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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芬克司之謎

斯芬克司之謎

作者:王晉康
他真誠地向白先生道謝,然後匆匆去追趕蕭的汽車。一路上,他一直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他有意緊盯著蕭水寒,但對方神色不變。
邱風內心翻江倒海,沉思很久,才含淚說道:「為了你,我願意作出這種犧牲!」
獅身人面像晶瑩潔白,光滑圓潤,似乎正迎著西邊的如血殘陽昂首長嘯。老人從頭到尾輕輕撫摸著它。
「風,這兩個月的旅途中,你是否發現過什麼異常?」
沉思之後,老人便伴著琴聲唱起一首蒼涼的歌。他的漢語不太地道,鄧飛低聲為邱風講解著,他說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大意是:
蕭水寒笑了:「我喜歡小麻雀。」
人頭獅身的斯芬克司雕像坐落在公司大樓下,通體四米有餘,晶瑩潔白,光滑柔潤。它就是天元公司生產的,是象牙生長基因按人工編寫的造型密碼「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無縫。獅身造型未取明清以來那種凝重的風格,而是師法漢朝的辟邪、天祿石刻,腰身如非洲獵豹一樣細長,體態矯健飄逸。女人頭像部分寫意簡練,一頭長發向後飄拂,散落在獅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帶著蒙娜麗莎的神秘。從看她的第一眼,邱風就被迷住了,她繞著獅身,從頭到尾輕輕撫摸著,嘖嘖驚嘆。
她也不再說話,憐憫地看著丈夫。別看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麼前生前世的話,她猜想這裏一定有什麼潛意識的情結,可能是童年時,心靈受了傷又沒有長平,結了一個硬疤——可是據他說,他在20歲以前是在澳洲悉尼的一個華人區長大的,他夢中場景怎麼可能在中國的西北呢?
鄧飛低聲道:「李先生,你讓我猜得好苦啊。」
當邱風腹中的嬰兒已有五個月時,蕭水寒便向董事會宣布了他立即退隱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權轉給妻子(但妻子終生不在董事會中任職),一半股權按照貢獻大小,分給那些與他共同創業的生物學家的決定。董事會雖十分震驚,但見他的態度十分堅決,不得不勉強接受,並推選了新的董事長何一兵。
與他的老式汽車相比,氫動力汽車的性能要優越得多,時速常在200公里以上,讓鄧飛追礙焦頭爛額。好在蕭水寒體貼懷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頓飯後還有一段休息,鄧飛這才能勉強追上。
蕭水寒側臉看看忘形的邱風,笑著說:「我也很喜歡,尤其是小時候。有一次,放學時看見彩虹,我想弄明白彩虹的下半個圓究竟有多大,就猛勁兒往山上爬,爬到山頂也沒看到下半個彩虹,倒把書包弄丟了,回家還挨了一頓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喟然嘆道。
老人笑哈哈地問道:「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的?」
邱風咯咯地笑起來,說:「好吧,我就努力給你生個兒子。」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丈夫沉默不語了,大概又陷入那種周期性的抑鬱了吧。邱風在心中嘆道:「一定是前生的夢魘又來了。」
邱風的身體緩緩晃動一下,慢慢順著玻璃滑下去。鄧飛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從她手中接過孩子,然後把她平放在地板上。回過頭,他看見元首被隨從人員簇擁著怒氣沖沖地走了。龍波清遠遠地向鄧飛苦笑一下,聳聳肩膀,也低頭走了出去。
一個夏天的傍晚,陣雨剛過,東邊天空掛著一彎絢麗的彩虹。一個老人踏著雨水來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樓下,默然仰視著象牙質的斯芬克司雕像。
實際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鄧飛覺得自己幾乎成了蕭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蕭先生活得如此瀟洒,他多才多藝,能歌善文,既有顯赫的名聲,又有滾滾的財源。他品行高潔,待人寬厚,有著極高的聲望。鄧飛曾經疑惑蕭水寒為什麼一直不結婚,不過幾年前他終於有了一個水晶般純潔的妻子。
一天凌晨,蕭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風睡得正香,他俯身輕輕吻了她一下,又去保姆室里輕吻了熟睡中的孩子,然後決然轉身,腳步滯重地走出去。
鄧飛的腦子迅速轉動著,又問:「能否告訴他的名字?」
蕭水寒平靜地微笑道:「萬物都須遵循新陳代謝的規律,人腦在30歲達到生理巔峰,以後每天要死掉十萬個腦細胞。人體細胞在分裂約50代后,就會按照造物主的密令自動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幫你複習這些知識?」
這是一間單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牆虎的藤葉投射到屋內。鄧飛洗完熱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他想把這幾天的見聞梳理一遍。筆記本和鋼筆就放在手邊,這是他的習慣。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際思維最活躍,一旦迸出一個火花,他就順手記在紙上,免得清醒后遺忘。
對蕭的調查從未正式立案。這是一個馬蜂窩,鑒於他的名聲,稍有不慎,就會引起軒然大|波。但為了劉老生前的囑託,鄧飛一直在謹慎地暗中觀察蕭水寒的動靜。他退休後由龍波清接下這項秘而不宣的任務。
「你好,何董事長。」
飯後老人家全家為蕭氏夫婦送行,依依惜別。看來他們在一夜之間已成了好朋友。
醫生把邱風送入分娩室,兩扇門隨之關閉,不過仍不時傳出她撕心的呻|吟。蕭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內來回踱步。
鄧飛遲疑地說:「恕我冒昧地問,你今後作何打算?如果需要我幫忙,我會儘力的。」
他走出汽車,為邱風打開右手的車門,又問清了她的地址,便駕著汽車駛上高速公路。邱風很慶幸自己的好運,她痴痴地悄悄觀察著蕭的側影,看著他堅毅的面部線條,卻窘迫得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倒是蕭水寒隨便地同她閑聊著,使她漸漸消除了緊張。
鄧飛高興地說:「我沒說錯吧,這是孫先生最愛來的地方。等一下還有好節目哪。」
「太美啦!」她由衷地說。
「她的心境怎麼樣?」
何一兵嘆道:「我曾認為自己是蕭水寒的朋友,但當我知道他就是170歲的李元龍先生時,我就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個偉人,一個遺世而獨立的偉人。可惜他的長生之秘未能留下。」
婚後生活十分美滿。只不過邱風覺察到丈夫偶爾會一動不動地背手而立,凝視客廳中一張古槐圖,流露傷感神情。而且,他曾透露過一句,說這株古槐便是他前生的一個象徵。
他決定還是先在原地等待,十幾分鐘后,蕭的汽車已掉頭返回,鄧飛迅速倒車,隱藏在樹叢后。蕭的汽車緩緩開出便道,轉入公路后便疾駛而去。
鄧飛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後,心情複雜地看著他。當他說出自己深思熟慮的結論時,仍不免有臨事而懼的躊躇:「真的是你嗎,李元龍先生?」
蕭水寒迅速踩下剎車,高速行駛的汽車猛地停住。邱風顧不上腦袋撞在擋風玻璃上的疼痛,拉開車門跳下車,興奮地尖叫著:「彩虹!」
遊艇筆直地朝外海開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溝。晨光熹微,渾濁的海水逐漸變得深藍,海鳥拍翅在船后追飛。這時鄧飛忽然從船艙里鑽出來,走進駕駛室。正在儀錶盤旁操縱的李元龍沒有露出驚異,他朝鄧飛點點頭:「我知道你要來的。」
大雁說,春天來了,草原瀰漫著醉人的花香,冥冥中的召喚是不可抗拒的。
何一兵疑惑地看著他,沉重地點頭。秋風蕭瑟,梧桐葉在地上打旋,空中一聲雁唳,十幾隻大雁正奮力鼓翅,按照遷徒興奮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飛去。蕭水寒同朋友們一一擁別,然後他小心地攙扶著懷孕的妻子,坐進H300汽車。斯芬克司昂首遠眺,目送汽車在地平線處消失。
鄧飛聽得嘴饞,他喪氣地把可樂罐扔到窗外。話筒里聽到前邊的汽車停下了,幾個人下車后關上車門,然後進屋。他也把后椅放平,揣著話筒迷迷糊糊入睡了。夢中他看到蕭水寒在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嚷著好吃好吃,我已經一百多年沒吃上它了。
「啊不,」大鬍子笑道,「我可沒有這種藝術的細胞。聽說是這間房子的第一個住戶留下的。」
傍晚,蕭水寒叫醒了在後排睡覺的妻子:「已經到了。」
「什麼?他去大海自殺?」她吃驚地喊,淚水如波濤洶湧。「為什麼,難道他不愛我和毛毛么?」
那麼,李元龍、劉世雄、庫平,今後還要探訪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孫思遠和蕭水寒,必定有某種隱秘的關係。
蕭水寒用百歲老人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在40歲時發現了長生之秘,並施之於自身。為此,他數度易名,數度易容,反覆扮演著20—50歲之間的人生角色。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斬斷熟悉的人際關係。很長時間他不敢結婚,因為沒有經過長生術的女人無法永遠伴他同行。他獨自負荷這個秘密已太久了,誰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獨?他平靜地問鄧飛:「年輕人,這真是一件好禮物嗎?」
豪華的H300氫動力汽車一路向西北奔去,邱風知道他們的第一站是西北某山區的槐垣村。這是蕭水寒「前生的前生」靈魂留戀之處,家中的古槐圖,據說就是此處的真實寫照。遵從過去的慣例,邱風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不聞不問。

作者附記

鄧飛低聲介紹說,孫先生極愛聽這位蒙古老人的歌,他在蓬萊時,每星期至少來一次。這個餐館的興旺,多半是靠他的慷慨贈與。不過他沒告訴蕭水寒,在孫思遠失蹤后,這位老人已經不唱歌了。是他打聽到這些情況后,才特意把老人請來的。
見邱風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蕭水寒笑道:「如果邱小姐不願屈就,就不要尋找理由了,我收回我的求婚。」
公安局長似乎沒有捉到這段話,他一直在按自己的思路在思索。最後他決斷地說:「我們也暫時為他保密,你先回家見見嫂子,我還要向上面彙報。我想,這個足以影響全人類的無價之寶,如果仍歸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適。太可惜,也太危險。」
宇文小姐想了想,說:「有個叫袁世明的工程師,今年85歲,他肯定見過庫平。很巧,他正好在技術部工作過。」
「那當然,」鄧飛說,「誰不願意逃避衰老和死亡呢。而且,科學越發展,人類在學習上花費的時間越多,終有一天會達到這樣一個臨界平衡:人們學完最起碼的知識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時科學就不會再發展了。所以人類的短壽已成了制約人類發展的瓶頸。」
鄧飛也關心地說:「送太太到醫院吧,離這兒很近的。」
鄧飛點點頭說:「在對他監控時,我發現邱風對小孩子有極強烈的母愛,這個得之不易的孩子,她本應加倍珍惜才是。再說,蕭的事業正處鼎盛期,這時退隱很不正常。」
不過嬌小的邱風照樣勇敢地把愛情之箭射出去,雖然這裏面含著只問奮鬥不問結果的悲壯。蕭博士對她很大度,很親切,從來不讓小姑娘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但也從未使她對成功抱什麼奢望。他似乎是奧林匹斯山上走下的神祗,不會和任何一位凡間女子締結此生之盟。幸好她獲得了一次難逢的機遇。
現在,他們面前是無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鳥在天上飛翔,海風帶著潮濕的腥味兒,水天連接處是一艘白色的遊船,隱隱能聽到樂聲。太遠,聽不清音樂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樣,斷斷續續地從水面上浮過來。這個情景使邱風覺得似曾相識,她想起是在青島見過。那時她發現丈夫很喜歡這種景色,卻又常常顯出一種惆悵神態。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變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麼誓言來囚禁自己呢。」
鄧飛沉吟道:「請你查查他的經濟來往帳目。」
「癌細胞與此不同,它有一種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長生不老的。100年前,李先生用克制端粒酶的辦法,治療了千萬年令醫學界棘手的絕症,並因此揚名於世。」鄧飛繼續說,「然後,李先生就設想把細胞凋亡酶去除,使人體細胞能正常分裂,同時控制分裂速度,實際上也就是使RAS基因回復到原始生命的狀態,千百年來人們孜孜追求的長生不老變成了現實。雖然實行起來難度極大,但李先生終於成功了,並把這種手術施之於自身。於是他成了第一個長生不老者,直到現在還保持著40歲的身體。」停頓一下,他皺著眉頭說,「老實說,過去我把蕭水寒當作潛在罪犯時,我倒對他一直懷著敬意,可知道了真相后,我反而鄙視他可憐他。他像個土財主似的守住這個秘密,像個土撥鼠似的東躲西藏。為的什麼呀。我簡直懷疑他有戀寶癖。」
鄧飛笑笑,默認了。聽到這個消息,他身上那根職業性的弓弦已經繃緊,他又想起27年前劉老的沉重告誡。
李元龍笑著揮揮手,跳上船去。中年人為他解開纜繩,交代道:「蕭先生,這艘船已破舊,最好不要開得太遠。對了,你沒有吩咐準備乾糧,我還是備了一些,就在船艙里。」
鄧飛用過來人的口吻勸他:「別擔心,出生前的陣痛,哪個女人也得過這一關。」蕭水寒感謝地點點頭。
蕭水寒很高興,笑問邱風:「你還記得斯芬克司之謎的由來嗎?」
蕭水寒淡笑地看著他,雙眼透出狡黠的光亮,似乎隨口問道:「你和孫教授很熟嗎?」
蕭水寒在蓬萊九九藏書海濱的高級住宅區買了套房子,邱風出院后就搬進去了。他原準備送邱風到澳大利亞定居的,但孩子的早產多少打亂了他的計劃。
十秒鐘后屏幕上顯示了庫平的資料:庫平,男,2032年生於外蒙,2052年進入本廠,一直在技術部門任職,終生未婚。50歲時即2082年冬離開本廠,去向不明。其檔案一直保存本廠未轉走。
邱風卻立刻急切地說:「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獲的戰利品,哪能讓給別人!」
老人長嘆道,不是我願意老,是無情的時光催我老去呀。
「當然當然。來,請這邊走,太太小心一點。你看,那個窗口是孫先生生前的辦公室,夜裡常常最後一個熄燈。這條湖邊小路是孫先生早上散步時常走的,誰知道有多少靈感在這兒迸發!……我告訴你,孫先生曾師從復旦大學的劉詩云教授,不過專家們評論,他更像是一位偉大生物學家的隔世傳人。我是指生物學界的愛因斯坦——李元龍先生。來,這邊走。」
一道半圓形的彩虹懸在天際,那是阿波羅的神弓,赤橙黃綠青藍紫依次排列,彩虹的邊沿與同樣晶瑩的蔚藍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隱沒在蒼山之後。邱風興高采烈地拍著手,靠在欄杆上,痴迷地看著它。蕭水寒也走下汽車,靜靜地微笑著。
鄧飛遲疑著沒有回答,蕭水寒與李元龍當然是風馬牛不相及,可是,他為什麼千里迢迢趕來參拜?還有,李元龍和孫思遠,兩個傑出的生物科學家,同是盛年離奇失蹤,這不能不給他以決不是巧合的感覺。
「我當然答應!我才不嫌你年邁呢。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父親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戀父情結一直沒有寄主,如果找個丈夫又捎帶個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開眼笑地說。
他不知道鄧飛也猜到了這個秘密。
遊艇掉頭向大陸開回去。
老人並不以為忤,仍笑哈哈地說下去:「我快交九十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誕辰,他是52歲去世的,我自然沒親眼見到他。也許是老輩人經常講吧,弄得我也像是身臨其境似的。」
他們進門後走了不遠,迎面過來一位挾著皮包的老人,步履穩健,鬢髮蒼蒼。姑娘在後邊大聲呼喊:「先生,夫人,請等一下!還有你,老部長,也等一下!」她追上來為蕭水寒介紹,「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長鄧先生,讓他領你參觀吧,他同孫教授很熟的。」
鄧飛決定進去看一看,他小心地尋找著便道上的車痕,十幾分鐘后,車痕在一所平房前消失。聽見汽車聲,一個中年男人打開房門,好奇地打量他。鄧飛走出汽車,揚起手招呼:「你好。」
「可以把他的資料讓我看看嗎?」
鄧飛贊道,「多美,你看這塊石頭,我們常稱它為孫先生的抱膝石,他在這兒常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思考宇宙和生命之道。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鄧飛把奧迪汽車遠遠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遠鏡觀察樹下的動靜。他帶有遠距離激光竊聽器,能根據車門玻璃的輕微振動翻譯出車內或附近談話聲。他聽見邱風在低聲問丈夫李元龍是誰。邱風文化層次不高,她不知道150年前這位著名的生物學家。他又聽到老人的喋喋不休介紹,說這兒是李先生小時上學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學時如何艱苦,要步行30里,18個窩頭湊鹹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偉大,是中國科學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國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看來,這位李元龍在他的偏僻故鄉已成了神化的人物。
讀著這些近乎殘忍的見解,他常有茅塞頓開之嘆——不過,當他的老父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時,他照舊求醫問葯,百般呵護。所以他常笑罵自己是一個兩面派。
「那當然,他生前我們可以說是無話不談,雖然他比我大上十幾歲。你知道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學的門外漢,但在孫先生的熏陶下,已經算得上半個生物學家了,我對孫先生在理論上的建樹可以如數家珍。」
「沒有。但我丈夫有一幅祖傳的國畫『樹祖』,畫的就是它,我丈夫常與它對話,他說的一些話我都能背出來了——儘管我不大懂。」這些話她實際是對丈夫說的,這些疑問已在心中多年,她很希望能聽聽丈夫的解釋。
他們寒暄后告別,並約好星期天一塊去釣魚。何一兵看著鄧飛的汽車濺著水花開走了,他回到獅身人面像旁,靜靜佇立。
李元龍笑著點頭,掏出一張支票遞過去。那人看看數字,感激地說:「蕭先生太慷慨了,這種柴油動力遊艇馬上就要淘汰,你卻付這麼高的價。」
又過了一段時間,蕭水寒的汽車才姍姍抵達。蓬萊今年的初冬很冷,剛下過一場薄雪,樹頂戴著雪冠。蕭水寒把汽車停在「蓬萊生命研究所」的大門口,小心地扶邱風下車。七個月身孕的邱風已經是步履蹣跚了。
邱風驚得赤身坐起來,兩眼直直地望著丈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她對此確認無疑時,大滴的淚珠從眼角溢出來,她鑽進丈夫的懷裡,哽聲道:「水寒,你不必為我毀誓,我那是一時的軟弱,現在已經想開了。再說,我們還可以抱養一個。」
「庫平?一個62年前失蹤或死亡的人?」
大樹下有幾個閑人,他們還保持著山裡人的純樸好奇,笑嘻嘻地看著兩位客人。一個白須飄飄的老人湊過來搭訕:「年輕人,外地來的?」
蕭水寒同何一兵擁抱告別,囑咐他把自己贈給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緊安裝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我不想當他倆的尾巴了,我要趕到蓬萊去守株待兔。如果能等著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則我就要丟人了,因為我的結論太荒謬,太不可思議。」鄧飛苦笑著說。
何一兵罵道:「見你的鬼!你還不足50歲,正是智力的成熟巔峰。再看看你的身體,陌生人絕不會認為你超過35歲。老實說,我們幾個自認不算弱者,但像你這樣的全才,既有淵博的知識,又有靈動的才情,世上不是容易找到的。」
「好吧,你就努力給我生個兒子。」
邱風偷偷地示意丈夫拒絕,但蕭水寒似平毫無城府地接受了邀請。成吉思汗烤肉苑在一座山坡下,隔著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與外邊的皚皚白雪恰成對比。桌面大的鐵板燒成暗紅,一個蒙古大漢光著膀子在鐵板上翻炒著,刺刺拉拉的響聲與逗人饞涎的香味瀰漫于室內。
邱風看看他,格格地笑道:「喲,聽你口氣像是活了一二百歲似的,其實你並不比我大多少,真的,你最多像35歲的人。」她使勁地強調道。
「別灰心,不輕易咬鉤的才是大魚呢。就是能證明他確無嫌疑,也是大功一件。喂,資料查到了,正好這些天有不少文章紀念李元龍先生170年誕辰,你要的資料應有盡有。」他告訴鄧飛,李元龍確實是在該村出生的,他是上個世紀末即1978年出生,終生未婚。科學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療法上取得突破,震驚中外。他在宇宙生命學、生命物理學、生命場學、生物道德學方面的開拓性理論研究著述,直到百年後還是科學界的聖經。他52歲自殺,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說他的死亡比較離奇,因為一直未尋到屍首。但他寫有遺書,失蹤前又對手頭工作和自己的財產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斷定不是他殺。不過,蕭水寒和他能有什麼關係?他在電話中笑道:「他總不能插手118年前的一樁謀殺案吧。那時他還在他曾祖的大腿里轉筋呢。」
這座外表儉樸的平房,從內部裝潢看相當現代化。中年人為他衝上一杯咖啡,說他姓白,是研究理論物理的,已在這個地力住了十幾年。「信息高速公路的普及給了科學工作者更大的居住自由,住在山野與住在紐約同樣方便。」
鄧飛苦笑著搖頭:「我恐怕是越來越糊塗了。」又是一個失蹤的案例,雖然這一次不是一個科學家。蕭水寒為什麼對失蹤者情有獨鍾?是良心上的內疚?當然,他絕不可能參与這麼多年前的一系列謀殺。或者,他是為罪孽深重的祖輩來懺悔?鄧飛覺得他的腦袋都要脹破了。「不管怎樣,我衷心地感謝你。」
蕭水寒點點頭,嗄聲道:「對,我是孫思遠,我的好兄弟。」
邱風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車,慵懶地依在丈夫懷裡。忽然她眼前一亮,見到了夕陽斜照中的一棵巍巍千年古槐。樹榦底部極粗,約有三抱,深褐乾裂的樹皮上刻印著歲月滄桑,往上漸細,直插雲天。樹冠相對較小,但濃綠欲滴,在四周沉悶的土黃色中,愈顯得生機盎然。斜陽中一群歸鳥聒噪著飛向古槐,樹冠太高,又映著陽光,看不清是什麼鳥,不過從后掠的長腿看像是水鳥,也許它們是從數百裡外的河流飛回來的。
蕭水寒已恢復了老人的平和,他微笑道:「實際上我自己也很難適應這個角色,身體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邁,它們常造成錯位。你是怎麼猜到的?」
邱風忽然想起丈夫從前的惡誓,還有他一向的抑鬱,她覺得內疚,只顧疼女兒,忘了關心丈夫,忙說:「好的,你快說吧。」
一直默然凝視的蕭水寒這才回過頭來,他微笑答道:「不,那幅畫是我爺爺的太老師,一個生物學家傳給他的。」
一個夏天的傍晚,陣雨剛過,邱風下班回家時發現汽車打不著火——她對機械上的事向來是糊裡糊塗的——便站在公司門口等計程車。這時,一輛長車身的黑色H300氫動力汽車無聲無息地滑到她身旁停下,蕭水寒降下車窗,微笑著說:「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鄧飛隨他進入工作室,那兒擺著一部相當先進的電腦,他熟練地敲擊著,幾分鐘后屏幕上顯出幾行文字:劉世雄於2032年投資建成這處住宅,2049年遷離,並將房產捐獻給林區政府。該人簡歷:男,2000年生,自由職業者,未婚。遷離後去向不明,未留照片。
「所以,我們之所以覺得生物的長生不可思議,只是因為我們的思維被加上無形的枷鎖,是現存生命方式數十億年的潛移默化。還是接著剛才的說吧,我們完全可以假定那種長生的多細胞生物確實存在過,後來被大自然無情地淘汰了——很可能是因為這種生命形式不利於物種的變異進化。但是反過來講,至少細胞乃至物體的長生並不是不可思議。」
對這位鄧先生有了警覺后,她發現他的話似乎是含沙射影,丈夫和他也一直在打啞謎。她在抱膝石上坐著,瞥見丈夫和鄧先生互相使一個眼色,離開她到石坎上去,他們分明是想密談什麼。
邱風笑著回答:「嗯,來看大槐樹。」
鄧飛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亂猜,我只是恰好和他們對同一個人感興趣。」
劉老對故友的責任感使鄧飛很感動。但一開始,鄧飛並沒有準備採取什麼行動,單憑一篇文章的相似風格就懷疑一個科學家,未免太草率了。可老人回上海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深懷對故人的情意,抱重病遠行,這使鄧飛覺得對老人欠了一筆良心債。於是,他不顧別人反對,在此後的27年中,對蕭水寒作了不動聲色的耐心監控。調查結果基本上否定了劉老的懷疑。
一個老人問南來的大雁,你為什麼不留在溫暖的南方,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飛回這裏?
女秘書吃驚地打量著他,問:「是呀,莫非他們……」
那天晚上,鄧飛向劉老要了幾篇孫思遠的文章,強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會面時,他小心地告訴劉老,他看不出劉老所描繪的絕對的一致性。劉老苦笑著說:「我絕不是貶低你,你在自己的專業中一定是出類拔萃的專家,但判斷生物學論文風格時,請你相信一個老教授的結論,這一點不必懷疑。」
于教授遲疑地說:「我們完全可以採用自願或強制退休的辦法,比如,150歲後退出科學研究。」
「是的,不過證據太不充分,根本無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這件事。」龍清波狡黠地笑道,「我知道一拋出這副誘餌,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白先生的研究方向可否見告?我是個門外漢,但對理論物理也有興趣。」
邱風不想假裝矜持,痛快答道:「我非常樂意!」
龍波清待他剛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說:「老鄧,請原諒,鑒於此事的分量,我還要再問一遍,這是真的嗎?你憑什麼相信這件看來十分荒謬的事?」
蕭水寒彬彬有禮地說:「我想打聽一個工廠的老人,他已經在62年前去世了,可能沒有人知道他。只好麻煩你查查檔案,他叫庫平,曾是貴廠的一名工程師。」見宇文小姐稍顯遲疑,忙補充道:「我只是受一個垂暮老人之託,他有深深的懷舊之情,想驗證一箇舊友的生活軌跡。」
鄧飛被他的沉重所感染,卻笑道:「這點你盡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140多年啦。」
邱風心疼地看著他沉重的目光,她這才知道,原來女人心目中的至神至聖也會有沉重的憂思。她決心像小母親一樣愛撫他,溫暖他的心。
龍波清得到他的肯定回答,立刻果斷地說:「不要再說了,我馬上派一架直升機去接你。」
這條時間之鏈已經沒有缺口了,因此,read.99csw.com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指出蕭水寒的下站:蓬萊生命研究所,孫思遠。
「老龍,我想那件事已經真相大白了。」他疲乏地說。
蕭水寒輕聲問妻子,邱風倔強地說:「我也要上。」
鄧飛猶豫著,慢慢掏出手槍:「請原諒,我不能作你的信使。現在我不得不執行元首親自下達的命令。」
他看看手錶,三點半,略為猶豫后,還是撥通了龍波清家裡的電話。電話中龍波清的聲音很清醒,沒有絲毫睡意。這是公安局長的基本功。
醒來後車窗外已微現晨曦,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漸變淡,然後被悄悄鑲上一道金邊。村莊里傳來嘹亮的雞啼。
龍波清聽得十分專心,喃喃地說:「全新的視角。」
「還有什麼異常跡象嗎?」鄧飛誠懇地說,「我覺得他身上好像籠罩著一層迷霧。」
龍波清已聽得入迷,反催促道:「你快講下去。」
蕭水寒微笑道:「鄧先生請便。實際上,從我決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決定把這一切來一個了斷。」
他曾認為,如果長生更有利於延續人類種族,那麼,扼殺後代的生存權利並不是罪惡——這種觀點理論上並不錯,可是,現在他開始動搖了。
這兩天,他竊聽到不少蕭氏夫婦的談話。他當然不相信什麼「前生前世」的鬼話,那隻能用來騙騙邱風那樣天真的傻女孩。有一點可以肯定,從蕭水寒天南地北、鄉村工廠的行程來看,他此行絕不是無目的的閑逛。
老頭高興地誇耀:「這樹可有名啦,相傳是老子西出函谷關時種下的。這隻是傳說,沒什麼根據,不過地方政府作名樹登記時,請專家鑒定年輪,說它已經滿一千歲了。還有更奇的,這實際不是一株樹,老樹的樹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從樹心長出來,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樹冠,實際大部分是新槐的,從老樹榦的樹洞里能看到新樹的樹榦。」
幾分鐘后,大鬍子說:「檔案中記載的費用大多是用來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查詢資料,購買光碟等,數量不少,每月至少數萬元。看來他可能是搞科學研究的,而且有相當的經濟實力。」
這是毫無疑問的。首先劉世雄家與天元大樓下如此相像的雕像,就絕不會是一個巧合。還有一點是否也算得上異常?這幾個失蹤者都是終生未婚,連蕭水寒也曾獨身四十多年。一次是偶然,兩次算巧合,但四五個人的經歷竟然如此相像,那就值得懷疑了。
但除此之外,劉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臨走時,老人再次諄諄告誡:「我知道自己的懷疑太無根據,我是思想鬥爭很久才下決心來這兒的,我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靈魂能安心地去見孫思遠先生。他的過早去世是生物學界多麼沉重的損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們絕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不過你們一定要慎重,不能因為我的判斷錯誤影響一個青年天才的一生。」
袁工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不過思維和記憶力還相當不錯。他坐在輪椅上,慢慢地回憶著說,他與庫平共事不久,那時自己還是一個實習技術員。庫平是一名普通工程師,沒有多少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關於他的失蹤,袁老說那時正值石油工業第一次大衰退,很多人都被辭退,因此他很可能是另謀高就了,但此後一直沒有音訊。
來往車輛中的乘客也都注意到了彩虹,他們大都放慢了車速,在車內指點著,然後疾駛而過。
就在那天晚上,她從丈夫那兒莊重地接下生命的種子。
鄧飛又問:「這到底是為什麼呀,你肯輕易拋棄長生,卻不願把長生之秘與人類共享?」
他朝領班捻一下響指,領班點點頭。接著,一個老人摸索著走到餐廳中央,他穿一件鑲邊的蒙古長袍,雙目失明,臉龐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如一枚風乾的核桃;面部較平,鼻樑稍塌,明顯帶著蒙古人的特徵。他在圓凳上坐下,操起馬頭琴,先低首沉思了幾分鐘,似是回味人生的滄桑。邱風偷偷看看丈夫和鄧飛,她發覺兩人的眼中都閃著奇異的光。
晚上,鄧飛在加密通訊中向龍波清通報了本案的結論。龍波清在電話中大聲地問:「什麼,你不是開玩笑?」
「對不起,耽誤你這麼久。」她不安地說,「可是我真的太喜歡彩虹了。我從生下來到今天只見過兩次,太美啦!」她眉開眼笑地說。
何一兵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學家,也是蕭水寒的好友。但是,何一兵對他的引退十分不解,找到他氣惱地說:「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決定,你一定是發瘋了!」
這兒是自助餐廳,邱風坐在桌邊,看著兩人在幾十個食品盤中挑選菜肴,再排隊去炒熟。兩人悠閑地交談著,若無其事。邱風驅不走內心的不安,她嗅到了兩人之中有什麼隱秘。不過邱風天生是個樂天派,等到香氣撲鼻的菜盤端來,她就把煩惱留給明天了。「啊呀,真香,也真漂亮!」她大聲地讚歎著。
蒙古老人握到他的手掌,聽到他的話語,不禁全身一震。昨天已聽鄧飛說過這些情況,但他不敢相信。他側過耳,急迫地說:「真的是你嗎,孫先生?」
龍局長苦笑道:「我硬著頭皮聽,你繼續說吧。」
「當然,十要感謝。」
「還有,與我結婚的人,終生不得生育……」
李元龍被軟禁在一間心理實驗室里。透過巨大的全景觀察窗,可以看到室內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牆壁上敷有泡沫塑料貼層,那是防止他自殺用的。各種儀錶對他的脈搏和血壓等進行著遙測。
第二天,他們下了公路,又在急陡的黃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蕭水寒不時側臉看看妻子,他多少後悔未乘直升機來這兒,雖然他認為乘飛機顯得缺乏應有的虔誠。
邱風早上發現丈夫不在床上,她以為丈夫是照例出去散步了。九點鐘還不見回來,她開始著急了,頻頻到大門觀看。正在這時,門外響起汽車聲,鄧飛匆匆進屋。
蕭水寒笑問:「你老高壽?照年齡看,你好像見不到他的。」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邱風發出一聲苦痛的呻|吟,她捂著肚子,頭上是豆大的汗珠。蕭水寒急忙奔過去,鄧飛在他身後喊道:「太太恐怕是動了胎氣,快送醫院!」
「蕭太太和孩子已安排好了嗎?」
他簡略地介紹了一些研究情況,鄧飛站起身說:「對不起,能否讓我現在就看看雕像?我還要追趕他們。」
病房內又傳出撕心裂肺的呻|吟,這是一段平靜后的又一次陣痛。一個護士匆匆走出來,惶惑地對蕭水寒說:「你太太是橫生,醫生正在努力轉位。蕭太太堅持要你守在身邊,醫生也同意了,請進吧。」
邱風一進屋就撲到玻璃窗上,把毛毛舉過頭頂,嘶聲喊道:「水寒,不要拋棄我們,難道你捨得毛毛嗎?」毛毛被驚得大哭起來,小手小腳使勁舞動著。「水寒,我不求你長生,你和我度過50年人生后,我們一塊兒去死,好嗎?」
蕭水寒正想辭謝,喬裝保安部長的鄧飛已經熱情地伸出手,說:「樂意為二位效勞。孫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輩,更是我的忘年好友。」
終於在一天晚上,蕭水寒神情沉重地對妻子說:「風,我要和你談一件事,好嗎?」
「我答應!」
「謝謝你的誇獎。」蕭水寒微笑著,漸漸轉入沉思,他的目光稍顯迷茫和憂傷(在婚後的共同生活中,邱風發現,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現這種憂傷,他似乎有一個驅之不去的夢魘)。稍頃,蕭水寒又說:「不過,在你決定進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須認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妻子不得不作出一種犧牲。」
蕭水寒又笑了,但他的眼神中有几絲憂傷:「我在科學迷宮裡的探索太辛苦了,我希望有一個不懂科學的女人使我輕鬆。」
「嗯,在澳大利亞的一個島嶼上,那個島漂亮極了。」
鄧飛微笑道:「是很可惜,不過我們還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們誰都比不上他的遠見卓識。」
他破例點著一枝香煙,煙頭在夜風中明滅不定,映著他陰鬱的面孔。那件事他一直瞞著心愛的妻子,可是,他還能瞞多久呢?
晚飯時,龍波清對女主人的烹調讚不絕口,尤其那條脆皮魚使他大快朵頤。酒足飯飽后,他們才到書房談論正事。
鄧飛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想像得出這位局長驚喜交加的情狀。
「好,請進吧。」大鬍子爽快地說。
「傻姑娘啊,」蕭水寒嘆息著,他沉默了很久,覺得難以開口,「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他扶邱風在涼台的吊椅上坐下,娓娓講述了李元龍的故事。他講少年李元龍如何艱苦求學,一枝木棍挑著一個饃饃包裹步行到校,這就是一星期的口糧;青年時代的李元龍如何才華橫溢,用基因療法征服了癌症;後來,他發現了長生之秘並施之於自身,便悄然離開社會。他化名劉世雄隱居30年,徹底完善了長生醫術。劉世雄消失后,庫平又出現了,這次他特意選擇另一種人生之路,看來是失敗了。雖然庫平一直保持著40歲的巔峰智力,但他作為工程師的一生顯然十分平庸,因為他的思維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難以改道了。於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學領域,在這個領域他仍然如魚得水,但可嘆的是,他終於未能超越李元龍。
何一兵從監視屏上看到老人,他立即下來了。
蕭氏夫婦在一些歷史名城遊覽觀光了一段時間,才又來到中原某地一座工廠門前。這會兒正是上班時間,蕭水寒把車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著。待人潮散盡后他把車開到門口意欲登記,門衛懶洋洋地揮揮手放他們進去。蕭水寒開著汽車緩緩在廠內遊覽,見這個廠佔地廣闊,廠房高大,氣勢宏偉,但是死亡氣息已經很明顯了。廠房牆壁上積滿了銹紅色的灰塵,缺乏玻璃的窗戶像一個個黑洞,不少廠房空閑著,路邊長滿子一人深的雜草。他們來到工廠後部的專用鐵路線,站台上空空蕩蕩,鐵軌軌面上已經生了薄銹,高大的200噸龍門吊如一個骨節僵化的巨人。
中年人遲疑了一下,爽快地說:「啊,等一下,我可以幫助你。」
這片過於偏遠的黃土地沒有沐浴到21世紀的春風。當汽車盤旋在坡頂時,眼底儘是綿亘起伏的乾燥的黃土嶺。自然,土黃的底色中也不乏綠意,但即使是綠色也顯得衰弱和枯澀,缺乏南方草木的亮麗。
邱風支著雙腿,平卧在產床上,幾個醫生正在忙碌。長時間的陣痛后,邱風已十分虛弱。她一見到丈夫,便顫聲說:「水寒,我怕……」
邱風嫣然一笑:「我知道。」
液晶屏上顯示他的血壓陡降,呼吸驟然停止,心電曲線隨即拉成一條直線。幾名醫生急急地衝進室內,圍著李元龍忙亂地搶救。幾分鐘后,一名醫生抬起頭驚慌地報告:「他已經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議!」
蕭水寒莊重地點點頭,吻她一下,邱風慢慢安靜下來。
「衷心感謝。等內人滿月後再說吧,到那時,我會把自己的決定通知你。」
鄧飛沉默了,很久才問:「你要把生命交給大海?」
鄧飛只得向她轉述了李元龍——蕭水寒向他說過的話,可是邱風依然不解地問:「可是這和他自殺有什麼關係?他要不願長生,至少要陪我和毛毛度過正常人的一生啊。」
事畢,蕭水寒輕輕披衣下床,走到涼台上。夜風無拘無束地在涼台上玩鬧,鼓脹著他的睡衣。向山下望去,錯綜交叉的公路燈光像無聲抖動的光繩,遠處的霓虹燈光縮成了模糊的光團。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藍,弦月如鉤,星光燦爛。他想,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數十億光年之遙,當星光從自己的星球開始這趟遠足時,地球的生命可能剛剛誕生。所以,星光實際是億萬歲老人的嘆息。比起浩渺的宇宙,人生又是何等的短暫。
鄧飛細心地品著熱茶,把這些介紹一字不漏地記在心裏。龍波清又說:「按說,現在不是旅遊的日子。他結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懷孕,如今已五個月了。」
鄧飛頓覺眼睛一亮:在山崖的整塊巨石上雕出了一隻獅身人面像,刀法粗獷,造型飄逸靈動,石像表面已微見剝蝕,看來已有相當年頭。鄧飛一眼看出,它的造型與天元公司門前的牙雕像非常相似。他問:「是您的作品?」
一月來,鄧飛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蕭水寒沒有對孫思遠生命研究所的同事們泄漏真情。邱風已知道了鄧飛的真實身份,鄧飛對女主人自嘲道:「我就像《80天環遊地球》中的偵探弗克斯,滿世界追蹤罪犯,卻發覺追上了一位紳士。」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不久,又有一個身體很健壯的老人來訪,來人微笑著出示了警察證件,問:「請問是否有一男一女來過?」
她嘆口氣,不願再絞腦汁了,把煩惱留給明天是她的人生訣竅。等到槐垣村再說吧,也許這次經歷會醫治好他的妄想症。
「活體約束中隱藏著造物主的密令。你知道,對於單細胞來說,它的分裂生殖可以無限進行,因此,僅對於細胞而言,它可以說是永生的。但當一個細胞(它本身也是一種活體約束)從屬於更高級的活體約束時,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體中的細胞,被人體約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九九藏書,然後就衰老死亡,這就造成了人的生死交替。這種生物鍾極其精確可靠,在人體內只有癌細胞和生殖細胞不受其約束。生殖細胞會自動把生物鍾撥回零點,癌細胞可以無限繁殖。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癌細胞正是因其長生不死,造成了機體的死亡,從而也給自己帶來了死亡。」
窗外的環形座位上有十幾個人,這是元首智囊團的全部成員。李元龍正平心靜氣地與他們對話:「你們問我為什麼不向世人公布長生之秘,很簡單,我不能把一種未經考驗的藥品貿然推向社會。我隱姓埋名,用了130年的時間對長生這種生命形態作了嚴格的驗證。很遺憾,我發現,儘管我的體力和『本底智力』在170歲時仍能保持巔峰狀態,但大腦卻難以進行創造性思維,而創造性思維正是人類得以發展的原動力。也許,」他苦笑了,「上帝為我們選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他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雖然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話更荒謬。
邱風幾乎把心思全放在女兒身上,甚至沒注意到丈夫又恢復了周期性的抑鬱。當她伊伊唔唔逗女兒時,蕭水寒常走到涼台上,眉峰緊蹙,表情肅穆地遙望蒼穹,去傾聽星星億萬年的嘆息。這時,170年的歲月就像溪水一樣,靜靜地從他的腦海中淌過去。混沌未開的女兒毛毛也時刻笑卧在他的思緒里,他沒有像邱風那樣愛形於色,但他對毛毛的刻骨的愛戀絕不遜色于邱風。
對丈夫的關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艱難地向石坎上攀登,忽然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待兩個人聞聲趕來,邱風正半蹲在地上,捂著肚子。蕭水寒急急地問:「怎麼啦?是不是摔著了?」
汽車在廠內緩緩地轉了兩圈,向大門駛去。不過在最後一秒鐘,他又把車倒了回去,停在工廠行政大樓樓下。
蕭水寒爽朗地笑了,動作輕捷地鑽進汽車。
中年人穿著便裝,頭髮已謝頂,鬍鬚卻分外濃密。他笑道:「對,我這兒很少有客人的,今天是例外。你是和他們一塊兒來的?他們已離開半個小時了,按說你們應該在路上碰面的。」
鄧飛煞有介事地說:「那我就繼續吹牛,我怕萬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門弄斧了。活體約束是說,每個生物體在一生中,由於新陳代謝的緣故,其磚石(各種原子)會更換若干輪,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這個生物體仍能嚴格地保持原來的屬性。這種唯有活體約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確穩固的信息傳遞,對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戰。」
邱風聽得瞪圓了眼睛,她覺得身上有了寒意。
鄧飛心中疑惑不安,蕭水寒長途奔來這兒,卻蜻蜒點水似的隨即飛走,這是一次短暫的會面,還是發覺走錯了地方?從屏幕上看,蕭的汽車正在毫不猶豫地急速離去,看來他已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他們互相對視著。忽然從石坎下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呼,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邱風興奮地叫起來:「原來你一直在追尋李先生的下落啊。他真的發現了長生之秘?他現在在哪兒?」
但究竟有什麼關係?要知道,他們各自的生活軌跡幾乎沒有重疊。在空間上沒有重疊,在時間上很少有重疊,而且散布在長達170年的時間軸線上。
蕭水寒扭頭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個他?he or she?」
邱風無聲地張大嘴,失神地跌落在沙發上。很久,她才回過神來,困惑地說:「可是,如果他能長生,為什麼要拋下我們自殺?」
邱風遵守婚前的約定,對此裝作視而不見。
是現任局長龍波清的電話。他問老局長退休後過得可安逸,垂釣技術如何,還嘻笑著建議他到市場上買幾斤魚充作戰果。鄧飛不耐煩地說:「光扯淡,有正經事快說,別驚了我的魚。」
「當然。這是一個希臘神話。獅身人面怪物斯芬克司向每一個行人提出同一個謎語,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後來一個勇敢聰明的青年俄狄浦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殺。這個謎語是:早上走路四條腿,中午走路兩條腿,晚上走路三條腿。謎底是人。」
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謎,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環。他猜想道,很可能,有關長生術的高密光碟材料就藏在獅身人面像的體內,是在用基因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但他願終其一生為李先生保存這個秘密,所以,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精心守護著它。對任何來人,他都睜著第三隻眼睛。
蕭水寒不易覺察地苦笑了一下,說:「傻姑娘,你不久就會知道的。」他突然失去了把真相撕破的勇氣。
邱風漫不經心地聽著,她的心思已被腹內的胎兒所包占,沒有空間去容納這些黍離之情。她只是奇怪,丈夫為什麼要跑到這個普通的工廠遊覽。
李元龍直視著前方:「年輕人,你還認為那真是一件好禮物嗎?我說過,一代人的長生勢必扼殺後代的生存權利,否則,地球很快就要撐破了。但我們對後代的義務已刻印在遺傳密碼中,我們難以逃脫冥冥中的約束。所以,當我從造物主那兒竊得長生之秘時,我就對造物主作出了許諾:我的親子出生之時,我一定結束自己的生命。現在是我履行諾言的時候。我不忍心把真相告訴邱風,只好有勞你了,鄧先生。」
馬頭琴在高音區戛然收住,邱風已是淚流滿面,她看看丈夫,他的眼眶也已潮濕。蕭水寒掏出支票簿,寫上一個數目頗大的數字,撕下來,走過去交給老人,說:「謝謝你的歌聲,老人家。」
龍波清說:「如果你決定去,局裡會盡量給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偵察手段和經費。不過我再說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進行調查,如果捅出什麼漏子,龍局長概不負責。當然,龍局長不管,龍波清會不管嗎?哈哈——」
如果說邱風昧於抽象思維的話,那麼她大腦枕葉和頂葉的「面孔認知功能」絕不弱於丈夫。從鄧飛這個人一出現,她就發現這人似曾相識。在鄧飛滔滔地講著生命學的知識時,她一直在努力思索著。她終於想起來了,在旅行途中,此人駕著一輛紅色奧迪曾多次出現在他們附近,有時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經意地投過來一瞥。所以,這個人的再次出現恐怕不是偶然的。
李先龍微微一笑:「不必擔心,一個人的死亡扼殺不了長生之秘。」他閉上眼,一種奇怪的笑容在他臉上漾開。他自語道:「人類不需要不死的權威。」
「真不知道你是什麼鬼迷了心!」何一兵咕噥道,驀地想到蕭水寒執意退隱或有什麼難言的隱情,便又產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無可奈何,只得苦笑道:「看來你是不會回心轉意的了。祝你旅途順風。萬一有什麼危難險阻,你應該記住,我的友情總是值得信賴的。」
「鄧先生,你好。」
「好的,謝謝你,再見。」
但是,鄧飛總覺得蕭水寒的來歷是一個謎。儘管在電腦資料中,他在國外的履歷寫得瓜清水白,但由於種種原因,鄧飛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活」的見證人。而且,他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當他被置於觀察鏡下時,只是一個20歲的毛頭小伙,在這個年齡階段,因為幼稚衝動犯錯誤,連上帝也會原諒的一—他超凡入聖,似乎是天生的聖人和楷模。
劉老點點頭,陰鬱地說:「我多少作了一些調查,蕭水寒是3年前從國外回來的,獨立創辦一個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學界默默無聞,也沒有任何學歷。你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生物學家,這不合常情。」
大鬍子見鄧飛有些悵然,又熱情地說:「是否需要其它資料?我幫你查找。」
鄧飛從早上就坐在這棵柳樹下釣魚,直到中午還毫無收穫。他瞑目靠著樹榦,柳絲的輕拂加深了他的睡意。他似乎又回到了常依偎在父親懷裡的童年時光。
語音資料只有寥寥幾句:「我叫庫平,漢族,生於2032年……」語音有些失真,但鄧飛總覺得他的語音有某種熟悉感,他略作思索,問:「與庫平共事過的工廠老人是否還有健在的?」
掛了電話,鄧飛發現水面上的浮子在輕輕抽|動,他忙小心地拉緊釣絲,覺得手上分量不輕。水中魚兒開始掙扎逃走,他趕緊放線,大概經過半個小時的溜魚,他總算把一條三四斤重的鯉魚拉了上岸。看著魚在草地上彈動,他笑著說,這看來是一個好兆頭。
也許,正是他們互不關聯的「時間」才恰恰是他們的聯繫。他的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畫了幾道橫線,標出了他們各自生活的時間段:李元龍(1978—2030)、劉世雄(2032—2050)、庫平(2052—2082)、孫思遠(2084—2116)、蕭水寒(2118—2148)。
蕭水寒依舊一臉微笑,又問:「能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此後的半個月丈夫閉口不談此事,邱風也慢慢撫平了心頭的創傷。五個月前的一個晚上,邱風浴罷上床,笑嘻嘻地躺在丈夫的身邊。丈夫忽然平靜地說:「我改變主意了,我們要個孩子。」
鄧飛順著他的話說:「對呀,能否帶我去看一看?」
龍局長笑道:「為了充實老局長的退休生活,使你繼續發揮餘熱,我為你攬了一件任務,我想你一定感興趣,就是那位天才的生物學家呀。晚上我到你家裡談吧。」
蕭水寒禮貌地謝過主人,偕妻子離去。一路上邱風強忍住,才沒有打聽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是准。
鄧飛憐憫地看著幼稚的邱風,緩緩地說:「難道你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他就是長生不老的李元龍啊。」
劉老說:「孫思遠生前曾和我有過一次閑聊,可以說,這篇文章的輪廓,他在那次閑聊中已經勾畫出來了,兩者完全吻合。當然,單是這種吻合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科學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學家同時取得某一突破,像焦耳和楞次,達爾文和華萊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他看著鄧飛,加重語氣說道,「我與孫思遠共事多年,對他的行文風格已經十分熟悉,他的思維與行文和李元龍近似,其內在品格是別人無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蕭水寒的文風卻與他十分相似。」
李元龍淡淡一笑:「那玩意對求死者毫無威懾作用。」
五個小時后,鄧飛坐在龍局長的辦公室里。
蕭水寒嘆道:「我很佩服古希臘人的思辨,科學家們常從希臘神話中得到哲學的啟迪。這個斯芬克司之謎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謎,是人生的朝去暮來,生死交替。」他又對何一兵說:「請費心照料好這座雕像,也許我的人生之謎就在此中。」
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對鏡塗抹口紅。她看見一對青年男女走進來,熱情地問:「請問我能為二位作些什麼?」
「有啊,鄧飛一直在偷偷監視著我們,他原以為你與幾位科學家的失蹤有關,後來才知道是一場誤會。」
他在望遠鏡里看到三個人已經返回,上車,汽車緩緩向前開動,顯然是已安排了住處。他又打開竊聽器,聽到三人在熱烈地討論著今晚的飯菜,蕭水寒堅持一定要本地最大眾化的飯菜。老人笑著答應了,問:「棗末糊?蕎麥河漏?烤包穀?貓耳朵?」蕭水寒笑道:「好,這正是我多年夢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蕭水寒一行還未露面,鄧飛取出早飯,一邊吃一邊把李元龍的有關信息再過濾一遍。27年前,他為了增加生物學知識以助破案,曾請劉詩云先生為他開列了—些生物學的基本教科書,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龍先生的幾本著作。那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多少領會到一些意思。有時候他覺得科學家的思維與偵察人員有某些相似,他們的見解也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龍在《生物道德學》中說過:生物中雙親與兒輩之間的溫情面紗掩蓋了「先生」與「後生」的生死之爭。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兒輩都是逼迫父輩走向死亡的兇手,而衰老父輩對生之眷戀,乃是對後輩無望的反抗。他提到過俄狄浦斯——那位殺死斯芬克司的英雄——無意中殺父娶母的希臘神話,說它實際是前輩後代之爭的曲折反映。他又說,生物世代交替的頻度是造物主決定的,因而有壽命長達5000年的剛棕球果松,也有壽命僅個把小時的昆蟲。但不同的頻度都是其種族延續的最佳選擇,所以,讓衰朽老翁苟延殘喘的人道主義,實際是部分剝奪了後代的生的權利,是對後代的殘忍。人類不該追求無意義的長壽,而應追求有效壽命的延長。
蕭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台階,他朝妻子使了個眼色,說:「不,我不了解。我是摘實業的,一個在科學殿堂門外大聲叫賣的銅臭熏天的商人。」
在對監控材料作出推斷時,鄧飛常想起文學界的一樁疑案:有人懷疑蕭洛霍夫的名著《靜靜的頓河》是剽竊他人的。這種懷疑之所有市場,是因為蕭洛霍夫自此後確實未寫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蕭水寒則不同,此後的27年中,他確實沒再寫過有分量的作品,但他在生物工程技術中有卓越的建樹,他的學術功底是無可置疑的,在國際生物學界也不是無名之輩。
蕭水寒搖搖頭,順著自read.99csw.com己的思路說下去:「那時我和你一樣喜歡大自然,我喜歡緋紅的晚霞,淡紫色的遠山,鵝黃色的小草,火紅的石榴花,還有潔白的雪,金色的麥浪,深藍的大海……後來,我第一次讀到蘇東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那時我一下子領會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像你剛才一樣忘形。」看到邱風臉龐紅紅地笑了,他也輕輕地笑起來,接著又說,「不過我最終還是犧牲了激|情,走上科學研究之路。記得二十世紀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過一條定律:任何充分發展的技術無疑是魔術。其實我更喜歡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說穿了,不過是一種充分發展的技術,人們終將掌握它。我不該對你說這些乏味的話,」他開玩地說,「少女的絢爛激|情是最寶貴的,我不該潑冷水。」
他側過身子,朝蕭水寒掃過銳利的一瞥。蕭水寒揚揚眉毛,沒有說話。邱風沒有意識到兩人的暗地交鋒,她凍得滿臉通紅,小心地捂住肚子,不住讚歎:「這兒真美!」鄧飛仍娓娓而述:「孫先生對李前輩的理論作了全面的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說李先生提出的生命理論或活體約束——您了解這些概念嗎?請問你的職業?」
蕭水寒又是一陣朗聲大笑,笑聲散入夜空。邱風認真地說:「不過你根本不像45歲的人,你的身體只像30歲的青年,真的。」
東邊,海天相接處開始微現曙光。他步行了約十公里,來到海邊的一個小港灣,一艘遊艇泊在岸邊。聽見他的腳步聲,一個中年人從船舷上跳下來:「是蕭先生嗎?你好,按你的吩咐,遊艇已檢修過,加足了柴油。」
一路上蕭水寒對邱風照顧得無微不至,車子開得十分平穩。邱風有時在後排斜依著休息,不厭其煩地用手指同胎兒對話。偶爾感到胎動,她就欣喜地喊:「水寒,他又動了,用小腿在踢呢。這小東西,真不安分!」
「對,這是上帝的旨意。但孫先生常援引李元龍先生的一句話:科學家在對上帝頂禮膜拜的同時,也在努力探討上帝旨意得以貫徹的技術措施。說得多好!喂,爬上前面的那塊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這裡是孫先生生前最愛來的地方。你們上去嗎?太太怎麼樣?」
老人得意地說:「別小看這個小地方,這兒是有名的長壽之鄉,還有一百二十八歲的人瑞呢。《長壽》雜誌經常來採訪。」他忽然問:「你們想不想參觀元龍中學?去的話,我給你們帶路。」
蕭水寒低聲同妻子交談幾句,說:「那就有勞你老人家了,請吧。」
背後的太陽漸漸沉落,彩虹慢慢消失了。等汽車重新開動后,邱風才覺得不安,她不該讓老闆為她耽誤這麼久,而且,自己的舉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會笑話自己的。
鄧飛決定把謊話說下去:「是嗎?恐怕我和他們走岔路了。」
「我猜你準是要個男孩,好延續蕭家的生命之樹。」
老人很驚奇:「你來過這裏?」
鄧飛走後,他沉思了很久,最後直接要通了國家元首辦公廳的電話。
「這是一篇深刻的論文,如果它確實出自二十歲青年之手,那他無疑是個天才,是生物學界的未來。但我有一點驅之不去的懷疑。」劉老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曾有一個學生孫思遠,生前是蓬萊生命研究所所長。實際上,我們的師生關係是挂名的,他的學術成就早就超過了我,生物學界認為他是李元龍——生物學界的泰斗——的隔世傳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親時,竟然離奇地失蹤了。那年他剛剛50歲。一個傑出科學家的失蹤曾驚動了國內、國際警方,但調查迄今毫無結果。」
幾天後的拂曉,何一兵等七八個密友在斯芬克司雕像前為他送行,蕭氏夫婦準備在國內遊覽幾個地方后再出國。
又是一次科學家的神秘失蹤,這絕不再是巧合。也許,在27年的監控中,鄧飛第一次對蕭水寒真正滋生了敵意,他已敢肯定蕭水寒的聖人外衣下必定藏著什麼東西。
「我猶豫了很久才來這兒,因為我不願由於自己的判斷錯誤影響一個極富天分的年輕人。我的根據太不充分。」劉老沉重地說,遞過來一本生物學報,讓他看首篇文章。標題是《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與DNA信息的傳遞》,作者蕭水寒。鄧飛看過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寫出、能看懂如此佶屈聱牙的文章,實在令人讚歎。直到現在,儘管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學知識,算得上半個專家了,但那篇文章對他仍相當艱深。當時劉老告訴了文章的大意,說是論述DNA微觀構造的精確穩固的信息傳遞,向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戰。
「既然這樣,怎麼『無限』延長人的有效壽命?如果具有無效壽命的『年輕人』充斥地球,怎麼容納有創造精神的後來者?不,這並不是枝節問題,是一個無法克服的固有矛盾。」他停頓一會兒,補充道,「選物主選擇了生死交替,是因為它更有利於生物體的變異進化;我暫時凍結了長生術,則是因為它不利於智力變異進化。這個聖誕禮物還是等到聖誕節來臨后再拿出來吧。」
蕭水寒搖搖頭:「你說得很對,但你把長壽和長生混為一談了。這些情況請你暫不要告訴我的妻子,我會慢慢告訴她。」
邱風是一個嬌小漂亮的姑娘,皮膚白皙細膩,翹鼻頭,短髮,一副洋娃娃的面孔。七年前,19歲的邱風進天元公司當打字員,不久她就發瘋地愛上了45歲的老闆蕭水寒。這倒是不必害羞的,這位董事長兼總經理簡直是一個理想的白馬王子。他未婚,容貌雖不十分漂亮,卻極富男人氣概,臉龐稜角分明,濃眉大眼,身材頎長,寬厚的肩膀似乎能夠承載整個世界的重量。他謙遜和藹,又幽默風趣,閑暇時常說些機智的笑話,令人噴飯。至於他的才識就更不用說了,他白手創建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簡直是傳奇性的,它的產品使人眼花繚亂。比如按生物基因生產的生物工程材料,它們能根據改編過的指令自動成材,長成十米長的象牙圓柱,還有模仿恆溫動物的生物空調等等,而且很多產品的主設計師正是這位董事長本人。

尾聲

邱風知道自己的愛情是無望的。他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國色天香的美人,也有不少才女,邱風常在電視台和電腦網路上看到她們的名字。
第二天,鄧飛在病房外找到蕭水寒,心情複雜地說:「你的秘密恐怕難以保守了。我不得不向上級彙報,先向你打個招呼。」
「可是我沒有多少知識,我只是一個打字員,你和我會沒有共同語言的。」
「老鄧?有什麼突然變化嗎?」
蕭水寒傷感地笑了:「我還沒把話說完呢。告訴你,我是一個不祥的人,也許我是一個妄想狂患者。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對前生的回憶是我驅之不去的夢魘。夢境很逼真,而且……某些夢境太符合真實了,以至於我,一個生物科學家真的相信它。」
邱風驚喜交集,這是她朝思暮想的事。但勝利來得太輕易,以致她不敢相信。驚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麼選中我呢?在你身邊的天鵝群中,我只是一隻土黃色的小麻雀呀。」
他苦笑道:「這正是我的前生遺留給此生的,是一個重誓:我的親生子女將使我遭受天譴,我將自此結束自己的生命。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但這決不是虛幻的,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而且決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說,「你能否為我犧牲作母親的權利?」
邱風驚奇地問道:「你老已經九十了?我還以為你才六十多歲呢。」
一種極度的快|感之波從她的乳|頭神經向體內迸射,她抬頭看著丈夫,任淚水刷刷地流下來。蕭水寒卻不動聲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回來后細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他摟著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話題扯開。
邱風急急地打斷了他:「為什麼?」
他告訴妻子,為了開始新的生活,也為了忘掉那個夢魂不散的前生,他已決定放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去澳大利亞某個島嶼定居。他問妻子是否同意。邱風這才知道,丈夫為此下了如何的決斷,作了多大的犧牲。
H300汽車開走十分鐘后,鄧飛才啟動了自己的汽車。幾天前,他偷偷地在蕭的汽車尾部噴塗了一些顏色相同的特殊油漆,油漆中的微弱放射性足以使偵察衛星辨認,可以在他車內的屏幕上隨時顯示蕭的行蹤。這種追蹤裝置是很先進的,即使內行也難以發現。
鄧飛問道:「那麼,按你的推斷,蕭文是剽竊孫的成果?——而且恐怕不僅僅是剽竊,很可能他與孫的離奇失蹤有某些關聯?」
「不久你就會看到一則消息,中國最後—台油田用修井機在這兒組裝出廠,此後,這項曾叱吒風雲的工業將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機車製造業的死亡一樣。」他微帶愴然神色補充,「衰老工業的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它只是為更強大的新興工業讓開地盤。當然,觀察它的死亡過程,仍然令人悲傷。」
「喏,就是這張紙片。」鄧飛說著,把筆記本上那一頁遞過去,「我發現與你有關的五個人,其生活區段恰恰首尾相連,中間只有2—3年的空白,而這正是一次徹底的整容術所需的時間。蕭先生,你的整容很成功,不過,能作這種高水平整容術的醫生並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們,包括阿根廷的何塞·馬蒂醫生。還有,你的聲音並未改變,當我聽到庫平的聲音時,我就覺得似曾相識,但那段錄音在電腦中有些變音,所以我又儘力找到了李元龍先生的一些原始錄音。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還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認,因為盲人的聽覺是最靈敏的。」停了停,他又說:「李先生,恕我冒昧問一句——我不會不識趣地問你長生之秘,你隱名埋姓地活著,自然是為了牢牢保守這樁無價之寶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把它公佈於眾,與全人類共享呢?」
「我喜歡。一個老人總是懷舊的,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訪舊日的行蹤跡,也想讓妻子和未出世的後代撫摸這些蹤跡,永遠記住它們。」——鄧飛彷彿聽到了蕭水寒這內心的獨白。
蕭水寒敏銳地猜到她的話意,笑著安慰她:「別怕我曾說過的什麼誓言,那是騙你的,等你把孩子生下來我再慢慢告訴你。」
李元龍微笑道:「如果偉大的牛頓活到20世紀,並保持巔峰智力,以他的權威地位,他能容許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嗎?」
鄧飛清他回憶一下,庫平失蹤前身體狀況怎樣。
他睜大眼睛,抓住這個突破點,繼續思索。如果除去上面幾個人的一段「影子」生活,即有記載而無實據的生活,恐怕幾個人的生存時間根本不會重疊。他在心裏默默計算后肯定,這個結論是對的。
邱風生氣地說:「我不是少女,我已經是女人了!」
「她當然很難過……還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遲遲不告訴她真相,怪他用虛無縹緲的什麼盟誓摧殘了自己的幸福。不過,她現在已經想通了,你不必為她擔心。作了母親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強的,李先生的估計沒有錯。」
鄧飛同情地說:「你帶上毛毛,去勸勸他吧,希望你和毛毛能拉回他的心。國家元首也希望他能活下來,並把長生之秘交給國家。」
邱風已同蕭水寒結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約定,他們將終生不要孩子,所以兩個已婚的單身貴族過得十分瀟洒,休假期間,他們滿世界去快樂。不過,時間長了,邱風體內的黃體酮開始作怪,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開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愛痛快淋漓地傾瀉那麼一次,臨送走時還戀戀不捨。這時她會哀怨地看看丈夫,她希望丈夫的決定能鬆動一下。不過丈夫總是視而不見,微笑著把孩子送走,關上房門。
「你也是來參觀那座雕像嗎?」
袁老沉思地說:「庫平身上確實有一些神秘的東西。作為一個工程師,他的能力不錯,但也不是太出色。不過,在其它領域,像哲學、生物學,常常見他有智慧的天光閃現。就在他失蹤之前,他曾鄭重其事地參加過一次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很多人覺得他是在發神經。競賽題目很難,而且多是非常規思維的解法。但他的成績不錯,可以躋身前三名。他很高興,對我說,這證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巔峰狀態。我覺得,他是在以此為自己的平庸一生辯解……我的回憶對你有幫助嗎?」
手機的鈴聲把他喚回現實,不過一時他還走不出夢境的悵然。去年他從公安局局長的位置上退休時,才突然感覺到自己衰老了。妻子為他買了昂貴的碳纖維桿配凝膠紡絲的日本魚竿,讓他在垂釣中排遣煩悶。不過,他至今也沒有學會把目光盯在魚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靜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鄧飛的秘密監視點離蕭的新居不遠,蓬萊公安局遵照總部命令,派了精明幹練的何明和馬運非來監視蕭水寒。這兩人整天守著竊聽器,或者read.99csw.com用高倍望遠鏡觀察那幢住宅的動靜。鄧飛這幾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傳染上了蕭水寒的抑鬱,常常獨自默默地憑窗眺望。
但鄧飛扣動了扳機,一顆麻醉彈炸開,蓬起一團煙霧。李元龍的身體晃動一下,鄧飛迅速抱住他,把他扶到後邊的船艙。
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風中夾著細蒙蒙的雨絲。汽車駛上長江大橋時,邱風忽然尖叫道:「停車,快停車!」
鄧飛打聽了袁工的地址,向秘書小姐致謝后就走了。
「銀行的馬路消息。」龍波清喝了一口清茶,輕聲說道。鄧飛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他們曾通過非正式的途徑,對蕭水寒夫婦的財政情況建立了監控。嚴格說來,這是濫用職權的犯罪行為,所以他們作得十分謹慎。「蕭水寒夫婦最近取出了自己戶頭的全部存款,又把別墅和豪華遊艇低價售出,將這些總計不下一億二千萬元的錢,全部轉入一家瑞士銀行。聽說他們已經辭職,要到世界各地遊覽一番。經查,他們購買了5萬元的國內旅支,兩萬英鎊的國外旅支。」
鄧飛領著苦惱焦灼的邱風走進實驗室,他驚奇地發現元首竟然也在場,他與龍波清坐在後排,臉色陰沉,秘書不時與他低聲交談著什麼。龍波清看見鄧飛,豎起一隻手指向他示意,讓他帶邱風上前。
那年夏天,他們乘飛機到青島避暑。下午,海浪輕輕拍打著岸邊多孔的礁石,白色的遊船從地平線上探出頭,隨海風送來時有時無的音樂。邱風穿著一件紅色比基尼泳衣,快樂地趴在沙窩裡,兩隻腿踢騰著,淺黑色的裸背上沾滿了白色的沙子。丈夫則抱膝坐在沙灘上,眯著眼睛眺望海天連接處,微帶傷感,久久沉思不語。這是他在野外遊玩時常有的表情,似乎與大自然有某種默契。這時,一個兩歲的孩子搖搖晃晃地闖入他們的圈子,男孩子虎頭虎腦,胳膊像藕節一樣白|嫩,一臉甜笑,毫不認生。邱風很喜歡他,抱起來逗他玩,兩人嘎天嘎地地在沙窩裡翻滾廝鬧,男孩的父母則遠遠地笑看這一幕。忽然,那件事就發生了。男孩無意中把她的乳罩拉脫,露出潔白堅挺的乳|房,小傢伙立時兩眼發亮,撲過去兩手緊緊攥住,脆生生地說:「奶奶,吃奶奶。」
宇文小姐慨然答應:「近百年來的人事檔案都在電腦里存著,包括各人的像片和語音資料,幾秒鐘就能查出來。」
蕭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旨意。」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蕭水寒帶她來到龍鳳大廈的頂樓花園。夜色深沉,透過透明的涼棚能看到滿天的繁星,涼棚四周垂掛的人工雨簾密密細細,樂聲輕柔似有似無。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沒有其他顧客。邱風不知道這是蕭水寒特意安排的,她只是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豪華的裝飾。
偶爾她會在心裏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麼「前生」的誓言來毀壞今生的樂趣。不過一般說來,她能克制自己作母親的願望,以信守對丈夫的承諾。
鄧飛打開一罐天府可樂,一罐八寶粥,又掏出一塊夾肉麵包吃完后,要通了龍波清的電話,他叫對方把李元龍的有關資料找出來,核對一下。龍波清吩咐手下在電腦中查詢后,問:「怎麼樣,有收穫嗎?」
蕭水寒告訴妻子,這已是國內碩果僅存的石油機械廠了。自1848年俄國工程師謝苗諾夫在裏海鑽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業已經走過了300年的歷程。目前國內油藏已基本枯竭,連中東的油藏也所剩無幾,電動和氫動力汽車已開始全面取代燃油汽車。
「我在逐步信服的過程上心理慣性比較小,恐怕要得益於我看過不少李元龍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裡面,生物可以長生的結論幾乎已經呼之欲出了,只是,在那層窗戶紙捅破之前,我想不到這上面去。」鄧飛把思路迅速梳理一遍,又說,「李先生說,造物主是一個非常開明的統治者,他把億萬種生物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滅。靠分裂方法繁衍的單細胞生物,從細胞本身來講,可以說是長生不老的。當它發展成多細胞生物時,如果仍保持細胞的無限分裂能力,並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後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達到的路徑。科學家在研究癌症時早就發現,人體細胞中有一種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參与組織的發育和分化,嬰兒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質的作用下,它會恢復功能,始終向細胞發出生長和增殖信號,這就形成癌組織。其實,這種所謂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體約束的結果。癌症之所以難以攻克,正是因為要對付的恰恰是細胞的原始本性——雖然這種本性被壓抑了幾十億年,但它仍頑強地不時復活。這些內容太專業,你能聽懂嗎?」
2.所謂「活體約束」這個名詞是我杜撰的,但我想,從原理上說並無問題。比如,生物細胞要受所屬生物體的約束,它們的凋亡速率由機體分泌的細胞凋亡酶來控制。
他看過電腦中儲存的資料,宇文小姐問道:「還有一些簡短的語音資料,你想不想聽?」
大鬍子領他到了後院,院里的草坪剪得整整齊齊,幾隻已絕跡多年的長尾喜鵲在地上啄食。院東是山崖,中年人走過去,拂開藤蔓,說:「喏,就是它。」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樓房群,低矮的花籬代替了圍牆。原所長孫思遠不願讓高牆來束縛人的交流和思維的馳騁。蕭水寒問傳達室的姑娘,是否允許他們在全所步行遊覽一遍,他想探訪一個前輩學者的生活蹤跡。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熱情地說:「你是指我們的前任所長孫思遠教授吧,我們都很懷念他。請進來吧。」
鄧飛又解嘲地說:「我幾乎脫口喊你是年輕人。真的,看著你的容貌和步伐,我很難承認你是170歲的老人。」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行為透著古怪,平時,我把它嚴嚴地偽裝了,你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帶光環的虛象。不過,當我合上家庭的帷幕,取下假面后,這些占怪可能就要顯露。若想成為我的妻子,應對此有所準備,應學會對它視而不見,不要刨根問底。」
27年前,鄧飛還是刑偵處的一名科長。有一天他接待了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叫劉詩云,復旦大學教授,生物學權威,七十多歲,已是銀髮體衰。他是專程來武漢的。
這一切都是從那個下午開始的。在青島海濱,當那個兩歲的小男孩撲到邱風懷裡時。
待對方回應后,他問:「請問是否有一對夫婦來過這兒?」
鄧飛不久尾隨追來,前邊已經是正規公路的盡頭,接著便是雜草叢生的碎石便道。這兒是寶天曼的邊緣地帶,林木蔥鬱,溪水清澈,空氣中充滿了臭氧的新鮮味道。從監視屏幕上看,前邊的汽車已停在離此不足10公里的地方。鄧飛猶豫著,不知是否該繼續追蹤,他怕與蕭水寒狹路相逢。
蕭水寒哈哈笑著,在邱風家門口停下車。他打開車門,扶邱風出來,然後把邱風的小手長久地握在手裡:「今天我很高興,謝謝你拉我回到那種透明的心境,再度領略到大自然的神美。真的謝謝你。」他誠懇地說,然後輕聲問道,「明天晚上,你能否與我共進晚餐?」
他們讓邱風在抱膝石上休息,兩人心照不宣地離開邱風,攀上又一道高坎。鄧飛深吸一口氣,感慨道:「這裡是徐福東渡的地方,他要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的仙丹。當然他沒有成功。後來還有不少皇帝去重複秦始皇的愚蠢,直到多少次失敗后,人類才被迫認識到生死交替是無可逃避的——並把這種科學的觀點演化成一種新的迷信。你說對嗎?」
重疊!他突然靈光一閃,在本子上寫了這兩個字。
蕭水寒回過頭,目光中驟然顯示出百歲老人的睿智和滄桑感,語調平靜地說:「對,我是李元龍,也是劉世雄、庫平、孫思遠和蕭水寒。」
鄧飛默默記下了有關資料。他把進屋后的見聞仔細梳理一遍,憑他的直覺,他認為白先生的話是真實的,他並不是蕭水寒此行的知情人——可是,蕭水寒到底來幹什麼?
邱風笑著搖頭:「沒關係,只是滑了一下。水寒,咱們離開這兒吧。」她祈求地望著丈夫,想避開這種模模糊糊的不安。蕭水寒笑著答應了,鄧飛略為猶豫——他不能就這樣放蕭水寒離去,然後熱情地說:「已經快中午了,今天我作東,請二位吃蒙古烤肉。這是孫先生生前最愛吃的,請二位務必賞光。」
蕭水寒目中掠過一絲傷感;緩緩地說:「我老啦,已經沒有靈動的才情啦。」
「沒有,這兩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該受懷疑的,舉止有度,從不逾矩,心地坦蕩,我擔心要徒勞無功。」
龍波清很高興,笑哈哈地說:「姜還是老的辣么。」他沒有問詳細情況,只問:「你的下一步如何打算?」
鄧飛也多少回憶起這樁案子,但他不知道它與手頭這篇文章有什麼關係。
他把鋼筆重重地摔在筆記本上,他已經全明白了。
為了不造成讀者的誤解,對本文中的專業性問題作一點說明:
侍者端來飲料后便遠遠避開,垂手而立。蕭水寒隔著茶几握住邱風的柔嫩的小手,含笑凝視著她,直看得她臉龐發燒。然後,他輕聲說出一個令邱風吃驚的決定:「今晚我想向你求婚,你能答應嗎?」
李元龍點點頭。
「你懷疑他是急病致死?不會,他的身體一向很好,50歲的人只像三四十歲,常有人向他請教養生秘訣呢。」
蕭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視著,邱風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村,覺得它與家裡古槐圖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華。從這一刻起,邱風才開始認真對待丈夫所說的前生之夢。
當晚蕭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個偏僻小鎮停車。鄧飛也在鄰近的旅館里登記了住房。
蕭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鄭重地說:「那麼,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邁——我的年齡完全可以作你的長輩了——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
液晶屏上顯示李元龍心跳加快,血壓升高。但他努力克制著內心的痛苦,平靜地說:「風,妤好活下去,請你諒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對上帝的允諾。」
元首對他的固執已經忍無可忍,他要過話筒嚴厲地說:「李先生,我是國家元首,請原諒我的坦率,我想你無權把人類渴盼的長生之秘帶到另一個世界,那是人類的財產,並不屬於你個人。我們不會讓你自殺的。」
汽車沿著隴海高速公路一路東行。按鄧飛的猜想,蕭水寒可能是到北京,到中國科學院去繼續對李元龍先生的探索。但過了洛陽,前邊的汽車便掉頭向南,兩個小時後到達豫西南的寶天曼國家森林公園。
兩個小時后,一個女孩呱呱墜地。邱風鬆了勁兒,很快呼呼入睡。護士為孩子按了指模,抱過來讓蕭水寒看。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從他心中油然升起,他覺得喉嚨發哽,胸中涌著一股暖流。
「真的嗎?」
老人家高興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龍他老人家,對吧?」蕭水寒點點頭。老人很興奮,對遠客格外親熱,說:「李先生是我們村出的一個大人物,他就是在這株樹下長大的。他從小調皮膽大,赤腳到過槐樹頂。老輩說大槐樹上原來有大仙哩,就是他爬樹以後仙人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還回過家鄉,捐資修建了一所中學,還到大樹前告別,把我們一群光屁股娃兒集合起來,每人發了一枝鋼筆,一個計算器,還講了好多有學問的話。」
「很枯燥的一個問題,即引力的量子化,它將導致引力與電磁力的統一。可惜還沒有取得突破。」
1.文中的細胞凋亡酶CPP-32(APOPAIN)、RAS致癌基因、能對DNA進行修補的PARP酶等都是近代遺傳學的發現,但我憑自己的想象作了一些大胆的修正。簡言之,遺傳學家說致癌基因是非正常的、是在人類發展過程中產生的致病基因,但我認為它是原始細胞固有的正常的基因,在生物進化過程上受到抑制,但在某種條件下它會復活。讀者只可姑妄聽之。
大雁問老人,你曾是那樣英俊的少年,為什麼變得這樣老邁?
鄧飛笑道:「其實,這和我們的破案很相似,有時候某個案件錯綜複雜,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換一個視角,往往會有新的發現。」他繼續說道:「剛才是從宏觀上、從哲學高度講,如果從微觀、從純技術角度來看,也是可以達到的。人類之所以會死亡,是因為人體細胞只能分裂約50代,就會衰老。人體中剛受精的胚胎細胞中,其染色體頂端有大約1000個無編碼意義的鹼基對,它們就像鞋帶端頭的金屬箍,對染色體長鏈起保護作用。但在活體約束中,一種細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細胞發出密令,使它們在每次分裂時失去80—200個鹼基對,染色體因而逐漸失去保護,細胞就開始衰老死亡。再問一次,你能聽懂嗎?」
外面的于亞航教授已經白髮蒼蒼,但在對「年輕的蕭水寒」說話時,仍感到年齡加權威的的壓力。他畢恭畢敬地說:「李前輩,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觀點。長生可以無限延長人的有效壽命,它對人類的繼續發展至關重要,至於那些枝節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