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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奴

鳥奴

作者:沈石溪
鷯哥雖然爪子細弱,但身體輕盈,在樹上掌握平衡的能力極強,佇立在枝頭憩息時,身體的重量壓到屈曲的腿部,使足腱自動拉緊全部足趾,即使打瞌睡也不會鬆開。
不久,我就證實了自己的想法是完全正確的。
貴夫人撕下一片雪白的蛇肉,跳到巢沿去喂幼雕。雄鷯哥老毛飛回自己的窩巢去了。
貴夫人斜著翅膀在天空劃出一個小圓圈,再次凶神惡煞般地撲向鷯哥巢。這時,雄鷯哥老毛已從雕巢飛回來,和雌鷯哥徐娘一起攔在元定狀窩巢前,企圖阻止貴夫人行兇。
隨著兩隻幼雕逐漸長大,食量越來越大,單靠雄蛇雕帥郎外出獵食,已無法維持一家子的生活,雌蛇雕貴夫人也時常要到遠方的天空巡飛,才能保證獲得足夠的食物。
它們吃夠了蛇的苦頭,要想徹底擺脫蛇害,舍此之外,別無選擇。它們試探著銜了幾根枯枝在樹丫上建窩築巢,帥郎和貴夫人明明看見了也不來干涉,這使它們欣喜如狂,膽子也大了許多,老毛砌牆,徐娘鋪草,很快築就一隻結構精巧的元寶狀窩巢。它們都是飽經風霜有一定生活閱歷的老鷯哥,它們知道,光憑昨天將倒懸在枝頭的幼雕救起來這一點,要想長期得到兩隻成年蛇雕的庇護,要想讓習慣於以小型鳥獸為食的蛇雕永遠不對它們動殺機開殺戒,哪怕食物匱乏饑寒交迫時也不來抓吃它們將來要孵化的小鷯哥,是極不現實的。恩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褪色變質,救命之恩也不例外。人情薄如紙,人情淡如水,更何況鳥情?只怕是比紙更薄比水更淡!它們曉得,蛇雕是強者,它們是弱者,強者往往都是些寡情薄義喜怒無常的傢伙,說翻臉就翻臉,說變卦就變卦。世界上只有強者玩弄弱者的感情,而不可能相反,讓弱者去利用強者的感情。要想平平安安和和睦睦長期與蛇雕共棲在一棵樹上,唯有一個辦法,就是利用它們救過幼雕這件事為契機,做出能讓蛇雕開顏歡心並對蛇雕生存有實際好處的事情,以鞏固它們之間極不相稱因此也就極不牢靠的友誼。感情雖然靠不住,但利益是永恆的。一旦蛇雕覺得它們是有用的,必不可少的,或者說失去它們會覺得很麻煩很不方便,蛇雕才會打心眼裡歡迎它們做鄰居,並長久善待它們和它們的孩子,弱者和強者才能和平共處共享未來。
爬了一半,我就開始後悔。我覺得自己這樣冒險,是很不值得的。要是現在我失手摔死了,恐伯沒有人會理解我同情我;捨己救人而死,死得光榮,重於泰山,舍己救鳥而死,算個什麼呢?死得莫名其妙,輕於鴻毛。連悼詞也不好寫啊,說我為了救一對野生鷯哥,英勇無畏地與蛇雕進行搏鬥,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參加我葬禮的小姐們聽到這裏不笑咧了嘴才怪呢。是的,蛇雕屬於濫殺無辜,可這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濫殺無辜的現象,狼捕羊,虎抓鹿,狐狸捉雞,螳螂捕蟬,土匪綁票,強盜越貨,黑手黨大開殺戒,恐怖分子劫持飛機……都是無辜的生命在遭受踐踏,我有本事去管嗎?是的,鷯哥蒙受的的確是一樁冤案,但別說野生動物了,就是人類社會,冤假錯案比比皆是,蒙冤受屈家常便飯,冤鬼多如牛毛,冤魂滿地行走,又有幾個人肯站出來替他們鳴冤叫屈,又能奢望有誰會替他們平反昭雪呢?我又不是森林警察,也沒有誰聘請我當動物法官,我何必管得這麼寬呢!我真想打退堂鼓,如果兩隻蛇雕允許的話。可我抬頭望望山崖上的石坑,又低頭望望山腰的灌木叢,最終還是打消了退縮回去的念頭,原因很簡單,兩邊的距離基本是對等的,下到灌木叢和上到石坑須冒的風險一樣大,須費的力氣同樣多,既然如此,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呢。唉,千不怪萬不怪,只怪我心腸太軟,太容易感情衝動。

老毛和徐娘見了成年蛇雕,自然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害怕,出於一種本能的畏懼,拍扇翅膀想逃,但天已黑了下來,巨大的夜幕下,本來就危機四伏的老林子更顯得陰森可怖,鷯哥不是貓頭鷹,不習慣在黑夜中飛行,要是現在摸黑離開大青樹,很難找到合適的地方過夜不說,東南西北連方向也辨不清,極有可能會一頭撞在樹桿或山崖上,也許更糟糕,稀里糊塗飛進夜貓子的嘴裏去。哦,兩隻成年蛇雕並沒有要驅趕它們的意思,還友好地在向它們行注目禮,這樣的話,真還不如在大青樹上找個僻靜的角落暫且過一夜,天亮了再走也不遲啊。兩隻鷯哥鑽進下層樹冠,在那個樹丫上相擁而眠。那一夜,睡得十分安穩,沒有任何飛禽走獸前來驚擾它們的好夢。翌日晨,它們在大青樹上啄食蟲子充饑,又遇到晨獵歸來的帥郎與貴夫人,它們忐忑不安地躲在葉叢後面窺望,沒發現兩隻成年蛇雕有任何要加害它們的跡象。它們不由得萌生了要在這棵大青樹上長期住下去的念頭。這念頭十分荒唐,卻又非常現實。蛇雕嗜食蛇類,不管多兇猛的毒蛇,一見蛇雕便聞風喪膽望風披靡,可以斷言,以這棵大青樹為中心,方圓幾里內的毒蛇死的死逃的逃,沒有一條敢在這裏出沒的。這才是它們夢寐以求的沒有毒蛇蹤跡的理想凈土。
我猜想,有可能是徐娘模仿雛雕的叫聲和乞食動作起了作用,某種程度上抑制了帥郎的攻擊衝動,也有可能帥郎本意不是想傷害雌鷯哥徐娘,而是要獵取小鷯哥,但徐娘覆蓋在小鷯哥身上,使得它無從下子,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真是標準的鳥奴。我心裏充滿了同情與憐憫。我決計答應它們的請求,同意它們與我共棲。
下午發生了一件小事,進一步證實了我的看法。雄蛇雕帥郎在樹梢網路狀枝桿間啄食一條紅蛇,不知怎麼弄的,半截蛇從它爪子里滑脫出來,從枝椏間漏下去,掉在下層樹冠的一簇葉子里。帥郎騰飛起來,繞樹三匝,尋找可以鑽進樹冠去找回食物的空隙。
兩隻鷯哥無力抗拒凶暴的蛇雕,只有掉頭飛逃。貴夫人氣勢洶洶地停落在鷯哥巢上,鉤嘴猛地啄下去,當它重新抬起頭來時,嘴裏叼著一隻小鷯哥。小鷯哥拍翅蹬腿掙扎,無奈雕嘴是殺戮的利器,又恰巧夾在小鷯哥細弱的脖子上,只見貴夫人用力甩了甩嘴殼,小鷯哥就像被割斷了氣管一樣癱軟不動了。剩下的兩隻小鷯哥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沖沖爬出巢,拍扇翅膀,想飛又不敢飛,想跳又不敢跳,順著巢前的橫枝往葉叢里躲藏。貴夫人吐掉被它的嘴啄夾得窒息而死的小鷯哥,大步流星追上去,一爪子又捏碎了一隻鷯哥。最後剩下的那隻小鷯哥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不顧一切地從橫枝躍入空中,拚命拍打翅膀,想飛起來逃出蛇雕的魔爪。它從沒飛過,翅膀也還嫌嫩,斜斜地朝山下飄落。
按理說,我是個動物學家,理應超脫,不該介入它們之間的爭紛。但是,我心裏明白,這是一場冤案,這是一場錯殺,我若交出這對鷯哥,不僅於心不忍,還有一種落井下石助紂為虐的犯罪感。再說,雄鷯哥老毛曾把我從睡夢中叫醒,使我免遭毒蝎子的蜇咬,也算是救過我的半條命,現在它有難來投奔我,我怎能昧著良心把它交出去?
在帥郎恫嚇的嘯叫和凌厲的攻勢下,老毛和徐娘只得拍翅逃向蒼茫的天穹。帥郎緊追不捨,一直把它們驅趕出大峽谷,這才歸巢。
雄鷯哥老毛失魂落魄地飛回雕巢,不停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一會用頭撞著樹桿,一會身體在枝蔓間擠來擠去,顯得十分痛苦後悔的樣子,好像自知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彌天大罪。雌鷯哥徐娘回到自己的窩果,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在巢邊顛跳著轉來轉去,一聲比一聲叫得悲苦叫得凄楚,傷心欲絕,如喪考妣,嚇得四隻小鷯哥縮在窩巢里連頭都不敢抬連大氣都不敢喘。
看得出來,帥郎對貴夫人的意圖心領神會,因為它也偏轉臉,透過窟窿窺望下層樹冠的鷯哥巢。但它的態度似乎不像貴夫人那般堅決,幾次想飛,卻又停頓下來,顯示出內心的猶豫不決。貴夫人火了,尖利的嘴喙啄咬帥郎的脖子,拔下好幾片黑色的頸羽。
這有點不打自招的意味。
徐娘模仿著雛雕的叫聲,將身體蓋在元寶狀窩巢上。然而,這一招此刻不靈了,貴夫人連停頓都沒有停頓,剎那間飛臨鷯哥巢,伸出一隻雕爪,在徐娘身上掃了一下,徐娘立刻被掃出巢去,羽毛飄零,在空中撲騰。元寶狀窩巢沒了遮蓋,四隻小鷯哥暴露在外。隨後撲下來的帥郎伸出一隻爪子在鷯哥巢里撈了一下,攫抓住一隻小鷯哥,飛到空中,使勁一捏,吱——可憐的小鷯哥在雕爪下發出一聲急叫,便被捏得氣絕身亡,帥郎一松爪子,小鷯哥像枚山核桃筆直墜下深淵。
遺憾的是,這家子蛇雕不需要它們了,嫌棄它們了,它們便有了想當奴隸而當不穩的苦惱。
毫無疑問,照這樣的成長速度,四隻小鷯哥能搶先一步展翅飛翔。也就是說,等到兩隻幼雕能在空中巡飛覓食時,四隻小鷯哥已離巢出走,飛得無影無蹤了。我相信這也是老毛和徐娘精心策劃的結果,避免兩隻幼雕一旦翼羽豐|滿就把四隻小鷯哥當做首獵時的捕捉目標。
有一次,我一把誤抓住一根帶刺的荊棘,右手掌被刺進三根半寸長的毒刺,正左手抱住一棵小樹用牙齒咬拔右手掌的毒刺呢,帥郎呀呀尖嘯著從背後朝我俯衝下來,我急忙蹲下身去,戴在頭上的氈帽還是給它搶走了,差點把我的頭皮也給掀了去。我扣響了發令槍,這才遏制住它的猖狂攻擊。還有一次,我踩在濕膩膩的青苔上,雙腳滑空,手抓著一根藤條,整個身體是在岩壁上,貴夫人趁機撲飛過來抓我的背,我只好拚命搖晃藤條,讓身體像鐘擺似的晃蕩,它抓偏了方向,爪子落到我挎在肩頭的竹籃子上,把籃底抓出一個洞。要是我被它抓了個准,我肯定會疼得雙手不由自主地鬆開,掉下山去,摔成肉餅。
這對鷯哥高妙的生存策略獲得了巨大成功,它們雖然比平時要辛苦得多,但卻換來了高度安全感。再也不用擔心毒蛇會鑽進它們的巢來,偶爾有一條缺乏自知之明的蛇遊盪到大青樹,它們一發出報警的尖叫,帥郎和貴夫人立刻就會將自投羅網的蛇抓住撕碎并吞食掉。它們產下一窩鳥卵,穩穩噹噹地孵化成雛鳥,又順順利利地撫養它們長大。
它們迅速消瘦蒼老,徐娘的頸羽幾乎全部脫|光,耳後的肉垂色素加深,呈紫黑色了,半老徐娘快變成老太婆了,老毛面容枯槁,看起來就像一身羽毛裹著幾塊骨頭,真讓人擔心再繼續瘦下去的話會變成一具骷髏。它們如此勤勉如此辛苦,看得出來,不僅僅是因為四隻小鷯哥發育成長食量增大的緣故,其中有更深層的理由。它們是在爭時間、搶速度,儘快儘早地將四隻小鷯哥喂壯養大,養得翼羽豐|滿,遠走高飛。它們從內心講,是不信任共棲在一棵樹上的兩隻蛇雕的,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就像睡在隨時都可能爆發的活火山上。它們曉得小鷯哥在家裡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機多一份兇險,小鷯哥早一天翅膀長硬就早一天平安早一天擺脫死亡的陰影。我相信,哪天早晨小鷯哥一隻接一隻振動堅強有力的翅膀,從元寶形窩巢飛上藍天,消失在地平線盡頭,它們才會長長舒一口氣,徹底放心。

我十分注意老毛的反應,它並沒有因為終止了苦役而有絲毫的欣喜,恰恰相反,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神情萎蔫,有氣無力地拍扇翅膀飛回鷯哥巢遺址。就像一個工人突然被老闆炒了魷魚一樣,表現出被解僱者的困惑,就像失業者似的垂頭喪氣。徐娘也好像深深為老毛的下崗而苦惱犯愁,輕聲鳴叫,小聲嘟囔,反覆嘮叨,無盡埋怨。
貴夫人在我開始登山時,扶搖直上,飛回大青樹去,過了一會,嘴裏叼著一條雪白的蛇肉,飛臨我的頭頂,也不徵求我的意見,也不經過我的同意,便棲落到我的肩上,將蛇肉塞進呀呀乞食的武大的嘴裏。然後它又急扇翅膀直衝藍天,數分鐘后又叼著一條蛇肉來喂丸小。它怕餓著兩個寶貝,不厭其煩地飛來飛去。這可苦了我,我懷揣一對鷯哥,背著兩隻幼雕,負重登高,本來就吃不消,貴夫人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停棲在我的肩頭,給我增加了沉重的額外負擔,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我蹲在石坑裡不動聲色,任憑兩隻鷯哥從我頭頂飛過,它們果然無糞可噴,只灑了一串短促的訾罵聲。我只當是空谷鳥鳴,不予理睬。那隻雄蛇雕在空中兜著圈子,看樣子是在尋找合適的俯衝角度,我的視線緊緊追蹤著它,不敢有絲毫的大意。突然,我聽見頭頂傳來沙沙聲響,抬臉望去,兩隻短命的鷯哥,停棲在我頭頂約十來公尺高的峭壁上,爪子飛快刨動石縫裡的沙土,砂粒和土屑像條小瀑布,飛流直下,岩壁上煙塵滾滾,塵土和小石子噼噼啪啪打在我的頭上和身上,雖不至於受傷,卻無法睜開眼睛。耳邊響起雙翅搖動的呼呼聲,我意識到,雄蛇雕趁機朝我俯衝下來了,幸虧我已準備好了發令槍,立即扣動扳機。
我是抵擋不了多久的,我想,要真正解決問題,只有拔出我隨身佩帶的防身用的左輪手槍,射殺這兩隻瘋雕。但它們是我的重要的研究對象,也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能這麼做的。可我也不能迫於淫|威出賣自己的良心與尊嚴,將無辜的鷯哥交出去供這兩隻瘋雕虐殺。我必須尋找一個既能保全鷯哥性命又能平息蛇雕怒火的兩全之策來。我是看著兩隻幼雕從樹上掉下去的,它們撲楞著翅膀斜斜而下,掉進山腰灌木叢,我有一種預感,這兩隻幼雕還活著!要是能找到它們,並把它們送回大青樹,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下層樹冠傳來一家子鷯哥轉危為安重新團聚后發出的歡天喜地的叫聲。
我突然對鷯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樹上究竟屬於什麼樣的共棲關係有了新的啟迪和感悟。它們既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共生共棲關係,也不屬於單惠共棲,也不是什麼假性共棲,而是一種在自然界十分罕見的類似於奴僕與主子的關係。我靠在石坑裡,點燃一支煙,認真思索著,漫無邊際地遐想著。
我覺得不能套用人類的道德規範,來譴責貴夫人的心腸忒狠毒,來讚美帥郎的天性善良敦厚。這兩隻蛇雕之所以面對同樣一個問題會產生明顯的行為差異,關鍵的原因是,貴夫人作為育幼期的雌性,對孩子更加眷愛更加關心,只要自己的寶貝能活下去,它願意做任何事情。明擺著的,現在只有用鷯哥肉才能解決兩隻幼雕的飢餓問題,並拯救它們的生命。
世界很大很大,它們有自由的雙翼,哪兒不能棲身,哪兒不能安家,逃離苦海,前頭就是幸福的彼岸,幹嗎非要賴在這裏與兇猛的蛇雕為鄰?!
武大正打得熱火朝天,突然被第三者插足,強行將它與對手隔離開,氣不打一處來,尖利的嘴喙瞄準老毛的眼窩雨點般啄去,老毛只得把頭往另一側扭,以免遭剜眼的酷刑。
我勉強睜開眼,一身塵土,就像洗了一次泥浴。想不到小小的鷯哥還詭計多端,挺會捉弄人的。
強巴是當地土生土長的漢子,富有叢林生活經驗,捉只鳥逮條蛇什麼的手到擒來,是我在高黎貢山進行野外考察最得力的幫手。
它也算是救過我半條命了,我想,我應該記住這份情誼。

那對鷯哥的食譜顯然比蛇雕要寬泛得多,昆蟲、蚯蚓、螞蚱、漿果、草籽……什麼都可以充饑,雖然霪雨綿綿,倒也沒有發生飢荒。
下午三點零八分,我從望遠鏡里發現,貴夫人棕褐色的腹羽間,有一隻絳紅色的小腦袋鑽了出來,哦,第一隻雛雕降臨這個世界了。為了便於觀察和記錄,我給它起名叫武大。武大武大,即下午出生的老大,套了一個諧音。傍晚,另一隻雕卵也變成了活生生的雛雕,我給它起名叫丸小。丸小丸小,意思也一樣,套用了諧音,即晚上出生的老幺。
遠方的天空傳來一聲嘹亮的雕嘯,雄蛇雕像顆褐色的流星,從彩雲間俯衝下來了,我趕緊一個衝刺,超過最後幾米峭壁,跳進石坑。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我眼皮都捨不得眨,透過望遠鏡密切注視這兩隻蛇雕每一個動作和細微的表情變化。
鷯哥天生就是模仿各種聲音的行家,能發出幾十種不同的聲音。我從未聽到過如此凄厲刺耳的鳥叫,一會兒像負傷的豺囂,一會兒像驚慌的鹿鳴,一會兒像逃亡的鼠吱,一會兒像飢餓的貓頭鷹在哀嚎……用鬼哭狼嗥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聽得我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心裏難受極了。
多年的期待終於有了結果,多年的願望終於得到滿足。
兩隻幼雕翅膀也已垂到屁股了,身坯有成鳥的一半大,也開始學著搖拽雙翼,渴望翱翔藍天。
帥郎已飛臨徐娘的頭頂,伸出一隻雕爪,擺開獵食的架勢。從它的飛行線路判斷,它攫抓的目標不是徐娘,而是縮在窩巢里的小鷯哥。徐娘在兇狠的雕爪劃過它的頭頂,探進它身後鷯哥巢的一瞬間,它后跳一步,從巢沿退回巢內,雙翅平展,尾羽下垂,整個身體像只蓋子一樣將元寶狀鷯哥巢蓋得嚴嚴實實。雕爪抓了個空,帥郎從鷯哥果上方掠飛而過。
說老實話,我雖然將蛇雕何時外出覓食、何時歸巢憩息、喜食何種蛇類、如何撕吃食物以及在不同情緒下所發出的各種叫聲都詳詳細細記錄在我的觀察日誌里,但真正引起我興趣和關注的卻是兩隻往我臉上噴糞在我頭上撒土的鷯哥。一個巨大的疑問整天在我腦子裡打轉: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對鷯哥生活在大型猛禽蛇雕的身邊?
用嘴搬運沾滿糞便的稻草,無疑是一樁又臟又累的活,不一會,老毛滿頭滿臉都濺落了污穢。蛇雕是典型的食肉動物,排泄物臭氣熏天,聞多了鼻子就要失靈,想嘔又嘔不出來。但老毛卻幹得非常起勁,無怨無悔。只要能夠遠離毒蛇,使自己和後代存活下去,苦一點累一點臟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大霧持續了整整一夜。翌日晨,山野仍籠罩在遮天蔽日的濃霧中。高黎貢山的霧,濃得就像用乳酪做成的,霧絲纏成霧團,霧團連成霧塊,霧塊壘成霧山霧城,最後是霧天霧地一片混沌,十幾步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帥郎全身的羽毛被霧濡得精濕,這無疑會影響它的飛行,能見度如此低,雕眼再銳利,也無法從空中看見地面的動靜,這肯定會增加它覓食的難度。果然,它兩次撲進濃霧飛出去找食,結果都無功而返,什麼也沒捉到。貴夫人顯得很失望的樣子,轉過頭去,看也不看帥郎,帥郎則氣餒地縮在一簇樹葉下面。
兩隻幼雕雖然和成年蛇雕比起來還是個孩子,但身坯已遠遠超過鷯哥,根本不把小小的鷯哥放在眼裡,任老毛怎樣恫嚇,就是不回巢,武大甚至還舉起一隻爪子要和老毛一比高低呢。老毛回頭望望越通越近的龍捲風,心急如焚,張開嘴,呦嘎呀,呦嘎呀,吐出一串串成年蛇雕的嘯叫聲,它模仿得極像,不僅音符音調音色酷似成年蛇雕在叫,音量也與成年蛇雕完全一樣。一隻小小的鷯哥,要發出大型猛禽嘹亮高吭的嘯叫聲,需要耗費多大的力氣啊。它羽毛蓬鬆,渾身顫抖,舌尖纏繞著殷殷血絲,叫得聲嘶力竭,叫得癲狂迷亂,猶如孤狼嗥月杜鵑泣血寡婦叫魂,我真擔心它再這樣叫下去會噴出一口鮮血,氣絕身亡。兩隻幼雕終於害怕了,轉身往窩巢奔逃。好險哪,它們剛鑽進巢,龍捲風便已席捲大青樹,雄鷯哥老毛也跳進雕巢,用自己的身體覆蓋在兩隻蛇雕身上。霎時間,滾滾塵土像只巨獸一口將樹林、山巒和天空吞噬乾淨。我無法再觀察,用手捂住臉,趴在石坑裡。只聽得呼呼風響,飛砂走石,枯枝敗葉噼哩啪啦砸在我的背上。數分鐘后,龍捲風飄走了,我抖掉身上的塵土,睜眼一看,石坑裡除了落下一層枯枝敗葉外,還躺著一隻半死不活的老烏鴉,雙翼被龍捲風吹折,脖子被龍捲風擰彎,已奄奄一息了。要是兩隻幼雕不及時回巢躲避,也一定和老烏鴉同樣下場。我擦掉鏡片上的塵垢,舉起望遠鏡朝大青樹望去,鷯哥巢和蛇雕巢都因搭建在粗壯的樹杈間,築得很豐實,沒被龍捲風颳走。過了一會,雄鷯哥老毛從雕巢爬出來,身上蒙了厚厚一層上,活像一隻泥鳥。
我可以下這麼一個結論:這對鷯哥和這兩隻蛇雕,不屬於假性共棲關係。
無獨有偶,森林里的蜜獾,總是追隨著文鳥生活,形影相隨,難分難捨,因為蜜罐生性|愛吃蜂蜜,長有一身濃密的長毛和肥厚多脂的獾皮,不怕野蜂叮蜇,它利用文鳥喜歡在蜂窩附近築巢的習慣,很容易就找到它夢寐以求的蜂窩,爬上樹去,粗暴地扯下蜂窩,舔食蜂蜜和蛹蟲。這是頗為典型的連環單惠共棲現象。從中不難看出,要形成單惠共棲,必須具備兩個條件:A、受惠的一方在共棲中絕對安全,不會遭到施惠一方的攻擊;B、受惠的一方往往會損害施惠方的利益,https://read•99csw.com但因為受惠方強大,施惠方弱小,施惠方無法中止這種自己得不到絲毫好處反而有可能會帶來災禍的共棲關係。就以上述野蜂——文鳥——蜜獾之間的連環單惠共棲關係來說,假如野蜂會叮蟄文鳥,文鳥絕不會將巢築到蜂窩邊去,假如文鳥像金雕一樣厲害,會攫取蜜獾為食,蜜獾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追隨在文鳥屁股後面,這符合單惠共棲的第一個條件;文鳥在與野蜂的共棲中,會招引來野蜂的天敵蜜獾,蜜獾在與文鳥的共棲中,會毀壞文鳥賴以生存的蜂窩,野蜂不會驅逐文鳥,而文鳥又無法與蜜獾抗衡,這符合單惠共棲的第二個條件。
難道是一種罕見的假性共棲?
慘案發生時,我剛巧舉著望遠鏡在例行觀察,事情的經過以及每一個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
亡的記憶,有太多的愁苦和凄涼,有無法訴說的屈辱與冤讎。它們是絕不會再回到大青樹來重蹈覆轍的,我當然也就不可能再見到它們了。
難道它想……
「不不,還是讓我來吧。」我搖了搖頭,揮手把帥郎攆開。它能抓著十多斤重的蛇在藍天翱翔,當然也能將這隻竹籃子帶回大青樹,我是擔心它回到樹冠后,要爪撕嘴咬才能解開捆綁在竹籃子上的藤蔓,在這個過程中,萬一失手,圓形的竹籃子從圓形的樹冠間滾落下來,後果不堪設想。唉,算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還是由我自己把兩隻幼雕送回雕巢比較牢靠,免得節外生枝,前功盡棄。我動手將竹籃子牢牢綁在我的背上,順原路往山崖上爬。帥郎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圖,不再來與我搶奪竹籃子,而是在我身邊來來回回巡飛,一路護送著我。在登一道石坎時,我一腿踩在一塊活動的石片上,身體歪仄,碎石和泥土嘩啦嘩啦往下淌,帥郎呦呦尖叫起來,好像在告誡我千萬要小心!有一隻鷂鷹路過峽谷,離我很遠,對我並不構成威脅,但帥郎怒嘯一聲,箭一般撲飛過去,迫使鷂鷹改變航向,逃出峽谷。我快爬回到大青樹時,左側山壁的一條岩縫裡突然鑽出一隻花背松鼠,我被嚇了一跳,停了下來,帥郎立刻像張黑色的網朝花背松鼠罩過去,花背松鼠倉皇逃回岩縫,帥朗不肯罷休,棲落在一塊岩石上,腦袋伸進岩縫,朝里灌去一串殺氣騰騰的嘯叫,我敢打賭,花背松鼠嚇得靈魂出竅,起碼大半天不敢再從岩縫裡鑽出來。
不管怎麼說吧,我找到了證據,足以證明這對鷯哥和這兩隻蛇雕共棲在一棵樹上,不是什麼單惠共棲。它們是互惠的,蛇雕為鷯哥免遭毒蛇侵襲提供保護,鷯哥為蛇雕保持窩巢清潔和防止幼雕摔下樹去盡自己的一份責任。
自從梅雨季節發生了雌蛇雕貴夫人險些獵食小鷯哥事件后,老毛和徐娘對待帥郎和貴夫人的態度更加謙恭,幾近卑躬屈膝程度。老毛一天數次去清洗雕巢,不怕臟,不怕累,不厭其煩,真可以給它頒發一枚勞動勳章了;徐娘不僅自己身體力行,朝著兩隻蛇雕的影子蓬鬆背羽張大嘴巴做出雛雕乞食的姿勢,它還努力訓導四隻逐漸長大的小鷯哥也跟它一起朝從巢前飛過的蛇雕行注目禮,發出模仿雛雕的鳴叫聲。有一次我從望遠鏡里看見,貴夫人離巢外出,途經鷯哥巢,徐娘領頭朝貴夫人諂媚啁啾,其它三隻小鷯哥都學著徐娘的樣,將腦袋抻出元寶狀窩巢,朝貴夫人的影子阿諛奉承,但有一隻小鷯哥不知為何蹲在巢里默不出聲,徐娘掄起翅膀在這隻偷懶的小鷯哥頭頂上重重拍打了幾下,餵食時,也不給這隻小鷯哥嘴裏塞蟲子,以示懲罰。
徐娘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被害,真是肝膽欲裂,痛不欲生,在空中呼天搶地地尖嚎著;老毛目睹自己辛辛苦苦哺育大的四隻小鷯哥慘遭殺害,真是五內俱焚,天旋地暈,嘴腔吐出帶血的詛咒,做出種種追捕、攫抓、撕扯、啄咬、吞咽的動作,在想象中把兩隻兇手蛇雕殺死一干遍!
幾秒鐘后,一場野蠻的屠殺就要發生。
半個小時后,強巴將一條酒蠱粗長達一米的赤鏈蛇盛在竹籃里吊了下來。我之所以要無毒蛇,是想在蛇雕餓得眼睛發綠時;學學耍蛇人的樣子,將赤鏈蛇纏繞在自己的手臂和脖子上,帥郎肯定心癢眼饞,飛過來攫取,為了得到能活命的食物,它很有可能會屈尊停棲在我的身邊,讓我撫摸它的背羽,說不定我就能將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無線電發射器套到它腳桿上,對它進行永久跟蹤觀察。
兩個小傢伙才出殼三天,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就要演出一幕同胞手足自相殘殺的悲劇了。
雌蛇雕貴夫人還蒙在鼓裡,在離盆形雕巢三米遠的網路狀枝桿間津津有味地撕食小水蛇。
我用一根樹枝將蛇挑到石坑外一條長條形的石頭上。龜殼花蛇還沒死絕,細鱗花斑的身體在長條石上甩擺蠕動。雖濃霧瀰漫,但距離不遠,帥郎眼尖,很快發現了這條龜殼花蛇,扇動濕漉漉的翅膀,飛了過來。快飛臨石坑時,它猶猶豫豫地反轉翅膀又飛走了,回到大青樹冠,衝著我嘯叫數聲,顯示出想來叼食又擔心我會設圈套害它的矛盾心態。這時,貴夫人也從鳥巢伸出腦袋,打量石坑前那條龜殼花蛇,兩隻蛇雕你一聲我一聲呦呦唧唧對叫起來,好像是在商量該不該來抓取擺放在我面前的食物。我靜靜地蹲在石坑裡,一點也不著急。我知道,鳥為食亡是個真理,它們正處在飢餓中,是無法抵禦食物的誘惑的。果真如此,過了一會,帥郎再次沖開霧塊飛升,一直拉到石坑上空的二三十米的高度,一斂翅膀,像片樹葉無聲地飄滑下來,亮出一隻爪子,來抓龜殼花蛇。
我從懷裡掏出小布袋,打開袋口,將老毛和徐娘放出來。現在沒事了,我想,貴夫人都帥郎已找回摔下樹去的幼雕,沒理由也沒必要再對兩隻鷯哥實施狂暴的復讎了。
我發現,從昨天開始,貴夫人不再離巢進食,食物由帥郎撕碎后叼進貴夫人的嘴裏,就像給雛雕餵食一樣。整整一天一夜,貴夫人寸步不離窩巢,隔一段時間,它就會蹭動一下身體,好像是在給焐在腹羽中的鳥卵調整一下位置,以保證均衡受熱,然後將嘴喙埋進巢內,咿呦咿呦發出輕柔的鳴叫,好像在和蛋殼裡的小傢伙進行對話,我不曉得這是不是卵生動物的一種胎教方式。
難道說這是一種單惠共棲現象?!

眼鏡蛇扁平的脖子像鳥翼似的朝兩邊撐開,亮出頸端那對白邊黑心的眼鏡狀斑紋,誇張地搖晃著身體,擺出一副應戰姿勢。貴夫人搖著翅膀逼近蛇頭,頸毛恣張,尖利的嘴喙瞄準玻璃球似的蛇眼,躍躍欲啄,雙方僅隔著五十來公分遠。唰,眼鏡蛇張開嘴,露出鉤狀毒牙,閃電般地噬咬過來,說時遲,那時快,貴夫人一斂翅膀,身體迅速往下沉落,蛇頭擦著貴夫人的脊背穿過去,蛇牙咬了個空,一串粘稠透明的毒誕珍珠雨似的灑向空中。
這時,雄鷯哥老毛剛巧覓食歸來,路過雕巢,驀然發現丸小正驚險異常地吊在窩巢邊緣晃蕩,尖叫一聲,仄轉翅膀在空中一個急拐彎,撲飛到雕巢旁,撐開自己的翅膀,護住丸小,並用嘴喙輕輕地將丸小推進巢去。
翌日晨,我同往常一樣,早早便醒來,草草漱洗完畢,吃了塊壓縮餅乾當早餐,便舉起望遠鏡對準大青樹冠進行觀察。雕巢很平靜,帥郎和兩隻幼雕還在酣睡,貴夫人看樣子剛剛醒來,睡眼惺忪,站在窩巢邊緣往樹下排糞。我剛想收起望遠鏡,突然,我發現下層樹冠有一樣閃光的東西動了一下,在我的望遠鏡里劃過一道小小的光亮,位置就在鷯哥舊巢廢墟那兒。我好奇地跨出石坑,重新找了個觀察角度,仔細看去。這一看,我差點沒暈過去,那反光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在陽光下晃動的徐娘琥珀色的嘴喙!它正吃力地拖拽著剛從樹縫拔下來的一團草絲,往舊巢廢墟搬運。我把望遠鏡再往縱深延伸,哦,老毛也在樹丫間忙碌,用嘴扳下一根枯枝,銜到舊巢廢墟上去。看樣子,它們已經幹了好一陣了,舊巢遺址橫七豎八搭了一些樹枝,已初具巢的形狀。它們沒有鳴叫,也沒有啁啾,默默地乾著。老毛將那根枯枝搭到橫杈的舊巢上時,不知是唾液太少沒有粘穩還是怎麼搞的,那根枯枝掉到樹下去了,它一抖翅膀,發出一聲惋惜的尖叫。徐娘大驚失色,立刻跳過去,啄啄老毛張開的嘴喙,用意十分明顯,是要它閉嘴,別發出叫聲。老毛也顯得有點害怕的樣子,身體縮成一團蹲了下來,仄轉臉窺望樹冠上的雕巢。
要不是帥郎和貴夫人抓了條小蛇回巢來了,真有可能會鬧出鳥命來的。
我剛才坐過的石坑邊緣,非常乾淨,連小石子和泥屑也找不到。老毛東張西望,又蹦又跳,啾兒啾兒叫著,顯得很失望很焦急的樣子。它見我又要邁步向前走,跳到我的面前,攔住我的去路,平撐開翅膀,渴盼的眼光死死盯住我,啾咿兒你好——啾咿兒你好——用含混的聲音模仿著我平時跟它們打招呼時經常說的「你好」這句話,像在泣訴,像在乞求。我知道,它希望我能屙出些糞便來,這樣它就能為我清洗窩巢了。可我沒有隨地大便的習慣,再說石坑裡還有一隻雌鳥,雖然物種不同,但總歸是異性,就這樣脫掉褲子解手似乎不太雅觀,我只好掏出紙煙來,一截一截掰碎,扔在地上,權當是我的排泄物,以滿足老毛的願望。老毛大喜過望,迅速將我的紙煙叼起來扔出石坑去。
貴夫人低頭朝窟窿里望一眼,又抬頭朝站在它身邊的帥郎望一眼,視線像擺渡船似的來來回回穿梭,連我都明白了它的險惡用心,是要帥郎動手,就地取食——將那窩鷯哥抓來充饑。
帥郎則在我面前頡頂翻飛,發出一聲聲含有警告意味的長嘯,好像在對我說:只要把那對在逃的鷯哥交出來,就沒你的事了!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這家子蛇雕的頭上,除非立刻能獲得充饑的食物,否則難以擺脫困境。
帥郎還在空中巡飛,貴夫人背對著窩巢正準備起飛,假如雄鷯哥老毛想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話,這正是一個機會。雖說在大自然的食物鏈上,蛇雕是食客,鷯哥是食品,但一隻成年雄鷯哥,面對兩隻爪牙還稚嫩翅膀還沒長硬並已餓得半死不活的幼雕,優勢還是十分明顯的,起碼可以用爪子抓得幼雕遍體鱗傷,用嘴喙啄得幼雕滿面是血,還可以將奔逃中的幼雕推下樹去摔死。讓我吃驚的是,雄鷯哥老毛似乎根本就沒有反抗的行為機制,也不曉得鷯哥這個物種面對強敵素來採用不抵抗主義,還是奉行非暴力和平運動,還是信仰逆來順受的處世哲學?反正它撲進雕巢后,沒對兩隻幼雕有任何報復舉措。它彷彿是勞動模範,專門來搶活乾的,一進雕巢立刻銜住被幼雕糞便弄髒的草莖,一根根往外扔,它做得極其賣力,忙得像只陀螺,在雕巢里滴溜溜旋轉,濁黃的糞便連同漚黑的腐草天女散花般地飛出雕巢,堪稱世界上最勤勞的掏糞工人。或許,它覺得這是唯一能喚起蛇雕良知讓它們放下屠刀停止行兇的有效方法。面對善良無知的鷯哥,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唯有嘆息而已。
我之所以在貴夫人即將朝鷯哥巢俯衝下去的節骨眼上亮出赤鏈蛇來,除了不忍心看到一場無謂的殺戮外,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從雄鷯哥老毛不對兩隻幼雕動粗的行為中,意識到用假性共棲關係來套用在這對鷯哥和這兩隻蛇雕身上,也是削足適履,很不恰當的。
貴夫人飛到與鷯哥巢形成三十度夾角的空中,在雨中做了一個短暫的停留動作,雙翅半斂,身體向下傾斜。根據野外觀察積累的經驗,我曉得,這是蛇雕即刻就要撲下去攫食的信號。假如徐娘退縮,貴夫人就會抓走小鷯哥,假如徐娘堅持將身體蓋在巢上,它自己就會命喪黃泉。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將手伸進布袋去掏赤鏈蛇,我不願看到發生在我眼皮底下的悲慘屠殺。可我轉念一想,又將已鑽出腦袋的赤鏈蛇重新塞進布袋。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可以讓我證實這對鷯哥和這兩隻蛇雕是否真正意義上的共生共棲關係?我到目前為止所觀察到的,它們的行為基本符合共生共棲三條原則的A項和B項,即:雙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從對方身上獲得利益;雙方一旦分離,都會造成生存意義上的麻煩;但另一條最重要的原則,即C項原則:雙方因互相需要而不會發生爭鬥或殘殺,卻從未獲得過確切驗證。不錯,鷯哥在蛇雕面前時時表現出畏懼心態,蛇雕面對鷯哥就像操有生殺大權的君主面對他的臣民一樣不屑一顧,給我的強烈感覺它們之間的關係是極不平等的,隨時都有殘害和被殘害的悲劇發生。但是,感覺畢竟是感覺,感覺會受時間、空間、情緒、道德、價值、是非等因素的影響,出現偏差甚至錯誤,經驗告訴我,很多時候感覺是靠不住的,尤其是科學考察,切忌被感覺牽著鼻子走,作為一個科學家,就是要用發生的事實來證實或否定自己的感覺。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剛好能提供我正確結論。假如帥郎動手攫獲並食用那窩鷯哥,證明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共生共棲關係;假如帥郎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去攻擊那窩鷯哥,則基本能證明是真正意義上的共生共棲關係。
我想,老毛說不定邊幹活邊朝一旁的貴夫人啁啾,用諂媚的神態說:尊敬的蛇雕夫人,您哪能幹這樣的粗活,千萬別再弄髒您高貴的嘴和您漂亮的羽毛了,從此以後,清洗窩巢的事就交給我好了,哦,請允許我們在您的旁邊搭一個巢,那我們就可以隨叫隨到,為您和您的寶貝幼雕效力了。
老毛和徐娘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互相對視了一下,心有靈犀一點通,雙雙從樹丫起飛,兵分兩路,徐娘飛到幼雕跟前,柔聲輕叫,撫慰和照料心慌意亂的幼雕,免得它一不留神又要在樹枝上翻斤斗,老毛則飛到雕巢旁,賣力地將巢內骯髒的稻草叼出去扔掉,又從山壁對割乾淨的草絲,將雕巢鋪排得煥然一新。
它面前好像有一窩嗷傲待哺的雛鳥,都張大著嘴在向它乞食,淘氣鬼還想跳起來從它嘴裏搶食;它扭動嘴喙躲讓著,又點著腦殼試探著,似乎有點拿不定主意究竟該將這條蚜蟲餵給誰;終於,它向舊巢廢墟某個角隅吐出了蚜蟲,大概是餵給了它最疼愛的老么,它恍惚的臉上有了一絲得意。它又振翅起飛,銜來一枚桔黃色的漿果,再次朝舊巢廢墟餵食。它喂出去的食物無一例外都掉到樹下去了,但它全然不顧,仍無怨無悔地飛,辛辛苦苦地找,認認真真地喂,一絲不苟地扮演著母親這個角色。看得我都鼻子有點發酸了。
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個比雄鷯哥老毛更忠誠老實更盡心盡責的保姆了。為了他人(它鳥)的利益,甘願獻出一切,堪稱道德楷模。可我是個動物行為學家,我知道,如果用人類的道德規範去衡量動物的行為,是會鬧大笑話的。在動物界,只講利益,不講道德。動物之間,超越血緣關係的利他主義行為是極其罕見的,更別說超越物種的利他主義行為了。發生在動物身上的貌似利他主義行為背後,都隱藏著利己主義的真實目的。
一片枯葉,被清風托舉著,顫顫悠悠從山頂飄落下來,越過我的頭頂,像小船兒似的駛向大青樹,不偏不倚,砸在幼雕武大的後腦勺。說是砸,顯然是誇大其詞了,還不如說碰了一下武大的後腦勺更為確切。枯葉兒輕薄,肯定不會把武大打疼,更不用說碰傷了。武大被嚇了一跳,翅膀亂抖,身體搖晃,尖嘯一聲,定下神來,扭頭望去,大概是想看看誰在嚇唬它,那片枯葉早已順著樹桿滑落下去了,它什麼也沒看到,疑心的眼光便轉到了站在旁邊的丸小身上,呦呀呦呀叫了兩聲,好像在審問嫌疑犯: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從背後襲擊了我?受了冤枉的丸小自然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把身體側斜過來,怒目而視,嘴裏還不乾不淨地叫罵著,肯定在回敬對方:眼瞎了還是神經搭錯了?你有什麼證據說我從背後襲擊你?你是在犯誣陷罪!武大本來性子就烈,哪裡忍受得了這般奚落,亮出嘴喙就朝丸小啄去。丸小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正閑得沒事幹呢,打一架活動活動筋骨也蠻好的,便毫無懼色地迎了上去。兩隻堅硬的嘴殼叩碰撞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就像冷兵器在交鋒一樣。
大青樹冠一團盤成網路狀的枝桿上,搭著一隻碩大的盆形鳥巢,這是一對蛇雕的窩。
我實在想不通,這對鷯哥為啥還要回到大青樹來築巢?它們吃的苦還少嗎?它們受的罪還小嗎?難道它們得了健忘症,昨天下午才發生的殺子血仇這麼快就遺忘得一乾二淨了?
雌蛇雕貴夫人稱得上是一位盡心盡責的母親,它用嗉囊中反芻出來的糊狀物餵養兩隻雛雕,夜裡將兩個小傢伙嚴嚴實實罩在自己暖融融的雙翼下,用自己的身軀為小寶貝遮擋冷風和寒露。
貴夫人見我不肯就範,嘯叫著沖了下來。我朝它扔了一把碎石,將它擊退。帥郎緊跟著撲飛過來,我扣響了發令槍,把它嚇走。但它們好像不把這對鷯哥殺死決不罷休,一次一次朝我進攻。貴夫人眼珠通紅,燃燒著復讎的毒焰;帥郎面目猙獰,一聲比一聲叫得慘烈,發誓要為摔下樹去的兩隻幼雕討還血債。
然而,兩隻鷯哥惶惶不安,停止了築巢,嘴對嘴嘰嘰喳喳叫著,完全是被主子遺棄后無所適從的表情。
但它們哪裡是貴夫人的對手啊,貴夫人巨大的雙翼鼓著雄風,擺出餓鷹撲食的架勢,橫衝直撞,一爪子抓過去,險些抓住老毛的脖子,一嘴喙啄過去,差點鑿穿徐娘的腦門。
這麼看來,好像是一種完美無缺的共生共棲關係了。可我心裏又存有疑竇,總覺得這種共生共棲關係味道好像不怎麼純正。
我並不擔心它們捨棄巢而去。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隻盆形雕巢里有兩枚淺灰色的鳥卵,就像無形的繩索緊緊捆綁住這兩隻蛇雕的心,它們不會逃得太遠,天黑以前必定會歸巢的,對這一點我很有把握。
這是同仇敵愾的相助,為我所用的扶持,統一戰線的典範。
那對鷯哥似乎已感覺到了兇險與危機,帥郎在空中剛剛拐彎,雌鷯哥徐娘就急忙做出雛鳥迎候親鳥的姿勢,曲蹲亮翅蓬鬆背羽,啾呦兒,啾呦兒,張大嘴模仿雛雕乞食的鳴叫,雄鷯哥老毛則展翅飛往樹梢的蛇雕巢,貴夫人就佇立在巢邊,老毛不敢直接鑽進雕巢去,而是停棲在與蛇雕巢毗鄰的一根橫枝上,一會兒撐開翅膀做出護衛幼雕避免摔下樹去的動作,一會兒用嘴喙刈割寄生在大青樹上的草絲,不停地叫喚著忙碌著。貴夫人對老毛的表現看都不看一眼,向空中吐出一串串激昂短促的嘯叫,催促帥郎趕緊動手。
顯然,貴夫人不耐煩聽兩隻鷯哥鳴冤叫屈,不願讓兩隻鷯哥錐心泣血聒噪刺耳的叫聲驚擾了它和它的孩子們的清夢。也許更糟糕,它把它們視為喪門星,必欲除之而後快。
有了美味的活蛇,貴夫人自然放棄了對共棲在一棵樹上的鷯哥巢的攻擊。
武大的鉤嘴十分厲害,叼住老毛的背,連毛帶皮往下拽;丸小的爪子更是毒辣,揪緊后就不再鬆開,還得意地仰天長嘯。
在再一次擊退了兩隻蛇雕的瘋狂攻擊后,我跨出石坑,取下掛在山壁上的那隻強巴天天用來給我吊送食物和水的竹籃子,手抓草根樹枝,腳踩石縫岩角,慢慢往下爬。
這以後,兩隻蛇雕對我的態度明顯改善,不再用敵視的眼光盯著我,中午我跨出石坑去取強巴從山頂吊下來的東西時,它們也不再驚慌地嘯叫,不再對我抖翅聳頸做出攻擊姿勢。
它們模仿小蛇雕甜膩的舉動和諂媚的叫聲,用意是要抑制蛇雕可能爆發的殺戮衝動。它們曉得自己作為體格弱小的鳴禽,是大型猛禽蛇雕的可餐之食,它們十分清楚自己的危險處境。
貴夫人一跳離窩巢,雄鷯哥老毛一秒鐘也不耽擱,吱溜鑽進雕巢去,動作異常迅猛。
貴夫人孤疑的眼光在徐娘和老毛之間看了兩個來回,好像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大嘯一聲,氣急敗壞地朝鷯哥巢俯衝下去。
我知道,帥郎和貴夫人已經心力交瘁,現在,即使遠方有美味佳肴等著它們,它們恐怕也沒有力氣去拿取了。
那麼,這對鷯哥和兩隻蛇雕生活在同一棵大青樹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共棲關係呢?
雛雕出殼后的第五天,雌鷯哥徐娘也孵出了四隻小鷯哥。因有樹葉遮擋,我看不見小鷯哥的模樣,但能看見老毛和徐娘穿梭不停往返于山林,嘴裏叼著小蟲子,哺育自己的孩子,能聽見小鷯哥嘰兒嘰兒爭食的四重奏。
也許對貴夫人和帥郎來說,停止殺戮,放那對鷯哥一條生路,已經是最大的寬容與慈悲了。
這與單惠共棲第二個條件也是相悖的。
天地無限寬廣,樹林鬱鬱蔥蔥,誰也沒捆住它們的翅膀,誰也沒有看押犯人似的監視它們,它們隨時都可以拍拍翅膀遠走高飛,何必天天擔驚受怕非賴在這棵大青樹上不可呢?
它們選擇了重返大青樹。這雖是無奈的選擇,含淚的選擇,卻也是明智的選擇。
我看得清清楚楚,帥郎的爪子觸碰https://read•99csw•com到了徐娘的脊背,只要用力一抓,鐵鉤似的指爪就能刺進徐娘的皮肉,將徐娘騰空拎起,奇怪的是,帥郎的爪子並未做出攫抓的動作來,而是在徐娘的背上靖蜒點水般地打了一下,便縮回雕爪飛了過去。
貴夫人和帥郎飛回大青樹冠,嘴對嘴嘀咕了一陣,好像在商議著什麼。一會兒,它們又展翅朝石坑飛來。飛臨我頭頂,貴夫人嘎呦高嘯一聲,伸出爪子在山壁狠狠抓了一把,滾滾而下的碎石泥屑揚了我一身,我知道,那是在逼我交出逃犯,不然就要對我以窩藏罪論處。
雌鷯哥徐娘蓬鬆井背上的羽毛,衝著在天空巡飛的貴夫人,做出一副雛雕乞食的模樣;雄鷯哥老毛則埋頭將雕巢里被糞便弄髒的草絲清掃出來。
對這兩隻蛇雕來說,真像是雇了一位不用支付工資的保姆。
中午十二點一刻,煙雨迷濛的天空出現一個小黑點,貴夫人覓食歸來了,我注意觀察,很不幸,它也是毫無收穫。
然而,老毛和徐娘的努力終究白費,體態嬌小的鷯哥是不可能在空中摟抱住身體比它大一倍以上的幼蛇雕,徐娘也不可能在短暫的數秒鐘之內教會一隻從未飛過的幼雕掌握飛行本領。
展示實用價值,才有存在意義。
貴夫人落下去兩三米,啪地撐開翅膀,一個奮飛,轉眼間又拉到眼鏡蛇上方。這時,眼鏡蛇大半個身體都懸在空中,只有尾巴纏繞在一根細枝上,身體無法保持平衡,蛇頭慢慢掛落下去,貴夫人不失時機地伸出一隻雕爪,攔腰抓住眼鏡蛇,振動翅膀,一下子就把眼鏡蛇從大青樹上拽了下來。雕爪攫住眼鏡蛇,向天空疾飛。眼鏡蛇在雕爪下痛苦地扭動著,土黃色的蛇腹翻轉向上,蛇頭昂竄,去咬貴夫人的腹部。蛇雕雖然是各類蛇的剋星,但對蛇毒並沒有免疫功能,倘若不慎被咬著一口,照樣會中毒身亡。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手掌也因緊張而攥出一把汗來。蛇嘴差不多快觸碰到雕羽了,貴夫人突然鬆開爪子,眼鏡蛇從空中摔進深淵,啪,正好砸在幾十丈深山腰的一塊岩石上,蛇頭無力地抬了抬,便頹然垂下去。貴夫人高傲地嘯叫數聲,玩了個魚鷹入水的動作,流星似的筆直扎進深淵,快到地面時才展翅翩然斜飛,從半死不活的眼鏡蛇身上掠過,一眨眼的工夫,已揪住蛇尾將眼鏡蛇帶上高空,又一次摔下來,兇猛的眼鏡蛇變成了一條爛草繩……
兩隻幼雕身上已長出一層淡褐色的羽毛,身坯也長大了整整一圈,有小半隻成年蛇雕那般大了。貴夫人和帥郎細心呵護兩個小傢伙,一個外出覓食,一個就留守在巢內,撐開雙翅,像把傘一樣罩在幼雕頭上,為它們遮風擋雨。
老毛和徐娘飛到下層樹冠,停棲在舊巢旁的一根橫杈上。那隻編織精巧的元寶狀窩巢蕩然無存,只留下幾根樹枝幾縷衰草。它們面對著變成廢墟的舊巢,默默站立著,一動也不動,令我想起憑弔這個詞。過了一會,徐娘飛到一個樹瘤上,啄來一條乳白色的蚜蟲,又飛回廢墟,雙翅抖動著,銜著蚜蟲的嘴喙一伸一縮,那是典型的親鳥餵食動作。
假性共棲也有三條原則:A、共棲的雙方都能從對方身上獲得生存利益;B、雙方都有獵食對方的企圖,但因力量相對均衡,誰也不能保證在互相搏殺中取勝,便產生了制約作用,誰也不敢貿然攻擊對方,保持著一種有條件的和平;C、一旦有一方年老體衰或生病受傷,力量均衡被打破,另一方將毫不遲疑地即刻發起攻擊。就以前面舉過的郊狼和狗獾的關係為例:郊狼和狗獾因互相配合而增加了狩獵的成功率,獲得更多的食物;郊狼雖然更兇猛些,但年輕力壯的狗獾渾身是毛皮囊厚韌,長著一副尖爪利齒,不乏以死相拼的勇氣,也不是省油的燈,真要互相廝打起來,郊狼就算最終能獲勝,也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所以效狼不會輕易去招惹年輕的狗獾,如果郊狼負了重傷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如果狗獾上了年紀生命衰微,必然會激起對方的攻擊衝動,像對待普通獵物那樣豬而食之,更有甚者,還會伺機戕害對方所生的幼崽。歐洲有好幾位動物學家在野外觀察時都發現,某隻郊狼和某隻狗獾剛才還在一起配合默契地逮兔子,一轉身,狗獾就溜進郊狼的窩,叼食沒有防衛能力的小狼崽。
忠心耿耿,保駕護航,當然不是為我,而是為竹籃里兩隻幼雕。
太陽偏西時,我好不容易來到山腰的灌木叢。我的衣裳和褲子都被荊棘勾破了,狼狽得像個叫化子;兩隻手掌上磨出了好幾隻血泡,火燒火燎般疼。貴夫人和帥郎還在我頭頂盤旋,不懷好意地朝我嘎呦嘎呦嘯叫。我顧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像動物一樣趴在地下,四足行走,鑽進密不透風的灌木叢。才爬行了五六米,我便發現有兩個黑影在樹根後面蠕動,光線很暗,看不清楚是什麼。我扭亮旅行小電筒,一束光亮照射過去,哈,就是兩隻幼雕!它們也看見我了,驚慌地往後退縮,想同我玩捉迷藏,可它們才退了幾步,便被一團麻絲似的細藤蔓纏住了腿和翅膀,越掙扎越五花大綁。我爬過去,先扯了幾根藤蔓,橫七豎八捆在竹籃上,將竹籃編織成一隻臨時鳥籠,然後動手解開幼雕身上的藤蔓,將它們塞進竹籃子里。
就在這時,樹梢傳來呦呀一聲嘯叫,我急忙將視線移過去,嚯,雌蛇雕已從盆狀雕巢跳了出來,凌空飛起,在眼鏡蛇的上方盤旋。那聲雕嘯,猶如戰鬥號角,嘹亮激昂,傳得很遠很遠。
當小鷯哥們拍扇長硬的翅膀,翱翔於藍天白雲之間,老毛和徐娘為自己終於成功地哺育大一窩小鷯哥而激動得渾身顫抖。
毫無疑問,它們是害怕叫聲會招來蛇雕粗暴的干涉和蠻不講理的驅逐。剛排完糞的貴夫人大概沒興緻搭理那對鷯哥,聽到尖叫聲后,只是用鄙夷的神態瞄了鷯哥巢一眼,便扇動翅膀飛上藍天尋覓早餐去了。老毛和徐娘這才如蒙大赦似的鬆了口氣,繼續築巢。
在這個過程中,那對鷯哥停棲在大青樹冠的另一端,在枝椏間蹦蹦跳跳,一副歡慶勝利的神態,還不時朝兩隻蛇雕投去諂媚的眼光,送去一串清脆悅耳的鳴叫,像是在歌頌雄蛇雕的英武勇猛。
我剛把赤鏈蛇從竹籃取出來,裝進採集植物樣本用的小布袋裡,兩隻蛇雕就飛回來了,雖然它們夫妻雙雙比翼齊飛同心協力,但同上幾次一樣,仍沒找到它們所急需的食物。
我決計不理會貴夫人和帥郎的威脅。
帥郎和貴夫人垂頭喪氣地蹲在窩巢邊,翅膀耷落在樹枝上,一副窮途末路的落魄狀。
貴夫人還嫌報復得不夠,陰沉沉的眼光跟蹤著在空中翻飛的老毛和徐娘,嘎呦啊——朝棲落在大青樹冠的帥郎發出一聲聯絡性質的嘯叫,嘎呦啊——帥郎回應了一聲。兩隻蛇雕突然一起振翅飛翔,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飛出去約四五十米遠,又一起掉轉頭來,形成鉗形之勢,舞動著讓其它鳥類聞風喪膽的爪子,朝那對正陷於痛苦之中無法自拔的鷯哥撲過來。
這不像是偶然的即興的扶危濟困,好像是在執行一份契約履行一個合同實踐一種義務。
老毛尖叫一聲,領著徐娘往東逃,東面的天空有帥郎攔截,領著徐娘往西逃,西面的天空有貴夫人嚴密把守。鉗形攻勢越來越逼近,眼瞅著犀利的雕爪就要無情地落到它們身上,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雄鷯哥老毛一隻翅膀耷落一隻翅膀高翹,身體在空中滴溜急旋了半圈,帶著雌鷯哥徐娘朝我飛了過來。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兩隻鷯哥已落到我面前的岩石上,並跳飛過我的肩頭,迅速鑽到我背後的石坑裡去了。好險哪,它們剛剛躲進石坑,帥郎和貴夫人便緊跟著俯衝下來。飛到我面前,帥郎愣了愣,偏反翅膀轉身飛開了,貴夫人也朝我悻悻地嘯叫一聲,擦著我的身體掠飛過去。
果然不出所料,薄暮瀰漫山谷時,兩隻蛇雕飛回大青樹來、,縮進盆形巢內,雌雄擠在一起,大概是互相壯膽吧。過了一會,那對鷯哥也偷偷摸摸地出現在大青樹的枝椏間,藏匿在一簇簇葉子後面,瞪起狡黠的小眼珠,透過縫隙窺望我的舉動。我像石頭似的蹲伏在石坑裡一動不動。
那對鷯哥也跟著雄蛇雕振翅而起,並搶在雄蛇雕的前面,啾啾叫著,好像要打頭陣搶頭功的樣子。我心裏又好氣又好笑,鷯哥是一種吃昆蟲和果實的鳥,爪子細嫩,嬌弱無力,我才不怕它們呢,要是它們敢來抓我啄我的話,我雖是文弱書生,也可一把就捏死它們;我想,它們最大的能耐也就是朝我臉上噴糞了,它們剛才已經這樣做了,肚子已經拉空,消化也得有個過程,不可能這麼快就又製造出一大泡稀糞來的,總不見得將腸子也屙出來當武器襲擊我吧!
蛇雕是一種珍貴的大型猛禽,春天是蛇雕孵卵抱窩的季節,我這次冒險的目的,就是要近距離觀察了解蛇雕繁殖和育雛的整個過程,揭開蛇雕家庭生活之謎。我早已偵察過地形,在離那棵大青樹的三十公尺的峭壁上,有個不大不小的石坑,剛好容得下一個人,位置稍稍比雕巢高兩米左右,居高臨下,蛇雕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是個絕佳的觀察角度。
它們都還沒到能自由飛行的年齡,它們沒有任何掌握氣流和風向的能力,它們的翅膀只是起到了減緩下墜速度的作用,沒像塊石頭似的筆直往下墜落,而是呈一條斜線跌落下去。
那隻劫後餘生的幼雕也呦兒呦兒向親鳥訴說著自己被兩隻鷯哥拯救的經歷。正常情況下,蛇雕發現鷯哥,是不會講什麼客氣,窮追猛攆捕而食之。此時此刻,帥郎和貴夫人剛剛捕獲到一條一米多長的三索錦蛇,食物豐盛,無意再動殺機,當然,也不好意思把剛剛救了自己寶貝幼雕的兩隻鷯哥立刻就拿來當食物充饑。蛇雕雖為禽獸,恩將仇報的事例也做不大出來。帥郎沒有朝兩隻近在咫尺的鷯哥發出威脅的嘯叫,也沒有揚喙舞爪表現出動粗的念頭,貴夫人也許還親善地凝望兩隻鷯哥,某種程度表達了內心的感激之情。
雌鷯哥徐娘立刻停落在一根橫技上,抖松羽毛,模仿小蛇雕的聲音,啾呦兒啾呦兒叫著,好似一隻面臨險境的小蛇雕在召喚親鳥的救援。
儘管老毛和徐娘為自己和一窩小鷯哥的生存操碎了心,天天忙得暈頭轉向,但它們沒忘了對我表達謝意。它們好像知道是我用那條赤鏈蛇救了它們一家子,自從那件事以後,對我明顯比過去親近多了,早出晚歸,飛經我的石坑前,總要扭頭朝我發出一串清脆悅耳的鳴叫聲,我覺得它們是在對我問候致意。從解剖學上說,鷯哥的腦髓外面裹著一層類似大腦皮層的膠狀物質,分成模仿、記憶、情感三塊區域,屬於高智商鳥,聰明而有靈性,善解人意,不僅能模仿其它鳥獸和人的聲音,還有高級情感活動。曾有過這樣的報道,一隻籠養的鷯哥,與主人長時間朝夕相處,有一次主人因失竊而悲傷,那隻鷯哥飛落到主人肩頭,與主人耳鬢廝磨,發出輕柔悠揚的叫聲,為主人消憂解愁。我有理由相信,老毛和徐娘對我確實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感情的東西。幾天後,發生了一件事,證實了我的看法。那天下午,我躺在石坑裡打瞌睡,忽然被一聲尖利的鳥叫驚醒,睜眼一看,雄鷯哥老毛就停在我耳畔的一塊土圪垃上,尾羽像摺扇似的一根根展開,這表明它十分焦慮和緊張。見我醒來,它一拍翅膀飛升起來,但沒飛遠,就在石坑前巡迴轉圈,一聲比一聲叫得激越高昂,好像急著要告訴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以為是鷯哥巢出問題了,翻身起來,舉起望遠鏡觀察大青樹,四隻小鷯哥在梳理羽毛,兩隻幼雕在打盹,不像是有什麼異常動靜。我心裏納悶,想重新躺下,老毛愈發叫得尖銳凄厲,一面叫還一面做出要向我頭頂上方的岩壁撲擊啄咬的姿勢。我轉身抬頭往上,一隻紅色毒蝎子正順著岩壁往下爬,離我頭頂僅有一米遠了,要是被這傢伙蜇一口的話,最輕也要在醫院躺半個月!
雄鷯哥老毛照例飛過來清洗雕果並負責照看兩隻幼雕。
透過望遠鏡我看見,雄鷯哥老毛疼得渾身顫抖,連叫都叫不出來了。武大和丸小雖未成年,但畢竟是猛禽,與生俱來就有噬食小型鳥類的衝動,基因里就帶著殺戮的技能,雄鷯哥老毛若還不設法掙脫的話,幾分鐘以後,極有可能就成為這兩隻幼雕的犧牲品了。
時令進入了梅雨季節,山林雨霧迷濛,淅淅瀝瀝的雨絲已經連續下了兩天兩夜,天空仍籠罩著厚厚的淡灰色雲層,沒有任何要放晴的意思。
雨漸漸下大了,兩隻幼雕在風雨中凄苦鳴叫,貴夫人艱難地撐開翅膀想替它們遮擋被風吹斜的雨絲,但翅膀里積蓄的雨水反而把兩個小傢伙澆得像落湯雞。
就在我捧著徐娘觀賞時,老毛飛進石坑,里裡外外跳躍著,這兒看看,那兒瞧瞧,像在找尋著什麼。我剛好抽完一支煙,將煙蒂扔在地上,踩滅了火星。老毛眼睛突然一亮,像發現了什麼寶貝一樣,立刻跳到我腳跟前,叼起那隻煙蒂,一步步跳出石坑,跳到懸崖邊緣,嘴殼一揚,將煙蒂甩下深淵去。
當貴夫人提著死蛇飛回大青樹時,雌鷯哥徐娘模仿小蛇雕的聲音,愈發叫得委婉動聽,彷彿在歌功頌德,兩隻翅膀顫抖得厲害,給我的感覺,只要雌蛇雕貴夫人願意,它會替它做任何事情。但貴夫人連看都沒看徐娘一眼;停落到樹梢網路狀枝桿上,興奮地啄食遍體鱗傷的眼鏡蛇。我想,對貴夫人來說,並非是出於濟困救難的目的去與眼鏡蛇搏殺的,它完全是受蛇雕噬食蛇類這樣一種本能的衝動,獵取送上門來的食物。
假如我的上述推理成立的話,就可以解開我心中的疑團:老毛和徐娘為什麼在四隻小鷯哥慘遭殺害、元寶狀窩巢被毀壞、自己的老命也差一點葬送掉的情況下,仍回到大青樹來,企圖重新成為蛇雕的鄰居?它們多半是這樣想的:蛇雕雖然無情,毒蛇更為可惡。它們有過許多次慘痛的教訓,到其它地方去築窩建巢,不可避免要被防不勝防的蛇類弄得家破鳥亡。在大青樹生活,雖然也籠罩著死亡的陰影,但卻有存活下去的希望,只要更小心謹慎,只要更勤快努力,只要不再出什麼意外,是有可能將卵孵化成雛鳥又將雛鳥養大並送上藍天的。要麼帶著一腔冤讎遠走高飛,痛快倒是痛快了,但無疑要重蹈覆轍,像過去一樣每產一窩卵都被毒蛇搶劫一空,成為蛇類的供食機器;要麼忍氣吞聲,忘掉這家子蛇雕屠殺四隻小鷯哥的悲慘往事,化干戈為玉帛,繼續像伺候主子一樣伺候這家子蛇雕,彆扭當然是彆扭的,但卻增加了生存機率,更重要的是增加了繁殖後代的成功概率。

一家子蛇雕正在樹頂網路狀技桿間聚餐。帥郎用利爪尖喙解剖開那條百花錦蛇,兩隻幼雕埋頭啄食撕碎的蛇肉,貴夫人一會兒替武大梳理那幾根折斷的翼羽,一會兒用臉輕輕摩挲丸小腿上的創口,顯然,它還沉浸在寶貝失而復得的喜悅中。一陣山風吹來,吹亂了武大的背羽,吹得正在吞咽蛇肉的丸小閃了個趔趄,貴夫人慌忙跳到上風口,撐開翅膀,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風。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老毛這個撿拾煙蒂又扔掉的行為,和它清洗雕巢的動作何其相似,難道它……
兩隻幼雕被安全護送回盆形窩巢,帥郎半撐翅膀剛要跟著往巢里跳,突然,貴夫人橫過身體擋住了它。天色還不算太暗,我看見,貴夫人眼露凶光,瞄了下層樹冠鷯哥巢的廢墟一眼,臉上一派憎惡的表情,命令式地朝帥郎叫了一聲。帥郎在暮色中展翅起飛,在空中兜了一圈,伸出一隻雕爪,擺開攻擊的架勢,嘎呦呀高嘯一聲,朝老毛和徐娘俯衝下去。
丸小半個身體懸在巢外,已岌岌可危。
兩天以後,這對蛇雕習慣了我的存在,不再盲目地對我發動攻擊。但它們仍對我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我只要一動彈,雌蛇雕便會嘯叫報警,雄蛇雕便會緊張地在巢前盤旋頡頏,隨時準備飛過來與我搏殺。我除了每天中午跨出石坑去取嚮導強巴用竹籃子從山頂吊下來的食物和水之外,盡量保持安靜,白天像冬眠動物似的蝸伏在石坑裡,天黑盡后才爬到與石坑臨近的平台上活動活動手腳,換件衣裳解個大便什麼的。
正在天空巡飛的雄蛇雕帥郎半斂翅膀俯衝下去,表演了一個老鷹捉小雞的絕招,轉眼間就把那隻可憐的小鷯哥握在了抓掌間……
雄鷯哥老毛見狀立即振翅起飛,像過去幾次一樣,飛到兩隻幼雕跟前,學著成年蛇雕的叫聲,一個勁地勸架。武大和丸小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將戰爭逐步升級,嘴殼啄咬之外,還頭撞肩抵,比打冤家更狠。老毛看看勸架無效,只好將自己的身體塞進兩隻幼雕之間。
就在這時,呦(口歐)——天空傳來一聲高昂的雕嘯,哦,帥郎和貴夫人獵食歸來了。
任何一本教科書任何一份野外考察報告中都沒有說起過鷯哥和蛇雕能形成共生共棲關係,假如我能證實它們是共生共棲的夥伴,不啻是動物行為學一個新的發現,也是我這次野外考察一個意外的驚喜!
在一般人的觀念里,大自然不同生命形態的物種間,充滿了血腥的競爭,老虎吃豹,豹吃熊,熊吃魚,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浮游生物,浮游生物吃水藻……一物剋一物,形成了一條環環相扣的食物鏈。其實,這隻是大自然的一個側面。自然界還存在著一種與血腥競爭完全對立的生存狀態,那就是共生共棲現象。所謂共生共棲,就是不同的兩個物種,彼此互相依存,共同謀求發展。例如,兇惡的海鱔以小魚為食,可對游到它身邊寸余長的隆頭魚卻從不攻擊,因為隆頭魚啄食海蟮身上的寄生蟲,減輕了海蟮的痛苦;西藏有一種褐背地鴉,習慣地下產蛋育兒,常和老鼠或兔子等嚙齒類動物居住在同一個洞穴里,老鼠或兔子為地鴉打洞築巢,地鴉為老鼠或兔子站崗放哨,還常常立在老鼠或兔子背上,啄食寄生蟲,是頗為典型的共棲現象。
對老毛和徐娘來說,最困難的還不是清洗雕巢,而是照看兩隻幼雕,別讓它們摔下樹去。
清洗雕巢和照看幼雕,又臟又累又危險,沒有任何報酬不說,還吃力不討好,稍有疏忽,還會招來殘酷的懲罰,險些被滿門抄斬,這種工作,沒有了更好,有什麼值得可惜呢!
兩隻幼雕十分淘氣,甚至學會了惡作劇。它們時常從盆形雕巢跨出來,撐開翅膀平衡自己的身體,搖搖擺擺走到樹梢網路狀枝桿上去玩耍,按理說,它們完全可以像成年雕那樣在巢外排泄,這一點都不難,只要將肛|門對準枝椏間的縫隙,排泄物就會垂直掉進樹下的草叢,既方便又衛生,可它們好像知道自己家裡雇著一個掏糞工人,廉價勞動力,不使喚白不使喚,還是把糞便屙在巢內。有一次,我看見兩隻幼雕在網路狀技桿間曬著太陽,悠閑地梳理著自己的翼羽,突然,武大聳起肩胛半張雙翼急急忙忙往窩巢走去,雙眼圓睜,一面走一面還發出急促的嘯叫,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我還以為它發現了什麼好吃的或好玩的東西呢,誰知道它走到巢邊,滴溜一個轉身,下半身探進巢,一撅尾羽,噗哧一聲,將一泡屎尿屙進巢去,完事後,衝著正在附近巡飛的雄鷯哥老毛呦呀嘯叫一聲,便輕鬆愉快地走回網路狀枝桿去。這可苦了老毛,只好飛落到雕巢,用嘴銜起熱騰騰新鮮雕糞,扔出巢去。那雕糞的味道一定不怎麼樣,它清洗完雕巢后,飛到離我不遠的山壁上,將嘴在沙土上擦了又擦磨了又磨,折騰了十多分鐘,這才將滿嘴的穢氣漱洗乾淨。
我打開採集植物樣本用的小布袋,將袋口移到兩隻鷯哥面前,柔聲說道:「來,別怕,鑽進去,相信我,我這是在幫助你們!」老毛和徐娘用疑慮重重的眼光互相對視了一下,不知是從我和藹親善的表情中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還是從我與蛇雕對抗的行為舉止中看出了我的感情傾向,它們猶豫了一陣,老毛終於先鑽進了布袋,徐娘也壯起膽子跟著跳了進去。我收緊袋口,將袋繩套在我的脖子上,將小布袋揣進我的懷裡。
老毛用嘴喙叼起破碎的蛋殼,扔出巢去,扔完了蛋殼后,又啄起被幼雕排泄物弄髒的草莖,也一根根清理出巢。然後,振翅飛到山壁,一趟又一趟銜來乾淨的草絲,鋪進雕巢,忙乎了約半個多小時,將邋裡邋遢的雕巢修葺一新。

雄鷯哥老毛在雕巢里啾啾叫著,飛快扒刨草絲,還用身體撞擊巢壁,好像存心在搞破壞,看樣子是想把怒氣衝天的貴夫人和帥郎引到自己身邊來。遺憾的是,貴夫人和帥郎沒有中它的調虎離山計,仍徑直撲向鷯哥巢。
大功告成,我鬆了手。帥郎略略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咬住蛇的七寸,飛回大青樹去。赤鏈蛇在空中垂死掙扎,胡攪蠻纏,一米長的身體在帥郎的脖子上繞了兩圈,好像套了一根絞索,要把帥郎活活勒死。好在從石坑到大青樹僅三十余米,沒等赤鏈蛇把帥郎的脖子擰彎,帥郎https://read•99csw•com已飛落到樹梢網路狀技桿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的貴夫人跳起來,亮出利爪,一把揪住蛇的腹部,將赤鍵蛇脫圍巾似的從帥郎脖子上解開來,夫妻同心協力,很快將赤鏈蛇撕成了碎片。
僅僅兩分零十三秒的時間,四隻羽毛漸豐即將長大的小鷯哥就死於非命,一窩鷯哥家破「人」亡。
帥郎爪下攫抓著一條腦袋已被啄爛的百花錦蛇,喜氣洋洋地飛在前面,一落到樹頂網路狀枝林間,便呦呀呦呀呼喚幼雕前來啄食。它當然不可能聽到幼雕回應的叫聲,也不可能見到急不可耐前來搶食的幼雕的身影。嘎呦?它發出長長一聲疑問,豎起腦袋瞪起眼睛四下顧盼。貴夫人剛吊起雙翼垂直雙腿準備降落,見帥郎如此神情,復又搖扇翅膀騰飛起來,在樹冠上方繞了兩匝,嘎呦啊嘎呦啊叫喚著找尋著,聲音也因焦急而發抖。
我看見,雄鷯哥老毛跳進雕巢去。雕巢很臟,鋪著一層破碎的蛋殼和幼雕的排泄物。
由於老毛和徐娘餵食喂得勤,四隻小鷯哥雖然比兩隻幼雕晚出殼五天,但發育速度明顯優於兩隻幼雕,日長夜大,身坯已有成鳥三分之二大了,翅膀逐漸長齊,快蓋及到尾巴,羽色變深發亮,嫩黃的嘴喙也慢慢向琥珀色過渡。這表明,它們已快到了能展翅飛翔的年齡階段。我經常可以看到,天氣晴朗時,四隻小鷯哥從元寶狀窩巢跳出來,停棲在巢前的樹枝上,不停地搖扇著翅膀,那是一種學習,一種鍛煉,一種預演,為不久的將來飛上藍天做準備。
兩天的觀察,使我對這對鷯哥的情況也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我發現,它們的巢就築在大青樹冠西側一根丫形技杈上,處在蛇雕巢的下方,彼此僅相距十來公尺遠;這對鷯哥已有一把年紀了,雌鷯哥眼帘後面的兩塊肉垂呈醬黃色,而年輕雌鷯哥的肉垂應為杏黃色,我給它起名叫徐娘,含有徐娘半老的意思;雄鷯哥黑色的羽毛上塗了一層紫色金屬光澤,雙翼鑲著幾片白羽,襯托琉璃色的嘴喙,色彩對比強烈,用養鳥者的術語來說,屬於年紀偏大的「老毛」,我就叫它老毛。這對鷯哥也在孵卵抱窩,徐娘整天待在用草絲編織的元寶狀鳥巢里,老毛則忙忙碌碌地飛到森林里去覓食,在孵卵期間雌主內雄主外這一點上,鷯哥和蛇雕行為有點相近。
羽毛漸豐但還沒學會飛翔的鳥,都貪玩好動,不大肯老老實實待在窩裡,一有機會便要跳出擁擠的巢,停棲在窩巢前的橫枝上,或者搖動還不夠堅強的翅膀,或者打量多彩多姿的世界。對幼鳥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年齡段,稍有不慎,很容易摔下樹去。
我決定試一試,雖然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爬,我要冒一定風險,但就目前的情形,我要擺脫困境並拯救鷯哥,舍此之外,別無良策。
太陽快落山時,我總算爬到大青樹冠,將武大和丸小平安送進盆形雕巢。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帥郎和貴夫人順著高山氣流滑向林濤起伏的谷底,找尋在草叢裡游竄的蛇類,雄鷯哥老毛照例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為雕巢鋪墊乾淨的草絲,兩隻幼雕並排站在樹冠一根橫枝上,曬著太陽,一切平靜如常,沒有任何要出事的預兆。
雄蛇雕騰飛起來,呦呦嘯叫著,朝我撲飛過來。我曉得像蛇雕這樣的大型猛禽,不比一般的小鳥,見到人躲避唯恐不遠;蛇雕剛烈勇猛,尤其是雄蛇雕,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小,不乏同人搏殺的勇氣。我要在石坑裡待下去,一場衝突在所難免。因此我早就準備了好幾套應付蛇雕襲擊的辦法。我從背囊里掏出一隻電子小喇叭,在雄蛇雕快飛臨我頭頂時,出其不意地用力吹響喇叭。嗚——嗚嗚——暗啞蒼涼的喇叭聲就像一頭負傷的豹子在發出如泣如訴的吼叫,在空曠靜謐的山谷飄揚回蕩。雄蛇雕吃了一驚,偏仄翅膀,拐了個彎,在我的頭頂劃了一道弧線,飛回大青樹去。我立刻放下小喇叭,一動不動地蹲在石坑裡。我是這樣想的,當雄蛇雕對我發動攻擊,我就用小喇叭的噪音予以還擊;當它停止攻擊,我就蟄伏不動,幾次以後,就會給它形成一種條件反射:我是不可能被它趕走的,只要它放棄攻擊,我也樂意和平共處,既不會傷害它和它的妻小,也不會對它們構成任何威脅。

我立刻從小布袋裡掏出那條赤鏈蛇,舉起來搖晃。「來吧,這裡有好吃的!」我衝著貴夫人放聲大叫。貴夫人吃了一驚,停止往下俯衝,撐展翅膀,平平地滑翔到樹梢網路狀枝桿上,用一種迷惑不解的神態望著我。雄鷯哥老毛也停止了掏糞,從雕巢探出腦袋,目不轉睛地凝望著我。還是帥郎反應最快,歡嘯一聲,拍扇著翅膀朝我飛過來。我將那條無毒的赤鏈蛇玩弄于股掌之間,一會地讓它纏在我的脖子上,一會兒讓它順著我的手臂遊走。我曾給這兩隻蛇雕餵過一次活蛇,帥郎記憶猶新,沒有任何畏懼,也沒有任何顧慮,徑直飛到石坑前,呀呀嘯叫著,朝我催討,讓我趕快把赤鏈蛇遞給它。我繼續像舞蛇人似的將赤鏈蛇盤來繞去,一面暗暗掏出那隻微型無線電發射器。帥郎在石坑前盤桓了好幾圈,終於抵禦不了活蛇的誘惑,飛落到我面前的岩石上,張嘴來啄絞纏在我手臂上的赤鏈蛇。我眼疾手快,一把將它按住,在它還沒來得及掙扎之際,動作麻利地將鐵皮扣子連同那隻金黃色的微型無線電發射器一起固定在它的腳桿上了。
我覺得這是我籠絡這兩隻蛇雕的好機會,中午強巴替我送食物和水時,我寫了一張小紙條:急需半死不活毒蛇一條!放進吊東西下來的那隻竹籃子里。約一個小時后,竹籃子又從山頂吊了下來,裡頭盛著一條一米來長的龜殼花蛇,脊椎已經科松,七寸處用細山藤扎了一道死結,蛇嘴大張著,露出兩枚鉤形毒牙。
藏族嚮導強巴將繩梯固定在懸崖樹樁上,我抓住晃晃悠悠的繩梯爬下絕壁,來到半山腰。然後拉住草根樹枝,攀住石縫岩角,一點點向那棵兀立在峭壁上的枝繁葉茂的大青樹靠攏去。
奴隸這個詞,電光石火般地在我腦海里划亮。
因此,蛇雕在下雨時很難捕捉到蛇,常陷於飢餓之中。
也許是因為龜殼花蛇離我太近,僅咫尺之遙,帥郎心存疑慮,影響了攫抓動作的準確性,也許是上次被我的發令槍嚇破了膽,仍心有餘悸,使它的狩獵技藝大打折扣,它雕爪落到蛇身上的一瞬間,那條垂死掙扎的龜殼花蛇一個扭滾,雕爪抓了個空,尖利的指甲在長條石上劃出幾條印痕。它懊惱地叫了一聲,在天空盤旋。我將那條蛇掛在一根三米長的枝枝上,從石坑伸出去,迎著帥郎輕輕搖動。我要讓它留下這麼一個深刻的印象:在它們困難的時候,是我將這條蛇作為禮物送給它們的!蛇在空中搖拽,看得帥郎心癢眼饞。它一個鷂子翻身,俯衝下來,這次它的攫抓動作完成得極其漂亮,一把掐緊蛇的脖子,猛力一扯,就將蛇從我高舉的樹枝上抓了去。
有好幾次,它們目睹兇惡的蛇纏在樹枝上,一個一個將它們的寶貝蛋吞進肚去,它們無力阻止,更不用說有效反抗了。它們甚至不敢飛近正在施暴的蛇,它們知道,它們一旦飛近毒蛇,不僅救不了寶貝蛋,反而會把自己也白白搭送進去。它們只能在巢旁的天空飛來竄去,大聲尖叫,拚命咒罵,強烈抗議。它們雖然善於鳴叫,堪稱鳥中歌王,音調變幻多端,咒罵的水準極高,是世界一流的最刻薄的叫罵,可謂唇如槍舌如劍,但對不知廉恥的蛇來說,罵得再厲害也等於零,臉不會紅心不會跳,也不會敗壞吞食鳥卵和雛鳥的好胃口,也許更悲慘,饕餮的蛇把它們的鳴叫當做宴會上演奏的音樂,開胃助興,吃起來更痛快更利索,而它們自己卻罵倒了嗓子叫啞了喉嚨,白費口舌白耗精力。世界看起來很大很大,天高任鳥飛,到處都可以安家,其實不然,對弱小的鷯哥來說,留給它們生存的空間很小很小,偌大的山野森林,找不到一個能安身立命養育後代的安全去處。它們恨透蛇了,幻想能來一場蛇瘟,普天之下所有的大蛇小蛇老蛇花蛇黑蛇白蛇,不管是毒蛇還是無毒蛇,一條一條統統死光。假如意念能殺蛇,它們早就殺死成千上萬條蛇了。遺憾的是,鷯哥這個物種,權力意志是極其微弱的,它們最多能擺布蚜蟲、螞蚱、蟋蟀、地狗子這類低級昆蟲,或許還能從樹上扳斷幾根樹枝採擷幾片葉子,再想得天花亂墜,也絲毫改變不了弱肉強食的嚴酷現實。它們唯有哀傷,唯有嘆息。苦難的生活,凄慘的遭遇,過度的悲痛,使它們的青春韶華像流水一樣很快消逝了,徐娘未老先衰,頸羽一根根秀落,老毛也面容憔懷,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

可我將它舉到我眼前仔細打量,卻發現它雙眼緊閉,身體不由自主地在一陣陣顫抖,顯示出其內心的極度恐懼。
兩隻幼雕左右夾擊,像擠牙膏似的拚命往中間擠,老毛本來就瘦弱,身體被擠得變了形,耳後的肉垂變成緊醬色,雙眼暴突,嘴殼闔不攏,舌尖小泥鰍似的在嘴腔滾動,咔……
自打小鷯哥出世,老毛和徐娘愈加忙碌,小鷯哥的食量大得驚人,它們從早到晚輪流外出覓食,很少有憩歇的時候。徐娘忙得連整飾自己羽毛的時間也沒有,頸毛脫落了一大片,像禿鷲似的難看,左翅有兩根黑白相間的翎羽還折斷了,翻轉在外,顯得心力交瘁。有好幾次我看見,老毛銜著小蟲子飛到窩巢邊,已精疲力盡,蹲在枝頭喘息了好一陣,這才有力氣將小蟲子塞進小鷯哥的嘴去。儘管如此,兩隻鷯哥對照看幼雕和清洗雕巢的事絲毫也不敢怠慢,只要貴夫人一離巢,老毛若在家,就會急急忙忙飛過去為這家子蛇雕做保姆兼清潔工,若老毛恰巧外出覓食,徐娘便會毫不遲疑地從巢內跳出來,離開自己的小寶貝,去為兩隻幼雕服務。
我扭頭看去,兩隻鷯哥縮在石坑底端的角落裡,翅膀相擁著,害怕得瑟瑟發抖。唉,可憐的鳥,無端遭受滅頂之災。我心裏油然產生一種憐憫與同情。我是整個事件的目擊者,只有我清楚兩隻幼雕從樹上摔下去的事實真相,要不是兩隻幼雕太淘氣太惡劣太野蠻,是不會釀成這場災難的。怪罪這對鷯哥,是沒有道理的。可惜,它們無法為自己申訴,我也無法為它們辯護。
這麼一分析,我又覺得大青樹上的這對鷯哥和這兩隻蛇雕很難判斷為單惠共棲。從我已經觀察到的現象看,鷯哥在面臨蛇害得到蛇雕免費保護的同時,也懼怕蛇雕加害自己,這與單惠共棲第一個條件顯然是相悖的;鷯哥是弱小的鳴禽,蛇雕是強大的猛禽,動物交往都出於利己的目的,不能設想蛇雕會因為同情憐憫鷯哥而同意與鷯哥共棲,假如蛇雕在共棲關係中撈不到任何好處,是絕不會將共棲關係延續下去的,而強大的蛇雕想要終止這種共棲關係,易如反掌,只消沖飛到鷯哥巢前,惡狠狠地嘯叫數聲,定能將這對鷯哥嚇得靈魂出竅,逃之夭夭,或者乾脆將這對鷯哥當做食物吞吃了,豈不更好?
兩天後,一條兇猛的眼鏡蛇幫我解開了這個謎。
同在一棵大青樹上,一家歡喜一家愁,對比也太強烈了啊。
一切跡象表明,雛雕即將破殼而出了。
在貴夫人的嚴厲督促下,帥郎也啟動了殺機,一雙遒勁的雕爪在樹桿上重重抓刨了幾下,讓我想起磨刀霍霍這句成語,它一蹬雙腿,終於飛了起來,在雨中吃力而又笨拙地拐了個彎,呀地嘯叫一聲,向鷯哥巢俯衝下去。
這期間,帥郎和貴夫人一前一後飛離窩果,雙雙出去找食了。自打兩隻幼雕出殼,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它們一起離開幼雕外出覓食,這說明,食物的壓力對它們來說已經非常之大,幾近無法忍受的地步,形勢十分嚴峻。
這時,那隻幼雕在盆狀窩巢里屙了一泡屎尿,乾乾淨淨的雕巢被弄得一塌糊塗。貴夫人大皺其眉,用一種很不耐煩的表情將幼雕趕出窩來,然後用嘴將污染的稻草一根根銜出窩去扔掉。它顯然很不喜歡做這項工作,小心翼翼地用嘴尖叼住未染上糞便的草莖,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往外拉,那副活受罪的難受模樣很像好萊塢女明星為了贏得觀眾好感追求更大的票房價值而跑到難民收容所替一位患惡性痢疾卧床不起的老頭換洗被褥。儘管貴夫人十分的小心謹慎,但這檔子活計操作起來難度係數確實很大,在拉扯一團草絲時,一不留神,污穢還是濺到了它的嘴殼上。它趕緊將嘴喙在樹皮上擦了又擦,還瞪了幼雕一眼,咭哩咕嚕小聲叫罵起來,罵詞大意是:討債鬼,這麼大了還要尿床,要是我會用針線的話,非把你的屁|眼兒縫起來不可!我這麼描寫,絕非要貶低貴夫人。厭惡糞便是人(鳥)之常情;世界上再賢惠慈祥的母親,也不會喜歡孩子的糞便,性錯亂和審丑者除外。何況蛇雕沒有手,靠用嘴喙清除污穢,其噁心程度可想而知。
這情景在雕類家庭中是屢見不鮮的。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母雕一般每窩產兩枚蛋,但最終往往只能將其中的一隻雛雕撫養長大。國外好幾位鳥類學家都在野外觀察中發現,一旦母雕離巢,先出殼的那隻體形較大體力較強的幼雕就會將晚出殼的那隻體形較小體力較弱的幼雕頂出巢去摔死。國外鳥類學家是這樣解釋這種殘忍現象的:這是典型的優勝劣汰,幼雕受本能的驅使,在行為密碼的暗示下,排擠身邊的競爭對手,以達到獨霸父母的食物與寵愛的目的。我對這樣的結論不敢苟同。我覺得把先出殼的幼雕將晚出殼的幼雕擠兌出窩的行為歸結為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有點牽強附會;幼雕剛剛出殼,眼睛還沒有睜開,不知生死,何來謀殺?受本能的驅使也好,受行為密碼的暗示也罷,這都是人類面對一些難以解釋清楚的動物行為所做出的主觀臆測;假設先出殼那隻幼雕確有排擠競爭對手的本能,確有將同胞手足頂出巢去摔死的行為密碼,那麼,作為生理構造完全一樣的同類,晚出殼的幼雕也應當有相應的不被排擠掉的本能,有避免自己被頂出巢去摔死的行為密碼;先出殼的幼雕雖然要比晚出殼的幼雕強壯些,但力量對比並沒懸殊到先出殼的幼雕輕而易舉就能將晚出殼的幼雕推出巢去,只要晚出殼的幼雕別爬到窩巢邊緣去,就在相對較寬敞的窩巢里打轉轉,原地旋圈,是絕不會有性命之虞的。
徐娘沒有躲避,也沒有退讓,這在我的意料之中,雌性在育幼期間特別勇敢,富有犧牲精神,絕不會在危險時刻為了自己活命而拋棄孩子的。但它也沒有奮起反擊,它的背羽抖動得更厲害,嘴也張得更大,哀哀的鳴叫聲也更像一隻渴望得到親鳥愛護與垂憐的維雕。
某個黃昏,老毛和徐娘飛進怒江峽谷。它們的窩巢再次被毒蛇洗劫一空,幾隻剛出殼的雛鳥死於非命。它們的心早因過度悲傷而麻木了,機械地扇動著翅膀,尋找可以築巢棲身的地方。它們路過大青樹,路過那隻盆形的蛇雕巢。帥郎和貴夫人外出獵食還沒有回來,只有一隻出殼約三個星期的幼雕獨自待在家裡。小傢伙很寂寞,瞧見一隻七星瓢蟲在樹枝上爬,便好奇地跨出巢去,沿著樹枝慢慢橫移,去追七星瓢蟲。一陣風迎面吹來,把它吹得身體往後仰,它心裏發慌,拚命搖動還十分稚嫩的翅膀,盡量將身體的重心向前傾,那風兒好像故意在同它搗亂,突然間停了,它重心失衡,一個倒栽蔥,身體翻轉下去。幸虧這是一根細樹枝,它爪子緊緊攥住樹枝,身體倒懸在枝頭,就像玩鞦韆似的晃蕩。它爪子還很細嫩,肌肉也不夠發達,不可能吊很長時間。它竭力堅持著,呦呀呦呀叫救命。正飛經大青樹的老毛和徐娘看見了,在樹冠盤旋了一圈,猶豫了一陣,飛降下來,一個用背頂著幼雕的身體,一個用頭推揉著幼雕的尾部,努力讓幼雕翻轉到樹枝上去。不能用救死扶傷或見義勇為這樣的形容詞來褒獎這兩隻鷯哥的行為,這顯然太拔高它們了。動物也沒有行善積德以求來世的想法。它們之所以出手相救這隻垂危的幼雕,實在是因為它們太痛恨蛇類了;蛇雕是蛇的天敵,蛇的剋星;這世界多一隻蛇雕,就多一份替它們復讎的力量,就能減少許多毒蛇的囂張和猖獗!
一份賣身為奴的契約就此敲定,一種罕見的共棲關係就此形成。
一隻野生鷯哥,是不會願意和人親近的,更不用說喜歡人用手去撫摸它了。它克制住對人的天生懼怕,讓我隨意擺布,究竟為的是什麼呀?
這一扭,老毛把自己的腦袋和脖頸送到了丸小的爪下。丸小順勢抬起一隻爪子,一把掐住老毛的脖子。武大則在背後啄咬老毛的背。
貴夫人當然很樂意兩隻鷯哥來替它干這些煩心耗神的瑣碎雜事,尤其是幫它清洗巢內的糞便,對它來說等於免除了它的苦役;替它照看幼雕也很重要,免得它外出獵食老要提心弔膽生伯家裡出事。我不知道它會不會這樣想,就讓這兩個傻瓜住下來好了,反正不用開工錢,嘿,要是鬧飢荒,還是伸爪就可以抓來吃的美味佳肴呢。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默許了兩隻鷯哥在下層樹冠築巢,說不定它還就地扳下一根枯枝,當做建築材料送給老毛,以示讚許。
一直到第三天中午,明媚的太陽高懸在湛藍的天空,天氣晴朗而溫暖,貴夫人才小心翼翼地跨出巢來,讓兩個小寶貝洗一次日光浴,它自己則享用帥郎給它帶回來的一條小水蛇。我這才有機會仔細辨識兩隻新生的雛雕。兩個小傢伙都還沒有睜眼,身上長著一層稀疏的淡黃色的絨毛,皮膚在陽光下呈半透明狀,望得見裡頭流動的血脈。先出殼的武大看上去身坯要大一些,體質也要強壯些,在巢內跌跌撞撞地爬動著,小腦袋頂著丸小的腰,使勁拱動著,丸小大概被頂得不舒服了,轉身躲避,邁動著可憐的小腿,划動著稚嫩的雙翅,爬著爬著,爬到窩巢的邊緣來了。武大仍用腦袋頂著丸小的屁股,往外推搡,丸小半個身體探出了盆形窩巢,還在往外攀爬,這很危險,再往外爬幾步的話,丸小就有可能翻跌出窩巢,從樹枝間的縫隙掉下去。
正在進食的帥郎和貴夫人這才扭頭望了望自己的兩隻幼雕,好像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貴夫人平撐翅膀跳到自己的巢邊,咿呦咿呦叫了數聲,似乎是在告誡兩個小傢伙別胡鬧,便又跳到帥郎身邊去繼續用餐了。
兩隻幼雕就完全不一樣了。蛇雕身體笨重,雖然遒勁的雕爪毫不費力就可以掐碎毒蛇的脖子,但在樹枝上保持平衡的能力卻比鷯哥要遜色得多,生理構造上也不具備一蹲下來足腱就會自動拉緊全部足恥的功能。兩個小傢伙又愛打鬧,你啄我一口,我撞你一頭,一會武大重心失衡拚命拍扇翅膀才勉強重新站穩,一會丸小搖搖晃晃靠親鳥或老毛扶持一把才沒掉下樹去。雖然如此,兩隻幼雕膽子還大得出奇,天颳起風,強勁的山風吹得樹枝搖拽,樹葉嘩啦啦響,它們仍臨風而立,羽毛被吹得一片片翻轉,身體被吹得東倒西歪,可它們就是不願退回果去,真該給它們一隻起外號叫傻大胆,一個起綽號叫楞頭青!
呀……咔……呀……憋出不連貫的尖嚎。其實,它只要用力一跳,即可擺脫困境。可它好像是個特別忠於職守的和平衛士,寧願含冤受辱而死,也決不在捍衛和平的神聖崗位上後退一步。兩隻幼雕到底還小,沒有足夠的力氣真的將老毛擠扁,瞎擠了一通,看看收效不大,就轉換攻擊的方式。丸小故伎重演,用鉤嘴在老毛脖子上啄咬,一邊啄還一邊嘯叫,好像在說。多管閑事多吃屁,再管閑事要你的命!一片片帶血的羽毛被拔了下來,好像在刻意製造一隻禿脖子鳥;武大玩了個金雞獨立,伸出一隻雕爪在老毛身上亂撕亂抓,一邊撕抓還一邊嘯叫,好像在說:我看你是骨頭癢了,讓我來修理修理你!尖利的雕爪劃破了老毛耳後的肉垂,血珠一粒粒滾落下來。老毛非但不反抗還擊,還生怕自己一躲避一掙扎兩隻幼雕會因啄空和抓空而重心失去平衡摔下樹去,閉著眼睛縮緊腦袋,一動都不敢動……
雄鷯哥老毛在兩隻幼雕跟前飛過來飛過去,高聲尖叫著,進行勸架。兩隻幼雕非但不休戰,還越打越來勁了,互相猛烈頂撞,家門不幸,兄弟鬩牆,好像前世冤家對頭,不把對方撞下樹去誓不為雕。眼瞅著一場災禍就要發生,雄鷯哥老毛一斂翅膀降落到武大和丸小之間,用自己的身體將打鬥的雙方分隔開,嘴裏發出一申委婉的鳴叫,意思是在央求雙方不要再打了。武大正在興頭上,哪肯輕易鳴金收兵,仍橫蠻地用肩胛抵撞過來;丸小也鏖戰猶酣,恨不得斗它個天翻地覆,也橫走一步用鉤嘴來啄咬。老毛擠在它倆中間,無處躲藏,也無法避讓,成了出氣筒,成了活靶子。脖子上被丸小啄去一片羽毛,身體也被武大懂得像翻單杠似的爪朝上身朝下懸吊在橫枝上。幸虧它是飛翔技能十分嫻熟的成年鳥,一松爪子,身體筆直往下墜落四五公尺后,在空中一個鯉魚打挺,https://read•99csw.com將身體翻順過來,展翅飛了起來。勸架的反而變成挨打的,好心被當做驢肝肺,連我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忿忿不平,如果我是老毛,讓這兩個小混蛋互相廝打去,跌下樹去更好,關我屁事!可雄鷯哥老毛在空中兜了一圈后,見兩隻幼雕又互相大打出手,再次收斂翅膀往它倆中間降落。兩個小傢伙大概是討厭老毛來多管閑事,彼此身體緊靠一起,不讓老毛插到中間來,老毛雙爪強行插入它倆身體間窄窄的縫隙,將自己像楔子似的硬塞了進去。
強者無情地剝奪弱者的生命,以保證自己能存活下去,這就是大自然的生存競爭。
我突然間想到,這對鷯哥和那兩隻蛇雕間所發生的事情,比照郊狼和狗準的關係,似乎有某種相似的地方。但我來不及往深處細想,因為帥郎在空中兜了個圓圈,又朝徐娘俯衝下來,雕爪已快落到徐娘的身上了,我不得不打斷自己的思緒,聚精會神觀望。
帥郎和貴夫人一起外出覓食,兩隻幼雕的安全問題也就全部託付給雄鷯哥老毛了。
對噬食蛇類的蛇雕來說,下雨天是道難關。所有的蛇都是冷血動物,靠外界的氣溫調節自己的體溫。下雨氣溫驟降,蛇怕冷,躲在溫暖的地穴、樹洞或石縫裡;蛇耐餓的本領特別高強,飽餐一頓后往往可以數日不再進食,極少有蛇會冒雨出來游躥找食的。
幼雕丸小的體質本來就偏弱,淋在雨中。忍受不了饑寒交迫,眼神開始發獃,不再神直脖子叫喚乞食,腦袋縮進雙肩,蔫蔫地靠在巢壁,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回到石坑,我已渾身癱軟,精疲力盡。
徐娘大概已把這種行為看成是求生所必備的技能,看成是逢凶化吉免遭殺身之禍的靈丹妙藥。
太陽變成一隻暗紅色的大火球,一點一點向山峰背後滑下去。夕陽愈來愈濃,像噴濺的血漿。徐娘和老毛佇立在舊巢廢墟上,面對著血色落日,長一聲短一聲鳴叫起來。
我覺得這又是籠絡蛇雕感情的一次機會,便在強巴從山頂吊下來的竹籃子里放了一張紙條:需要無毒活蛇一條。
帥郎兩爪空空,在雨中拍扇著水花四濺的翅膀,吃力地拉升起來。呦歐——貴夫人失望地長嘯一聲,跳離窩果,跳到橫枝上,抖動翅膀,高翹尾羽,擺出起飛的架勢。看來,它是要親自動手了。
大青樹頂,一家子蛇雕飽餐了一頓美味可口的百花錦蛇,愜意地各自梳理著自己的羽毛,還不時用一隻爪子將一隻翅膀摺扇似的打開,大概是想借用璀燦的晚霞,把自己的翼羽擦拭得更光滑亮麗吧。當夕陽整個掉進紫黛色的山峰後面,貴夫人簇擁著武大,帥郎跟隨著丸小,踏著輕煙似的暮靄,走向盆形雕巢。夜將臨,它們要睡覺啦。
就在這時,天空傳來凄厲的鳴叫聲。我看見,老毛和徐娘從峽谷外的山林飛來,途經大青樹冠,它們在雕巢上方繞飛了一圈,邊飛邊叫。我猜想,它們是在傾吐冤屈。兩隻幼雕平安歸巢,足以證明它們剛才所蒙受的是一樁冤假錯案。我特別注意貴夫人和帥郎的反應,我想,它們面對被它們冤枉遭它們殘害的兩隻鷯哥,理應感到內疚和羞慚,不說賠禮道歉吧,起碼表情上該浮現出一絲愧作,或者把頭轉過去,或者把身體蹲下來,表現出無顏面對受害者的動作來。可我看到的情景卻與我想象的大相徑庭,帥郎仍忙著解剖百花錦蛇,對兩隻鷯哥的出現置如罔聞;貴夫人乜斜著眼睛瞟了那對鷯哥一眼,完完全全是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
暴怒的貴夫人好像還不解恨,又用強有力的雕爪將編織得十分精巧的元寶狀鷯哥巢撕扯成碎片。
失子的悲痛,無處宣洩的冤屈,攪得它神志有點失常了,我想,此時此刻,它沉湎在一個幻覺世界里了。
它們痛恨蛇類,因此,每當看到蛇雕捕殺毒蛇,尖利的雕喙啄瞎蛇眼,犀利的雕爪剖開蛇腹,它們心裏便不由自主地暗暗喝彩,由衷地感到高興,併產生一種終於代它們復讎的快慰。它們仍然畏懼蛇雕,仍然望見蛇雕的影子就匆匆飛逃,但和過去不同的是,畏懼之中還混雜著讚歎、欽佩和敬重,甚至有些許仰慕之情。
雄蛇雕再次拍扇翅膀飛升起來,我也將小喇叭貼在嘴唇上,氣沉丹田,準備吹奏。
我受了一夜蚊子的集團攻擊,沒有睡好,暖融融的太陽曬在身上,我倦意襲來,趴在石坑裡打起了瞌睡。突然,啾歐,啾歐,一陣短促、尖利、聒噪的鳥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揉探惺松睡眼一看,雌鷯哥徐娘羽毛凌亂,在巢邊的枝葉間亂沖亂撞,一會兒撲楞翅膀飛到空中,一會兒停棲在枝頭蹦跳,我透過望遠鏡看得一清二楚,它耳後兩塊肉垂因憤怒而由醬黃變成紫揭。雌蛇雕貴夫人也聽到了徐娘的尖叫,從盆狀雕巢里探出腦袋,警覺地四下張望。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幸,不然它不會如此驚恐萬狀的,我想。我用望遠鏡在大青樹上搜索,樹梢沒發現什麼異常。我將望遠鏡慢慢往下移,樹冠、樹杈、枝桿,我看見一隻三角型的蛇頭出現在枝桿上,哦,那是一條一米多長的眼鏡蛇,黑黃斑駁的軀體纏在粗糙的樹皮上,兩隻玻璃珠似的賊亮的蛇眼緊盯著樹丫間那隻元寶狀鷯哥巢,弓聳身體向上攀爬。顯然,這條劇毒的眼鏡蛇想來竊食美味鳥卵。我曾經在野外親眼目睹眼鏡蛇吞食葦鶯卵的情景:蛇頭懸在鳥巢上方,蛇嘴大張著,血紅的叉形蛇信子像餐具似的伸進鳥巢去,拚命吸氣,呼呼有聲,玲瓏剔透的葦鶯卵順著蛇信子骨碌骨碌往上滾,滾過黑咕隆咚的蛇嘴去。此時,那條眼鏡蛇距離元寶狀的鷯哥巢僅有五六米,用不了幾分鐘時間,那窩鷯哥蛋就要遭殃了。雌鷯哥徐娘叫得更加凄楚,跳得也更加癲狂,眼神凄迷絕望,快要發瘋了。
丸小身體被帶出橫枝的一瞬間,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掐住老毛脖頸的爪子,老毛終於脫險,騰空飛翔。丸小也拚命拍扇翅膀,但翼羽還沒完全長豐|滿,翅膀還嫩得很,就像一個還沒學會游泳的人,手忙腳亂撲騰,身體還是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武大也尖叫著搖動翅膀,但氣流彷彿與它作對似的,颳得它團團轉,翼羽就像大風中被吹翻的傘,一根根朝上翻翹,也無可奈何地墜落下去。
我腦子裡跳出這麼兩句成語: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我的望遠鏡慢慢往下移動,過了一會,兩隻幼雕躍進山腰一片茂密的灌木叢里,再也看不見了。
我還是頭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觀察蛇雕。就像絕大多數鳥一樣,蛇雕也是雄的比雌的身體更健壯些羽色也更鮮亮些。蛇雕與其它雕類在外形上最大的差別,就是蛇雕天生白腹橫髻。那隻雄蛇雕頭頂的冠羽漆黑如墨,朝兩側彎成半球狀,深褐色的翼羽閃耀著紫銅光澤,腹部一片乳白,帥氣中兼有飄逸,色彩具有極強的視覺衝擊力。我給它起名叫帥郎。那隻雌蛇雕長而闊的翮翎上覆蓋著一層金黃絨羽,飾有小片小片白斑,長條細點,鍾奇靈秀,充滿高貴儀態。我給它起名叫貴夫人。
有一次,它們狠狠心改變鷯哥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築巢的傳統習慣,將巢築在懸崖絕壁間一棵枯死的小樹上,雖然要飛很遠的路才能覓到所需的食物,麻煩是麻煩一點,但總算將幾枚蛋變成了活蹦亂跳的雛鳥。然而,好景不長,某個下午,當它們從遙遠的樹林銜來蟲子興沖沖趕回家一看,一條劇毒的五步蛇盤踞在它們的巢內……多少年過去了,它們產下過幾十窩蛋,卻從沒養大過一隻小鷯哥。它們成了蛇的供食機器,留給它們的永遠是失子的悲痛。出於複製基因繁衍後代這樣一種生命的本能,它們渴望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父鳥和母鳥,把一窩雛鳥哺養長大,教它們如何築巢如何覓食,在它們翅膀長硬后,把它們送上藍天白雲。美好的願望一次又一次像肥皂泡似的破滅了。它們只是普通的鷯哥,體小力弱,無法與毒蛇抗衡,鷯哥生來就是蛇的食物,是絕對鬥不過蛇的。
我首先想到的是,鷯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樹上,會不會是一種鮮為人知的共生共棲現象。
我必須依照這三條原則找到足夠的有說服力的證據。
大自然不同的物種間,除了共生共犧和單惠共犧外,還有一種罕見的假性共棲關係。
我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該用那條赤鏈蛇來籠絡蛇雕的感情了。我解開布袋子,剛要把赤鏈蛇放出來,突然,傳來貴夫人一聲長嘯,聲音嘶啞,猶如狼嚎,隱隱含著一股殺氣,令人毛骨悚然。我一驚,憑直覺意識到,即將發生不同尋常的事情,急忙舉起望遠鏡看去,嚯,貴夫人濕淋淋的頸羽怒展,雙目兇狠地逼視著前方,彷彿面臨一個極其危險的天敵,可我所看到的是,它正前方一片毫無遮攔的天空,除了千條萬條閃亮的雨絲,什麼也沒有。它是俄花了眼,還是餓得神經錯亂了?它用嘴喙銜住一根嫩枝,一扭脖子,將那簇樹葉撇斷了,茂密的樹冠出現一個小小的窟窿,它對著那個窟窿嘎呦又嘯叫了一聲,我的視線向窟窿下方延伸,這一看,我渾身打了個寒噤,窟窿下端,是鷯哥巢!
鳥羽雖有一層釉質,具有防水功能,但長時間在雨水中浸泡,仍會被濡濕,特別是在雨中飛行,翼羽展開,雨絲會順著翎翮間的縫隙滲進下一層絨羽,一旦緊貼皮膚的絨羽受潮浸濕,整個鳥羽便喪失了防水功能,變得像海綿吸水一樣蓄滿雨水,到了這個時候,不僅飛翔的速度和技巧大打折扣,飛行同樣一段距離,拍扇著濕漉漉的沉重的翅膀,所消耗的體力也要比平常增加一倍以上。
我心裏沉甸甸的,這兩隻鷯哥,在用一種特殊的方法,向蛇雕求饒,阻止蛇雕行兇。
科學需要嚴謹的態度,不能光憑著見一對鷯哥和兩隻蛇雕在一棵樹上築巢,就武斷地認定這就是共生共棲。要確定它們是否共生共棲,關鍵在於它們的行為符不符合共生共棲的三條原則。這三條原則是:A、雙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從對方身上獲得利益;B、雙方一旦分離,都會造成生存意義上的麻煩;C、雙方因互相需要而不會發生爭鬥或殘殺。
我明白了老毛和徐娘為何要與蛇雕共棲於大青樹上,它們是在藉助蛇雕的力量,抵禦毒蛇的侵害!很明顯,今天要是沒有貴夫人的話,鷯哥巢內的卵肯定都成了眼鏡蛇的美味佳肴,徐娘若膽敢阻攔眼鏡蛇行竊,也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雌蛇雕見丈夫吃了敗仗,極為惱火,神經質地在窩巢四周的樹枝上跳過來跳過去,發出一串低沉的叫聲,好像在埋怨雄蛇雕:你這個窩囊廢,一點用也沒有!
經過幾番努力,倒懸在枝頭的幼雕終於撲楞著翅膀掙扎著翻轉到樹枝上端來了。就在這時,帥郎和貴夫人獵食歸來,親眼目睹了老毛和徐娘是如何解救它們的寶貝幼雕的。
我明白了,它們賣身為奴,把我當成了新主人。我曾兩次擺弄過活蛇,在它們眼裡,我也是蛇的剋星,投靠我,也能像投靠蛇雕一樣,免遭蛇的侵襲和毒害。大青樹上那家子蛇雕嫌棄它們了,它們要繼續為奴的話,不得不改換門庭。我在石坑裡生活了近兩個月,朝夕相處,彼此已十分熟悉,還兩次救過它們,它們對我有信任感。在它們的眼裡,我也許是一隻不會飛的大鳥,也許是一隻不殺生的好心腸的無毛裸猿。它們要躲避無孔不入的毒蛇,它們要繁衍養育自己的後代,唯一的選擇,就是給我當奴隸。徐娘之所以忍受著對人的一種本能的恐懼,讓我撫摸它的身體並把它捧在手掌上,老毛之所以把我扔在地上的煙蒂叼出石坑去,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向我證明,它們和我共生共棲,是能給我帶來生存上的好處和利益的。它們固執地認為,共棲的一方若無法向對方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就無法將這種共棲關係長久保持下去。
老毛深知自己責任重大,只要帥郎和貴夫人振翅離巢,它便自覺地在雕巢四周巡飛,絲毫也不敢偷懶。
它顧不得梳理自己的羽毛,立刻飛到岩壁刈割乾淨的草絲,動手清洗被沙土弄髒的雕巢。
我小心翼翼地向石坑爬去,乳白色的晨嵐漸漸被太陽蒸干,能見度越來越高。當我爬到離大青樹還有五十來公尺時,那隻正在抱窩的雌蛇雕從巢里伸出腦袋,不安地四下張望,呦呀——發出一聲嘯叫。雖有灌木和草叢的遮擋,但雕眼銳利,肯定已經看見我了。我不再注意隱蔽自己,也不再顧慮是否會弄出響聲,手腳並用,加快速度朝石坑移動。此時鳥巢里只有一隻雌蛇雕,雄蛇雕外出覓食去了,我是個動物行為學家,了解鳥的品性,當雌鳥正在孵卵,即使周圍有異常動靜,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離巢進行攻擊的,對雌鳥來說,當務之急是要守護好自己正在孵化的寶貝蛋,它的反應必定是用連續的鳴叫聲召喚雄鳥飛回來救駕。我必須趁雄蛇雕還沒回巢之際,趕到相對安全的石坑,不然的話,在地勢十分險峻的半山腰受到蛇雕的攻擊,後果不堪設想。
從我觀察到的情形分析,共棲在大青樹上的鷯哥和蛇雕,它們之間的關係,顯然與假性共棲三條原則中的B項C項有很大出入。它們之間的力量對比不僅是不均衡的,懸殊還極大,蛇雕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佔有壓倒的優勢。即使有很好的機會,鷯哥也不會去攻擊稚嫩軟弱的幼雕。
很辛苦很寂寞,但收穫卻不小。
按我的理解,這純屬意外的不幸。兩隻幼雕或者被風一吹覺得冷,想互相擠在一起取暖,或者太陽一曬覺得舒服,想爬來爬去玩耍一番,先出殼的幼雕力氣要大一些,晚出殼的幼雕或者是被擠疼了,或者是不願玩了,想找塊清靜的地方獨自待著,便爬開去,它還小,不知道什麼叫危險,爬著爬著就爬到窩果邊緣來了。釀成悲劇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蛇雕的盆形窩巢築得較淺,四壁呈平緩的斜坡,建築材料用的是細樹枝,粗糙易抓,幼雕能攀爬上去。
有一次,夕陽給山巒和樹林塗抹了一層胭脂紅,貴夫人飛到箐溝去飲水了,老毛外出覓食還沒有歸來,徐娘在盆形雕巢跳上跳下,扔掉幼雕髒兮兮的糞便,用嘴喙從山壁刈割被太陽曬得金黃柔軟的草絲,鋪過雕巢去;兩隻幼雕又你擠兌我我推搡你地鬧了起來,徐娘緊張地站在盆狀雕巢上,用翅膀將快爬出巢來的武大頂回去。就在這時,元寶狀鷯哥巢里,傳來小鷯哥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剛巧風把一簇樹葉吹歪了,我踮起腳尖看到四隻黃嘴黑額的小腦袋齊刷刷豎在空中。也許小傢伙們被冷風吹醒,在尋求親鳥雙翼的庇護;也許小傢伙們是肚子餓了,在嗷嗷待哺。我注意觀察徐娘的反應,它顯得焦躁不安,小鷯哥們的每一聲尖叫,都像針扎在它的身上一樣,忍不住全身的羽毛一陣顫抖;幼雕丸小又攀爬到巢壁上來了,它猛甩腦殼,堅硬的嘴喙啪地一聲打在丸小的脖子上,等於抽了一個重重的脖兒拐,把丸小打翻進巢去,丸小在巢內打滾,咿呦咿呦嚎著,徐娘做賊心虛似的抻長腦袋四下張望,大概是害怕自己的粗暴被雄蛇雕帥郎或雌蛇雕貴夫人撞見,吃不了兜著走,幸而帥郎和貴夫人連影子都還看不見,徐娘這才放下心來;那壁廂,小鷯哥尖叫了一陣,沒能喚來親鳥庇護,也沒能喚來親鳥餵食,未免焦急,叫得更凶,脖子抻得更長,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有一兩隻嗓子似乎都叫啞了,聲音嘶顫發粘,徐娘心急如焚,幾次想掉頭飛回自己的巢去,但剛剛展開翅膀便又氣餒地將翅膀耷落下來,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量迫使它此時此刻只能留在雕巢照看幼雕,彷彿有一種不可逾越的禁忌在強制它的行為不讓它飛回去照顧自己的小寶貝;徐娘發狠地將雕巢里乾淨的草絲也一古腦兒拋甩出去,又將沾著幼雕糞便的骯髒草絲拖回雕巢,胡亂折騰,完全可以想象,它是身在雕巢心在家;好不容易藍天上傳來蛇雕的嘯叫聲,徐娘如獲大赦,半秒鐘也捨不得耽誤,一拍翅膀飛回自己的窩巢,元寶狀鷯哥巢里,傳來受驚的小鷯哥得到親鳥慰藉后的呢喃聲。
我舉起一塊石頭,把紅色毒蝎子砸了個稀巴爛,雄鷯哥老毛這才停止叫喚,一掠翅膀飛回自己的巢去了。
雌蛇雕貴夫人搖動翅膀抖掉翼羽間的積水,雙腿用力一蹬,終於飛了起來,在空中兜了一圈。我知道,它在尋找最佳俯衝角度。雌鷯哥徐娘一如既往地覆蓋在元寶狀窩巢上,蓬鬆背羽張大嘴巴模仿雛雕乞食的叫聲。唉,可憐的徐娘,貴夫人早已吃了秤砣鐵了心,要用鷯哥肉拯救自己的孩子,任你模仿雛雕的叫聲再逼真出色,任你表演雛雕乞食的行為再惟妙惟肖,也休想讓它動惻隱之心打消獵食的念頭!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對鷯哥和那對蛇雕之間的關係並不平等,更談不上什麼親密。
爬出灌木叢,我仔細看了看,兩隻幼雕沒受什麼傷,武大折斷了兩根翼羽,丸小腿上劃破了點皮,血已凝固。用不了多長時間,武大的翅膀上就會長出新羽,丸小的腿傷也會不治而愈的。
頭一天上午,帥郎只帶回來一條巴掌長的四腳蛇,一家四口,只能算是打打牙祭了。
雄蛇雕解決了小喇叭,又凌空盤旋,企圖再次對我發起攻擊。我掏出體育比賽用的發令槍,這種槍只有火藥爆響,不能射齣子彈,嚇唬嚇唬蛇雕是足夠有餘的。
老毛在樹枝上跳躍著,顯得憂心忡忡的樣子,每當徐娘進進出出路過它身旁時,它便在徐娘的耳畔厲聲尖叫,我敢肯定,它是想把徐娘從幻覺世界喚醒回來,遺憾的是,徐娘連一點反應也沒有,仍我行我素,忙著給幻想中的並不存在的小鷯哥餵食。老毛急得就像踩到了火炭上,不停地在枝頭蹦跳旋轉,當徐娘再次銜著一隻翠綠透明的大螞蚱在舊巢廢墟前準備向幻境中的雛鳥餵食時,老毛一個躥躍撲飛過去,嘴喙閃電般一啄,將徐娘街在嘴裏的那隻螞蚱搶了過來。徐娘惡狠狠地叫了一聲,跳過來搶奪,老毛將頭扭開去。徐娘照著老毛的腦袋啄咬著,想用武力逼迫老毛交出螞蚱,老毛索性脖子抻了抻,將那隻螞蚱咽進肚去。徐娘火了,拚命朝老毛背上、頭上和臉上啄咬。鷯哥的嘴橡雖然沒有蛇雕的嘴喙具有強大的殺傷力,但也夠銳利堅硬的,能啄破竹子叼食竹蟲,能啄破核桃取食果仁,幾嘴下去,老毛皮開肉綻,絨羽飄零。我看得清清楚楚,徐娘琥珀色的嘴喙沾滿血跡,就像塗了一層胭脂。老毛沒有躲讓,也沒有還擊,悶著頭,任憑徐娘啄咬。忠厚的老毛肯定是這樣想的,只要妻子能從痛苦的迷話中清醒過來,自己寧願受點委屈。徐娘不依不饒,尖聲告罵,頻頻啄咬,乾脆踩到老毛的背上,腦袋狠狠一磕,橐地一聲,嘴喙擊中老毛的後腦勺,這一嘴啄得很重,老毛雙翅耷落,站立不穩,蹲了下來,腦袋也無力地往下垂,嘴張得老大,卻叫不出聲來。我估計,沒啄穿腦殼,也差不多啄出個腦震蕩來了。徐娘愣了愣,望望被它壓在底下滿臉是血的老毛,又望望只剩幾根樹枝幾縷衰草的舊巢廢墟,眼睛閉攏又睜開,如夢初醒般地叫了一聲,急忙從老毛背上跳下來,用臉頰撫摸老毛受傷的腦殼,神色懊喪,啾咿兒,啾咿兒,輕聲鳴叫,好像在自責和懺悔。過了一會,老毛似乎從暈眩狀態中緩過神來了,慢慢抬起頭,並顫抖著站了起來。兩隻鷯哥交頸相擁,你一聲我一聲,發出如泣如訴的叫聲,是在相對飲泣,也是在互相慰藉。
我頓生這樣的一種感覺,老毛也好徐娘也好,幫助蛇雕清洗窩巢照看雛雕,不是出於心甘情願,而是被迫無奈的一種選擇,就像在服苦役一般。
望著老毛和徐娘漸漸隱沒在暮靄中的身影,我想,它們這一去,肯定遠走高飛,這輩子怕是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來了。對它們來說,這裡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家破「人」
雄鷯哥老毛不顧一切地雙腿在橫枝上用力一蹬,隨即扇動翅膀。我猜想,它的本意,絕非是要謀害這兩隻幼雕,而是想從它們帶有虐殺傾向的惡作劇中脫身出來,不願稀里糊塗送命。然而,它這一跳,等於重重拽了這兩隻幼雕一把。丸小本來就金雞獨立,沒站穩當,那爪子掐著老毛的脖子來不及鬆開,被帶出了橫技;武大的臉被老毛扇動的翅膀啪啪左右開弓掃了兩個耳光,一個趔趄,重心偏仄,也從樹冠上跳落下去。
這時,帥郎和兩隻幼雕也醒了,相繼跳出巢來,站在枝頭搖了數下翅膀,就像人類睡醒后伸幾個懶腰一樣。老毛立刻振翅飛到樹冠頂,棲落到一根枝椏上,訕訕地朝雕巢靠近,看它這副樣子,又想履行自己的職責,清洗骯髒的雕巢。武大大概是想起了昨天下午掉下樹去的不愉快經歷,心有餘悸,衝著老毛呦呀呦呀嘯叫,不讓老毛接近雕巢;丸小則學帥郎的樣,將排泄孔對準枝椏間的空隙,尾羽一翹,將一泡糞尿後下樹去。
殘陽如血,給森林和大地塗抹了一層令人壓抑的深紅色。我掏出針線包,將勾破的衣褲縫補好,吃了兩塊糯米糍粑,權當晚餐,時間尚早,舉起望遠鏡觀察大青樹上的動靜。
老毛和徐娘年輕時,肯定也是一對自由自在的鷯哥,同其它鷯哥一樣,它們從沒想過要和兇猛的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樹上。出於對食肉猛禽天生https://read.99csw.com的畏懼,它們遠遠看見蛇雕的影子就會嚇得趕緊溜逃。它們將自己的巢建築在遠離蛇雕的河谷箐溝,每年春秋兩季,產卵抱窩,指望能順順利利地繁衍後代。不幸的是,高黎貢山的河谷箐溝溫暖潮濕,是有名的蛇鄉,各種色彩斑駁的毒蛇或無毒蛇常不請自來,爬到樹上,光顧鳥窩,偷盜鳥卵,吞噬雛鳥。徐娘季季產卵,年年抱窩,但命運多舛,每一次產下的卵還沒等到孵化成鳥,便成了蛇的腹中美餐。每遭一次蛇災,它們就搬一次家,老毛就含辛茹苦築一次新巢。可是,毒蛇神出鬼沒,防不勝防,無論搬到哪裡,都擺脫不了毒蛇的糾纏和侵擾。
有一次,不知是受氣流的影響還是風向突然逆轉,山谷突然颳起一股不大不小的龍捲風,落葉飄旋,塵土飛揚,樹梢的嫩校被颳得像蛇一樣扭曲舞蹈。那股龍捲風沿著峽谷慢慢朝大青樹移過來。四隻小鷯哥早已乖巧地鑽進元寶狀窩巢。兩隻幼雕卻還佇立在樹梢網路狀枝桿間。帥郎和貴夫人外出獵食還沒回來,雄鷯哥老毛朝兩隻幼雕拚命叫喚,催促它們趕快回巢躲避。不知是想做搏擊風暴的勇士,還是不願聽從鷯哥的調遣,兩隻幼雕對老毛的叫聲充耳不聞,仍傻乎乎地站在枝頭眺望越來越近的龍捲風。老毛急得耳後兩塊肉垂高度充血,像掛了兩塊小紅布,沖飛到兩隻幼雕面前,又是拍打翅膀,又是舞動爪子,又是嘴喙啄咬,使出一隻鳥所能使出的全部威脅手段,想把它們驅趕回巢去。
受了呵斥的幼雕怕會招來更嚴厲的懲罰,急欲躲開貴夫人,在枝椏上搖搖擺擺行走,差點又要踩翻了。
雄蛇雕先在樹冠上空盤旋了一圈,大約是查看巢內的雕卵是否被盜竊或掠奪,然後雙翅高吊雙爪神直做了個漂亮的降落動作,停棲在雌蛇雕的身邊,一隻翅膀搭在雌蛇雕身上,輕輕拍打著,嘴裏吐出一串柔和的叫聲,好像在安慰受驚的妻子:別伯,我就在你身邊,天坍下來我給你頂著!雌蛇雕恣張的頸羽恢復了原狀,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但仍衝著我不停地嘯叫,似乎是在催促雄蛇雕對我發起攻擊,把我這個不速之客驅趕出去。
這以後,早晚兩次,每當雌蛇雕貴夫人跨出巢,嘯叫一聲,或者去吃雄蛇雕帥郎帶回的食物,或者飛到箐溝去飲甘甜的泉水,雄鷯哥老毛便會及時飛過來,一邊看護兩隻幼雕別讓它們攀爬到巢外去,一邊用嘴喙將雕巢清掃一遍。雙方銜接得十分緊湊,配合得十分默契,往往是貴夫人才展翅飛離大青樹,老毛就斂翅落到雕巢邊,貴夫人振翅飛返窩巢,老毛已忙完了該做的事情,飛回自己的元寶狀鷯哥巢。
鷯哥與蛇雕共犧,對鷯哥來說,具有生存意義上的益處,這一點看來已得到了證實,但既然是共生共灑的關係,還必須要找到蛇雕在這種共棲中也能相應獲取生存利益的證據。可是好多天過去了,我並沒發現那對鷯哥幫助兩隻蛇雕做過什麼,兩隻蛇雕似乎也並沒什麼事情需要鷯哥替它們去做的。
所謂假性並棲,就是表面看起來兩個物種互相依賴生活在一起,卻各自心懷鬼胎,互相防範,互相算計,僅僅是為了眼前的利益而暫時勾結在一起,本質上屬於互相利用的關係。有句成語叫狼狽為奸,可以說是假性共棲最恰如其分的註腳。說的是狠高大強健,奔跑如飛,卻頭腦較為簡單,不善於動腦筋,而狽身材瘦小,前肢奇短,行動遲緩,但卻智商極高,特別善於出壞點子,於是,狼和狽就勾結在一起,狼馱著狽生活。狼利用狽的聰明,騙走牧羊犬,從牧羊人的眼皮底下叼食羊羔;狽利用狼的善跑、兇猛和強悍,遊盪世界,實施詭計,獲得食物。但當遭到獵人圍剿時,狼會扔下狽自已逃命,而狽只要有可能,也會將狼出賣給獵人,自己趁機逃之夭夭。狼狽為奸只是一種民間傳說,世界上沒有狽這種動物。但動物學家野外考察卻發現,大林莽里確確實實存在著類似於狼與狽這種關係的共棲現象,命名為假性並棲。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郊狼和狗獾了。郊狼和狗獾都是兇猛的食肉獸,卻經常形影相隨一起狩獵,因為郊狼不會鑽洞,遇到老鼠或兔子鑽進地穴,它就毫無辦法,而狗獾善於挖洞,能跟隨獵物鑽進迷宮似的地穴,將獵物趕出地面,便於郊糧追攆,而鼠類或野兔快從另一個洞口逃到地面時,猛然發現有郊狼在地面守候,往往會驚慌失措地轉身從原路往回逃,正好落入狗獾的口中,郊狼和狗獾都能在合作狩獵中獲益,於是便形成了共棲關係。這種共棲關係與真正意義上的共生共棲最顯著最根本的差別在於,郊狼絕不會放棄品嘗狗獾肉的興趣,同樣,如果有可能的話,狗獾也很想用郊狼的肉當晚餐。

那對鷯哥果雖然離我較遠,中間還有樹葉遮擋,但風吹葉動,我憑籍望遠鏡仍時不時能清晰地觀察到它們的舉動與神態。我發現,每當雄蛇雕帥郎外出或歸巢,途經鷯哥窩巢時,雄鷯哥老毛便會抖動雙翅,嘴裏發出啾呦兒啾呦兒的鳴叫聲,那聲音與它平時的啼叫聲不盡相同,在「啾」和「兒」之間增加了單音「呦」,聽起來有點像小蛇雕發出的聲音;這倒不奇怪,鷯哥又名秦吉了,是一種善於模仿的鳴禽,被人類籠養時,經過耐心調|教,能仿效人言,會清楚地說出:您好!歡迎、歡迎等人話;如今生活在蛇雕身邊,耳濡目染,似應能學會蛇雕叫聲的。再看此鷯哥徐娘,只要看見雌蛇雕貴夫人的身影,也會從巢里伸出腦袋,全身羽片蓬鬆,啾呦啾呦鳴叫,表情諂媚,就像一隻急切想得到親鳥餵食或保護的雛鳥。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這不像是和睦相處的鄰居在友好地問候致意,那對鷯哥像是在刻意討好兩隻蛇雕。每當這個時候,帥郎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似的一掠翅膀急飛而去;貴夫人則用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情扭頭朝徐娘瞥一眼,便不再理睬。我從沒看見帥郎友善地瞧過老毛一眼,也從沒發現貴夫人輕柔地朝徐娘叫過一聲。
老毛做這些事時,帥郎和貴夫人就在網路狀枝桿上撕吃小水蛇,它們既沒阻止老毛跳進自己的巢去,也沒對老毛辛辛苦苦幫它們照看幼雕清掃窩巢表示任何讚賞感謝,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這是弱者的悲哀,弱者的無奈。
砰!響起震耳欲聾的槍聲。翅膀搖動的呼呼聲遠去了,頭頂流泄的泥沙也停止了。
老毛和徐娘站在舊巢廢墟上,嘴對嘴呦呦呀呀喳喳小聲鳴叫著,像是在商議著什麼。
四隻小鷯哥也具有這種先天的平衡功能,它們好像很懂事,知道自己身處危機四伏的環境,從不在樹枝上打鬥吵鬧,一遇颳風,不用老毛和徐娘催促,自己就會跳回元寶狀窩巢去躲起來。時時小心,處處謹慎,不用父母替它們操心,也不必為它們擔驚受怕。
那架勢看起來,活像是兩隻蛇雕在合夥宰殺一隻鷯哥。

有一點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了,在食物匱乏的時候,蛇雕會攻擊並企圖獵食小鷯哥,共生共棲C項原則在它們之間是不存在的,換句話說,這對鷯哥和那兩隻蛇雕雖然在同一棵大青樹上築巢,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共生共棲關係。
就在我發愣的當兒,徐娘拍扇翅膀飛回大青樹去了,過了一會,它叼著兩根樹枝飛了回來,一頭扎進石坑,堆在一個V字形的石旮旯里。老毛扔掉我的煙蒂后,也飛過去和徐娘一起忙碌。它們一刻也不停地從大青樹舊巢廢墟搬運來樹枝草棍,積累了一定數量的建築材料后,便築起巢來。它們用唾液將樹枝草根潤濕,就像塗了層透明膠水,粘貼在石頭上,搭起一個元寶狀的架架,然後用較粗的稻草一根一根編織在架架上,圍起一圈牆壁,又叼來金絲絨般柔軟的草絲,一層層鋪墊在窩巢內。大約辛苦了三個半小時,一隻嶄新的鷯哥巢便差不多快要竣工了。在它們築巢的過程中,我怕驚擾了它們,坐在石坑邊緣,一動也不敢動。這時,懸崖上唰唰響,吊下一隻竹籃來,哦,是我的藏族嚮導強巴給我送午飯來了。我站起來準備去接竹籃子,徐娘急忙扔掉嘴裏的草絲,從新巢里跳出來,蹲下身體,蓬鬆背羽,張大嘴巴,呦兒呦地朝我發出雛鳥乞食的叫聲。老毛則飛到我剛才坐過的地方,用爪子刨抓,用嘴喙啄咬,似乎要幫我清洗糞便。那誇張的姿勢,那緊張的神態,那諂媚的表情,那逼真的動作,都和在大青樹冠當蛇雕逼近它們的窩巢時它們所作出反應一模一樣,目的是為了討取我的歡心,抑制我的攻擊衝動。
蛇雕的孵卵期比鷯哥的孵卵期要長半個月左右,據我的觀察,雌蛇雕貴夫人抱窩已到了後期,雌鷯哥徐娘所孵的那窩蛋還不見雛鳥出殼的動靜,從時間上推算,雌鷯哥徐娘產蛋應在雌蛇雕貴夫人之後,也就是說,當徐娘在大青樹上產下第一枚蛋時,貴夫人已經在大青樹上開始抱窩了,這就排除了徐娘因為捨不得丟棄自己的寶貝蛋而冒險滯留在大青樹上的可能。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這對鷯哥非要在這棵充滿風險的大青樹上築巢孵卵不可呢?
雄鷯哥老毛在空中兜了個圈,很快清醒過來,急叫著,飛到武大的頭頂,伸出雙爪,彷彿是要摟抱住在氣流中掙扎的武大;正在元寶狀窩巢前給四隻小鷯哥餵食的雌鷯哥徐娘聽到老毛的叫聲后,立即疾飛過來,一個俯衝竄飛到丸小身邊,繞著圈子,發出一串串稀奇古怪的鳴叫,我猜想大概是在告誡丸小不要驚慌並傳授飛行秘訣。
恰好鷯哥窩巢旁枝桿稀疏,從橫枝上可以直接走攏那半截紅蛇。當帥郎停落到鷯哥窩巢旁那根橫枝上時,老毛用身體擋住自己的巢,雖然嘴裏還模仿著小蛇雕清脆悅耳的叫聲,但脖子抻直,頸毛恣張,翅膀吊起又謝落,完全是一副準備衝上去撕扯啄咬的姿勢;徐娘也急急忙忙從窩巢里跳出來,一會地蓬鬆背上的羽片,像雛鳥望見親鳥似的諂媚啁啾,一會兒抓刨樹皮,像遭遇天敵似的發出尖利刺耳的鳴叫。明顯的心口誤差,說明老毛忐忑不安;御故和親善兩種姿勢混合使用,說明徐娘內心的巨大恐懼。要真的是親密無間的共生共棲關係,甲方接近乙方的巢,是不該引起乙方如此緊張如此恐慌的!當帥郎旁若無「人」地擦著鷯哥巢從根技走過去,找到遺漏的半截紅蛇,退出下層枝冠,振翅飛回樹梢網路狀技桿,老毛和徐娘這才長長鬆了口氣,它們嘴對著嘴啾兒啾地低吟著,好像在互相安慰,又好像在互相慶賀。
霧中送食,雖比不上雪裡送炭,但總是一份能讓對方感覺出共體察到的深情厚意。
兩隻幼雕用特殊的身體語言向老毛表明,它們討厭它,它們不需要它了,在它們眼裡,它已是多餘者和不受歡迎者。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我怎麼也料想不到的事,那棵大青樹茂密的樹冠里,撲喇喇又飛出兩隻深顏色的鳥來,跟隨在雄蛇雕後面,也朝我撲飛過來。剛開始,我以為又冒出兩隻蛇雕了,不由得捏了把汗,對付兩隻我都有點手忙腳亂,再來兩隻,豈不是要把我撕成碎片?但仔細看去,那兩隻新加盟的鳥體形嬌小,只及雄蛇雕的三分之一大,叫聲婉囀悅耳,羽毛大部分為黑色,嘴喙呈琥珀色,脖頸上方緊靠眼睛有兩塊金黃色的肉垂,十分醒目。這不是鷯哥嗎!一瞬間,我的思維像中了邏輯炸彈,一片混亂。蛇雕屬於隼形目鷹科類猛禽,鷯哥後於雀形目椋鳥科飛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鳥類,怎麼可能合夥向我攻擊?更讓我目瞪口呆的是,蛇雕顧名思義自然是嗜食蛇類,但在無蛇可食時也兼食其它小型鳥獸,教科書上就明確指出,蛇雕是各種雀鳥的天敵,也就是說,鷯哥被列人蛇雕的食譜,兩者之間的關係是吃與被吃的關係,怎麼可能生活在同一棵樹上呢?我大惑不解,混混沌沌,神思恍惚。轉眼之間,那隻雄蛇雕已飛臨石坑的上空,伸出一隻覆蓋著一層淡褐色羽毛的腳爪,朝我抓來。蛇雕的爪子遒勁犀利,能毫不費力地刺進野兔的脊背,能一把就捏碎錦蛇的脖子,我若被它抓上一把,肯定皮開肉綻。我急忙收回紊亂的思緒,去吹喇叭,嗚……剛剛吹出半個音符,雕爪已經落了下來,我沒有辦法,只好舉起小喇叭抵擋,雕爪敏捷地抓住小喇叭,兩隻巨大的翅膀鼓起一團團雄風,我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在與我爭奪小喇叭,我被拉得站了起來,並有點站不穩了,我想我一定不能鬆手,倒不是捨不得這支做工精巧的電子小喇叭,而是擔心一旦小喇叭被繳了去,會助長雄蛇雕的囂張氣焰,更兇猛更頻繁地向我攻擊。我一隻手攥緊小喇叭,一隻手去抱身邊的岩壁,以求穩住自己的身體。這時,兩隻鷯哥也飛到我的頭頂,啾兒啾兒尖叫著,俯衝下來,一撅尾羽,像小型轟炸機扔炸彈一樣,屙出兩泡稀糞,不偏不倚,都噴在我的臉上。我的臉頓時變得骯髒不堪。鳥糞雖不及狗屎那般惡臭,卻也有股令人噁心反胃的腥味,我臉上糞汁四溢,眼不能睜嘴不能張鼻子不能呼吸,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攥住小喇叭的手,用袖子揩抹臉上的污穢。
我搞不清究竟是蛇雕天生不善於清洗自己的窩巢,還是它們嫌臟,不願意自己將幼雕的排泄物銜出巢去,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突然,它們扇動翅膀飛離了大青樹,朝我飛來,棲落到離我僅有兩步遠的一塊石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試探著朝前走了一步,它們本能地掠翅想逃,但它們互相凝望了一眼后,又收斂起雙翼,打消了飛逃的念頭。我有一種感覺,它們飛到我面前是有意要來跟我套近乎的。我索性又跨前一步,並蹲下來,這樣,我和這對鷯哥彼此相距只有數寸遠了。它們仍沒有飛走,只是有點緊張,在石板上互相擠來擠去。我伸出一隻手去摸徐娘的背,徐娘輕叫一聲,雙腿彎曲蹲了下來,全身羽毛蓬鬆,抬頭張嘴,做出雛鳥乞食的動作來。我一不做二不休,將徐娘捧在手掌上,輕輕撫摸它的腦殼和臉頰,並用手指逗弄它的嘴喙,就像親鳥在給雛鳥餵食一樣。它沒有掙動,還在我指尖上吮咂,並順從地用嘴殼摩挲我的手背。絕對是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雖然它的鳥齡已經不小了。
我想,雄鷯哥老毛之所以為了兩隻幼雕的安全忍氣吞聲忍辱負重忍受一切無法忍受的攻擊與磨難,肯定有對它和它的妻子兒女特別重要的生存意義,雖然具體是什麼尚待進一步觀察發現,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只有讓這兩隻幼雕平平安安活下去,這家子鷯哥也才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貴夫人眼尖,我剛爬出灌木叢,便看見被我關在竹籃里的兩隻幼雕了,驚喜地長嘯一聲,迅速降低高度,就在距離我頭頂兩三米的低空盤桓,眼睛死死盯著竹籃子,呦呀呦呀柔聲呼喚著。我注意到它的兩隻爪子都縮進腹部,表明沒有要攻擊我的動機。兩隻幼雕從藤蔓編織的網格間伸出腦袋,張大嘴,呦兒呦兒叫著,一面訴說著歷險故事一面向親鳥乞討食物。帥郎則乾脆飛落到我面前,懇求的眼光望著我,用嘴喙來鉤拉我手中的竹籃子,我明白它的意思,求我把竹籃子交給它,它要抓住竹籃子將兩隻幼雕帶回大青樹冠去。
離石坑還有七八米遠,雌蛇雕跳出巢來,站在巢前那根橫枝上,黑白相三色相間的羽毛不安地抖動,頸羽恣張,雙翅半開,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起飛攻擊的姿勢,發出一聲聲急切的鳴叫。不出我的所料,它雖然氣勢洶洶,卻並沒朝我撲飛過來,守巢護卵的母性本能抑制了它的攻擊衝動。
呦——雄蛇雕興奮地長嘯一聲,帶著那支小喇叭飛回大青樹冠。雌蛇雕高興地迎上去,用嘴喙啄啄雄蛇雕的頸羽,以示嘉獎。兩隻蛇雕就像對付一條毒蛇一樣用尖爪利呼撕扯那支小喇叭,不一會便將小喇叭拆卸得七零八落。
真難為我這個動物學家了。
帥郎也將百花錦蛇晾在枝椏上,疾飛起來,嘎呦怒嘯一聲,撲向鷯哥巢。
下午,帥郎又頂風冒雨到山林巡飛,傍晚精疲力盡回來,嘴裏叼著一隻小麻雀,還不夠喂兩隻幼雕的。翌日晨,帥郎抖掉身上的雨珠,再度出去覓食,一個半小時后,它剪斷雨絲歪歪扭扭飛了回來,我望遠鏡的鏡頭對準它的嘴和爪,嘴裏空空如也,雕爪空空如也。它似乎無顏見妻小,一聲不吭,落到網路狀枝桿間后,便縮著脖子蹲在一個樹旮旯里。兩隻幼雕早已看到帥郎飛回來的身影,張大嘴巴朝天發出呦呀呦呀的叫聲,急切盼望能得到食物,結果卻灌進了一串雨粒,咿哼咿哼喘咳起來。貴夫人怨憤地嘯叫一聲,跳出巢,飛進茫茫雨簾,代替帥郎去找食了。帥郎趕緊跳進巢去,撐開雙翅為武大和丸小當傘,兩隻不懂事的幼雕又張嘴乞食,帥郎表情羞赧地將頭扭開了。
這很殘忍,卻無法迴避。
與此同時,我還發現一個很容易被忽視的細微的變化,老毛和徐娘拉長了餵食的時間,增加了餵食的頻率。在這之前,它們一般要等太陽露紅金箭似的光線穿透晨嵐照亮翠綠的大青樹葉時才外出覓食,當半隻夕陽滑落對面的山峰輕薄的暮靄籠罩山谷時就歸巢憩息。而現在,東方的天際剛出現一道魚肚白,它們就飛進殘夜未消的山林,開始尋找食物,晚上太陽落卞山去夜色愈來愈濃時,它們才扇動著疲憊的翅膀結束一天的辛勞。
唉,父親不是那麼好當的,對鳥類來說也一樣;別看是主宰天空的猛禽,也同樣活得不輕鬆啊!我暗暗替帥郎嘆息。
無論蛇雕還是鷯哥,都害怕火藥的爆炸聲和刺鼻的硝煙味。
中后,大青樹上兩個鳥窩靜悄悄的,雄鳥外出覓食,雌鳥留巢孵卵,一切都很平靜。
我要讓這家子鷯哥繼續活下去,我一定要弄清楚它們和蛇雕為何要生活在同一棵大青樹上,它們和蛇雕究竟屬於哪種共棲關係?
經過兩天的觀察,我發現,蛇雕是一種對家庭很負責任的鳥,尤其是雄蛇雕,天一亮就離巢外出覓食,捕捉到獵物后,從來不會自己獨吞,總要帶回大青樹來,與雌蛇雕共享。晚上,帥郎在巢前一根橫杈上棲息,就像忠誠的崗哨,守護著家的安全。這天下午,天降下大霧,帥郎叼著一條小白蛇回到盤成網路狀的大青樹冠,當貴夫人跳出巢來進餐時,帥郎吱溜鑽進巢去,像雌蛇雕一樣,微微撐開翅膀,小心翼翼地將溫熱柔軟的腹部貼在兩枚鳥卵上,一直到貴夫人吃完那條小白蛇,才又互相交換了位置。這和書上記載的不一樣,書上說蛇雕雌孵卵雄護巢各司其職。其實在特殊情景下,例如降霧時,當雌蛇雕離巢進食,雄蛇雕怕鳥卵會被霧裹濕凍壞,也會像雄雕那樣孵卵抱窩的。
自然界除了互惠互利各自都能從對方身上獲取生存利益的共生共棲關係外,還存在著另一種變相的共棲關係,那就是單惠共棲。所謂單惠共棲,就是共棲的雙方,僅有一方能獲得生存利益,另一方只是無償奉獻,得不到任何實惠。例如馬來西亞有一種小巧玲政的文鳥,喜歡在蜂窩附近築巢居住,文鳥築的巢像個缸子,一隻只懸挂在蜂窩四周的枝頭上,這兩種動物之所以產生共棲關係,因為熱帶雨林里的食肉動物如晰蝎、負鼠、浣熊、野貓、猴子等都是爬樹高手,都愛捕食文鳥和它的蛋,而那些貪婪的食肉動物害怕遭到成千上萬隻野蜂的刺蜇,不敢接近蜂巢,文鳥將巢築在蜂窩旁,免費獲得了保護。
這是血的控訴,淚的呼號,心的悲慟,魂的嘶鳴!
雄鷯哥老毛振翅飛回自己的巢去。
弱者,連悲傷的自由都沒有,連哭訴的權利都被粗暴地剝奪了。
我感覺到,這對鷯哥從內心講還是懼怕蛇雕的,隨時提防著蛇雕會突然加害它們。
老毛和徐娘心花怒放,欣喜如狂,很可能跳起了鳥類舞蹈,還朝貴夫人發出一串串感激涕零的鳴叫。
雄蛇雕和那對鷯哥受槍聲的驚嚇,拚命拍扇翅膀向對面山峰逃遁。那隻在大青樹冠上雞叫助戰的雌蛇雕也尖嘯一聲,振翅逃向遠方。很快,它們就變成越來越模糊的小黑點,隱沒在雲朵里。
從我棲身的石坑到山腰灌木叢,約有七八十米遠,這真稱得上是一段艱苦卓絕的旅程。山壁很陡,布滿巨大的卵石,圓滾滾的卵石上還長著墨綠色的青苔,連猿猴見了都會發愁,我一介書生,平時又不愛體育鍛煉,才往下爬了十來米,便腿酸手疼,快支持不住了。最要命的是,兩隻蛇雕根本不理解我這是在冒著生命危險替它們找尋掉下樹去的寶貝幼雕,還以為我是帶著這對鷯哥想逃跑呢,在我頭頂盤旋著嘯叫著伺機朝我進攻。
還有一次,也是帥郎和貴夫人比翼雙飛外出覓食了,兩隻幼雕並排站在巢前的橫枝上,不知為什麼事情爭執起來,武大用翅膀按住丸小的腦袋,狠命往下撳,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好像恨不得把丸小的腦袋給活活擰下來。丸小也不示弱,彎鉤似的嘴喙銜住武大的腳桿,啃咬撇折,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好像要把武大的腳爪撕成碎片。兩個傢伙就像在鋼絲繩上表演雜技,幾次都搖搖欲墜,連我看著都在心裏為它們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