw.com笑容爽朗,令人目眩神迷。明亮的眼睛充滿了野性。他名叫祭司。
「那艘三桅船。」
一輛機動車呼嘯而來,水花飛濺在他身上。一個乘著噴射水橇的火煙族停在他身旁。
但是,這時甲板上的水上飛機要起飛了。水手的眼睛凝聚在甲板靠近船頭的地方。用什麼好呢?他稍一思索之餘,露出了笑容。
祭司從那人的腰帶上拔出手槍,對準他的後腦就是一槍。「和我所料想的一樣,」祭司說著,動手將他的屍體推落水中,「不過,畢竟要謝謝你載我。」
難道她在做夢嗎?
海倫把孩子緊緊地摟在懷中,快樂的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落。
教皇認得出她畫的東西——他曾在別人的雜誌上看過。他也知道,儘管孩子的筆觸再幼稚,她畫的正是陸地生活的片段——
「替他把門打開。」大執法喃喃說道,水世界沒有任何東西——最美味的魚類、搽了香水的艷麗女人——能夠比得上古代陸地的氣味。
她很快地看了孩子一眼,很抱歉的樣子。然後,滿懷期待的她,幾乎是全身顫慄著「啪」的一下落入水中。水手就跟在她旁邊,載浮載沉。
艙房外面,雷聲隆隆,大雨要來臨了。他必須趕快收拾好他珍愛的雜誌,去把船上的容器找齊,以聚集雨水。
若隱若現的笑意浮現在她的臉龐,她準備把她的秘密說出來。「在那個籃子里。」她說。
艾諾拉在黑漆漆的、濃煙四起的走道迷宮中尋找通路。待她轉過一個拐角的時候,剛好撞進祭司的懷抱里。現在,火煙族的領袖正拖著她走回船橋。
在風車塔樓頂層的工作室里,一個白鬍子,背部稍微佝僂的老人,正用自己發明的望遠鏡望著蒼穹。
「容我好奇地問一句……我該做什麼……」
一團團橘色、紅色和藍色的火球衝上了天……
孩子跌跌撞撞地從她藏身的小艙房裡爬了出來,口中喊叫著:「不!不!」
難道這些是出自一個孩子的想象嗎?
浪頭愈來愈高了,但三桅船仍流暢地前行——縱然它也遭到了嚴重的打擊。
「不!不!」海倫大叫著伸出手去想抓住孩子,水手也是一樣,但已經太遲了。
——古水手之韻歌
「十五個月。」
「先生,紿你一個建議。」末世王開口說。
水手皺著眉頭,他知道後果了。
「我們先作一般性的自我介紹,」他說,「我是祭司。」這是一個水手再熟悉不過的稱呼。在水世界,這是一個響叮噹的名字,也使大多數人感到害怕。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遇到了一個傳奇人物——水手的時候,他連個名字也沒有。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死神找不他的原因了,而且他也沒有一個家。孑然一身的他,反而更堅強。你且不要害怕,他是個英雄,或許不是最偉大的,但他確實是的,一個英雄。在水世界里,他是最勇敢的……
「艾諾拉。」女老闆叫了一聲。
他坐直了身子,大感興趣。「在哪裡?」
他的目光在海面搜尋,卻一無所獲。是誰在呼叫呢?偉大的造物主,抑或海神?
……他看到一張甜美的臉龐。
火煙族的領袖——體型上無足夸人之處,卻有著懾人的威勢——點燃了一根煙棒。他的光頭被陽光烤紅了。他走近水手和海倫,不勝傲慢之狀。
原本腳下已經站立不穩的祭司,急忙纏住艾諾拉的大腿不放。他們三個人仍舊結合為一體。
日耳曼人溫和地笑了,他把玻璃杯推到那老人面前。老頭子貪婪地把杯中的汁液吞下喉頭,這時候另一個商人走到了櫃檯前。
「六瓶各種等級的。」
水手的三桅船輕快地來到一艘重瓦覆蓋、外形像是庫房的屋形船旁邊,在任何一座環礁城市裡都有這麼一處陰森可怖的地方。
「是那孩子。」老人低浯道。
水手心裏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他低語著:「艾諾拉,我來了,我來找你來了。」
這時他又看見火煙族的船隊衝著他們來了,周圍都是銹跡斑斑的機動船。她也看見他們了,把他的手臂抓得很緊。
當她看見水手和海倫還活著的時候,驚恐的表情變為喜悅,但又突然神色凝重起來。
祭司皺著眉,大惑不解。「變種?這是什麼話?」
水手和海倫爬上廢船,沒有了女孩的蹤影。他們利用船上剩餘的材料,做好了一個筏子。
「這名……『變種』……確實對綠洲和水世界本身構成了威脅。所以他被處以輪迴之刑……」
就在祭司和另外三名噴射水橇騎士會合之際,他的眼前出現了他生平最後一次的幻覺:自己的死亡。
「據說你在海上十五個月了……」
「就是艾諾拉了。」他說。
「不用擔心,」教皇說,「我們不至於受傷的。」
一艘三桅船從他眼前經過,從環礁遠揚,宛如踏上快樂的航程。
「無路可逃!」火煙族的領袖,笑容極盡可怖。
「骨骼歸於漿果,血脈歸於藤蔓,筋肉歸於群樹,血液歸於海水……」
水手離開旅館走近他的船隻。那個綠洲「最大牌的」末世王——迎上前來,兩手抱在胸前,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艾諾拉無助地往下墜,眼睛圓睜著,沒有叫一聲,就落進水裡。海水連個水花都沒出現,好像只是冒了個水泡就把她吞沒了。
但是,一張大得足以把他的三桅船收納其中的網,也投到水裡來了。他轉了個身,想沉入更深的水中,然而為時已遲。大網把他罩住了,人們在收網,拉得很緊。他透過網眼,看見一群暴民,個個臉孔憤怒、驚懼……其中只有一張同情的臉孔:是那個女人海倫。她替他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