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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燃燒——一位患絕症女中專生的日記片斷

最後的燃燒——一位患絕症女中專生的日記片斷

作者:沈石溪
楚醫生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聽我講。我講完了,她還是沉默地端坐著。她的嘴唇抿地那麼緊,眼光那麼沉靜,從她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她內心有一絲一毫的波瀾,我懷疑她根本沒興趣聽我的故事,也許在她看來,我說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垂危少女的夢囈和胡話,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她摘下金絲邊眼鏡,用鵝黃色的絨布仔細擦拭著,擦拭著……時間在流逝,我彷彿覺得已度過漫長的幾個世紀,她還不肯張開她的尊口。突然,她站起來,把前額一綹頭髮塞進白色無檐帽,轉身朝門口走去。白大褂撩起一陣冷風。
「呵,美極了!」
「晶晶,你不能太任性了。」媽媽生氣地說。
媽媽,你還記得嗎?當中專錄取通知書寄來時,我寫過這麼幾句很幼稚的詩:我是生活的花匠,我是時代的美容師,我把祖國打扮得更加美麗!我熱愛自己的事業,可惜,我的生命太短暫了。
「楚醫生,她還有多少時間?」媽媽抽噎著問。
「別激動。」不知啥時候,文質彬彬的楚醫生已經站在我身後。我和媽媽的對話她一定全聽到了。她撫著我的肩膀說:「晶晶,我想單獨和你談談,好嗎?」
出院已經一個禮拜了,我整天呆在家裡。過去,誰都誇我是個賢淑的好姑娘,可現在,我脾氣變得很壞,常常無緣無故地發火,把媽媽氣得蒙住被子哭。
我的心在沉落,墮下無底的深淵。這鐵石心腸的女人,我幹嗎向她苦苦哀求呢?冷血動物!老處|女的變態心理!我惡毒地在心裏咒罵著,我對她毫無辦法,我流下了絕望的淚水。
坦率地說,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想念阿煒。媽媽,我這樣說,你不會責怪女兒不孝順吧。因為有了阿煒,我生命的最後半年,才過得那麼充實,那麼富有,那麼快樂。
是不是我無意中說了句挑逗的話?還是這寧靜優美的夜、成雙成對的情侶使得他感情衝動?突然,阿煒一下把我抱住。
有一種說法,身體語言比聲音語言更富有表現力。我就是要用身體語言毫不含糊地告訴他,我願意和他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攜手并行,分擔他失敗的屈辱與痛苦。
「怎麼啦?」我惴惴不安地問。
「你那隻太陽畫得還是挺圓的。」我高興極了,奔回家對媽媽嚷道:「阿煒哥哥說了,我太陽畫得挺圓的,挺圓的!」
媽媽,我沒有遺恨,也沒有失落感。因為有一種更崇高的感情,充實了我的胸臆。我覺得自己的興趣和愛好,自己多年來孜孜不倦追求的事業,在阿偉身上奇迹般地得到了再現。阿煒成功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的生命在發光;那銀白色的花環,籠罩著他整個身心。
我沉默著,想拒絕,又有點不忍心。我也聽說了,《紅河谷》是一部和美國好萊塢電影風格頗接近的大片,票房價值很高,值得一看。可是……
「我有急事,我要上街。」
原來是殘疾人運動會,是跛子和瘸子足球賽。球場上一根根拐杖,連守門員都是一條半腿。不時有人摔倒。他們實在不靈便,往往黑白相間的足球在草地上滾得不耐煩了,運動員還在老遠的後面緊追慢趕呢。看這樣的比賽,同情、憐憫、尊重、欽佩、滑稽、可笑,各種複雜的甚至是互相對立的感情奔涌而來,噬咬和折磨著觀眾的心靈,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又找不到恰當的詞。突然,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把手伸過去,挽住他的胳膊,與他親密地並肩而行。
「我能學什麼?又有誰來教我?」
終於,楚醫生被我纏得不耐煩了,坐下來給我開了一張鈷放射的單子,甩在我手裡說:「我第一次碰到像你這樣胡攪蠻纏的病人。去照吧。唉,可憐的女人的虛榮心。」
女孩子天生在這方面是很細心很敏感的。其實,我早就看出他心裏的「鬼」。他學會了修飾,雖然沒有名牌服裝來包裝自己,但衣服整潔乾淨,一雙舊皮鞋總是擦得很亮,頭髮也剪得恰倒好處,鬢角剛剛貼著耳朵皮,整個形象看起來樸素而不守舊,青春而不怪誕。他看我的時候,眼睛奇特而又明亮,我常常被他看紅了臉。他還學會了獻殷勤,板凳上有灰,他用手揩凈了才請我坐;我額上沁出汗,他立刻跑出去買冰凍汽水。有一次,上完課,他送我出門,時間尚早,我倆逛進附近的工藝美術商店,我的視線被貨架上那隻白瓷鴿吸引住了。潔白的羽毛,紅寶石似的眼睛,正高昂著頭顱,展翅欲飛。這造型給人們的是無限的想象空間:它要搏擊長空,呼喚黎明?它要飛越天涯,尋找愛侶?也許它只是想升上天空盤桓,消耗過剩的精力、青春和生命……我久久站在這隻可愛的白瓷鴿前。
我微笑著說:「媽媽,別騙我。告訴我實話,我還能活多長時間?半年?五個月?」
「那你要什麼?」這句問話剛出口,不知為什麼,我臉紅耳燥。我朦朧地意識到,這傢伙精心設計了一個圈套,正在引誘我往裡鑽呢。我提醒自己:別上當,別上當!
還有一年。就是說,我被判處了死刑,緩刑一年。既然這樣,我為啥還要待在這寂寞的醫院,孤獨地躺在病床上呢?我要出院,我要回家去,我要自由自在地活它一年。要是我的主治大夫——那位嚴厲的楚醫生不答應,我就絕食,拒絕治療。
我像遭了電擊,手腳一下子都麻木了。該死的癌細胞,轉移到我的下頜骨來了,怪不得這幾天我下巴隱隱作疼呢。上次住院時,同室的那位名叫香琴的病友,也是下頜骨病變,好大的腫塊,青裡帶紫,還看得見皮下淤血,把香琴那張俊俏的臉變得像青面獠牙的妖魔那樣猙獰。如果我也變得像香琴那樣,我還怎麼去見阿煒呢?不行,我寧可讓癌細胞到我的心臟去築窩,也不能讓它破壞我秀麗的面龐。我拽著楚醫生的胳膊哀求道:「求求你,別讓我的下巴腫起來!」
說起來很可笑,小時候,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外國童話中嬌美的牧羊女,把阿煒想象成給我帶來醋栗和罌粟花的英俊的王子。現在長大相逢了,事情整個顛倒過來,他成了貧窮的牧羊少年,我是公主,給他橄欖枝。我減弱了對他的崇拜,使偶像變成了活生生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我幫助,這使我產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柔情。也許,這就是女人身上最偉大的、潛在的母性。
我忍不住對他大大誇獎了一通。
瞧,那個時候十八歲的女孩比現在十八歲的女孩,要自由開放得多。現在起碼要到二十二歲以後找對象,人家才不會對你說三道四。
「早晨六點。」
也許是我的態度太寬容,使阿煒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昨天,我穿了一套白西裝和他見面,他興奮地嚷道:「晶晶,你打扮得太美了。怪不得你那麼喜歡白瓷鴿,你就是一隻可愛的白鴿子!」
也許是我的淚征服了他,也許是我的真誠感動了他。他終於答應試試看。我怕他變卦,立刻拉他到西站立交橋的藝術市場,買了畫筆、顏料和宣紙。我對他說,你身體弱,當搬運小工掙不了幾個錢,還會把身體弄垮,你就專心致志地學畫,我幫你籌生活費,你別搖頭,我這是給你貸款形式的獎學金,計利息的,等你以後有出息了連本帶利還我,好嗎?他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答應了。
「糟糕,阿煒你看!」我在他懷裡叫道。
幾乎有一個月沒記日記了。不是沒東西可寫。我有千言萬語要訴諸筆端。但我怕混亂的思想和大起大落的情緒記載下來后,萬一日記本被人偷看,會恥笑我是個放浪形骸的女人,是個不貞潔的、意念犯罪的女人。
但願我這種強刺|激,不會把他嚇倒,而是激起他男子漢的自尊!
很久沒記日記了。我很忙。為了能在有限的時間里把最精彩、最實用的知識傳授給阿煒,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備課上。我甚至撰寫很詳細的講義。他天資好極了,聰明,記憶力又強,昨天我對他作了一次測驗,我判分很苛刻,一心想從考卷中挑剔出毛病,但我的努力是徒勞的,就像雞蛋里挑不出骨頭一樣,我沒能從考卷中找出大的謬誤,不得不判給他優。他的理解力特彆強,對色彩學和心理學學得特別棒。他不但掌握了色階、冷暖、配色、互補、和諧、顏色的感情這些基本原理;懂得綠色使人輕鬆自在,藍色使人清新怡情,紫色使人幽雅飄逸,黃色使人情緒高漲,紅色使人鬥志昂揚這些普通常識,他還對德國格式塔心理學派進行研究,把魯道夫·阿恩海姆的《色彩論》背得滾瓜爛熟。有時候,和我爭論起問題來,幾乎要把我難倒。看到他的進步,我非常高興。
「要是面部被破壞了,我還不如去死。」我用背頂著診室的門,苦苦哀求著。
翠湖旁就有一個電影院,正在滾動式播映《紅河谷》。這幾年受各地有線電視台通過閉路電視大量播放海內外電影的影響,城市電影院日薄西山,效益一路下滑,雖然、採取了引進國外大片、把木椅改成沙發椅、安置許多半封閉式的包廂和情人座、增設錄象放映廳卡拉OK廳舞廳美容廳餐廳桑拿浴咖啡屋啤酒屋斯諾克檯球室等等措施,把傳統電影院改造成集商貿、旅遊、餐飲、娛樂、休閑為一體的大雜燴,但不知怎麼搞的,仍生意清淡,門可羅雀。有一次我去看美國片《山崩地裂》,可以容納六七百人的大場子里,連我在內只有三個觀眾,真擔心電費能不能收得回來。翠湖邊那家電影院儘管在放映炒得很紅的《紅河谷》,仍無法達到座位爆滿的程度,隨到隨進,空座位有的是。
天上下著雪,我要穿銀白色的兔皮大衣,還有白的羊毛圍巾。
媽媽掉進了悶葫蘆,好幾次想來探聽我的秘密,我都躲閃開了。爸爸要粗心得多,他見我忙忙碌碌,以為我的病情奇迹般地好轉了,他好幾次當著我的面說:「我就不相信晶晶會生這種病,絕對是醫生誤診了。」
突然,她拉開半扇門,轉過身來。她文靜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紋,說:

十一月二十四日 陰,有時有雨

我家的經濟狀況還過得去,爸爸在城市合作銀行當信貸科長,媽媽在一家合資企業當業務主管,家境雖談不上富裕,但可以說是小康。在我十周歲生日那天,爸爸用我的名字在銀行里存了五千元,說是給我準備的嫁妝錢。八年下來,驢打滾利翻利的,怕差不多有上萬元了吧。這筆錢,節省一點的話,夠維持阿煒一年半的生活了。
我早已感覺到,有一種超越普通朋友關係的、親熱而又甜蜜的感情,正在我和阿煒之間滋生萌動。我害怕這種感情,我又渴望這種感情;我越渴望這種感情,就越害怕這種感情。這種感情會變成火,燒毀我,也燒毀他。我燒毀了不足惜;我不能讓他被燒傷。
我笑了,說:「我犒勞你一頓飯,怎麼樣?要不,我送你一隻狼毫畫筆,以資鼓勵。」
楚醫生用職業婦女那種平靜的口吻說:「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現代醫學還不夠發達,對這種病無能為力。」
我被他懇切的、期待的、火熱的眼光看得喪失了理智。他艾怨、傷感的語調打動了我的心。鬼使神差,我點頭答應了。
我感覺到,阿煒來了。他的鞋踩著鬆軟的雪,腳步那麼匆忙。這傢伙,襯衫領角又翻出外衣了。
昨天下午我已經把阿煒的課程告一段落。我似乎有這樣一種預感,所剩的生命已不允許我再這樣繼續教他了。阿煒自己也急著想找到職業。儘管學了才半年的時間,但他已掌握了必要的基礎知識。他最近設計的幾幅畫稿,我認為已達到專業設計師的水平。現在社會上搞招聘制,只要有真才實學,總能找到合適的工作的。這兩天,他說還要設計十幅畫稿。
「不,我不住院!」我叫起來。我的模樣一定非常可怕,也許像只會咬人的野貓,把媽媽的臉都嚇黃了。我不顧一切地高聲叫道。「除非我昏迷不醒,我是絕對不住院的,你要是強迫我住院,我就……就自殺!」
媽媽,我要去和阿煒見面。阿煒,我來了。我帶著智慧的光環和旋律,帶著美的追求與永恆,帶著青春的嬌嫩與鮮艷,我來了。
我穿著一件白連衣裙,下面是白襪子,白中跟皮鞋。天使,而且是美麗善良的,說得多棒!就衝著他這句話,我秋天要做套白西裝,冬天要買件銀白色的兔皮大衣。
……

九月一日 晴

「聽說,高位截癱能治好這號病的。」
妹妹也是這樣,過去她最愛跟我抬杠,有時為了爭一塊花手絹,有時為了誰先洗澡的問題,會和我吵得面紅耳赤。現在,我怎麼故意找她岔子,跟她發脾氣,她只朝我謙和地微笑。我當著她的面把她最喜愛的那架維納斯石膏像砸碎了,她也像沒事似的朝我笑笑。我害怕這種忍讓,害怕這種微笑。我真想求求她:好妹妹,和我吵一架吧,罵我,甚至動手打我都行,這證九*九*藏*書明我是在正常地生活,而不是在坐著等死。
「這怎麼行呢。晶晶,你上街要辦什麼事,跟媽媽講,媽媽替你去辦。媽媽一定會替你辦妥的。」媽媽用眼淚哀求道。
「現在是幾點了?」我又問道。
媽媽,你知道為什麼雪片和雪片碰撞磨擦會閃耀起白色的火焰?因為在雪片冰涼的外殼下,有一顆滾燙的心。雪層像被子一樣蓋著茫茫大地,保護著麥種不被凍僵、草根不被冷死,當春陽升起時,它們悄悄化做春|水,滋潤肥沃的土地,把自己消融在大地深處,把自己的一切都無私地奉獻出來,塗綠草地,催開百花,用自己透明潔白的靈魂,換一個萬紫千紅的景象。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的病情在惡化。每次和阿煒見面,我都要用香粉、胭脂、口紅、眉筆仔細修飾自己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每逢天陰下雨,全身骨頭就會像千萬隻毒螞蟻在噬咬,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一次吃四片索密痛也無濟於事。最近幾次上課,累得我眼冒金星,拚命咬緊牙關,才堅持下來。我瞞住了所有的人。

十月十五日 天氣陰霾

「不,我不能讓它腫起來。請你對我的下頜骨立刻進行鈷放射治療。」
阿煒呆若木雞。那對年輕的夫婦狐疑的眼光在我臉上打著轉。四周遊客也都用訕笑的神態打量我。
不對,好像還有一種隱藏得很深的、神秘的、朦朧的原因。我一下子還猜不透。
「你有興趣學水彩畫,搞花布圖案設計嗎?你小時候是那麼愛畫畫,你畫的那幅《兩隻黃鸝》還得過獎。你如果搞花布圖案設計,肯定要比我強。」我忘了自己是在茶館里,竟然抓住他的胳膊,滔滔不絕地談起我的理想、我的事業和我的追求。我炫耀說自己是工藝美術學校的高才生,得到老師的青睞。我用成套的專業理論和我取得的成績向他證明,我教他學畫,不會胡弄他,也不會委屈他。
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在草坪上翻了個跟頭。
「不餓?虧你說得出口。」我揶揄道,「阿煒,你連正視現實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我剛落座,他就氣呼呼地把畫遞給我。我攤開一看,畫的是一個農民在小河邊釣魚。說老實話,他的技法很拙劣,人體比例沒掌握好,一雙手畫得像白蘿蔔,毫無質感。他的水平還停留在少年學畫者的幼稚階段,或許比那時更糟糕。但是,他對色彩似乎有一種天才的敏感,冷暖兩種調子配得很和諧;顏色濕重的背影,蒼茫幽暗,增加了河岸樹叢的厚重感;上鉤的魚將被釣出水面時閃閃發亮的水的波光和浪花,使周圍的一切聚攏,形成一種明快而有節奏的景象。這就是我所期望看到的藝術家的靈氣。搞花布圖案設計,物體與人畫得是否像是次要的,關鍵在於色彩和圖形。阿煒有這個天賦。
媽媽,這是我一生中最後的日記了。我已聽得見死神走近的腳步聲。我感覺到生命在我軀殼和靈魂之間遊離,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彌留之際吧。我沒有痛苦,因為我是帶著微笑面對死亡的。遺憾的是,我已不能親自動筆來寫這則日記,只好請媽媽代勞了。
走出老遠,我才小聲問:「阿煒,你還沒有認出我來嗎?」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又清醒了。白色的四壁,白色的吊燈,白色的大褂。只有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像兩粒紫色的葡萄。
臨街而立的高樓,門庭堂皇而有氣派,轉動的玻璃門,對每一個進樓者射出冰冷的白光。
我也鬧不明白,自己為啥這樣興奮。也許,是我從小養成了這樣的秉性,喜歡追求一種看起來虛無縹緲的東西。也許,阿煒是唯一的既是我的熟人又不知道我身患癌症的人。我太需要這樣的朋友了。他不會對我投下死亡的陰影,也不會使我產生陌生感。
我笑而不答。這段時間來,人們把我看作是一隻腳已跨進死亡門檻的倒霉蛋,太多的同情與憐憫,已叫我無法忍受。我不喜歡被人可憐,我喜歡被人羡慕,我覺得被人羡慕是一種幸福。
在媽媽的一再催逼下,今天下午,我到昆華醫院做了次複查。透視、拍片、驗血……折騰了大半天。楚醫生又把媽媽叫進辦公室單獨談話。媽媽出來時,眼圈紅得像辣椒。我試探著問媽媽,是不是我的病情比醫生們預料的更糟,正在迅速惡化?
「它真的那麼好嗎?」他驚喜地說,「我不過是作了一次小小的嘗試。」
本來,我沒有必要陪他去碰運氣的。我算是他什麼人呢?我陪他也頂多陪到那些單位的大門口。路靠他自己去闖。可我又不放心他一個人去。我願意陪他去向命運女神挑戰,即使碰得頭破血流,我總還能替他分擔點痛苦。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他訕訕地說:「好吧,我給你賠禮道歉。」
阿煒仰頭望望森嚴的大樓,腳步變得有些遲疑了。我從他腋下抽出那一大卷畫稿,翻了翻,潔白的雪地里映出瑰麗的色彩,我把畫卷塞到他手裡說:「去吧,阿煒,這些畫稿就是通行證,可以通向色彩繽紛的工作崗位。」
他笑了,眼光又變得活潑而又明亮。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虛光瞥見有一隻痙攣的手,伸向小女孩擱在長凳上的盒飯;我立刻意識到,有一個乞丐,正要偷小女孩的盒飯;我不是個勇敢的姑娘,平時在街上看到小偷行竊,害怕引火燒身惹出麻煩,一般都不敢吱聲,這一次我也準備裝著沒看見;我仍低著頭吃飯,只是好奇地將視線悄悄移過去;那隻手指甲很長,有點臟,手指卻光滑修長,顯得很年輕;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那隻手在不住地顫抖,手指剛觸碰到盒飯,就像不小心摸到了火炭,閃電般地縮回去,卻又好像抵制不住食物的誘惑,再次抖抖索索地伸過去;在我的印象里,小偷的手都是貪婪的、油滑的、老練的、厚顏無恥的,而這隻手卻始終在顫抖,暴露出內心的恐懼、猶豫和羞澀,與地道的小偷大相徑庭;也許,這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一個天良還沒泯滅只是迫於生計才鋌而走險的人,我想;這時,那隻手已抓住了小女孩的盒飯,我忍不住抬頭瞥了一眼,這是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赤腳穿著拖鞋,淺黃色襯衫上布滿汗污,頭髮蓬鬆凌亂,一副落魄潦倒的樣子,當我的視線落到他臉上時,突然驚呆了,瘦削的面龐,挺拔的鼻樑,深凹的大眼,這不是我小時侯的鄰居阿煒嗎?五六年沒見,他長高了許多,比我高出大半個腦袋,上唇還長出了一條淡黃色的鬍鬚,他變得很厲害,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哼,我冷笑著說:「怪我瞎了眼,看錯了人。我以為你是個有志氣的人。誰曉得你也是個懶漢。空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怪不得你這些年來越混越糟。你還好意思抱怨社會抱怨家庭,就憑你言而無信的德行,活該到這種地步。」
玻璃門把他旋進樓去。
一下雨,我渾身的骨頭就疼地像用刀在刮。我被這倒霉的雨鎖在家裡了。
還有爸爸和媽媽,有了好吃的,都堆在我面前,一個勁勸道:「晶晶,你吃呀,多吃點,再多吃點!」這不等於在告訴我,你活不長了,抓緊時間把世界上的好東西都吃一遍。在這樣的氣氛下,即使山珍海味,我也咽不下的呀!
我化完妝,還剩下一點時間,寫下了上面這則日記。
我沒想到,會在大觀樓的九曲迴廊和阿煒邂逅相遇。人生也許就像這神秘的九曲迴廊,看起來東南西北各自走散了,走著走著又相聚在一起。
就這樣,阿煒還不滿足。有一本書上說過,男人在這方面都是得寸進尺的。近來,他開始埋怨我管束得太緊。我和他一開始就定有君子協定:雙日下午法定的授課時間,天大的事也不準缺課。他老想違反協定,我才剛上完兩節課,他就伸著懶腰說:「哎唷,累死人了。我們去換換腦子吧,玩一會兒。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溜冰的。你看,我溜冰票都買好了,四點開場,在新星溜冰場,我們走吧。」
我把身上帶著的一百多元錢都掏出來給了他,我們約定大後天再見面,他答應先畫幅水彩風景畫讓我摸摸他的功底。
是他對落水畫稿一瞥時冷漠的眼光刺|激了我?還是他那句話勾起了我無端的愁緒?我突然覺得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剎那間,沸騰的熱血冷卻了,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掙脫了他的懷抱。
我知道他會說什麼,他是想說他以為這是小女孩吃剩下的盒飯,藉此來逃避眾人的指責。不管怎麼說,撿食別人扔棄的東西不算有罪。我腦子突然一熱,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產生一種想要保護他的念頭,也許是記憶里深藏著的兒時對他的崇拜之情起了作用,也許是他那隻顫抖的、猶豫的、羞澀的手使我萌發出同情和憐憫。我站起來,微笑著,用一種平靜的口吻說:「阿煒,你拿錯了,這不是我們的盒飯。」然後,又扭頭對年輕夫婦說:「對不起,鬧了點小誤會。這是我的朋友,剛才走散了,他以為這是我替他買好的盒飯呢。」
瞧他得意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兒時一樁趣事。我讀小學四年級時,也迷上了畫畫,有一天我畫了一幅《太陽·小樹·小鳥》,我用分幣畫的太陽。我把畫拿給阿煒看。他左瞧右瞧欣賞了半天,最後說:
他肯定地點點頭:「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有精神,這麼漂亮,這麼可愛。」
錄音機里,媽媽在哭泣:「楚醫生,求求您,救救晶晶。她是個好孩子。」
我生性懦弱,不是個敢於和傳統道德觀念決裂的勇士。人言可畏啊。我猶豫再三,但最後還是決定真實地記錄下我生命最後階段的思想和言行。如果我連這點勇氣都沒有,我還算九十年代的青年嗎?我要無情地撕開自己心靈的遮羞布。
我的思維好像失靈了,一切都變得懵懵懂懂。我總覺得心裏有件要緊的事放不下來,但一時又想不起究竟是什麼事。我得努力再想想,哦,我想起來了,昨天下午,我和阿煒說定,二十二日上午九時,我們在千村百貨門口碰頭,然後我們一起到有關布圖案設計的單位碰碰運氣。
(完)
他把兩張溜冰票撕成碎屑,絕望地說:「晶晶,我覺得你是用冰雕成的。你是個冰姑娘。」
「喲,跑到公園裡來打架呀!」
他終於接過錢去,說了句:「我一定會還你的。」去買盒飯了。

七月二十三日 天氣悶熱

我的思緒亂得像打翻的調色盤。我懷疑手中這隻禿筆,是否能記下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
雖然我又昏死過去兩次,但我畢竟又活轉來。我甚至還能椅在病床上寫日記。每寫一個字腦袋都脹得厲害,指關節疼得連筆都捏不穩,字寫得歪歪扭扭,像一條條蚯蚓。
下午三點了,我們闖了六個單位,走了整整六個小時,仍然一無所獲。
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是,我不能啊。阿煒,原諒我的隱瞞和欺騙。我強作笑顏對他說:「阿煒,別生氣。再過幾天,我一定把我家的地址和有關我的一切都告訴你。但現在不行。女孩子總有些秘密不便讓人知道的,你懂嗎?」
「毫無疑問,是幅傑作。」
大觀樓荷花開得正盛,滿湖翠綠的荷葉間,一株株粉紅色的花|蕾亭亭玉立。我是到大觀樓寫生去的,我喜歡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品質,也喜歡綠葉紅花這樸實明麗的顏色搭配。一個上午,我畫了兩幅水彩荷花圖,感覺很疲倦。中午,我買了一份快餐盒飯,和眾多的遊客一起,坐在九曲迴廊慢嚼細咽。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也和我一樣,吃著五塊錢一份的盒飯。小女孩剛吃了兩口,一隻紅蜻蜓停棲在迴廊的欄杆上,小女孩將白塑料飯盒擱在長凳上,爬到欄杆邊去捉紅蜻蜓。
我恨我自己。阿煒,我也恨你。恨你的膽怯,恨你的小心眼。難道你對我的愛情就這麼孱弱,經不起一點風霜雨雪的考驗?難道你對女孩子就這麼缺乏了解?即使你認為我錯了,你可以和我辯論,你可以罵我一頓。你就是動手打我也比客客氣氣的態度要強。你是在故意折磨我吧。阿煒,男子漢的胸懷應當是寬廣的,能容納女孩子的一切缺點;男子漢的氣度應當是恢宏的,能原諒女孩子的一切過錯。阿煒,我希望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七月三日 晴

「吃不吃飯無所謂。畫筆我已經有一打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
哇的一聲,媽媽捂者嘴奔進卧室去;姨媽也縮著肩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哭泣。這哪像是生日酒宴,倒像是在開追悼會!
我必須硬起心腸把愛的萌芽掐滅。阿煒,請你原諒我。
我們來到市印染公司門口。我輕輕推開了他。他朝前才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我。我看得出來,他膽怯了,心虛了,猶豫了。男子漢哪,勇敢些。我對他微笑,我的眼光跟蹤著他。我猜想,我的眼光和微笑,一定是又堅毅read•99csw•com又溫柔,能給他些許力量。果然,他挺直了腰桿,他的腳步也變得踏實了。
我焦急地等待著,希望立刻就到了明天。自從我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一年後,我第一次抱怨時間過得慢。
瞧他得意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兒時一樁趣事。我讀小學四年級時,也迷上了畫畫,有一天我畫了一幅《太陽·小樹·小鳥》,我用分幣畫的太陽。我把畫拿給阿煒看。他左瞧右瞧欣賞了半天,最後說:
我搖搖頭:「我不累,我也不餓。」
我堅決拒絕了。事關原則,我毫不妥協。
為什麼要罵阿煒呢?我應當無情地責罵自己。難怪他心灰意冷,那天夜晚我指責他太放肆,這話說得多麼糟糕。
我笑笑,用輕鬆的語調說:「我可不想把錢帶進棺材去,也不相信迷信,要用這筆錢買紙錢來燒。」
「晶晶,來,把蠟燭吹熄。」姨媽叫我。
他苦澀的經歷,像錐子似的在我心上猛戳。我自己也搞不清,怎麼會這麼快就去心疼他的。我說:「你沒想想辦法重新找份穩定的工作嗎?」
今天我講了《解析幾何》和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我的情緒好極了,講得也特別順當。不知不覺,太陽落山了。我收拾書包要走,突然,他喃喃地說:「晶晶,你真的認為我畫的第一幅圖案很棒嗎?」
我甩開他的手說:「重新畫?還有多少時間重新畫?你滿腦子都是無聊的念頭。你從來不珍惜我的勞動。你根本不需要我們的事業。我算是看透你了。」
他被我氣跑了。要是他從此不再理我,不肯跟我學畫了,我怎麼辦呢?我真有點後悔了,我不該對他這般嚴厲的。我完全可以用溫和的態度,選擇委婉的字眼來規勸他,效果肯定要好得多。我從小嬌生慣養,太任性了,太易激動了。我不是個好姑娘。不過,我既然做他的老師,我有權對他嚴格些的。他是匹桀驁不馴的野馬,我要做個好馭手,給他套上金子做的韁轡。
社會上似乎存在這麼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十八歲的女孩子無權戀愛,不然就是作風不檢點。我記得有一部老掉牙的電影片名叫《小二黑結婚》,裡頭的插曲流傳到今日仍經常可以聽到,其中有這麼一句歌詞:十八歲的妹妹她坐在小河旁……她坐在小河旁幹什麼?當然是等她的情哥哥。
我固執地問:「還有四個月?三個月?」
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了兩份盒飯,我又拉他到茶館里,泡了一壺普洱炒青,喝茶聊天。他一直不順,自從父母離異后,就厄運纏身,浸泡在苦水裡。他先是隨改嫁的母親搬遷到貴陽,誰知繼父是個酒鬼,喝醉了就往死里揍他們母子,每一天都像生活在地獄里。如此生存環境,使他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初中還沒畢業,就輟學在家了。兩年後,他母親不堪忍受繼父的虐待,含恨自盡。他在貴陽待不下去,又遷回昆明來。他的親生父親早已另娶新歡,繼母還生了一對雙胞胎弟弟,自然不歡迎他回去。父親把他丟給祖母,一個月給他一百元錢的生活費,就再也不管他了。祖母在大觀樓附近有一間破房子,靠一點微薄的退休金,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在家閑了一年,他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被安置進街道紙盒廠,月薪二百五,他的父親便以他找到了工作能獨立生活為由,中斷了每月一百元的撫養費。誰料到天有不測風雲,兩個月後,他所在的那家集體企業因虧損太大,倒閉了,祖母也患病死去。正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恰遇頂頭風。他斷了生活來源,一下子陷入困境,靠給附近一些貨棧當臨時搬運工,勉強糊口。他身體單薄,營養又差,沉重的貨包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前幾天在卸一車水泥時,扭傷了腳,掙不到錢,吃不上飯,實在餓極了,便到大觀樓的九曲迴廊想撿一些遊客吃剩的東西來充饑。
球從端線傳給了白隊一位魁梧的單腿運動員,他沿著邊線艱難地盤球向前。球眼看著快出界了,又被他攆回來,終於帶球進入十二碼,闖進對方的禁區。紅隊守門員也是單腿,拄著拐杖在球門前來回蹦達。中場的紅隊隊員在拚命往回撤。白隊魁梧的單腿運動員心急慌忙,球不幸碰在他自己的拐杖上,淘氣地向斜刺里滾去;他甩開拐杖,去鏟球;球凌空飛起,從紅隊守門員那條斷腿下刷地溜進球門去;他無法保持平衡,重重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不用再問了,我一切都明白了。其實,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悄悄把逢雙日的葯停吃了,因為這葯吃下去反應太大,影響我和阿煒的見面。我中止了鈷放射治療,因為鈷放射一個療程后,我都要大病一場癱在床上好幾天起不來,這會妨礙阿煒的課程。我這樣不聽話的病人,病情不惡化才見鬼呢。我心裏很平靜,甚至開始考慮如何加快阿煒的課程,搶在死神的前面。
從昆明紡織廠出來,阿煒苦笑著對我說:「晶晶,我的命太壞。也許,命中注定我不會成功的。」
我害怕他講出刺|激性太強的話來,急忙翻開《初等幾何》說:「別浪費時間了,來,開始吧,今天我們講勾股定理。」
再說,我們之間還橫亘著一道巨大的障礙,那就是死亡。我既沒有愛的權利,也沒有被愛的權利。我們即使衝破一切世俗的偏見和社會有形無形的樊籬相愛了,我們也無法白頭偕老的,死神很快就會把鴛鴦拆散。我對你奉獻愛情的同時,也對你奉獻死亡;猶如我為你斟上美酒的時候,也為你斟上毒酒。那是多麼不道德的事啊!
我搖搖頭。
我重新拿起畫筆。但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落在紙上的,都是扭曲變形、奇形怪狀的圖案;都是死沉的灰,恐怖的黑,委靡不振的棕,毫無生氣的藍。將它們印成花布,只配穿著參加喪禮。
我著實把他誇獎了一通,稍稍有點言過其實。男孩子的自尊心都是很脆弱的,需要鼓勵。果然,他氣消了,還有點沾沾自喜呢。於是,我婉轉地指出他畫中的不足。他算是給我治服了,掏出筆記本來,把我說的話當聖旨記下來。
圓蛋糕上,用奶油雕成的寶塔足有一尺高,一對栩栩如生的翠鳳盤繞在寶塔兩側。蛋糕上插著十八支紅蠟燭,燭光搖曳,整個房間流光溢彩。吹熄蠟燭是從國外移植來的節目,據說象徵著吉祥如意。我用力吹去,七八根蠟燭吹熄了。突然,我產生一種奇怪的聯想,脫口而出:「我的生命也像這些蠟燭一樣,也快要被吹熄了。」
「好吧,我答應你。我給你打針嗎啡止痛。」
他在白雪皚皚的翠湖邊上呼喊我的名字,在空曠的雪地里發出和諧的回聲。他即使帶著口罩,我也能看得見他臉上的焦慮、愁緒和淚痕。
酸筍燒雞怎麼是苦的?我不想吃。媽媽被我弄得莫名其妙。爸爸不唱花燈了。
突然,我腦子裡閃出一個新奇的、大胆的念頭,大胆得使我臉紅心跳。我問:「阿煒,你還畫畫嗎?」
我和阿煒踏著皎潔的月光,沿著湖堤漫步。我有時候在阿煒的破陋小屋給他上課,有時就在翠湖邊的柳樹下給他上課。這段時間,我來翠湖公園已經不下三十次了,每次都黃昏時授課結束就走。我從來沒想過,翠湖的夜會這麼美。樹蔭婆娑的林蔭道上,螢火蟲劃出一道道神秘的綠光。湖水變成柔和的金黃色。空氣中瀰漫著月季的芬芳和菊花的幽香。夜的公園是年輕人的世界,連秋風都變得活潑了。
「晶晶,你跟我談談不住院的理由,好嗎?」楚醫生用蘸水鋼筆輕輕扣擊著桌面說:「說實話,我很納悶。你媽媽說你經常半天半天出門,但從你病情看,你要做到這一點顯然是非常困難的。看起來你精神亢奮,這雖然是假相,但出在你身上,也可以算一個奇迹了。我猜想,在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特殊的事情。病人不應該對醫生隱瞞什麼的。告訴我,好嗎?也許我能幫助你的。」
我的心在哭泣。阿煒,你不理解我。要是你知道我是費了多大的勁,才抵制住溜冰與舞劇的誘惑,你就不會說冰姑娘這類叫我痛心的話了。搞花布圖案設計,關鍵是實踐,我必須讓你有足夠的時間來畫。我們的時間不會很多了,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都應當集中到事業這個焦點上去。我承認,我是多麼願意和你待在一起。看到你的音容笑貌我就感到幸福。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恨不得將每一秒都拉得很長、很長,巴不得將一點一滴時間都浸泡在水一般的柔情中。但是,我不能答應你的邀請。我不能啊。現在的學習對你來說,是人生旅途的一個重要轉機;對我來說,是生命的最後一次衝刺。我無權分散你的精力,耗費你的時間,影響你的學業!
「你不願告訴我,那就算啦。」楚醫生梳理了一下馬尾型的長發,嘆了口氣,「你堅決不住院,我也不能強迫你。但你回家必須卧床靜養。不然,後果是很嚴重的。」
「吃不吃飯無所謂。畫筆我已經有一打了。」
唉——
「不,你還是照老規矩,送我到5路公共汽車站吧。」我固執地說。
「你那隻太陽畫得還是挺圓的。」我高興極了,奔回家對媽媽嚷道:「阿煒哥哥說了,我太陽畫得挺圓的,挺圓的!」
刊登于《少年文藝》98年1、2月號
我笑了,說:「我犒勞你一頓飯,怎麼樣?要不,我送你一隻狼毫畫筆,以資鼓勵。」
汽車啟動了,阿煒在車下一面跑一面大聲叫道:「晶晶,後天晚上,翠湖公園見!」
但願阿煒能成功!
來到賣快餐的攤點前,我掏出十元錢,讓他去買兩份盒飯。他愣了一下,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把頭轉過去,說:「我不要。我……我……不餓。」
突然,我產生一種巨大的恐懼。我不能讓他把我送往醫院。我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真相。我要讓自己永遠在他心中成為一首朦朧詩,一個離奇夢。
他皺著眉頭說:「現在企業都搞改革,要有文憑的,要有專長的,要真才實學的。我初中還沒畢業,一無所有,誰會要我?」
紅隊一位雙腿鋸掉的運動員,拄著雙拐,用短短的的腿茬奮力一擊,進了一球。我情不自禁地拚命鼓起掌來。這兒雖然沒有爭寵的明星和狂熱的球迷,沒有拚命喝彩和拚命喝倒彩,沒有瘋狂的口哨聲和如臨大敵的警察,然而卻有著一種沉厚的、凝重的、濃縮的力量在震撼我的靈魂。我幾乎看呆了。
寂寞和痛苦又包圍了我。有時候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就搜腸刮肚想新花樣,把和解的信息傳遞給阿煒。我編了幾個笑話,想驅散我和他之間嚴肅沉悶的氣氛,但效果簡直是對牛彈琴。我有意挑起最敏感的話題,吞吞吐吐地對他說:「阿煒,那天夜晚……」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把話岔開了,就像在躲避瘟疫似的。有一次,我故意把課講得慢些,直等到水銀色的月光鋪滿草坪才把課結束。然後,我裝作很疲憊的樣子,仰面躺在地上。我離得他那麼近,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我伸了個懶腰,然後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把手落到離他的手僅半公分遠的草地上。我閉起眼睛。我不是在養神,我是在等待。阿煒,你來抓我的手吧。當時我的心裏暗暗發誓,只要你抓住我的手,一切誤解和怨恨立刻會融化。阿煒,可惜你聽不到我的心聲。我等了半天,毫無動靜,睜眼一看,你還像泥塑木雕似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當時多麼失望,多麼沮喪;甚至可以用怒火中燒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阿煒,我在心裏狠狠把你罵了一頓,我選擇了最刻毒的字眼。

七月二十日 晴朗

我失聲尖叫起來:「時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哪!」可惜,他不會理解我這句話的意思。他大概也被我的態度惹惱了,冷冷地說:「那你要我怎麼辦呢?」
我的思緒亂得像打翻的調色盤。我懷疑手中這隻禿筆,是否能記下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
「晶晶,楚醫生建議你重新住院,這樣治療起來方便些。」媽媽怯生生地對我說。
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坐落在花鳥市場附近的省紡局設計處。一路上他沉默寡言,顯得心事重重。這對他確實是個嚴峻的考驗。
我堅信他能成功!
事業和愛情,是人生的兩杯美酒,是青春的兩支主旋律。我學的是花布圖案設計專業。我們的主課是水彩畫與心理學。水彩畫透明流暢,是變化多端的畫中女皇;心理學奧妙無窮,是神聖莊嚴的科學皇冠。為了在事業中獲得成功,在校三年,我很少逛商場,極少看電視,犧牲所有娛樂,像苦行僧那樣,守位寒窗,苦苦修行。我耗盡心血,終於換來了佼佼者、高才生這樣的聲譽。上個學期,我利用暑假設計的「竹蘭花布」,以清麗高雅的風格,奪得全國青少年花布設計大賽金獎,老師和同學給我起了個「彩色王后」的雅號。面臨畢業分配時,市工藝美術設計公司、九*九*藏*書紡織局、印染廠……好多單位都派人到學校來指名要我。我即將踏上社會,社會為我打開了一扇金色的門,可突然之間,通向地獄的門也同時為我打開了。我就要死了,過去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義。還有愛情,我曾多少次懷著少女純潔美好的心愿,編織玫瑰色的夢。我素來信奉事業第一,愛情第二的信條。我堅信,當我成年後,伴隨著事業的成功,愛神會賜給我一個理想中的白馬王子。俗話說,男人是女人的鏡子,我經常從這面鏡子中看到自己美的形象。跨進工藝美術學校第一學期,我收到同桌凌軍火熱的情書,我相信中學生談戀愛是不合適的,相信早戀只能結出酸澀的苦果,就把他的情書交給了老師。上個學期,團支部書記何石柱多次偷偷將電影票和舞會票塞進我的文具盒裡,我怕影響學業,謝絕了他含蓄的追求。我多麼愚蠢,讓幸福從鼻子底下悄悄溜走,就像百萬富翁不在乎他的錢袋一樣。要是我早知道自己會在十八歲患上絕症,我就不會把凌軍的情書交給老師,我會接受何石柱膽戰心驚遞過來的舞會票和電影票。儘管凌軍太浮淺,何石柱不夠活躍,儘管他們和我理想中的人物相差甚遠,儘管學校有規定在校學生一律不能談戀愛,我會和他們談情說愛的;他們會給我帶來心靈震顫、纏綿悱惻的愛情,讓我品嘗人生這杯美酒。現在,一切都晚了,愛情不會有了。我將帶著深沉的遺憾和虛幻的夢,離開人間。
「別動,你正在輸液呢。」護士小燕按住我說。
我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擔心自己一激動會失聲喊叫起來。
我用行家的口吻對他說:「我們傳統的觀念認為:視覺是對視覺對象的各種元素的機械記錄,你打破了這種觀念,你把視覺看成是對結構樣式的整體把握。這是條嶄新的路。」
過去,我一直相信自己是生活的寵兒。我有幸福和睦的家庭,我有金色的童年。我在初中后,按自己的志趣和愛好,考近省工藝美術學校。誰料得到,在表面的一帆風順下,埋伏著冷酷的殺機!
明亮的路燈光下,畫稿蒼翠的柏葉和潔白的雪片躺在金黃色湖面上,被細浪追逐著、噬咬著。
他用木棍划水,好不容易把畫稿撈了起來。它已經沒救了,圖案被水浸得模糊不堪,像一張拙劣的包裝紙。我心疼極了。這幅畫稿上有他的汗水,也有我的心血;這雖然是他創作的傑作,也是我孕育的孩子。阿煒,你知道嗎,你糟蹋的是我的生命。我捧著畫稿,哭了起來。
散場后,已錯過了回家吃飯的時間,乾脆小小地奢侈一次,和阿煒一起走進影院附設的餐館。點了幾個小菜,喝了一瓶啤酒,我變得有點飄飄然,像吃了迷|魂|葯似的。阿煒建議在翠湖邊散散步,我也答應了。
他咬著嘴唇,菜黃色的臉皺地像枚苦瓜。
哇的一聲,媽媽用手絹捂住臉。
來到五色土印染廠門口,阿煒望著我說:「晶晶,我覺得你今天的氣色好極了,滿面紅光,兩隻眼睛也特別有光彩。」
媽媽,你看,阿煒來了,手裡捧著那隻白瓷鴿。媽媽,你看不見的。我看見了。阿煒,你答應送給我一件禮物的,我挑中了了白瓷鴿,你是個男子漢,你不會失信的。潔白的鴿子,多麼好,和我一起化作青煙,到天空自由翱翔。媽媽,別忘了,讓我帶著畫筆、顏料和書籍走。我相信,哪兒也有對生活火熱的追求,也有不朽的事業。天上人間,我願意和阿煒在兩個世界里,比翼雙飛。
我梳了一下凌亂的頭髮,指著水中的畫稿說:「請你把它救起來,救起來!」
「不,媽媽。任何人都不能代替我在生活中的位置。」
媽媽,你看見窗外的鵝毛大雪了嗎?那麼輕盈,那麼柔軟。但是,當雪片碰撞磨擦時,也會閃耀起火焰,那是白色的火焰。
「阿煒,要去哪兒?」

十二月十九日 雪夜

我對爸爸說,我有要緊的事急需錢用,希望能把這筆存款取出來給我。爸爸說:「你有什麼事要花這麼大一筆錢,能跟我們說說嗎?」我說:「我已經十八歲了,有權保守自己的秘密。」媽媽說:「你想吃什麼,你想穿什麼,你想用什麼,只要你說出來,我們一定滿足你,完全沒必要去動那筆存款的嘛。」

十二月二十三日 晴天雪地

跨進體育場,我才發現氣氛不對頭。往常,凡足球賽,場內萬頭攢動,兩條馬路外都有人等退票。但昨天下午,足球場可容納兩萬人的大看台上,觀眾寥若晨星。
他抓著我的雙肩說:「你真像個孩子。這有什麼值得哭的啊。不就是一幅畫稿嗎?弄壞了,我重新再畫一張就是了。」
「那麼,你不準備獎勵我一下嗎?」
我出院回家后,親戚、朋友、熟人、街坊、鄰居、老師、同學,接連不斷地來探視我。我不否認他們都出於真誠,出於好心。但是,我討厭這種精神按摩。他們憐憫的眼光,他們小心翼翼的笑臉,他們千篇一律的騙人的寬慰話,都似乎在提醒我,你年輕輕的就要死啦,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們可憐你,我們同情你。
傍晚,我坐在翠湖公園柳叢間的長椅上等他。他來了,但兩手空空。我的心一下子冷卻了,問:「你的風景畫呢?忘了帶來了?」
我的高聲喊叫招來一圈瞧熱鬧的人。有兩個穿港衫的傢伙開始對我們說起不三不四的閑話:
他還保留著男子漢應有的自尊心,我心裏一陣寬慰。我記得在一本書上讀到過這樣的話:一個落難者,只要還有自尊,就還有希望。我相信這句話是正確的。
急救室里只剩下我和她。我說我現在要上街,把她嚇了一大跳,眉毛陡地豎起來,厲聲說:「你瘋了,你這是在玩命!」
我機械地開啟熊貓牌袖珍錄音機,一遍一遍地聽著媽媽與楚醫生的談話。剛才,護士小燕來病房叫媽媽到辦公室去,我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我趁媽媽轉身替我倒開水的機會,把袖珍錄音機塞進媽媽隨身攜帶的拎包里。忠實的「熊貓」告訴我一個可怕的秘密。
「像你這樣的病情,出現腫塊是很自然的。」
「住嘴!」他咆哮起來。他被激怒了,兩條劍眉碰撞在一起,臉可怖地痙攣著。他的喉結聳動了一下,他一定把一串可怕的髒話強咽了下去。他狠狠地跺跺腳,從牙縫裡迸出一句:「你等著,我們後天見!」說完,他轉身跑出翠湖公園。
「真是莫名其妙。」她憤然地說,「你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想著臉蛋漂亮不漂亮。這兒不是美容院。」
我知道,我死後,護士小燕會用一塊潔白的布單遮蓋我的身體,就像蓋了輕柔的雪。

十月三日 多雲

「如果你真心實意想獎勵我,就陪我去看場電影吧,正在放《紅河谷》,聽說很好看的,劇情不錯,場面很大,演得也好。」
「你怎麼啦?」楚醫生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態問道。
「還不到時間。等它腫起來后,放射起來方便。再說,面部進行鈷放射,對神經和腦細胞都有損害,應當盡量避免。還有,進行局部鈷放射,對你來講,意義不太大。」
我激動得想哭,我想說幾句祝賀的話,可是還沒等我說出口來,突然,我覺得自己變得像融化的雪,軟得站不住了。我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他的懷裡……

七月二十五日 雨轉晴

我含著淚說:「楚醫生,請聽我講完。」我滔滔不絕地講起我的理想和追求,我兒童時代金色的夢。我從用錄音機偷聽到身患絕症談起,談我的寂寞和苦惱,談阿煒的潦倒和沉淪,談我們的奮鬥。我毫無保留把自己最隱秘的心理和思想全講了出來。最後我說:「楚醫生,請你答應我生命的最後一次請求。要是今天不能陪阿煒去和命運決戰,我死了也不會瞑目的。」
牆上的日曆告訴我,今天已經是十九日,這麼說來,我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在發著高燒,鼻孔呼出來的氣流都熱得燙人。但願這不是死神在叩門。
仔細回憶起來,產生這種可怕的感情,完全怪罪阿煒,是不公正的。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隻碗不響,兩隻碗叮噹。我確實待他太溫柔了些。他給我摘花,腿被鐵絲網劃破了一條口子,我就心疼的掉淚;其實,口子很小,劃得也不深,才流了幾滴血,幾分鐘就結痂了。他襯衫一隻領角翹出外衣,我會情不自禁伸手幫他翻好;其實,我提醒他一句,他會自己把襯衫領子翻好的,但我克制不了那種想親自動手照料他生活的衝動。他的襯衫領角也太容易翹出外衣了,越來越頻繁,幾乎每次見面都無一例外,肯定有鬼。這傢伙!
「你走累了吧?你走餓了吧?我們還沒吃中午飯呢。」
叭,穿來什麼東西掉入水中的聲響。我一看,夾在阿煒腋下的那幅畫稿掉進湖裡了。
「誰都有落難的時候。」我緩了緩口氣說:「這錢就算是我借給你的,等你以後有了錢再還我,還不行嗎?」
「別說了!」我失望極了,粗暴地打斷他的話,「你還可以編出一千條理由來搪塞呢。」
小小的、充滿來蘇藥水味的診室里,我倆相對而坐。楚醫生那雙丹鳳眼透過金絲邊眼鏡直視著我,眼光深邃而詭秘,彷彿要穿透我的軀殼,窺探我內心的秘密。
《紅河谷》果然名不虛傳,開頭那場虎跳峽童女祭河神的戲就很抓人,漢族姑娘和藏族小夥子滾燙的愛情也很能打動觀眾的心。我看得聚精會神,掉了好幾次淚。
「但你故意欺負我。」我憤慨地叫道,「誰給你權利這樣對待我的?你太放肆了!你大概以為我費那麼大功夫教你畫畫是愛上了你,你把一切都弄錯了,弄錯了!」
5路公共汽車駛來了。刺眼的車燈逼得我和阿煒分開,我用最後一點力氣,擠上車門。
我拚命使自己鎮靜下來。
從窗外望出去,天上沒有一絲雲彩。毒辣的太陽暴著大地,連銀樺樹上的葉子都曬蔫了。我卻像掉進冰窟,渾身涼透了。
世界上有多少哲人,都追求生命的永恆。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永恆呢?抽象地說,永恆就是生命的無限延續。我總覺得,生命不單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物質生命延續的環節,是人類愛的天性和生的權利;精神生命延續的環節,是人類對美的無限追求,是對事業繼往開來的奮鬥。從這個意義上說,有價值的生命即使曇花一現,即使流星似的稍縱即逝,也是璀璨而永恆;無價值的生命即使像棵不老松活到一百歲,也是暗淡無光而又短暫的。
阿煒悻悻地說:「我也不是故意把它丟進水的。」
「別泄氣。阿煒,天生我才必有用,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事業上,我們應當進取,進取,再進取!」
「媽媽,今天幾號?」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我被他懇切的、期待的、火熱的眼光看得喪失了理智。他艾怨、傷感的語調打動了我的心。鬼使神差,我點頭答應了。
爸爸媽媽,並非女兒心狠,要說些混帳話來傷你們的心。女兒是沒有辦法,真的很需要這筆錢。幫助阿煒,這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做的有意義的事情。爸爸媽媽,請原諒女兒的不孝,但願有來世,女兒一定會好好報答你們的。
不,楚醫生,你不理解我,我現在需要美;我愛美;我不能讓病魔奪走我的幸福。
我恨我自己,為啥這樣任性,說傷感的話,折磨親人呢?爸爸和媽媽都是愛我的,我相信,只要有可能,他們願意替我去死。我患了絕症,不是他們的錯。媽媽為了我的病,落了多少眼淚啊。爸爸想方設法滿足我的一切要求,他曾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晶晶,你要理解我和你媽媽,我們的心也在淌血,我們的悲傷絕不亞於你。」這話我信,但我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暴躁的脾氣。我總覺得心中窩著一團火,必須找個機會發泄出來,不然我會憋死的。
昨天下午,我瞎逛逛到國防體育場,正好遇上足球賽,我就買了張票,好歹能消磨時間。
「放下我!」我叫道,「我剛才是低血糖引起的頭暈,現在已經好了。我要回家了。」
「切片檢查顯示,晶晶的病灶在脊椎。晚期骨癌,並且已經擴散了。」
「那麼,你不準備獎勵我一下嗎?」
「我不能變醜!」
漆成淡綠色的病房怎麼變得刺眼的白了?鐵制的氧氣瓶聳立在我床前。哦,我是躺在急救室里。我四肢插了好幾枚針頭,針頭連著輸液管。鮮紅的血液,透明的生理鹽水,通過纖細的血管,緩緩地流進我虛弱的心臟。我若夢若醒,一睜眼就昏昏沉沉,彷彿是站在被狂風颳得悠悠晃晃的弔橋上。我又疲倦地閉上眼睛。
可怕的黑色幽默,幽默是智慧的濃縮。我的嘴唇已經嘗到咸津津的淚了。我對他說:「阿煒,你別說喪氣話。牢騷不能當飯吃。你還年輕,你還要活下去,你應當學點什麼。」
媽媽抹著眼淚說:「晶晶,別這樣說話。媽媽受不了了。」
九*九*藏*書委屈極了,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哭了半個多小時。直到天黑盡了,我才抱著書包,孤獨地回家。
今天下午,我和阿煒又在翠湖公園柳樹成蔭的堤岸長椅上見面了。他帶來一幅手稿,這是按我的布置,第一次獨立構思和創作花布圖案。我迫不及待地展開一看,情不自禁地驚嘆起來:
我憤懣,羞愧。突然,我沖開人圈向公園出口處跑去。我回頭張望了他一下,他還像只木雞似的站在翠湖邊。
媽媽,此刻我有個小小的體驗:人臨死前,第六感覺特別敏感,特別豐富。
冰涼的雪粒打在我臉上,我蘇醒了。阿煒在抱著我狂奔。我疲憊地問:
我是躺在昆華醫院腫瘤科病房裡寫這則日記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送進來的,擔架?救護車?還是好心的過路人把我背來的?我只記得,5路公共汽車太擠,又是下班高峰時間,我前後左右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我被擠得喘不過氣來,被擠得眼睛里迸出一團金星,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呵,美極了!」
他問我的情況,我只告訴他我快畢業了。他又問我的家庭住址,我笑著搖搖頭說,以後會告訴他的。他用一種羡慕的口吻說:「晶晶,看得出來,你學業有成,家庭和睦,生活得很幸福。」
媽媽,請你不要哭。我不喜歡悲哀的淚。媽媽,就在剛才,你出去洗臉時,楚醫生進來了,你能猜到她對我說了些什麼嗎?她俯在我的枕邊低聲對我說:「晶晶,我羡慕你,我嫉妒你。」我含著淚笑了。這是對我生命最美妙的總結。謝謝楚醫生這句發自肺腑的話。媽媽,我和楚醫生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我敢說,她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媽媽,我這麼說,你不會怪罪我吧。我也敢說,我是世界上最了解楚醫生的人。在她冷漠的表情下,深藏著一顆多麼熾熱的心。她時刻在等待姍姍來遲的愛情;她時刻準備著為純潔的愛情獻出自己的生命。但願生活對她慷慨些。
他搔搔腦殼說:「這兩天,我舅舅搬家,讓我去幫忙。家裡的日光燈又……」
我一定要講點什麼給他解解悶。我說:「阿煒,你聽說過這麼一個神話嗎?上帝最初造的人,具有無窮的力量,能戰勝任何困難。上帝眼紅了,嫉妒了,就把人分成兩半,那就是男和女。半個的人力量有限,常常被困難壓倒。於是,人每時每刻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當人找到這另一半時,他就又變得力量無窮了。」
我眼睛看著窗外,幽幽地說:「你們不是早就說過,這筆錢是給我的嗎?」

十月三十日 濃濃的霧

阿煒這傢伙很不老實。這段時間,他老是誇我長得美,說我溫柔,會體貼人。說我待在他身邊,他就感到很快樂,很幸福……不曉得他是從哪兒學來的甜言蜜語,說得我心房撲通撲通亂跳。我想制止他,可我沒勇氣,好像還有點捨不得,這些混帳話還怪新鮮怪好聽的。
我不等他們發話盤問我,奪過阿煒手中的盒飯,塞進小女孩的懷裡,背起畫夾,拉著阿煒匆匆離開九曲迴廊。
阿煒驚愕地望著我,開始顯得有些拘謹,有點忸怩。過了一會,他也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在顫抖,猛烈地顫抖……
他苦笑著說:「我是家庭的棄兒,時代的廢品,上帝老頭是專開廢品回收站的。」
第一次約會,把我氣得夠嗆。
「……」
我用行家的口吻對他說:「我們傳統的觀念認為:視覺是對視覺對象的各種元素的機械記錄,你打破了這種觀念,你把視覺看成是對結構樣式的整體把握。這是條嶄新的路。」
「唉——」他長長嘆了口氣說:「糊口都困難,我哪還有錢去學技術呀。要是爹媽他們不離婚,我想,我現在或許已經坐在某個高等學府寬敞的教室里了。我真弄不懂,他們幹嗎要離婚,他們怎麼不為我想想。」
我也覺得自己身上出現了奇迹。病魔神秘地消失了,我一點也不感到疲倦。我的腳步變得像少女般輕盈。心臟跳動得那麼深沉有力,像一面對著大山擂響的鼓。我感覺出血液在血管里洶湧奔流的潮聲,那是澎湃的春潮。我每個細胞充滿了活力,生命的火焰在熊熊燃燒,渾身有使不完的精力。我甚至以為癌症只是一種幻覺,我從來沒生過病,我健壯得像頭牝鹿,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到遼闊的草原上去跳躍奔跑。我有充沛的體力和他一起走遍全市所有的印染廠,不,能和他一道走遍天涯海角,大海撈針也要尋找到能發揮他才幹的地方。
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遠在青島的舅舅和姨媽都帶著貴重的禮物專程到昆明來吃我的長壽麵。事先爸爸和媽媽都用眼淚哀求過我,我也答應決不掃大家的興。我給舅舅和姨媽倒茶敬酒,還真有點歡樂的生日氣氛。
「是嗎?」
昨天九點,我準時和阿煒見面。他是個粗心的人,一點沒看出我的病態。這應該歸功於媽媽高超的化裝藝術,還應當歸功於那針嗎啡,那是鎮靜止痛的特效藥。
「你是晶晶,長成大姑娘了,我真有點認不出來了。」
「那麼明天怎麼樣。明天是單日,沒有課,我們去看舞劇《木蘭飄香》吧,聽說演得棒極了。我能弄到票。」
我覺得自己整天處於鐵定的死囚犯等待綁赴刑場的令人恐怖的氛圍中。我無法忍受這種等死的滋味。我甚至動過自殺的念頭。註定要走黃泉路,早一點走晚一點走又有什麼關係。可當我真的把鋒利的水果刀對準自己手腕上的靜脈時,我又捨不得下手了。我還能活一年,一年的時間雖然十分短暫,但終究可以看看湛藍的天空和歌唱的小鳥。再說,我還懷著這樣一種隱秘的希望,在這一年中,大智大慧的科學家發明出抗癌特效藥來。我多麼願意活下去啊。
「當然。」爸爸說。「沒錯。」媽媽也說。
我靠在馬路邊冰涼的石牆上,默默地為他祈禱。我記得,在中考發榜前,我也曾虔誠祈禱過。這種祈禱,不是哀求神靈保佑;它是期待、希冀、盼望、憧憬、幻想、祝願……各種情感衝撞心靈所發出的呼喚,它呼喚著成功!
媽媽臉上的表情,就像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她急忙說:「你愛吃,我明天再燒這道菜。」爸爸又哼起了他心愛的花燈劇《穆桂英挂帥》。他已經好久沒唱了。只要我高興,全家就像過節似的。
下午三點,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準時來到阿煒那間破陋的小屋。我的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他早已站在門口等候我了。一進門,我一眼就看到破舊的八仙桌上擺著用過的畫筆、調色盤和一卷宣紙,隱約透出色彩。毫無疑問,這是他作的畫。
「那好吧。」阿煒和解地揮揮手,「要是我們真的成功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我就買一對白瓷鴿,一隻送你,一隻留給我自己。這象徵著我倆比翼起飛。」
「晶晶,你……怎麼啦?」他惶恐地問。
「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了,埋怨也沒有用。」我說:「你打算今後怎麼辦呢?」
其他病人都在午睡,病房裡靜悄悄。再過幾分鐘,護士就要來查房,我應當結束這篇日記了,可是突然間,我回憶起少女時代一段往事,我應當忠實地把它記述下來。我的愛情並不完全是空白。還在讀小學六年級時,我特別崇拜阿煒,他是我的鄰居,比我大半歲,當時正在讀初中。他喜歡畫畫,我特別樂意替他調水彩顏色。我相信,我後來對美術的志趣和愛好,是他替我植在心靈上的。那次,他一幅題名《兩隻黃鸝》的水彩畫在全國青少年美展中獲三等獎,我淘氣地向爸爸媽媽宣稱:阿煒哥哥畫的兩隻黃鸝,一隻畫的是他自己,一隻畫的就是我。每天放學后,我就找他玩,是他忠實的小尾巴。後來,在我升到初中時,他的父母親離異,他要隨母親搬到另一個城市去了。記得在他搬家的前一個晚上,我大著膽子找到他說:「阿煒哥,不管你搬到什麼地方去,長大后,我一定會去找你的!」他聽了我的話,不知為什麼,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好像我是個在說胡話的傻丫頭,這使我傷心透了。他走後不久,我們家也般了新居,從此和他斷了音迅。有半年多的時間,我天天思念他,我計劃好要想他一輩子的,可後來不知怎麼搞的,時間一長就慢慢淡忘了。這也許可以算得上是愛情吧?不,我欺騙不了自己。這不是成熟的、豐富的、飽滿的愛情;這隻不過是幼稚的、天真的、孩子氣的一場遊戲。
我疲乏地把頭靠在他的胸脯上。

七月二十二日 滿天雲彩

我找到了擺脫死亡陰影的好辦法。每天吃過早飯,我就出門上街,很晚才回家。我整天在街上溜達,逛商店、看電影、看美展,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誰也不把我當病人看,擠公共汽車踩著別人的鞋,我照樣會受到呵斥;那些流里流氣輕薄的男人還朝我我身邊擠……這一切都是那麼新鮮,那麼迷人。但兩天下來,我又覺得一個人在街上瞎逛,很寂寞,很孤獨,像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翠湖旁就有一個電影院,正在滾動式播映《紅河谷》。這幾年受各地有線電視台通過閉路電視大量播放海內外電影的影響,城市電影院日薄西山,效益一路下滑,雖然、採取了引進國外大片、把木椅改成沙發椅、安置許多半封閉式的包廂和情人座、增設錄象放映廳卡拉OK廳舞廳美容廳餐廳桑拿浴咖啡屋啤酒屋斯諾克檯球室等等措施,把傳統電影院改造成集商貿、旅遊、餐飲、娛樂、休閑為一體的大雜燴,但不知怎麼搞的,仍生意清淡,門可羅雀。有一次我去看美國片《山崩地裂》,可以容納六七百人的大場子里,連我在內只有三個觀眾,真擔心電費能不能收得回來。翠湖邊那家電影院儘管在放映炒得很紅的《紅河谷》,仍無法達到座位爆滿的程度,隨到隨進,空座位有的是。
柏樹葉作底色,蒼翠而又沉靜。在這綠的樹葉上,鋪灑著雪片。整個構圖凌亂而又嚴謹,迷離而又醒目,色調和諧而又高雅,完全符合現代的審美情趣。那一片片雪花,它們是潔白的、潔白的,可是它們又是敏感的;在這些水的結晶體上,反映著天空的藍色、森林的綠色、太陽的紅色,反映了五彩繽紛的世界。這是匠心獨運的設計,姑娘們夏天做花裙,可以使人感到飄逸而又涼爽;冬天做罩衫,可以使人感到輕盈而又溫和。
「它真的那麼好嗎?」他驚喜地說,「我不過是作了一次小小的嘗試。」
也許正是這種沉悶的氣氛吸引了我,比賽十幾分鐘后,許多觀眾受不了刺|激,紛紛退席,但我忍著烈日暴晒,聚精會神地觀看。
媽媽眼圈紅了,逃也似的溜進廚房。爸爸哽咽著說:「這錢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吧,明天我就把錢給你取出來。」
我說:「你可以學一門技術嘛。」
他迷惘地望著我。

七月十二日 多雲轉晴

我們在一起制定了詳細的學習計劃。我給他開幾何、美學、色彩學、心理學四門課程。我們說定,逢雙日的下午,我給他授課。其餘的時間,他在家做作業,並且兩天畫一幅習作。
要是他有兩條腿;要是他有兩條腿。
瞧這傢伙,說些啥呀!我管不了他的嘴。
「毫無疑問,是幅傑作。」
離和阿煒見面的時間還有三小時,我應當早點作準備。我掙扎著想從病床上爬起來。
我們繼續朝前走。馬路上的積雪,被車輪碾行人踩,變得污黑泥濘。凜冽的北風吹來,電線上、屋頂上、樹枝上的雪塵飛揚,凄迷紛亂,彷彿老天爺也在發愁似的。
「老兄,你的動作是不是太大太猛,把她嚇哭了?」
柏樹葉作底色,蒼翠而又沉靜。在這綠的樹葉上,鋪灑著雪片。整個構圖凌亂而又嚴謹,迷離而又醒目,色調和諧而又高雅,完全符合現代的審美情趣。那一片片雪花,它們是潔白的、潔白的,可是它們又是敏感的;在這些水的結晶體上,反映著天空的藍色、森林的綠色、太陽的紅色,反映了五彩繽紛的世界。這是匠心獨運的設計,姑娘們夏天做花裙,可以使人感到飄逸而又涼爽;冬天做罩衫,可以使人感到輕盈而又溫和。
在昆華醫院住了兩個月,我真的以為自己患了風濕性關節炎。媽媽,你瞞得我好苦哇。
自從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以後,阿煒對我的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儘管我們還是隔天見面上課,但彼此的關係越來越冷淡。他臉上永遠失去了迷人的微笑,他不再用使我耳紅心跳的眼光看我,他不再對我說「混帳話」——我是多麼渴望聽這這些「混帳話」呀。他的儀錶也變得嚴謹了,襯衫的領角再也不翻出外衣來了。他在我面前規矩得像尊泥菩薩,和我並肩走路,都要謹慎地保持二十公分的間距,每次授課完畢,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我扮個鬼臉說一句:「我親愛的小老師,你太辛苦了。」而是改用嚴肅的聲調,客客氣氣地對我說:「謝謝你!」聽著這冷冰九-九-藏-書冰的三個字,我心裏別提有多彆扭、多泄氣、多傷感、多悲哀。
看了這場球賽,我整夜失眠了。我想得很多很多。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足球賽了,有點滑稽,有點悲壯,還有點殘忍。很少有人會願意看這種足球賽的。但我卻覺得他們踢得很美。是美,美極了。世界上什麼最美?有人說是人體最美,有人說是自然最美,有人說是藝術品最美。不,我覺得最美的是生命;是富有彈性的,通體發光的人的生命。有了生命,花朵才鮮艷,天空才蔚藍,生活才美好。看他們踢球,我似乎看到健全的、蓬勃的、旺盛的生命。我真羡慕他們。我更欽佩他們這種頑強的拼搏精神。相比之下,我顯得多麼委瑣,那麼渺小。我還有整整一年時間,我不應當這麼消沉,這麼自暴自棄。我不能無所事事地等死。我應當振作起來。吃喝玩樂體現不出生命的美;生命的價值在於付出。
今天我講了《解析幾何》和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我的情緒好極了,講得也特別順當。不知不覺,太陽落山了。我收拾書包要走,突然,他喃喃地說:「晶晶,你真的認為我畫的第一幅圖案很棒嗎?」
愛情像肥皂泡似的破滅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醉人的愛情對我來說,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我多麼願意盡情品嘗人生的這杯美酒啊。我讓幸福從身邊溜走了。我為自己斟了一杯苦酒。我幹嗎要為了一幅畫稿葬送這甜蜜的愛情呢?他不是故意把畫稿丟進水的,他還可以照樣畫一幅的。我真傻,傻極了。也許是我瘋了。我後悔。
這兩天我要想方設法配合醫生把病情控制住,積蓄一點體力,爭取後天能出院,陪伴阿煒跨出人生關鍵的一步。
他哼了一聲,悻悻然地跟著我學起來。
他總算還記得我,我似乎得到了某種安慰。
我急忙攔住他。出了商店,阿煒氣呼呼地說:「你是嫌我窮。十八塊錢一隻白瓷鴿,我還是買得起的。」
「我管不了這麼多,」淚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我哽咽著說,「你現在就給我照鈷。」

十二月二十二日 清晨

「晶晶,你想要什麼,媽媽給你取。」
「一切後果由我自己負責。」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的,我將少活半年。如果我現在聽她的話住進醫院,現代化的醫療設備,也許可以延長我半年生命。半年,一百八十天,我可以再看無數次蔚藍的天空、奔騰的江河、翠綠的樹林、透明的空氣。我多麼願意活得長久一些。但是,我不能中止現在的幸福生活。為了阿煒,我心甘情願減少半年生命。我覺得,普通的時間概念,是不能衡量生命的價值的。卧在床上吃吃喝喝,無所事事,即使再延長我一年生命,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標準的行屍走肉。
「那你要什麼?」這句問話剛出口,不知為什麼,我臉紅耳燥。我朦朧地意識到,這傢伙精心設計了一個圈套,正在引誘我往裡鑽呢。我提醒自己:別上當,別上當!
「你喜歡它,是嗎?」阿煒微笑著問我。還沒等我有什麼表示,他就高聲招呼營業員:「小姐,我買這隻白瓷鴿。」
今天下午,我和阿煒又在翠湖公園柳樹成蔭的堤岸長椅上見面了。他帶來一幅手稿,這是按我的布置,第一次獨立構思和創作花布圖案。我迫不及待地展開一看,情不自禁地驚嘆起來:
我扭過頭去不理睬他。
是的,我偏愛白色的服裝。我覺得我生命的火焰已由艷紅,變得橘黃,變得青藍,逐漸在發白。我不願意再穿色彩鮮艷的服裝,因為我不願意用外表的熱烈來掩蓋生命的蒼白。我覺得白色的服裝和我逐漸發白的生命是統一的,相配的。我希望白色的裝束會使我產生一種內外和諧的、素雅淡潔的美。我接受他的稱讚。
「我送你回去。」阿煒攙扶著我說。

七月二十一日 太陽雨

冷靜后回想起來,我似乎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分了。
散場后,已錯過了回家吃飯的時間,乾脆小小地奢侈一次,和阿煒一起走進影院附設的餐館。點了幾個小菜,喝了一瓶啤酒,我變得有點飄飄然,像吃了迷|魂|葯似的。阿煒建議在翠湖邊散散步,我也答應了。
為了保住秀麗的面龐,我吃盡了苦頭。淡黃色的鈷放射機像匹巨獸,把我吞進去,又吐出來。肉眼看不見的射線,在抑制癌細胞的同時,也射殺了神經和腦細胞,從放射室出來,我渾身軟得像棉花,沒一絲力氣。

十月三十日 濃濃的霧

那對年輕夫婦騰地站起來,擺出一副抓小偷的架勢。迴廊里坐滿了遊客,所有的視線都投向阿煒。他的臉刷地變成一塊大紅布,額上冷汗涔涔,垂著頭,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喃喃地說:「我以為……以為……」
阿煒扭頭漠然地望了它一眼,輕聲說:「管它呢。親愛的晶晶,我現在需要的是你,不是畫稿。」
「就是媽媽同意了,楚醫生也不會答應的。」
臨分手時,他囁嚅著說:「晶晶,在九曲迴廊上,我一下子沒認出你來,你這身打扮,我真以為是美麗善良的天使來救我了。」
我們站在藍色的汽車站牌下候車。北風呼號,天色昏暗,路上的行人都豎起大衣領子,站牌下只有我和他。汽車快來了。我輕輕推開他說:「阿煒,你走吧,也早點回家去。」
等他出來時,又變得垂頭喪氣,沮喪地對我說:「他們向我要文憑,我……」
我忍不住對他大大誇獎了一通。
「晶晶,我非常奇怪,半年了,你為啥總瞞著我你家的地址?怕我來糾纏?怕我去搗亂?還是有什麼秘密,不能讓我知道?」阿煒極為不滿地說,「你不信任我。」
作者:沈石溪
「早丟了。」
「你們真的以為我這輩子還用得著準備嫁妝嗎?」
「如果你真心實意想獎勵我,就陪我去看場電影吧,正在放《紅河谷》,聽說很好看的,劇情不錯,場面很大,演得也好。」
媽媽強作笑顏地回答:「哪能呢。晶晶,你別胡亂猜疑。楚醫生說了,你的病還是有治好的希望的。你要和醫生配合好。」
是的,進了醫院,我就失去了自由,除非楚醫生准許,我是出不了醫院大門的。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打通醫生這個關節。她能答應嗎?我猶豫了。她對待病人嚴厲的態度,在整個醫院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一個在社會上很有地位的六十歲的病人悄悄溜出醫院去看了一場足球甲級聯賽,被楚醫生訓得像小孩似的哭鼻子。但我還想冒險試一試。我懇求護士小燕把楚醫生從值班室里請了來。
我的計劃有了可靠的經濟保障。
我不能告訴她。不知為什麼,我對她抱有很深的成見。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處|女,聽病友說,她這輩子還沒談過戀愛。她對男女這類事好像還挺反感,醫院里經常會送來情殺的病人,她一律嗤之以鼻,認為他們是天字第一號傻蛋。有人開玩笑地說,在她的白大褂里,跳動著一顆用鐵和冰鑄合成的心。她長相蠻漂亮,年輕時也不乏追求者,但都被她拒之於門外。她有一句名言:「愛情,不過是很無聊的性|愛。」我不曉得究竟是醫生這個職業使她變得鐵石心腸,還是她天生缺少愛情這根心弦。但有一點是很明白的:如果我把阿煒的事告訴她,她絕不會理解和同情我的。她會從心底里鄙視我、討厭我。說不定她還會把我和阿煒當做笑料抖落出去,讓世人嘲諷。老處|女通常都有變態心理。我決不能向她泄露事情真相。
錄音機里又充塞了媽媽的哭聲。
從一開始談話,我就下了決心,把我的身體狀況對他隱瞞起來。我要無私地幫助他。
「過幾天,你吃飯也許會有點困難,那就改用半流質。」楚醫生夾起病歷卡,告戒我。
鵝毛大雪,也會給傻呼呼佇立在翠湖邊的他,披一身潔白。他喜歡白色,我也喜歡白色。他朝我撲來了,雪花與雪花的碰撞磨擦,閃耀起白色的火焰,純潔的、清冷的、溫暖的、晶瑩的、馨香的火焰喲。這是生命的火焰,青春的火焰,像接力火炬似的互相傳遞,傳給他人,傳給後代,照亮人間,溫暖人間。
他答應明天帶一幅風景畫給我看。我期待著。但願他的畫中,能透出藝術家的靈氣。
「晶晶,你病得很厲害。我送你到醫院去。」
明天我就要跟阿煒見面了。今天我沒出門,待在家裡把教科書和有關資料找出來。書籍上矇著厚厚一層灰。主人心情不佳,它們也跟著受了委屈。我拂凈塵土,精選出一書包圖片資料。妹妹要幫我忙,我沒肯讓她插手,我樂意一個人做。我雖然累得滿頭大汗,但心裏挺高興。吃過晚飯,我破天荒地微笑著對媽媽說:「今天的酸筍煮雞真好吃。媽媽,我來洗碗。」
我要擺脫一切好心的熟人,擺脫死亡的陰影,讓我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一年,到了死神向我招手的那天晚上,我永遠睡去……
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在草坪上翻了個跟頭。
我沉默著,想拒絕,又有點不忍心。我也聽說了,《紅河谷》是一部和美國好萊塢電影風格頗接近的大片,票房價值很高,值得一看。可是……
我和阿煒興奮地交談著彼此對人生、社會、藝術的看法,繞著翠湖兜了個大圈子。我們走累了,坐在湖堤的長椅上小憩。這時,我聽見樹叢里傳來瑟瑟的聲響,瞪大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對情侶。我忍不住說了句:「瞧這對,那麼幸福。」
他已把盒飯抓離了長凳,這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隻停棲在迴廊欄杆的紅蜻蜓振動翅膀飛回荷花叢中去了,小女孩撲了個空,迴轉身來,剛巧看到阿煒抓起她的盒飯,便叫起來:「媽媽,大哥哥拿我的飯!」
「拍片結果,你的下頜骨有些異常。」
「我有急事,我要上街。」我坐了起來說。
他一定是被我那天夜晚突兀乖張的舉動嚇懵了。也許,是我尖刻的話語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不再愛我。他恨我了。
然而,等待我們的又是慘痛的失敗。他在針織公司碰了一鼻子的灰,他在紅光印染廠又碰了個軟釘子……
我覺得我性格變得乖戾的原因,不完全在於死亡的逼迫。
阿煒出來了,他小跑著來到我身邊。他臉上春風得意,氣喘吁吁地對我嚷道:「晶晶,我成功了。他們看了我的畫稿,給我半年試用期,我後天就上班。」
《紅河谷》果然名不虛傳,開頭那場虎跳峽童女祭河神的戲就很抓人,漢族姑娘和藏族小夥子滾燙的愛情也很能打動觀眾的心。我看得聚精會神,掉了好幾次淚。
我說:「阿煒,你誤會了。我是希望在你成功那天,用你自食其力的薪水,買下這隻白瓷鴿送我,我覺得這更有意義。我確實喜歡它,想早一點得到它。」

十二月二十五日 大雪紛飛的夜

近幾天來,為了使自己有足夠得精力和充沛的激|情與阿煒度過短暫的幾小時,我回到家,備完課,靜靜地躺著,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把一點一點精力都積攢起來,像海綿吸水似的,慳吝地、貪婪地積累著生命的汁液,澆灌阿煒這棵綠樹。
「調理得好,大約還有一年吧。」
他悶悶地坐了一會,大概是自覺理虧了,繞到我面前,陪著笑臉說:「別生氣了。不就一張畫嗎,我有的是時間,我保證給你畫一幅就是了。」
昆明是座春城,往年很少下雪。今年不知怎麼搞的,氣溫驟然下降,紛紛揚揚下起了雪。玻璃窗上泛著雪光,雪花把夜染白了。瑞雪豐年,希望這是個好兆頭。
他接著說:「晶晶,在你身上,有一種白色的韻味,白色的旋律,叫我神往。昨天夜裡我做了個夢,夢見你穿著結婚禮服,也是這樣潔白的。你身旁站著的新郎,就是……」
我搖搖頭說:「不行。阿煒,你明天要做作業,還要畫畫。我要備課,沒時間。」
我從小就喜歡雪,遺憾的是,昆明很少下雪。一到冬天,我心裏就會奇怪地升騰起一種渴盼,盼望老天爺能灑幾場大雪,還大地一個潔白晶瑩。我總覺得,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就是雪景。純潔的雪,蕩滌污濁,洗刷一切不和諧的色調,將人的視覺還原到樸素的狀態,晶瑩、潔凈、透明,美得讓人無法言狀。要是我還能站起來,我一定要雙手捧起一團團雪,做一對互相攙扶的雪人,一個是我,一個是阿煒。可惜,我永遠也下不了病床了。
過了約一刻鐘,阿煒從玻璃門裡轉了出來。他凄涼地對我笑笑說:「他們連我的畫稿都不願意看。他們說不需要人。」他說著,抬起頭來望著天空鉛塊似的雲層。他的臉色和雲層一樣陰沉,眼光顯得有些獃滯。
我還不滿十八歲,生活剛剛開始。世界對我來說,那麼陌生,那麼新奇,又那麼富有魅力,可是病魔卻要把我帶走了。上帝,你太不公平了,你也太殘忍了。
阿煒,你要告辭了?請你不要走得那麼匆忙。請你留下你的思念,我給你金色的夢。

七月十五日 雷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