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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家族

白象家族

作者:沈石溪
母子團聚的情景當然很感人,然而,我被折騰得一夜未睡還白白賠了一大鍋糖粥和幾粒退燒藥。
老虎躥出三米多遠,旋轉身朝霹靂雄咆哮,虎爪在地上抓刨著,揚起團團塵埃,虎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齜牙咧嘴,躍躍欲撲霹靂雄平舉著象牙,高擎著象鼻,做出應戰姿態,但虎卻引而不發,發出更猛烈的虎嘯,血盆大口噴出更濃烈的腥臊氣息驚心動魄的虎嘯聲,猶如奪命的咒語,食肉獸口腔里的血腥氣流猶如攝魂的利器,霹靂雄搖動長牙甩打鼻子竭盡全力與虎周旋顯然,這隻餓虎不願放過我這頓美餐,想把霹靂雄嚇唬走回頭再來收拾我在西雙版納熱帶雨林,象是食草動物的魁首,虎是食肉動物的霸主,僅從體重和力氣來衡量,一頭成年象抵得上好幾隻成年虎,然而,虎是職業殺手,虎爪虎牙是進攻性武器,象是素食主義者,是大自然的和平主義者,象鼻象牙看起來挺厲害,卻是防禦性武器,因此,總的說來,虎還是象的天敵,尤其是身軀偉岸兇猛異常的孟加拉虎,經常襲擊象群,撲咬幼象,據統計,亞洲象中,約有30%以上的幼象遭虎殺戮。
山箐里那可怕的象吼聲迅速往草房移近。大象是一種報復心很強的動物,假如我強行將銀灰鼻羈押在我的草房子里,它們一定會破門而入,蕩平我的家,我不僅得不到銀灰鼻,連自己的小命也難保,我無可奈何地扔掉鐵鏈子,拔開門閂銀灰鼻跨出門去,撒開腿急急忙忙向山箐奔跑不一會兒,綠樹掩映的山箐里,傳來母象和小象歡天喜地的吼叫聲,雖然有樹葉遮擋,我什麼也看不見,但不難猜測,憂心如焚的母象見到失散的銀灰鼻,一定激動得喜淚直流,用長鼻子緊緊將銀灰鼻摟進懷裡,親吻撫愛,用象的語言訴說著思念之情銀灰鼻則依偎在母象溫暖的懷抱里,敘述離群后的驚險遭遇。
研究資料上介紹說,非洲象和亞洲象相比較,非洲象性格剛烈,不易馴養,亞洲象性格溫馴,較易馴養,亞洲象額部兩側有兩個很明顯的鼓突,俗稱,智慧瘤而非洲象沒有,因此亞洲象的智商普遍要比非洲象高一些。
老阿獃這才從傻丫頭身上跨出來,傻丫頭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安然無事,老阿獃滿頭滿臉都是血,成了頭紅象,它甩動腦袋,抖落滴淌進眼眶的血珠,警惕地面對盤踞著惡虎的石崖這時,二姨太也帶著餓癆鬼鑽出亂石溝回到象群來了,霹靂雄將四頭成年象分成兩個梯隊,它自己和老阿獃作為第一梯隊掄甩長鼻,搖動象牙,嚴陣以待,白玉娘和二姨太作為第二梯隊分站在左右兩側,嚴密守護著三頭未成年象雙方僵持了約半個多小時,那隻孟加拉虎悻悻地嘯叫數聲,然後掉頭躥下石崖沿著一條牛毛細路,斑斕的身影很快隱沒在一片荒草叢中。
訣別儀式結束后,老阿獃顫顫巍巍地走到石坑邊沿,揚鼻朝那輪剛剛躍出山峰鮮艷奪目的朝陽長長地吼叫了一聲,晨光照耀在它的身上,它扭過頭來用戀戀不捨的目光望著我們,隨後抬起一隻前蹄,朝前跨了出去,前面,是一個5米深的石坑,隨著象蹄踩空,它龐大的身軀歪側傾斜,順著陡峭的坑壁嘩,地滑落下去,泥沙俱下,滔滔滾滾,坑壁像掛了一條瀑布,一團蘑菇狀塵土從坑底噴涌而上,石坑上,六頭白象低頭垂鼻,一片肅靜大象所表現出來的對生命的依戀和對死亡的坦然著實令我感動塵埃落定,我探身望去,老阿獃卧躺在坑底,身上蓋著厚厚一層泥沙,一具象的骷髏陪伴在它身邊,它還活著,但已經站不起來了。
我朝岸邊的金竹林飛奔,大象軀體龐大,在茂密的金竹林里顯得笨拙,不易鑽行,不如人那般靈巧,我可以趁機脫身霹靂雄叫著,在我身後緊追不捨沙灘很寬,約有100米,象的奔跑速度遠勝過我,我才跑出去50米,它就追上了我,長鼻子掄打我的雙腳,來了個掃蕩鼻一下把我掃翻在地,我這一跤摔得很重,身體騰空,飛出3米多遠,胸部撞在地上,疼得喘不過氣來它大步流星趕了上來,象蹄踩住我的屁股,使我動彈不得我不用扭頭看也知道,鋒利的象牙指著我的後背,很快就會把我像條死魚似的釘在沙灘上,其他五頭白象正往我身邊趕來,我沒有其他選擇,只有放開喉嚨大喊銀灰鼻的名字。
啟明星升起來時,我跟著白象家族來到一個山坳口,雜草灌木,葛蘿,喬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層層疊疊,形成錯落有致的植物群落,又被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藤蔓糾纏編織,組合成密不透風的熱帶雨林,地上鋪著厚厚一層枯枝敗葉,腐爛的樹榦上長滿苔蘚,散發出一股原始氣息,霹靂雄用象牙挑開藤蔓用象鼻掃開枝葉,用象蹄踩倒斑茅草,用身體撞彎小樹,像個開路先鋒,在密匝匝的老林子里擠出一條路來,我們跟在它的後面艱難而又緩慢地朝前走密林被鑽開一個窟窿,向前延伸,變成一條奇特的綠色甬道黎明時分,我們終於鑽通那片原始森林,到達了象冢那是一個直徑約20米,深約5米的石坑,坐落在山腳下,我不知道這個石坑是怎麼形成的,也許是個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盆狀火山口,也許是某次地震形成的凹陷,也許是隕星砸破的大地瘡疤,石坑呈圓形,坑壁很陡,大象下去后,是無法再爬上來的對大象而言,這是個天然的墓坑,坑底鋪著一層褐紅色的山土稀稀疏疏長著一些衰草,散落著大象灰白色的骨骸和猙獰的骷髏,我仔細看了看,衰草叢中,還掩藏著一根根象牙,雖被污泥和歲月侵蝕,表面斑斑駁駁,但我知道,象牙最耐腐蝕,只消抓把草來使勁兒擦拭幾下,那些象牙立刻就會閃爍著華貴的光澤。
銀灰鼻銀灰鼻我吃力地爬起來,不斷喚著它的名字,踉踉蹌蹌地朝它走去,它搖頭甩鼻呦,呦叫著,連連後退,好像我身上有細菌有瘟疫,害怕傳染給它回到家,我病了一場,半個月後,身體才漸漸康復,我多次跑到橡膠坪西側那片熱帶雨林,登上那座蟾蜍形磐石,雙手捲成喇叭狀,高呼銀灰鼻的名字,我的嗓子都喊疼了,卻沒有迴音更不見白象家族的影子,也許,它們遷徙到別的森林去了,也許它們不願再和我做朋友,聽見了也不理睬我。
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貪嘴的山民搗毀蜂巢,熊蜂窮追不捨,山民跳進水裡,熊蜂聚集在水面上,山民剛探出頭來呼吸,熊蜂便群起而攻之,倒霉的山民被叮得渾身是包,中毒身亡,我抱著腦袋,不曉得往哪裡躲才好這時,霹靂雄用鼻尖捲起一團泥沙,富有彈性的長鼻子弓起又綳直,就像一隻大彈弓一樣刷,的一聲,泥沙形成一個扇面向我頭頂飛射,其他幾頭白象也學著霹靂雄的樣子,向蜂群拋撒泥沙,密集的泥沙射向密集的蜂群,熊蜂紛紛中彈墜落,卻不肯退卻,仍前仆後繼俯衝下來,白象們更起勁兒地用鼻子彈射泥沙塵埃瀰漫,遮天蔽日,不一會兒,地上就鋪起一層殘缺不全的熊蜂屍骸,熊蜂死傷大半,剩下的殘兵敗將終於連成一條黑線,盤旋而上,在香椿樹冠繞了幾圈后,逐漸飛遠了,地上那隻摔碎的蜂窩,有十幾塊蠟制的蜂房,裡頭蓄滿了金黃的蜂蜜,白象們興高采烈地用鼻子蘸著蜂蜜送進嘴裏吮咂,一面吃還一面朝我點頭致謝,我頭上被熊蜂叮蜇了兩口,又紅又腫,脹疼得厲害白玉娘用潮濕的鼻尖輕輕撫摸著我頭上的腫塊,就像在給我按摩象的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不一會兒,我頭上的腫塊就小了許多,也不怎麼疼痛了。
不愧是長有智慧瘤的亞洲象,這群白象確實很聰明,我撫摸著它們的身體叫它們的名字,幾遍之後,它們就記住了,我一喊,白玉娘白玉娘就會轉過頭來望著我,我一叫,二姨太二姨太就會跑過來,一點兒也不會弄錯。

這也是一頭白象,身高足足有2,7米,體格魁偉,兩隻象牙伸出口腔的部分就有半米多,四條象腿就像四棵椰子樹,額頭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顯得異常兇猛,它踱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突然昂起腦袋,鼻尖朝天,張開粉紅色的大嘴地吼了一聲,就像驚雷在我頭頂炸響,震得我耳膜發脹,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腥臭難聞,兩隻象牙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牙尖正對著我的眼窩,相距僅數寸,那條長鼻子在我頭頂左右揮舞,呼呼作響,事後我想,這大概是一種認同儀式,表示對我的情感接納可當時,我恐懼得差點兒尿褲子,要不是小白象用鼻子抵住我的背,我肯定會癱倒在地上的。
我騎在橫杈上,摟著樹榦,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往樹下望去,惡虎瘋狂地咆哮著,逼迫霹靂雄往後退縮,突然,虎腰一旋調轉方向,直奔灌木叢離麻栗樹約七八十米遠的灌木叢里,站著老阿獃,二姨太餓癆鬼和傻丫頭,老阿獃雖然是頭公象,但年事已高,老態龍鍾顯然不是孟加拉虎的對手,二姨太乃女流之輩,沒有可當武器的尖利象牙,吶喊助威敲敲邊鼓噹噹副手還行,難以擔當與孟加拉虎正面交鋒的重任,餓癆鬼只是一頭七八歲的少年象,象牙還沒有長出來,也不能與老虎匹敵,傻丫頭才五六歲,弱不禁風的少女,正是老虎感興趣的攻擊目標。
我發現,幼象在象群社會特別受寵,被照顧得無微不至,無論在路上行走還是夜裡宿營,銀灰鼻總是被夾在中間,生怕它走失或遭到猛獸襲擊,成年象找到什麼好吃的東西,總忘不了要勻一些給銀灰鼻嘗嘗鮮,我從沒見霹靂雄或其他象動手揍過銀灰鼻。有一次,霹靂雄正在打哈欠,不知是故意淘氣還是不小心銀灰鼻一揚鼻子,將一團沙土拋進霹靂雄張開的嘴巴里,霹靂雄吭哧吭哧,猛烈咳嗽,用鼻尖在口腔里拚命掏挖,難受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銀灰鼻這一行為,無疑是對長輩的不恭,或者https://read.99csw•com說是對頭象的冒犯,我忍不住為它捏了一把汗,我想,霹靂雄肯定會揮舞長鼻抽得它滿地打滾,出乎我的意料,霹靂雄吐凈嘴裏的沙土后,只是用鼻子在銀灰鼻的屁股上拂灰塵似的輕輕拍了兩下以示懲罰,對幼象如此寬容,著實令我感動。
它們在橡膠坪西側那片熱帶雨林里活動,每當我路過那裡站在一塊蟾蜍形的磐石上,大喊幾聲銀灰鼻的名字,象群就會來到我的身邊,我去見我的白象朋友時,當然忘不了帶些甘蔗,芭蕉,樹菠蘿等水果,它們便會讓我待在它們中間,同它們一起玩耍,有幾次天晚了,我就同它們一起睡在樹林里。
而我,不僅見到了白象,而且與整個白象家族交了朋友,雖然在與這些龐然大物相識的過程中,我嚇出了幾身冷汗,但有驚無險,認同儀式結束后,我心裏油然產生一種幸運者的感覺,我相信這個白象家族能給我帶來好運,我是個上海知青,所有的親人都在上海,一個人住在荒山野嶺看護橡膠園,未免感到孤單有了這些白象朋友,起碼生活會變得豐富多彩一些,能減輕我的孤獨與寂寞我慷慨地將兩籮筐木薯全送給七頭白象吃,希望與這個白象家族的友誼能延續並發展下去。
大象是不歡迎家族以外的成員進入它們視為神聖的象冢的我覺得很委屈,也不甘心就這麼被驅趕,我假裝順從的樣子往回走了一段,進到一片濃濃的樹陰下,閃進樹的背後躲了起來當聽到象群繼續趕路的聲音后,藉著依稀可辨的月光,又悄悄尾追上去,穿過箐溝,來到一片油棕樹林,寬大的棕葉遮斷了月光能見度驟然降低,前頭模模糊糊的象隊隱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一急,奔跑起來,咚,我結結實實撞在牆一樣的物體上,被彈了回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奇怪的是並沒有撞疼,頭上也沒磕出青包,就像是撞在了童話中的橡皮牆上我身旁響起一聲象吼,聲音短促而又尖厲,含有明顯的不滿情緒,哦,我是撞在了霹靂雄的身上,這傢伙,大概料到我會跟蹤盯梢,躲在黑暗的樹叢中再次攔截我。
我利用銀灰鼻對我的信任窺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盜象牙,使它的心靈受到很大傷害,現在又呼喊它來救助我,從人格意義上說我確實有點兒卑鄙,但我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講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即使做個無賴,也要抓住救命稻草銀灰鼻聽到我的喊叫,愣了愣,彷彿在掂量要不要幫我,但它僅僅猶豫了兩秒鐘,便加快速度奔跑過來呦呦,叫著,用腦袋使勁兒撞霹靂雄那隻踩住我屁股的象蹄,意思很明顯,是要霹靂雄網開一面,放我一馬,霹靂雄擰著脖子地怪叫一聲,狠狠抽|動長鼻啪,地打在銀灰鼻的身上,這一鼻子力量極大,銀灰鼻軟綿綿地摜倒在地,我的心涼到了冰點,我曉得霹靂雄平時十分寵愛和嬌慣銀灰鼻,無論銀灰鼻怎麼淘氣,它都捨不得打它,此時它揮動毒辣的象鼻,出手這麼重,把銀灰鼻抽翻在地,這說明,它對我恨之入骨,無論誰來求情都不願寬恕我了,母親更心疼孩子,白玉娘趕緊躥上來,用鼻子鉤住銀灰鼻的腹部,想把小傢伙攙扶起來,銀灰鼻掙扎著跪了起來,撲到我身上嗚呦嗚呦,叫著,我相信,它是在用大象的語彙,乞求霹靂雄別傷害我,它的身體蓋在我身上,替我擋住了霹靂雄那兩隻令我心驚膽寒的象牙。霹靂雄發一聲威,晃動兩隻象牙,就像高懸著兩枝出鞘的復讎之劍,我的感覺是,它在惡毒地威脅,喝令銀灰鼻快滾開,不然的話,它無情的長牙將像串冰糖葫蘆一樣把銀灰鼻和我一起穿透。
亞洲象的體色通常為深灰色,白色的大象十分罕見,物以稀為貴,在西雙版納傣族村寨,白象是美好幸福的象徵,寨門上刻有白象木雕,緬寺里造有白象泥塑,姑娘們愛掛白象銀項鏈,獵手用虎牙雕一隻白象掛在胸口當吉祥物,民間有這樣的傳說,能見到白象的人是最有福氣的人,無病無災,五穀滿倉,子孫滿堂。
就在半個月前,老天下了一夜暴雨,早晨我開門一看,一對馬鹿擠在我的小廚房裡,正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堆在灶台上的鍋鹽,鐵鍋被掀翻臉盆被踩扁,把我的廚房弄得一塌糊塗,看見我,它們飛也似的逃走了我關上門。
銀灰鼻仍趴在我身上不動噗傳來象牙刺擊皮肉的聲響,銀灰鼻一陣顫抖,發出痛苦的呻|吟,這頭髮瘋的公象,果真蛇蝎心腸,會對自己的親骨肉開殺戒。撲通白玉娘四膝一屈,跪倒在地,我不曉得白玉娘是被霹靂雄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四肢發軟站立不穩才跪倒的,還是大象社會也有類似於人類社會弱者向強者跪拜的習俗,用下跪來求得饒恕,不管怎麼說,白玉娘做出了下跪的姿勢二姨太,傻丫頭和餓癆鬼都驚慌失措地頻頻吼叫。
突然,我覺得腳底似乎踩著了什麼,有了墊腳的支點,引體向上就容易多了,一使勁兒,謝天謝地,我終於翻上了橫杈,低頭一看,白玉娘前肢騰空,身體直立,鼻子高擎,粉紅色的鼻尖上還有我踩出的腳印哦,是白玉娘用象鼻當墊腳石,幫我脫離了險境我獲救了,我安全了,我算是體會到了虎口餘生的驚險。
七頭白象對我都挺友好,我抓住老阿獃的象牙,轉動它的腦袋,它也不生氣,我用一串芭蕉做誘餌,餓癆鬼會一個勁兒朝我鞠躬,模樣滑稽,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在小溪洗澡,傻丫頭便用鼻子汲水,像高壓水龍頭似的噴射到我身上,替我沖洗身上的肥皂沫,我攀住白玉娘的鼻根,它會將鼻子彎成L狀,讓我坐在它的鼻子上盪鞦韆,二姨太每次見到我,都要像蓋橡皮圖章一樣在我額頭上親吻一下,也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外國禮節,霹靂雄是頭象,態度自然要傲慢一些,不會為了一點兒食物來討好我。但每次我要離開時,它都朝我的背影揮舞長鼻發出如雷的吼聲為我送行當然,與我最要好的還是小白象銀灰鼻,每次見到我都親熱得不得了,那條靈巧的鼻子纏住我的胳膊不放,它喜歡用額頭抵住我的腦殼,和我玩兒頂牛的遊戲,我當然不是它的對手,用足吃奶的力氣也無法讓它移動半步,而它輕鬆地跨前兩步,我就站立不穩,節節敗退,高興得它,嗚嚕嗚嚕,直叫。
對人類而言,這是一個秘藏已久的寶庫。白象家族站在石坑邊緣,用敬畏的眼神凝望著石坑裡祖先的遺骸,有一對不懂事的斑鳩停棲在一具象骷髏上,尾翼一翹,在頭蓋骨上屙了一泡臭烘烘的鳥糞,霹靂雄,白玉娘和二姨太立刻捲起泥土拋擲過去,把那對大逆不道的斑鳩攆走了我覺得,這很有點兒像人類的掃墓活動。
準確地說,是站著一頭和我差不多高的約兩歲齡的小象,我是個知青,從小生活在上海,兩年前下放到西雙版納來插隊落戶,小時候曾隨父母到上海動物園看過大象,覺得長鼻子大耳朵挺好玩兒挺可愛的,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野生象,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冒上來,順著脊樑往上躥腦子像被冰凍了一樣,思維停滯,全身發麻,兩腿抖得像在彈琵琶,著粗氣完了,我想,小象後面必定跟著母象,我早聽說過野生大象的厲害,長鼻子一卷,就可以把人攔腰提起,狠狠一蹄子就可把人踩扁,我算是活到頭兒了。
老阿獃要去象冢了,我心裏一陣衝動,冒出一個大胆的想法跟隨這群白象,加入送終的行列,一起前往象冢,我對自己說我是這個白象家族最親密的人類朋友,有責任也有義務參加老阿獃的葬禮,當然,我出於好奇,還想證實有關象冢的傳說,想撩開象冢神秘的面紗。
天暗了下來,半個月亮升上天空,灑下一片朦朧的夜色,老阿獃停止揪人心肺的吼叫,轉過身來,向山坡下一條荒涼的箐溝走去,眾象排成一字隊形,跟隨在老阿獃身後我也混在象隊里,摸索著往前走,走上一段,我就從隨身攜帶的一大卷白紗布上撕下一塊來,或穿在樹枝,或綁在草莖,或半埋在泥土中,設置簡易路標,這樣,我一旦迷路,天亮后也能順著路標摸回家,當然,以後如果需要,還能靠路標再次光臨象冢,迷宮似的熱帶雨林里,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剛拐進箐溝,突然,頭象霹靂雄揚鼻發出一聲輕吼,整個象隊像得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來,它徑直來到我面前,鼻子鉤住我的腰,把我從隊伍里拉了出來,又將我的身體扳得向後轉,鼻尖頂住我的脊梁骨,輕輕推搡,它的這套形體語言把意思表達得十分清晰,謝絕我參加葬禮,要我回家去。
我聽有經驗的獵人說過,赤手空拳與虎遭遇,不能逃,你越逃老虎追得越起勁兒,虎的奔跑速度遠勝過人,惟一有效的自我解救辦法就是當虎朝你奔來時,你也迎面朝虎奔去手舞足蹈,拚命喊叫,虎生性謹慎多疑,還有點兒欺軟怕硬,見你不怕它,反倒產生疑慮,害怕有詐,會迅速掉頭離去,我雖懂得這一點,但真見了虎,卻沒有膽量按老獵人教我的辦法迎面朝虎奔去,人類天生畏懼虎,談虎色變,見虎腿軟,很難一下子就改變這種心理弱勢,我扔掉竹簍,本能地轉身拔腿就逃,我在上海讀中學時練過百米賽跑,跑得還是蠻快的,但虎的跳躍如閃電般迅疾,三躥兩跳,轉眼就把彼此的距離由七八十米縮短到三四十米,再繼續跑下去,我只能是跑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我抬頭張望,前方十幾米遠處有一棵麻栗樹,我兒時就聽說過,老虎不會爬樹,我要是能爬到樹上去,老虎就奈何我不得了,我還可以穩穩噹噹地騎在樹冠上,朝樹下的老虎扮扮鬼臉吐吐口水什麼的,或者乾脆撒泡尿淋在虎頭上,就算免費請它喝可口可樂了。
雄象的長鼻子在我的頭頂纏繞舞動了一陣,又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吼叫,這才轉身卷食竹葉去了這傢伙的吼叫read•99csw•com聲太厲害了,就像霹靂一樣,我就叫它,霹靂雄,霹靂雄是這群白象的首領,估計也是銀灰鼻的父親這時,從霹靂雄身後閃出一頭雌象來,看上去比白玉娘要年輕,皮膚也更有彈性,矜持地用鼻子在我額頭和臉上吻了吻,我第一次被大象親吻,感覺就像被蓋了橡皮圖章一樣,亞洲象實行一夫多妻制,我猜想這頭成年雌象大概是霹靂雄的偏房,便給它起名叫,二姨太。
老阿獃,你的傷口還沒愈合,來,我給你換藥我拉動它的鼻子,扯它的耳朵,對它說它用鼻子將我的手推開,搖了搖頭嗚,輕吼一聲,好像在對我說,不用麻煩了,我已經不需要了。
我猜想,惡虎雖然跳到老阿獃身上噬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並不是要想在短暫的瞬間殺死老阿獃,成年象皮膚厚韌,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象,皺褶縱橫,三天兩頭洗泥浴,泥沙鑲嵌在皮膚和毛叢里,板結得像穿著鎧甲,虎牙再銳利,也很難一口就咬穿,成年公象的脖頸粗得像水桶,肌肉隆起,虎頜再有力,也難以擰斷其頸椎,再說,惡虎若是真的一門心思宰殺老阿獃,完全沒必要一面噬咬一面發出驚心動魄的虎嘯,它的目的很明確是要用殘忍的噬咬和刺耳的虎嘯,恫嚇威逼,迫使罩在傻丫頭身上的老阿獃倉皇逃離,然後對傻丫頭進行致命的攻擊和廝殺。
霹靂雄無奈地縮回鼻子,但龐大的身軀仍像一座活動的牆我走到哪裡它堵到哪裡,阻止我混進象群去,它的用意都清晰地寫在它那張慍怒的臉上,儘管遭到眾象的譴責,它仍堅持己見不願我跟它們一起去象冢。老阿獃佇立在油棕樹林邊緣,我疾步躥到它跟前,抱住它的鼻子,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打它的臉頰,用激動而又誠懇的音調對它說,老阿獃,我要為你送終,哦,你聽見了嗎,我要陪你去象冢,亞洲象儘管長有,智慧瘤也是聽不懂人類語言的,但我通過這段時間與這些白象接觸,有一個很深的體會,它們雖然不能準確領會人類語言系統中每個音節的確切含義,但卻有一套完備的感情接收系統,能從你抑揚頓挫的聲調變化和粘附在話語中的情感成分,感應你的心思情緒,從而領悟你所要表達的意思雖說不是百分之百的準確,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老阿獃若有所思地抬頭望望夜空,又低頭看看我,鼻子在我身上上下左右嗅聞了一遍,好像在驗明正身,或者說是在進行某種資格審查,我抱緊它的大腿,臉貼在它身上,表達自己至誠至愛捨不得它離去的心情,終於,它鉤起鼻端,朝霹靂雄緩慢地上下點了點,發出一聲平緩的吼叫,霹靂雄氣餒地垂下鼻子,轉身從我身邊走開了。

我獨自住在名叫橡膠坪的箐溝里,替曼廣弄寨子看守100多畝橡膠園,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寨子在山外,離這兒有10里遠深更半夜,又下著這麼大的雨,誰會到我這兒來呢誰呀我大聲問,沒人回答嘭嘭嘭,的敲門聲還在響,我耳朵貼在門縫諦聽,透過雨聲,聽到了沉重的喘息聲我想,也許是過路的地質隊員或淘金的山民,雨夜行走時摔傷了,看見燈光,摸到我這兒來求救的我提著馬燈,拉開門閂夾著雨霧的風迎面撲來,濕漉漉,涼冰冰的,凍得我鼻子發癢張嘴就想打噴嚏阿我剛張大嘴,還沒來得及把噴嚏打出來,便嚇得魂飛魄散,已竄到鼻孔的噴嚏被嚇得縮了回去在馬燈的照耀下,我看見門口站著一頭象。
有一次,我和白象家族在密林里穿行,走到一棵香椿樹前霹靂雄突然前肢騰空,身體直立,鼻子高高翹起,去撩撥樹冠。開始我以為它要卷食鮮嫩的香椿葉子大象的食譜很廣,各種野果,野菜,野草,嫩竹子都吃,遇到矮的樹,就踮起後肢用鼻子採擷嫩樹葉吃,可這次它將一片樹葉扯下來后,並沒塞進嘴去咀嚼,仍直立著鼻子朝天做鉤拉狀,其他白象也都停下來,學著霹靂雄的樣子,踮起後肢豎起鼻子呼呼朝樹冠吹氣,我手搭涼棚抬頭仔細望去,樹冠的一根橫杈上,掛著一隻橢圓形的蜂窩,有一些蜂子在窩巢邊飛翔,我認識這種蜂,當地老百姓稱為岩蜂學名叫熊蜂,巢築在大樹或陡岩上,採集野花釀蜜,蜜汁金黃馨香撲鼻,味道好極了,顯然,霹靂雄聞到了蜂蜜的香味,很想把蜂窩扯下來,遺憾的是,它豎直身體再加上鼻子的長度,仍夠不著蜂窩,還差著一米多呢,它很不甘心,用鼻子一撩再撩,真好比水中撈月,屢屢落空,這棵香椿樹並不太高,樹榦上有癭瘤和橫枝可供腳踩,我是能爬上去將那隻蜂窩弄下來的,可我曉得熊蜂的蜜雖然好吃,熊蜂卻不好惹,熊蜂個頭大,身上長滿黑毛尾部的蜇刺又長又尖,遇到入侵者,會群起而攻之,我猶豫著不敢貿然行事,白象們在樹下亂鬨哄地鬧了一陣,無奈地吼了幾聲,準備撤離了,銀灰鼻流著口水,憤憤地甩著鼻子,從我面前走過去。
霹靂雄和白玉娘離灌木叢還有相當距離,那隻惡虎還有時間跳到傻丫頭身上去猛咬一口,老阿獃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已經暈頭轉向力不從心了,惡虎轉換方向後,傻丫頭便完全暴露在虎爪下,我在樹上看得清清楚楚,老虎四肢屈蹲,身體後仰,眼瞅著就要起跳了,老阿獃還滯留在傻丫頭的身後,傻丫頭完了,我想,就在這時,只見老阿獃鼻子昂豎,身體,嗖,地直立起來,兩隻前蹄舉到空中,就像跨欄賽跑那樣,從傻丫頭身上跨了過去,傻丫頭被壓得跪倒在地老阿獃就像一隻巨大的罩子,罩在傻丫頭身上,老虎已經起跳撲到老阿獃身上,橫掛在老阿獃肩胛,張開血盆大口,噬咬老阿獃的脖子,一面咬還一面發出一聲聲氣急敗壞的虎嘯。
灌木叢里,老阿獃,白玉娘和二姨太將銀灰鼻,傻丫頭和餓癆鬼拱圍在中間,以防偷襲。我的處境仍十分危險,我只有爬上樹去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小命,霹靂雄替我擋住了惡虎,我翻身起來去爬樹,但手腳都是軟的,爬上去又滑下來,就像在玩兒滑梯。那隻惡虎雖然上了點兒年紀,但身手依然矯健,忽地躥到東欲咬象腿,忽地轉到西,廝打象耳,霹靂雄在虎的威逼下,一步步往後退卻我曉得,霹靂雄的敗退只是個時間問題,此時此刻,分分秒秒對於我來說都性命攸關,可心裏越是急,頭上越是冒冷汗,手腳就像是柳絮搓成的,連樹榦都抱不穩灌木叢中的那幾頭白象呦呦,朝我吼叫,催促我趕快上樹,霹靂雄快被孟加拉虎逼離麻栗樹了,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又從樹腰滑落在地,我已經絕望了呦呦突然,小白象銀灰鼻揚鼻吼叫一聲,從老阿獃白玉娘和二姨太的護圍圈裡鑽出來,撒腿朝我奔來,這相當危險銀灰鼻才兩歲,象的生長速度慢,幼稚態很長,換句通俗點兒的話說,就是童年期很長,要到十五六歲才發育成熟,兩歲齡的鼠已經可以做爺爺了,兩歲齡的虎也可以脫離母虎自行闖蕩獨立獵食了,但兩歲齡的象卻仍然毫無自衛能力,需要依賴母象的照料和保護,細皮嫩肉的銀灰鼻,正是孟加拉虎垂涎三尺的美食,那隻惡虎完全可能趁它脫離成年象護衛圈之際,躥過來襲擊它。
我理解銀灰鼻的心情,是它最先認識我並把我介紹給白象家族,它跟我最親近,也是最信任我的,而我卻利用它的信任,刺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盜象牙,我的不光彩行為,牽連了它,也讓它感到恥辱我臉上一陣陣發燒,真是無地自容霹靂雄像座冰山一樣向我壓了過來,到了我面前兩步遠的地方戛然止步,兩隻象牙在我胸口比劃著,嘴裏發出一聲聲憤怒的吼叫,我突然想起,我曾對它賭咒發誓,說如果泄露象冢的秘密做了對不起它們的事,就讓它的兩隻象牙在我身上捅出血窟窿媽呀,它莫不是要按我的誓言來懲治我它的眼睛殘忍地眯了起來,臉上凝結起一片殺氣,兩隻泛著寒光的象牙瞄準我的心窩,龐大的身體躍躍欲撞我在地上打了個滾,跳起來就跑,我不能等著霹靂雄來給我行刑,我承認自己不該去象冢偷盜象牙,那也不至於要判我極刑吧,偷盜了人類的墳墓,盜墓賊被警察抓住,也不過罰點兒款或刑事拘留幾天而已,難道盜大象的墓比盜人類的墓罪行更嚴重嗎,那是量刑過重,我不能接受。
還有一次,銀灰鼻在瀾滄江邊沙灘上行走時,不知怎麼搞的,右前蹄卡在兩塊卵石中間,崴了腳脖子,一瘸一拐,怎麼也跟不上象群的行進速度了所有的象都停了下來,守候在銀灰鼻身邊,無怨無悔地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等銀灰鼻崴傷的腳恢復正常了,象群才離開瀾滄江邊。
我氣喘吁吁爬出5米深的石坑,順原路返回,離開了象冢緊張的情緒慢慢消退走到瀾滄江邊,已是黃昏,江面鋪著一層碎金似的陽光,我用藤子綁牢象牙,泅渡過江,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沙灘突然,幾座巨大的卵石背後,奔出一群白象來,團團將我圍住是霹靂雄率領的白象家族我傻了眼,一股冷氣從腳底直躥腦門,我意識到我遇到了麻煩,恐懼得頭皮一陣陣發麻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我怎麼會在瀾滄江邊和霹靂雄遭遇,也許,霹靂雄帶著白象家族到江邊飲水,我正好在這個時間泅渡過江,偶然相遇了,也許,霹靂雄打心眼兒里就不信任人類,固執地認為兩足行走的人是世界上最狡詐最貪婪的動物,因此對我格外提防,時時在暗中監視我,也許,這傢伙具備某種特異功能能預感到所要發生的事情,曉得我今天會去象冢偷盜,便埋伏在半路抓捕不管怎麼說,我扛著老阿獃的兩隻象牙,被當場抓住了,人贓俱獲,鐵證如山,賴也賴不掉霹靂雄鼻子一鉤,從我肩上將兩隻象牙奪了去,拋給其他白象,五條白色的象鼻立刻匯聚在那兩隻象牙上,仔細嗅聞,就像警察read.99csw.com在鑒定贓物,傻丫頭,餓癆鬼和二姨太吼叫起來好像在當眾宣布,證據確鑿,可以給我定性為卑鄙的盜墓者,白玉娘搖頭嘆息,表情十分難過,銀灰鼻受傷似的尖叫一聲,躲到白玉娘身後去了。
回到橡膠坪,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我又累又困又餓,急著要回家,剛走沒多遠,霹靂雄追了上來,用身體擋住我的去路,一開始,我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還以為它在灌木叢里鑽行時皮膚扎進了毒刺什麼的,要我幫它拔除,我在它身上摸索,尋找荊棘,它很不耐煩地掄起鼻子將我的手打開,兩隻耳朵,劈劈啪啪,地扇打,顯然,我誤解了它的意思,它焦躁不安。
對面起伏的山巒間凝聚著幾片烏雲,晚風乍起,烏雲翻卷飄舞,就像一支送葬的隊伍,漸漸向落日靠攏,鉛灰色的雲像毒蜘蛛吐絲般團團將太陽纏住,火紅的夕陽攙進了烏黑的色彩,天空變得凝重悲壯,幾隻大嘴烏鴉,呱呱,叫著,奏響了太陽的葬禮烏紅的夕陽無可奈何地一點一點沉入蒼茫的群山背後,當最後一片耀眼的光斑快要消失時,突然,老阿獃緩慢地揚起鼻子,朝著殘餘的夕陽,朝著肆虐的黑夜,發出一聲聲嘶啞蒼老的吼叫,如泣如訴,透出無限悲涼我看見,散落在四周的六頭白象,踏著暮靄和夜霧,邁著沉重的步伐,聚攏到老阿獃的身邊,它們低著頭,垂著鼻,神情肅穆,就連最淘氣最好動的銀灰鼻也不再嬉鬧,乖乖地縮在白玉娘身後,眼睛里蓄滿了哀傷老阿獃仍一聲接一聲地向著遠方的群山吼叫,還不停地踢蹬象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到什麼地方去,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浮現出痴迷的神態,彷彿遙遠的地方有一種神秘的召喚所有的白象也都遙望著太陽落山的地方突然間,我混沌的腦子閃出一個靈感,老阿獃莫不是預感到了自己死期將臨,想要去象冢西雙版納流行著關於象冢的傳說,大象是一種有葬禮習慣的動物,每個象群都有自己的傳統墓地象冢,除了意外橫禍亞洲象決不願意自己暴屍荒野。
我茫然四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它站在我面前,用鼻尖一次又一次按到我的嘴唇上吼叫,我拚命躲閃,臉上還是被塗了許多從象鼻里分泌出來的腥味很濃的黏液,這很像熱戀中的情人在接吻,可我曉得,霹靂雄決不會有興趣跟我玩兒接吻的遊戲,定是在跟我暗示或交代它認為最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麼事呢,我頗費猜測,它越發著急了,連推帶拉將我弄到去象冢的路口,鼻子像鐘擺似的拚命搖晃。
我茅塞頓開,哦,弄了半天,它是擔心我會把象冢的秘密張揚出去,它要我做出某種承諾,不做有損白象家族利益的事好了我拍著它的鼻子說我懂你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我決不會出賣你們的。它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看,嘴裏,噗噗,噴著氣,表示不信任,為了能早點兒擺脫它的糾纏,也為了能徹底打消它的懷疑我抓住它的兩隻象牙,拉到我的胸口比劃著說唔,我發誓要是我泄露了象冢的秘密,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就讓你的牙在我的身上穿兩個血窟窿。
尖利的虎牙刺進老阿獃的皮囊,虎頭擺動,狠命啃咬撕扯,老阿獃發出凄厲的嚎叫,兩隻失去作用的象牙朝天亂舞,眼珠彷彿要從眼眶裡蹦出來,顯得痛苦異常,但它身體堅如磐石,紋絲不動,它的頸皮被虎牙咬開了一條口子,血汩汩直流,卻仍像鐵罩子一樣緊緊罩在傻丫頭身上。
世界上現有東北虎,華南虎,爪哇虎,蘇門虎,巴厘虎,高加索虎,東南亞虎,孟加拉虎等八個品種,東北虎體型最大,孟加拉虎性情最凶暴,其他種類的虎,撲倒獵物后,一般都要咬緊獵物的喉管,令其窒息后再行殺戮,惟獨孟加拉虎在將獵物撲倒后,獵物還在呼吸掙扎,便撕皮啃肉,大快朵頤,活殺活吃,野蠻透頂此時此刻,惡虎使出了這一看家手段,從老阿獃的肩胛與脖頸連接處連皮帶肉咬下一塊,吧嗒吧嗒咀嚼著,然後,脖子一抻吞咽進肚。
那頭大白象鼻子彎成鉤狀,碩大的腦袋一上一下運動著,像是在朝我點頭,又像是在朝我鞠躬,用象特殊的身體語言,表達著歉意我早就聽說過,象是一種很講感情的動物,愛憎分明,看來銀灰鼻是專程前來向我道謝的。我抹去臉上的冷汗,站了起來,銀灰鼻不斷用鼻尖嗅聞我的身體,摩挲我的臉和脖子,十分親熱,把內心的感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大白象則用鼻子將掀翻的籮筐扶正,並將散落在草叢裡的木薯撿回來裝進籮筐。我鎮定下來,仔細端詳著大白象,它的身體白得像漢白玉長著稀稀疏疏的淺藍色的毛,蒲扇似的耳朵,布滿褶皺的鼻子背脊隆起,臉頰的皮膚有些鬆弛,目光文靜,透出溫柔和慈祥。
老阿獃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眼睛都疼得翻白了,然而四條象腿卻像四根擎天石柱一樣巍然屹立,沒挪動半寸終於,霹靂雄趕到了,兩隻尖利的象牙就像兩把寒光閃閃的尖刀,瞄準正在行兇的孟加拉虎,勇猛地衝撞過去,惡虎只得放棄噬咬,從老阿獃身上跳下去,躥上附近一座十來米高的陡峭石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象群的動靜。
這以後,白象家族和我的關係就更親密了,有幾次,我上山砍樹修補草房,蓋建豬圈,它們就替我將沉重的木料拖下山來有一次,我感冒發燒,在家躺了10天,小白象銀灰鼻還領著象群到橡膠坪我住的草房看望我呢。
霹靂雄帶著白象們繞坑三圈,邊走邊吼,舉行大象社會特有的弔唁儀式,然後,它們鑽進叢林,採擷樹葉,嫩竹子,野芭蕉芯和各種可食用的草,拋進石坑去,食物在老阿獃面前堆成數尺高,足夠它吃十來天的,老阿獃待在坑底,用這些食物充饑,等待死神來收容一切安排妥帖,中午時分,霹靂雄率領象群順原路返回,它們很懂得保守秘密,三頭成年象一面走一面將踩倒的茅草拉直將撞歪的小樹扶正,將撩開的葛藤重新布置好,象隊行進時在灌林叢鑽出的巨大甬道被修復封閉,基本恢復了原狀。
舉起馬燈,仔細打量這個不速之客,哦,它是一頭罕見的小白象,除半截鼻子銀灰色外,身體的其餘部分均為白色,它全身被雨水打得精濕,四隻象蹄沾滿泥巴,右耳朵撕裂了一條兩寸長的口子,正滴著血,看見我走近,它眼睛里閃出一種驚慌,掙扎著想站起來,可它已精疲力竭了,還沒站直,四膝一軟咕咚,又倒卧在地,它的身體顫抖得厲害,我摸摸它的額頭,有點兒燙手看來,這是一頭在風雨中誤入迷途失散離群的小象,孤獨無援,雷霆,暴雨和漆黑的夜把它嚇壞了,挨餓受凍,感冒發燒萬般無奈才跑到亮燈的草房來尋求幫助的。
正在幫我撿木薯的大白象,是一頭中年母象,它處處呵護小白象,不難判斷,它是銀灰鼻的媽媽,根據它的身份和膚色,我給它起名叫,白玉娘。我抓起一根木薯,塞進銀灰鼻的嘴裏,野木薯含有豐富的澱粉,甜脆爽口,是大象最愛吃的食物之一,銀灰鼻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木薯,高興得翹起了鼻子這時,我左側一片鳳尾竹林里,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響,我斜眼望去,一頭長著兩隻象牙威風凜凜的雄象,正在用鼻子卷食青翠的竹葉,我再往右看,一人多高的斑茅草叢裡,還有好幾頭大象,我心跳又開始加速,生怕遭到不測,匆匆收拾好籮筐就想離去,銀灰鼻用鼻子扯住我的胳膊,不讓我走,白玉娘乾脆用鼻子從我手中捲走了扁擔,銀灰鼻繞到我背後,用鼻子頂著我的脊樑往左側的鳳尾竹林里推搡,銀灰鼻年紀雖小,力氣卻比我大得多我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很快,我就被推到正在卷食竹葉的威風凜凜的雄象面前。
我雖然沒有給這隻老虎檢查過身體,但我可以斷定,這是一隻年老體衰捕食過箭豬的傷病虎一般來說,年輕健康捕食能力強的老虎,是不會冒被槍彈擊斃的危險去攻擊人的,老虎的視覺,嗅覺和聽覺都十分靈敏,足掌下有一層厚厚的肉墊,走起路來悄然無聲,隱蔽性極強,人還離得老遠,躲在草叢中的老虎就主動避開了,但年紀大的老虎或受過傷的老虎就不一樣了,老虎上了歲數,追不上飛奔的麂子馬鹿,飢餓難忍,就去抓行動緩慢的箭豬吃,箭豬雖然肉質鮮美但渾身長滿硬刺,虎吃箭豬猶如人吃河豚,人是拚死吃河豚,虎是拚死吃箭豬,虎在撕扯箭豬時稍不留心就會被刺傷爪掌和口腔,時間一長就發炎潰爛,無法再追逐和噬咬獵物,餓得實在受不了了,便會鋌而走險襲擊人,變成凶暴的食人虎兩足行走的人,因為會製造工具使用武器,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動物,包括老虎在內所有的猛獸都畏懼人,走路要穿鞋禦寒要穿衣下雨要頂傘太陽下要塗防晒露的人,因為養尊處優而四肢退化,又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動物,虎豹豺狼哪種猛獸都可輕易將單個的人置於死地。
要是這兩組白象能會合在一起,幾頭成年象齊心協力,象多力量大,老虎是很難佔到什麼便宜的,那隻孟加拉虎似乎也看到了這一點,加快了進攻節奏,倏地躥到東,想跳到傻丫頭的背上去噬咬,忽地溜到西,亮出虎爪來撕抓傻丫頭的臉,傻丫頭真是夠傻的,嚇得渾身哆嗦,站在原地,閉起眼睛,動也不動,大概以為它看不見老虎,老虎也就看不見它了,老阿獃疲於奔命,它本來腿腳就不利索,剛趕到東面阻止惡虎躍上傻丫頭的背,還沒回過神來,惡虎已轉到西面撕抓傻丫頭的臉了,它只得伸長鼻子捂住傻丫頭的臉,犀利的虎爪落了下來,老阿獃的鼻子皮開肉綻,但總算沒讓虎爪傷著傻丫頭,惡虎當然不會罷休,飾有黑黃環紋的虎尾一掄,又敏捷地轉換方向撲咬傻丫頭。孟加拉虎生活在亞洲象出沒的熱帶雨林,練就了一套獵食小象的高超技藝,它習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小象身上,在小象九-九-藏-書的頸側猛咬一口,或者擰斷小象的頸椎,或者咬斷小象的動脈血管,然後在救援的成年象趕到之前,一溜煙兒逃離現場,隱蔽在附近跟蹤窺視,受了重傷的小象少則幾個時辰多則一兩天就會因流血過多傷勢過重而倒斃身亡,待悲傷的象群從咽氣的小象身邊離去后,虎再出來撿取獵物。
等了好幾分鐘,也不見母象跟進來,木門被風颳得乒乓響雨絲飄進來,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門邊,身上被淋得透濕,冷得直打哆嗦,等腦子清醒了些,便大起膽子從門洞探出頭去看,閃電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晝,院子里只有幾株芭蕉兩棵櫻桃一副石碓,不見有什麼母象,我的腦子這才轉了個彎兒,心想,或許是一頭與象群走散的小象,在雨夜迷了路,稀里糊塗跑到我這裏來了,饑寒交迫的動物找地方躲雨,這是很平常的事。
我的呼救聲隨風飄蕩,在山谷迴響我又圍著麻栗樹轉了兩圈兒,老虎已快踩到我的腳後跟了越急越見鬼,我一腳絆在隆出地面的樹根上,摔了個嘴啃泥,老虎倏地豎直身體,擺出餓虎撲食的架勢,乳白色的虎腹向我壓了下來,血盆大口也向我張開來,我靈魂出竅,四肢僵木,獃獃地望著即將撲到我身上來的老虎,完全喪失了反抗意識,就在這時我看見張牙舞爪的老虎突然身體橫了過來,虎臉皺成一團,疾吼一聲,在空中挺了一下腰,然後就躥了出去哦,原來是白象霹靂雄已來到麻栗樹前,象眼怒睜,象鼻揮甩,正朝虎示威呢灌木叢里,發出稀里嘩啦的響聲,裏面還有好幾頭白象的身影白象家族就在附近,聽到我的叫聲后,便趕來救援,就在老虎快要撲到我身上的千鈞一髮之際,霹靂雄用長鼻抽打虎腰,用長牙刺戳虎背,迫使老虎放棄了對我的撲咬。
老阿獃本來就年老體衰像快要落山的夕陽,象鼻被虎爪撕破,脖子被虎牙咬傷,雖然都不是什麼致命傷,卻流了不少血。生命就像風雨中的一豆燭火,日漸衰微,行動更加緩慢,吃得也更少了,有時一連幾個小時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空殼大約是惡虎事件發生后的第七天吧,傍晚,我同往常一樣帶著一包專治跌打損傷的雲南白藥和一大卷白紗布,到密林為老阿獃治療傷口,它站在一座懸崖邊,眼睛眯成一條縫,凝望著對面山峰漸漸沉落的一輪紅日,以往我給它換藥,到它身邊,摸摸它的鼻根,它就會順從地四膝彎曲跪卧下來,將肩胛的傷口移到我面前,讓我替它消毒,上藥,包紮,配合得很默契,但這一次我在它鼻根上摩挲了很久,它卻仍然站立著,默默地面對著夕陽。
象很聰明,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當老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時,就會在象群的陪同下,從從容容地走向象冢,與祖先的屍骸埋葬在一起,象冢通常都在杳無人煙的密林深處,極難發現,不少獵人為了得到珍貴的象牙,或牽著獵狗四處尋找,或尾隨象群跟蹤盯梢,希冀能幸運地發現神秘的象冢,然而,大象把象冢視為聖地,恪守秘密,嚴加防範,又因為大象壽命很長沒有天災人禍的話,平均可活到60歲碰到大象葬禮的機會十分渺茫,因此,儘管人人都曉得有關象冢的事卻至今沒誰找到過真正的象冢。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兒砸在屋頂的茅草上,嘩嘩直響山那邊隱隱傳來隆隆雷聲,我寫了封家信,看看小鬧鐘,已是半夜12點了,我打了個哈欠,準備上床睡。就在這時嘭嘭嘭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白玉娘心急火燎,拔腿追上來嗖,地將長鼻橫在銀灰鼻面前要拖它回去,銀灰鼻用力撞開白玉娘的鼻子,仍向前狂奔,白玉娘只好貼在銀灰鼻身邊一起奔了過來銀灰鼻來到麻栗樹下,它將自己的身體靠在樹榦上,鼻尖鉤住我的胳膊,往上提拉,嘴裏還,呦呦,急促地叫喚,我明白它的意思,那是讓我踩著它的背爬上樹去,這時,白玉娘也趕到了長鼻子伸到我的胯|下,就像升降機一樣把我往上舉,我雙腳用勁兒在地上一蹬,藉著白玉娘鼻子那股升力,爬到銀灰鼻的背上我扶住樹站立起來,又像走樓梯一樣,從銀灰鼻的背登到白玉娘的背,舉手試了試,還差尺余即可夠著樹腰那根橫杈了,我一個躥跳,總算攀住那根橫杈了,就像玩兒單杠那樣想翻爬到橫杈上去,可力氣總嫌不夠,吊在橫杈上,兩隻腳踢蹬了十幾下,身體仍懸在半空。
參見了頭象霹靂雄和雌象二姨太,銀灰鼻又不由分說把我推搡進榕樹的右側,在一個螞蟻包前,站著一頭老公象,白色的皮膚已被歲月風塵染成土黃,肩胛上還有好幾塊青色的癬瘢,背脊隆得厲害,耳朵像兩片枯黃的樹葉,眼角布滿濁黃的眵目糊,一看就知道,這是一頭上了年紀快要被死神收容去的老象,只有那兩隻伸出口腔呈八字形的象牙,仍閃爍著金屬般耀眼的光澤,證明它曾有過如火如荼的青春年華,它垂著長鼻子,閉著眼睛,就像老僧人定似的一動不動,銀灰鼻用鼻子淘氣地在它臉上,啪啪,拍打了數下,它這才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我一眼,微微點頭算是認識了我,便又閉目養神了我覺得這頭老公象已衰老得有點兒痴獃了,於是給它起名叫老阿獃。接著,銀灰鼻又把我領進斑茅草叢,那兒有一頭約五六歲齡的少女白象和一頭約七八歲齡的少年白象正在吃草,少女象肥頭大耳,相貌富態,我到它面前時,它用鼻尖鉤起一捧泥土,長鼻子一揚,就像蓮蓬頭淋浴器一樣刷,地將泥土從我頭上淋下來,我被嗆得不能呼吸,但我曉得,少女象這樣做並沒惡意,在象的社會,泥浴是一種高級享受,互相用鼻子拋撒泥沙,幫助對方泥浴,是團結友愛的象徵,它把我當做同類來對待了,真是一個十足的傻丫頭,好吧,我就叫它,傻丫頭少年象大概正在長身架,看上去有點兒偏瘦,肋骨一根根突兀著,隆起的脊椎清晰可見,這傢伙嘴很饞,也有點兒霸道我手裡還捏著一根木薯,它鼻子,吧,地打在我的手腕上,我手一松,木薯掉在地上它立刻用鼻子將木薯撿起來塞進自己的嘴裏,我就叫它,餓癆鬼,好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共有七頭白象,一個完整的白象家族。
突然,我腦子一熱,大叫一聲站住象群停了下來,驚愕地望著我,我往手掌啐了口唾沫,奮力爬樹,我想,為了友誼,冒點兒風險還是值得的,我攀住樹枝,很快爬到懸挂著蜂窩的那根橫杈旁,折了一根枝丫,慢慢朝蜂窩伸去,七頭白象都站在樹下翹首望著我,白玉娘嘴裏發出,嗚嚕嗚嚕,的叫聲好像是在提醒我千萬要小心,我用枝丫叉住蜂窩的頂端,猛力戳去啪土塊崩碎,橢圓形的蜂窩在橫杈上搖搖欲墜嗡無數熊蜂爭先恐後地從蜂窩鑽出來,發現是我在搗鬼,便鋪天蓋地朝我飛來,這時候,我想罷手也不行了,我咬緊牙關,橫下心又用枝丫對準蜂窩戳了兩下,蜂窩終於掉下樹去嘣,的一聲摔成八瓣,憤怒的熊蜂飛到我頭頂,黑鴉鴉一片,把陽光都遮住了,我趕緊甩掉枝丫,用最快的速度往下爬,但是已經遲了,有幾隻熊蜂撞到我頭上,蜇了我兩口,疼得我心驚肉跳,手一松從樹上摔了下來,完了,我想,從七八米高的樹腰跌下去,不跌斷脊樑算是幸運的,最輕也會摔得鼻青臉腫,我是背朝下跌下樹的嗵我感覺到軟綿綿的好像摔在席夢思床上,顫悠顫悠還挺有彈性的,哦,守候在樹下的白玉娘和二姨太將象鼻互相搭攏,像是臨時安起一張吊床,我就掉在了象鼻吊床上,但熊蜂仍盯著我不放,嗡嗡嗡嗡朝我沖飛過來。
我驚魂甫定,坐了起來。二姨太鄙夷地朝我甩動鼻子,鼻涕灑了我一臉,帶著傻丫頭和餓癆鬼追趕霹靂雄去了。白玉娘用鼻子扶著銀灰鼻,也轉身想離開,我伸出手去抱銀灰鼻的腿,它再次幫我化險為夷,要是沒有它不顧自己安危來救我,霹靂雄早就白象牙進紅象牙出在我身上捅出兩個血洞了,我覺得我理當撫摸它或摟抱它,以示謝意,我的手剛剛觸摸到它的皮膚,它突然像被火焰灼痛了被毒蛇咬傷了一樣嗖,地跳開去,瞪大眼睛望著我。
我狼狽地爬起來,霹靂雄用鼻子頂住我的胸口,推得我連連後退,象嘴還噓呼噓呼地朝我噴氣,我覺得它是在罵我討厭,含有讓我滾蛋的意思,我有一種失落感,自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我不能打退堂鼓,不能錯過這千載難逢的造訪神秘象冢的機會,象雖然是天生的近視眼,看不清10米以外靜止不動的物體但象的聽覺和嗅覺極其靈敏,遲早都會發現我在跟蹤盯梢,若得不到它們的許可,我不管用什麼手段,都是到不了象冢的我搔搔腦殼,想出個應急的辦法來,我扯開喉嚨大喊銀灰鼻老阿獃我要搬救兵,我要找同盟者,我要召喚能支持我的白象油棕樹林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不一會兒,白象家族其他六頭白象先後來到我身邊,這時,我已被霹靂雄推搡出油棕樹林來到一塊空曠的草坪,月光如銀,滿地生輝,當霹靂雄再次用鼻子推我時,我就勢仰面跌倒,我手腳朝天,雙眼翻白,大聲呻|吟動作誇張得就像在演戲,我這一招還真靈,立刻贏得了廣泛同情,白玉娘和二姨太不滿地撩起泥沙彈射霹靂雄的腿,傻丫頭和餓癆鬼用鼻子左右鉤住我的胳膊,攙扶我起來,銀灰鼻衝過來,稚嫩的鼻子,劈里啪啦,地在霹靂雄鼻子上抽打,嘴裏還,呦呦嗚嗚,叫,埋怨它不該如此粗魯地對待我。
我燒起一爐炭火,屋裡暖和了許多,又熬了一鍋糖粥,連同幾片退燒藥,喂進它嘴裏,還用半瓶紅汞將它受傷的耳朵止住血。它的鼻子是銀灰色的,我就叫它,銀灰鼻。下半夜,銀灰鼻身上烤乾了,燒也退了,卧在我的身邊沉沉睡去,我守著炭爐,擔心還有別的大象會闖進來,一夜沒敢合眼黎明時分,雨停了,山上傳來茶花雞的報曉聲,一抹曙光映紅了窗戶,小白象銀灰read.99csw.com鼻還沒醒,我暗暗尋思,要不要趁它在睡夢中,用一根鐵鏈子將它的腿給綁住,一頭活的小象,賣給動物園,能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我躡手躡腳取下掛在泥牆上的鐵鏈子,剛要去綁它的腿,突然山箐里傳來大象高亢嘹亮的吼叫聲,銀灰鼻耳朵挺靈,立刻就醒了噌,地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躥到門口,舉起鼻子就,嘭嘭嘭,地敲門還興奮地,呦嗚呦嗚的叫。
太陽升起來了,霞光就像一匹彩緞,在天空,山巒和層林慢慢鋪排開來,老阿獃轉過身來,與其他白象一一訣別,象鼻和象鼻久久糾纏在一起,深情地摩挲著,象眼一片晶瑩,閃爍著淚花老阿獃最後走到我面前,把象鼻伸到我的臉上,可惜,我的鼻子太短,無法與它的鼻子互相糾纏,它的鼻端上,惡虎撕破的傷痕還未痊癒,殘留著殷殷血絲,我用手抱住它的鼻子,輕輕撫摸著,是的,它是因為年紀太大,受生命自然衰亡規律的支配走向墳墓的,可如果不與惡虎廝鬥,不被惡虎咬傷,它生命的燭火起碼還能維持三五個月,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為了救我才提早來到象冢的,我的眼睛潮濕了,我摟著它的脖子親了親它的臉。
包括百獸之王老虎在內的一切食肉動物都是機會主義者,柿子揀軟的捏,獵物挑弱的咬,那隻惡虎肯定看到我已經爬上麻栗樹,奈何不得我了,便及時轉移襲擊目標,撲咬尚未成年的小象,開始它想攻擊年齡最小的銀灰鼻,但看到身強力壯的霹靂雄和母象白玉娘都在銀灰鼻身邊,怕不易得手,便轉而躥向灌木叢孟加拉虎行動敏捷,奔跑如飛,一眨眼便已出現在一老一雌兩少四頭白象面前,二姨太反應最快,使勁兒在餓癆鬼的屁股上抽了一鼻子,帶著餓癆鬼鑽進一條亂石溝去,傻丫頭嚇得直往老阿獃身後躲,老阿獃緩慢地搖動著象牙和象鼻,擺開應戰的姿態,霹靂雄尾隨老虎跑出去幾步,看樣子是想去救援老阿獃和傻丫頭,但它跑出十幾米后,扭頭朝麻栗樹下望了一眼,兜了個圈又跑了回來,一面跑還一面發出如雷的吼聲,我曉得,霹靂雄是怕狡猾的老虎玩兒聲東擊西的把戲,把它從麻栗樹下引開后,掉頭再殺個回馬槍,來撲咬銀灰鼻,銀灰鼻和白玉娘還待在麻栗樹下,銀灰鼻年齡最小,最易受到虎的傷害,理應是重點保護對象霹靂雄跑回麻栗樹下,和白玉娘一左一右,將銀灰鼻夾在中間,一起往灌木叢趕去 。
它慢慢朝後退去,退到一棵碗口粗的小樹旁,突然高吼一聲用鼻子卷著樹,兩隻象牙像鐵杴似的插|進土裡,脖子用力一擰嘩,的一聲,將小樹連根拔起,挑釁似的將小樹扔到我面前它這一舉動,明顯是在對我發出最嚴厲的警告,我忍不住一陣心悸,打了個寒戰。
這之後,我一直遵守著對大白象霹靂雄的諾言,保守著象冢的秘密,大約過了半個多月,山外寨子里的阿興來找我,提到他母親得重病住進了醫院,急需一筆住院費,沒有這筆錢他母親只能回家等死,看能不能幫幫忙,借給他一些錢,當時我很為難我一個知青,掙幾個工分能有富餘嗎,雖說父母在上海,他們生活也很窘迫,一個大小夥子,哪能還向他們張嘴呢阿興走後,我思前想後,寨子里的鄉親對我那麼好,阿興母親待我就像親兒子,我生病時曾守過我三天三夜,現在她病了我哪能不管呢,可是又到哪裡去弄錢呢,最後我想到了象牙埋在象冢里的老阿獃的象牙,一隻普通的象牙就值上千元在所有亞洲象中,白象的牙質地最好,是製作牙雕工藝的上等佳品,一隻可賣數千元,如果我挖出來,可以解阿興的燃眉之急我想白象家族也該諒解我的,不義之舉,吧我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去象冢跑一趟,弄兩隻象牙出來我曾在去象冢的路上用白紗布設置路標,順著路標走去,不太費勁兒就重新找到了象冢斜陽西掛,一群禿鷲在象冢上空盤旋,撒下一串串嘶啞難聽的啾鳴聲,老阿獃早死了,被成群結隊的野狗,禿鷲和烏鴉吃得只剩下一具白花花的骷髏,我壯著膽子爬下石坑,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老阿獃面前,我動手搖晃它口腔里的象牙,骷髏上兩隻黑洞洞的眼窩對著我,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覺得那眼窩裡泛起一抹怨恨幽冷的光,好像在無聲地譴責我是個卑鄙的盜墓者老阿獃是為了我免遭惡虎的殘害而提早步人黃泉的,而我卻我心裏一陣羞愧內疚,幾乎失去了勇氣,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我想,生命一旦結束,便什麼也不知道了,人是如此,動物更是如此,這些珍貴的象牙,埋藏在石坑裡,腐蝕霉爛,純粹是一種資源浪費,多可惜啊,我撿拾這些象牙,是讓寶貝重見天日,能為人類做些貢獻也該是物有所值吧,這麼一想我膽氣驟增,用力扳擰,很快將兩隻象牙從老阿獃口腔里拆卸下來,兩隻象牙約有五六十斤重,我勉強能扛起走路。
阿興母親的病在眾鄉親的幫助下,經醫生救治,慢慢地好起來,我也沒有再去象冢撿拾象牙,時間一長,我設置的白紗布路標被風沙掩埋,再也找不到去神秘象冢的路了。
哦,我得到了老阿獃的首肯,同意我去象冢為它送葬了是老阿獃的葬禮,既然老阿獃都同意了,霹靂雄儘管心裏還是不樂意,卻不好再表示反對本來嘛,又不是你霹靂雄的葬禮,你有什麼資格不讓我去象冢,我想,老阿獃之所以能打破象群社會禁止家族以外的成員去象冢這條約束,是因為這段時間來,我天天給它治療被孟加拉虎撕咬傷的鼻子和肩胛,象是很記情的動物,常常會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它覺得欠了我的情,無以回報,同意我的懇求讓我去象冢參加它的葬禮,也算是對我的最後報答我名正言順地進入到白象家族的行進隊伍中,跟隨它們去遙遠而又神秘的象冢穿樹林,涉江河,翻高山,過峽谷,有好些路段,陡峭難行險象環生,我走不過去,白玉娘和二姨太就輪流來照顧我,或者用鼻子鉤住我的手,把我攙扶過去,或者用鼻尖頂著我的腰,把我推搡過去,過瀾滄江時,江心淹到我的脖子,天黑浪大,獵獵江風颳得我站立不穩,霹靂雄讓我踩著它的鼻子翻到它的背上去,馱我過江。
我拚命往麻栗樹奔,老虎窮追不捨我倒是趕在老虎前頭跑到樹下了,但我前腳剛到,老虎也後腳趕到,彼此僅有幾步之遙,人類遠古的祖先雖然是猿猴變的但到了我這一代,早已不像猿猴那般身手敏捷,說來慚愧,我爬樹的技巧太一般了,尤其是爬光溜溜的樹榦,經常是爬上去兩米又滑下來一米,要來回折騰數次才能成功,不等我爬到安全高度老虎就會咬住我的腳跟把我拽下樹來的,哪有時間讓我從從容容爬樹,我只好繞著這棵數圍粗的麻栗樹轉圈兒,希望能把老虎的頭轉暈,好趁機逃脫,才轉了幾圈兒,老虎的頭沒轉暈,我自己的腦袋倒轉得暈暈乎乎了,眼睛一陣陣發黑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到,這兒離橡膠坪不遠,是白象家族的活動區域,我扯開喉嚨大叫起來救命啊,銀灰鼻救命啊,霹靂雄。
霹靂雄好像從噩夢中驚醒了一樣,那隻踩得我無法動彈的象蹄縮了回去,揚起鼻子朝天發出一聲悲憤的長吼,退後幾步,用鼻子捲起老阿獃那兩隻象牙,朝岸邊金竹林走去它到底不忍心殺害自己的幼象,只好放棄了對我的懲罰白玉娘把銀灰鼻攙扶起來,小傢伙的背脊上被霹靂雄的牙尖刺出兩塊白點,但沒有刺破皮肉,也沒有刺出血來。
世界上現存兩種大象,非洲象和亞洲象,非洲象體型大,成年雄象體高可達3,5米,重7噸,耳朵很大,呈三角形,無論雌象還是雄象都有伸出口腔的發達門齒,俗稱象牙。亞洲象體型小一些,成年雄象體高2,7米,重5噸左右,耳朵也較小,呈方形只有雄象才長出長牙。
三天後的黃昏,我在山上挖了一擔野木薯,沿著一條野獸踏出來的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挑回家繞過一棵榕樹,突然,我覺得身後的扁擔好像被什麼東西掛住了,重量驟增,怎麼也走不動,我以為是樹枝或藤蔓鉤住了我的扁擔,左右晃蕩了幾下,卻仍無法解脫,我扭頭望去,媽呀一頭小山似的大白象,用長鼻子緊緊拽住我的挑繩,我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扁擔和籮筐掉進草叢,木薯撒了一地大象幹嗎纏著我呀這時,榕樹後面又閃出一頭象來,這不是三天前跑到我的草房子來避雨的小白象銀灰鼻嗎銀灰鼻走到我身邊,鼻子搭在我的肩上,鼻尖繞過我的脖頸呼呼往我耳根吹氣,眨巴著晶亮的眼睛,表情很天真,好像在說別害怕,沒有誰會來傷害你的,然後,它又躥到那頭大白象跟前用腦袋撞大白象的身體嗚嚕嗚嚕,吼叫,似乎在埋怨,你幹嗎那麼粗魯呀,瞧,把幫助過我的這個人快嚇出心臟病來了。

我是在山上撿了一竹簍黑木耳背回家的途中遭遇這隻老虎的,不幸中的萬幸,那天刮的是東南風,我頂風行走,遠遠就聞到一股食肉獸的腥騷味,要是刮的西北風,我處在上風口,稀里糊塗走進那片茅草叢,餓虎會不聲不響躥出來,從背後將我撲倒並立即用嫻熟的技巧咬斷我的頸椎,聞到刺鼻的腥臊味后,我停了下來,朝飄來氣味的方向望去,黑色的陡崖下,一大片密不透風的斑茅草幽暗陰沉,我什麼也沒看見,老虎躲在草窠里,斑斕的虎皮是絕佳的迷彩服,極不容易分辨出來,我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茅草叢扔去,還大聲喊叫著,為自己壯膽,那塊胡亂扔出去的石頭,鬼使神差地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我只看見石頭砸落下去,草叢裡突然跳起一隻吊睛白額大蟲,近三米長的身體黑黃相間色彩濃艷的虎皮,一看就知道是孟加拉虎,被飛石擊中的老虎吹鬍子瞪眼地嘯叫一聲,我嚇得屁滾尿流,差點兒癱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