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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在最黑暗的時候升起

晨星在最黑暗的時候升起

作者:吳顯奎
「陛下,」哈維上前一步道,「我跟隨您多年,從沒見到您像今天這樣不快,我的心非常不安。您有話就直說吧!」
「呵,真是一個可怕的女巫。」阿爾克莽向哈維揮著拳頭,「怎麼,你相信了?」
「夠了,我不要結論。她坑害了皇家『無敵』號艦艦長岡維爾,這就是結論。」
「你使用魔法,害了岡維爾艦長,這是事實吧?」哈維的語調平靜下來。
維薩里原是帕多瓦大學醫學教授,和塞爾維特是同窗好友。兩人志同道合,對蓋侖的陳腐觀點進行過猛烈地抨擊。公元1543元,也就是哥白尼出版《天體運行論》這一年,維薩里發表了他的巨著《人體結構論》,指出了左右心房之間的隔膜是一塊硬肌肉,根本不允許血液通過。因此慘遭教會的迫害——去耶路撒冷做懺悔旅行,歸途中遇難,暴死荒島。
禁衛長帶著一位紳士模樣的男人從陰森森的大教堂地下通道來到血塔前。禁衛長是一個高個子軍官,白凈的臉,挺直的鼻樑,穿一身紅色軍服,腰間佩著一把宗教裁判所賜給他的寶劍,四個看守見禁衛長到,一個個挺直腰桿,像受檢閱一樣。
此時,宗教裁判所里已坐滿了黑衣神父,他們相互交頭接耳。大主教阿爾克莽端坐在審判廳的首席,身邊坐著羅馬教皇派來的特別檢察官。在離阿爾克莽有三英尺遠的席位上,坐著英王的特使,那正是威廉·哈維。
「陛下,昨天下午我在血塔里審問了愛琳娜,血塔禁衛長可以做證,這不能叫不了解實情。根據法律程序,在沒對她施行正式醫學檢查前,不能下結論,更不存在放人之說。」
三年來,她走遍了英倫三島,用自己的歌聲呼喚光明,可是,世界還是那樣黑暗,人們還是那樣愚昧,對真理和自由的迫害有增無減。就在前一天晚上,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一群暴徒突然衝進皇家歌劇院,當眾宣布她是魔女,把她拉下舞台。往日崇拜她的人全變成她的敵人,她遭到了圍攻和毒打。最後被押進魔女監獄——血塔,關在這間潮濕、陰暗,散發著腐臭氣味的牢房裡。
哈維和禁衛長跨進血塔。一股混濁、陰濕的霉臭味雜夾著血腥氣撲面而來,裏面一片漆黑,好像走進了無底深淵。哈維心想,這哪是牢房,分明是座地獄!
「水——我要水呀——水。」年輕的艦長說話了。
馬車在沉重的霧氣中穿行,它繞過荒涼的詹姆斯公園,來到白廳大街。
姑娘的心也隨著鴿子向遠方飛去。
「聖潔的長老,」哈維說,「決定真理正確與否,只能是實驗和事實,而絕不是經院哲學的定義和聖經上的條文。倘若您老感興趣,就讓實驗來驗證一下我的理論。」
「岡維爾!」姑娘驚叫一聲,直獃獃地望著哈維,突然雙膝跪倒,拉著哈維的手,哭著哀求道:「先生,求求您告訴我,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忘記了一夜的疲勞,他默默地想道:「一千多年來,有多少人都曾指出過蓋侖的錯誤,可他的學說仍然像聖保羅大教堂一樣巍然挺立。人們寧肯相信自己的眼睛被魔鬼迷惑了,也不願相信蓋侖錯了,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學者們只指出蓋侖的錯誤,而沒有指出到底什麼是對的。」小哈維堅定地想道。
「胡說!」姑娘憤怒了。
大主教臉色莊重,披著紅色大氅,站在門口。哈維笑著說:「今天是什麼好風把主教您吹到我的家裡?」他拉著大主教的手,往客廳走。
大主教渾身一抖,如夢初醒。見哈維斜倚在沙發上,戲謔地望著他,他立刻覺得眼前的哈維像一位魔術大師使他捉摸不定。他暗暗驚嘆道:無怪乎人們說哈維有一種爭取相識者的驚人本領,果然名不虛傳。他從懷裡掏出手帕,擦掉額頭沁出的汗水,然後冷冷地說:「教授,你能把血塔里發生的事情和斯皮的情況告訴我,我很感激。」他瞟了哈維一眼,話題一轉,「你是位醫學家,我想你是知道我們英雄的新教領袖加爾文在日內瓦燒死過一個膽大的異端吧。他為什麼被燒死?那是因為他反對蓋侖。」

「要是往常,我肯定會說她中了魔——雖然我沒真正見過魔女,你們也就會因此把她送上絞刑架。可是……唉,這叫我怎麼說呢?」
國王不耐煩了:「這些我不聽,你要是放走愛琳娜,引起基督世界的不滿,我要嚴懲你。」
哈維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嚴厲地問:「有人告發你參加過魔鬼舉辦的舞會,是嗎?」
「我派你去檢查那個魔女,是因為她是一個歌唱家,在歐洲很有影響,胡亂燒死她於國家不利。可你,不去了解實情,蹲在實驗室里滿嘴胡言,竟然要放了那個魔女,是吧?」
注:公元1533年,英國的國王亨利八世藉著教皇遲遲不肯批准他同王后離婚的理由,詔令英國的教會與羅馬教廷斷絕一切關係,第二年國會又通過了「至尊法案」,宣布英王為英國教會的最高首腦,廢除了教皇對英國教會的至尊特權。致使基督教受到了嚴重衝擊。
https://read•99csw.com授在昏黃的燭光下緊張地工作著。這間原來曾做過書房的病室站滿了約克公爵家族裡的人。他們一個個睜大眼睛,望著哈維,好像哈維是生死場上的法官。
「啊!卑鄙的哈維,什麼獻給國王,統統是鬼話。」極度虛弱的大主教聲嘶力竭地喊著,嚇得那個神父不知如何是好。
哈維平靜地站起身,一揮手,兩個皇家侍衛官便把愛琳娜拖進檢驗室。
太陽已經收回它那最後一抹淡黃色的餘輝。當女僕第三次推門進來,見哈維仍然在解剖一條小活魚。
一陣銅鈴響過,大主教便轉過身,意味深長地說:「教授,就看你的了。」
「沒有!」
檢驗室大門慢慢地被推開,哈維笑眯眯地走出來。他用目光掃了一下眾神父,然後走到特使席,像一位虔誠的聖徒誦讀聖經那樣說道:「仁慈的主呵,您的臣民由於得不到您的保護而遭到了魔鬼的誘惑。她災難深重,在苦海里熬煎,見不到您的聖靈之光。她如今渴求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以使她那痛苦的靈魂得到超度。」大主教聽哈維這麼一說,懸起的心終於放下了。
大主教臉似土灰,一聲不吭,癱倒在沙發上。
愛琳娜艱難地爬到牢門前,大口大口地吸著外面濕漉漉的空氣。她臉色蒼白,清澈的大眼睛含著無限的悲哀,一頭金髮蓬亂地披在肩上。她忍著劇痛,抓住牢門,掙扎著站起來,透過門縫向外望去:倫敦淹沒在一片灰濛濛的霧海中,只有威嚴的聖保羅大教堂和威斯敏斯特宮露出兩個尖頂,好像大洋中剛剛升起的兩座火山島,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哈維在白廳值日官帶領下,穿過乳白色的長廊,走進國王辦公廳。
「您告訴王妃,倫敦冬天濕度太大,對她的風濕性頭痛非常不利。讓她去亞平寧半島吧,那裡有陽光和溫泉,她會康復的。」
「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怎麼能輕信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主教大人,你是聖母瑪利亞虔誠的弟子,耶穌基督忠誠的僕人。在信仰和懷疑的激烈衝突中,在正統和異端的廝殺中,您為基督世界建立了赫赫戰功,我怎麼能輕信她的話呢?」
正在這時,一個宮女走進來,把一杯水和一包葯遞給國王,查理一世接過葯,頭一抬,眼一閉就吞了下去,然後喝了一口水。
禁衛長板著面孔,厲聲說道:「聽著,女妖!這是對你進行醫學檢查的哈維教授,宗教法庭要根據他的檢查結論來判明你是不是魔女。當然……」禁衛長聳聳肩,用狡黠的目光掃了哈維一眼,「還要看明天下午在宗教法庭上的複查結果。」禁衛長說著關上牢門……
哈維的實驗室是一棟乳白色的小樓,緊靠史密斯廣場。透過寬大明亮的玻璃窗,能看見白金漢宮金碧輝煌的屋頂。
岡維爾艦長橫卧在一張寬大的木板床上,面色蒼白,神志不清,身子不停地抖動。哈維教授問清了這位年輕艦長發病後的癥狀,便解開岡維爾的內衣,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前。

「先生,」僕人輕聲地說,「倫敦大主教阿爾克莽來了。」

哈維高興地接過蛇,把它固定在一塊木板上,然後拿出解剖刀,在眾人面前把蛇身半透明的肉分開。鮮紅的管形心臟有節奏地緩慢地跳動著。
此時,哈維用小鑷子指點著蛇心說:「如果血液是循環的,我扎住它與心臟相連的靜脈,血液不能流回心臟,心臟就會變小變空;相反,如果紮上動脈,心臟就會因為排不出血而脹大。要是像蓋侖所說的那樣,就不會出現上述情況。」
這些小動物都是國王送給哈維的。在這之前,國王查理一世曾饒有興趣地和哈維一起觀察過小雞在卵中發育及小雞心髒的搏動。查理一世之所以對哈維的實驗感興趣,是因為教授醉心科學事業的精神感動過他。幾年前,教授隨國王遠征,在邊山之戰時,他是王太子的保護人。戰鬥打響后,哈維在一座山峰後面找到一個山洞,他把王子們藏在裏面,自己守在洞口的大樹旁讀書。直到國王率領人馬凱旋來到他面前時,他才如夢方醒,驚愕地問:「陛下,你們到哪兒去了?」
查理一世見哈維如此關心自己王妃的病情,態度也和藹了。他把杯子遞給宮女,然後擺擺手,示意哈維坐下,接著便詢問起救治王妃的辦法來……
姑娘渾身抖動地立在哈維面前,雙手緊捂著前胸。她的衣服已被撕爛,只剩下幾條破布勉強掛在身亡。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主教大人,是一本書,它是哈維先生從法蘭克福城捎來的,讓我轉贈給您。」
上午11時許,教授離開白廳。臨別時,他向國王保證,一定和大主教阿爾克莽合作,為保衛皇權,懲治魔女而鬥爭。
這座教堂規模不大,看上去很不顯眼,但它卻是英國宗教系統的中樞神經,大不列顛宗教法權最高機關——宗教裁判所和專門對付魔女的特殊法庭,就設在這裏。
「是呵,他說你們是患難之交。九*九*藏*書
哈維的內心一陣戰慄,「這哪是昔日的女歌唱家呀!」他曾多次觀看愛琳娜的演出。她身材修長,皮膚像石膏一樣潔白,眼睛像盧加諾湖水一樣碧藍,微微上翹的小鼻子,俏皮可愛,特別是她甜蜜的一笑,使無數青年人為之傾倒。可是現在變得哈維認不出來了。
「姑娘,主教大人是上帝的使臣,他來到基督世界是為了拯救人類,你怎麼能褻瀆神靈呵!」
宮女凄苦地說:「她身體日益不佳,昨夜一直喊叫頭疼。」
「是的,陛下,您想過沒有,為什麼有人要陷害我,陷害一個醫生,這是因為我是您的御醫,是您高貴的身體的保衛者!」
「你快點……快點。」大主教用抖動著的手指著書說,「快點……把它燒掉。」
「那麼,魔鬼教過你害人的咒語?」
「胡說,主教哪能幹這種事。我看你真是中了魔,滿嘴胡言!」哈維一腳把門踢開,揚長而去。
有人去取水,有人去拿羊奶,有人去端咖啡。公爵夫人在兩個僕人的攙扶下也來了。
教授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掃過眾人,說:「魔鬼不能和上帝並存。但要先搞清誰是魔鬼?」
阿爾克莽氣得呼呼直喘;「他被魔鬼迷惑了,他墮落了,墮落成一個頑固的異端。」大主教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揮著拳頭,「行妖術的女人,不能容她活著,這是聖經上的話,難道聖經還會錯嗎?斯皮是一個十足的大騙子,他玷污了基督教聖潔的聖壇。但是聖潔的人是不會受騙的!」
「幹什麼,還用問嗎!」海軍軍官濃眉一層,「唰」地抽出軍刀,往教授胸前一橫:「魔女愛琳娜害了我哥哥,可你卻庇護她!今天你是想死還是想活?要是想活,就在明天的醫學檢查時宣布她是魔女,要是想死嘛,現在我就送你去見上帝!」
哈維一驚,忙問:「他在哪兒?」
「很簡單,你沒忘記亨利八世在位時對宗教世界的打擊吧,現在有人要翻案了。」

尾聲

國王抬起頭,眼睛射出兩道凶光,直逼哈維:「教授,我想不到你對我如此不忠,你欺騙了我。」
「年輕的愛琳娜,她的痛苦,她的憂傷,她的快樂都決定在這裏。」哈維說著一轉身,一把抓起大主教帶傷的手。阿爾克莽的心「咯噔」一下,冷汗一下子從他光亮的額頭上沁出來。「完了,這回全完了!」大主教驚恐得幾乎叫出聲來。這時哈維已經把他那隻受了傷的手舉起來,高聲說道,「就是這隻手——這隻上帝賜給人的神聖的手,趕跑了妖魔,愛琳娜——得救了!」
神父們的眼睛盯著檢驗室的大門。主教大人更是忐忑不安。與其說他不安,不如說他的內心在大聲詛咒,他詛咒國王的手伸得太長,干涉了他的內政;他詛咒羅馬教皇的昏庸無能,連一個小小的國王都治服不了,但他更多的是詛咒哈維,這個圓滑的東西到底能不能按我的意志去做呢?他望了一眼坐在身邊的教皇陛下的檢察官,心中暗想。
大主教成了新聞人物,轟動了宗教世界。可他心裏明白,這場戲是哈維導演的,自己擔任了小丑的角色,一肚子悶氣只有憋在心裏。
姑娘低下頭,金髮散落在額前。她突然將頭一揚,面色青白,目光兇狠,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那個大主教是個衣冠禽獸!」
教授被這突出其來的襲擊驚呆了,幾秒鐘后他才回過神,問道:「你們要幹什麼?」
走著走著,小哈維的眼前漸漸地出現了一片荒地,上面點綴著很多錐形的石冢和歪斜的十字架。
哈維一想到維薩里和塞爾維特,熱血一下子衝到頭頂。他抽出隨身佩戴的寶劍,大步流星地朝絞架走去,他選准目標,舉起寶劍,割斷了絞索,取下一具屍體。
哈維忙站起身,向夫人致意。夫人老淚縱橫;「先生,你用聖靈之手驅走了妖魔,救活了我的兒子,真要好好感謝你呀。」公爵夫人拉著哈維的手,「告訴我,你那神葯是不是聖母賜給你的?」
「說你是一個——淫棍。」
「嗯。」查理一世哼了一聲。
站在哈維身旁的岡維爾的弟弟一直沉默不語,這位年輕的海軍軍官為自己兩個鐘頭前在哈維實驗室里那魯莽的行動感到深深的內疚,當他聽哈維這麼一說,便往廚房奔去,須臾間,他提著一條活蛇走了進來。
「半個月前,」哈維神秘地說,「他來找我看病。與其說看病,不如說是對我宣傳鼓動。他說,對魔女的審判是最卑劣最愚昧的行徑,是幻覺、欺詐和誣告的大雜燴,是對基督教教義的背叛。他說他用兩年的時間研究了在維茨堡火刑場上燒死的上千名婦女的供詞,結果發現她們所招認的罪行千篇一律,因為這些女人寧肯死也不願再受酷刑了,他還說即使對倫敦最有名的大主教阿爾克莽施以對同樣酷刑,他也會招認使用過妖術。」
大廳里立刻響起神父們的驚叫聲。主教大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是我這隻手拯救了她,那個魔女!」他感到一陣眩暈……
清晨,哈維趕回學校,早禱的鐘聲響了。哈維一頭read.99csw.com鑽進寢室,進行他的解剖實驗。
兩個神父把愛琳娜押進審判廳,大廳立刻發出「嗡嗡」的聲音。
國王先是一驚,而後話鋒一轉,嚴厲地說:「你整天在實驗室搞什麼?是心臟解剖吧,難道你不知道上帝討厭流血嗎?」
他就是28年前的哈維。他在帕多瓦大學讀書。這一年春天,布魯諾為真理捐軀了。為了悼念這位偉大的殉道者,抗議黑暗的教會統治,驗證人體解剖學家維薩里的主張,小哈維在這漆黑的夜晚要去偷一具屍體來進行醫學解剖(由於上帝厭惡流血,幾乎歐洲所有大學都不允許做人體解剖)。
哈維大吃一驚。主教是神聖的,代表著上帝的意志。在基督世界里,辱罵主教是要被判處死刑的。門外還有密探,哈維為姑娘的大胆捏了一把汗。為了探清虛實,哈維只好硬著頭皮把話題深入下去。
蓋侖是古羅馬時代的名醫,他把希臘解剖知識和醫學知識加以系統化,取得了驚人的成就,成了「醫學界的王太子」。但是,他對血液運動卻作了錯誤的解釋。他認為血液生於肝臟,藏於靜脈,而後在肝臟產生的自然之氣,肺產生的生命之氣和腦產生的智慧之氣聯合推動下進入右心室,然後通過「室壁」透進左心室,經過動脈分佈全身,在體內消耗乾淨,這叫血液的直線運動。

哈維走到神父面前,定神一看,嚇了一跳。原來面前是一道百米多高的斷崖絕壁,牢房就在斷崖頂上,下面是霧氣騰騰的泰晤士河。
大主教見哈維仍眯著眼睛,不動聲色地喝咖啡,頓時火冒三丈:「可是,一百年還不到,基督世界又出現一個新的塞爾維特,他反對蓋侖,宣揚血液循環,他說心臟是生命的主宰,我要問問他,心臟如果是生命的主宰,那上帝的位置放在哪兒?血液如果是循環運動,那寫在聖經上的蓋侖的話不是也錯了嗎?他是一個膽大包天的異端。這個異端不是別人——」阿爾克莽用手指一指,「就是你!」
愛琳娜赤著雙腳,披頭散髮,雙手被捆綁著,被兩個神父牽到血塔前的一座陰森森的大教堂里。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天晚飯剛過,一個陌生的神父走進來。見有人來,大主教便機械地把右手伸出去。奇怪,來人沒有親吻他的手,反而把一本書放在他的手上。
他們在黑暗中走了片刻,眼前透出一線光亮。引路的神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說:「到了。」
哈維笑道;「夫人,世上從來沒有什麼神葯,你的兒子也不是被魔鬼所迷惑。他患的是心血管阻塞症。」
「哎喲,多新鮮,還有什麼阻塞症。」公爵的女兒嬌聲嬌氣地說。
順著禁衛長的目光,哈維向牢內望去,裡邊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蜷縮在牢房裡面的愛琳娜聽到喊聲,戰戰兢兢地扶著石牆,向門外移動著。哈維看見一個黑影從牢里向外蠕動,漸漸地,他才看清,這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臉和頸項血跡斑斑,就像一個幽靈從地獄里走來。
「什麼?哈維,他讓你來的?」
哈維又回到實驗室。
哈維心一動,一團疑惑像煙一樣散開了。他思索一下,用試探的口吻答道:「他病情嚴重,倫敦教區大主教阿爾克莽在艦長的父親約克公爵面前說,只有燒死魔女愛琳娜,年輕的岡維爾才能得救。」
「不是這個意思,有條活蛇就行。」

教授趕緊洗去手上的血跡,迎了出去。
由於蓋侖用三種靈氣解釋了血液運動,受到基督教的青睞。基督教把世界一分為三:上帝是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人分為僧侶、貴族、平民;自然界分為動物、植物、礦物……因而,蓋侖的學說成了基督教解釋生命現象的理論基礎,像托勒密的地心說一樣被寫進教義。誰反對它,誰懷疑它,誰就是懷疑上帝,反對聖經,誰就要遭到教會的迫害。大主教說的那個「膽大的異端」,就是曾在巴黎大學擔任過教授的塞爾維特,由於他在《基督教的復興》一書中批判了蓋侖的觀點,被新教頭子加爾文處以火刑,燒死前還把他活活烤了兩個鐘頭。
大主教沒再說什麼,哆哆嗦嗦打開這本書,仔細一看,扉頁上現出兩行金光閃閃的大字:心血循環運動論——獻給國王。
這是一間古樸典雅的小客廳,牆上掛著幾幅油畫。最引人注目的是拉斐爾畫的聖母像,大主教站在聖母像前思忖著。他生著一對向外凸出的小眼睛,長長的鷹鉤鼻子,光光的頭頂,兩腮向下垂著,看上去使人立刻聯想到一隻沙漠里饕餮屍體的禿鷲。
過去,查理一世都是在溫薩宮召見他。在這座王宮裡,他為國王和王妃診病、配藥,給他們講宗教和科學,講世間萬事萬物。可今天,國王一反常態,在英國最高政府機關——白廳召見他,他預感到一種潛在的危險已經來臨。
國王在白廳的召見,使哈維無比驚詫。
「上帝呀,難道要剖開人的胸膛看看嗎?」
宮女朝哈維笑了笑,教授忙問:「王read•99csw.com妃近日身體境況如何?」
哈維渾身一抖,他沒料到大主教會針鋒相對地和他幹起來。他放下咖啡杯,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來:「主教大人,這是由於你的職業原因而做出的錯誤判斷。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和國王親密無間的關係嗎?你知道我不僅是國王的御醫而且是他的智囊嗎?」教授拍拍大主教的肩膀,用輕緩的語氣說,「我的血液循環理論是獻給國王的。因為心臟就如同國王一樣,在他手中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它統治著一切,而且是一切力量產生的本質和基礎,在動物體內一切力量都離不開它。你不承認心臟是生命的主宰,心血繞著心臟運動,你就是不承認國王是一國的心臟,臣民應聽從他的指揮。我想,這不該是主教您的心愿吧。」說到這兒,哈維睥睨著大主教,然後一字一板地說,「主教大人,你可別忘了教會的地位是誰給的。想當初,國王亨利八世在位時,有多少教徒淪為乞丐,你可不要惹惱了國王,他手中有刀,而刀是不信奉基督的。它的職責是殺人,不管他是不是大主教。」
「沒有!」
「主教大人,燒不得呀,這是獻給國王的。」
岡維爾是愛琳娜的未婚夫,皇家海軍「無敵號」戰艦艦長。他和美麗的愛琳娜相愛,遭到了他父親約克公爵的強烈反對,但他還是勇敢地去愛了。不幸的是,當他們即將舉行婚禮的時候,他突然病倒,昏迷不醒。大主教看準了這個時機,把愛琳娜推進了火海。當岡維爾的弟弟帶領一群人去威脅哈維時,教授已看清了這場鬧劇的內幕……
「哈維要是說話不算數,我就依靠教皇陛下的檢察官來處死他。」
「年輕的岡維爾病因就在這裏,連接他左心室的動脈血管有了沉積物,血不能順利地從左心室流出來,因此全身供血不足,渾身抖動。治療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打通血液的通路。」
「那你和妖魔睡過覺?」
「國王陛下,哈維聽候您的吩咐。」教授的聲音放低了。
他突然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問道,「哈維教授,聽說國王委派你去給魔女愛琳娜做醫學檢查,能把結果告訴我嗎?」
「當——」遠處傳來了聖保羅大教堂的鐘聲。一顆璀璨的晨星在破曉前的天空中升起,放射出奪目的光輝。
「嘭」的一聲,實驗室大門被踢開。跟著擁進幾個彪形大漢。為首的是一個海軍軍官,他兇狠地吼道:「哈維,你出來!」
「哈哈哈!」哈維一陣大笑,「主教大人,既然聖潔的人是不會受騙的,你急什麼?」
「不,他不是什麼神靈,是個大淫棍,惡魔!他為了佔有我,使出了種種卑鄙的手段。他曾經潛入我的化妝室,被我趕跑了,他曾經用金銀首飾引誘我,被我拒絕了,後來他買通了我的車夫,在我從倫敦碼頭看望岡維爾艦長回來的時候,車夫把我拉到他的私邸……我不從,我咬斷了他的食指,他沒有能佔有我,就誣我是魔女,要害死我……」
她透過門縫向外望去,她多麼想見到陽光啊!
哈維渾身一抖。
「陛下,研究世間萬物是您的一貫主張,小動物是您的饋贈,我是在遵從您的旨意竭盡全力探索大自然奧秘的啊!」
「在門外。」
「什麼意思?」
愛琳娜獲釋后,大主教一氣之下病倒了。
「可是,主啊。」哈維的話鋒一轉,「您的博大胸懷和深邃的智慧,在浩渺的宇宙中收容並發現了她的痛苦的靈魂,並把您的聖靈之光無私地照耀在她那不幸的頭上。」大主教聽哈維這麼一說,本來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查理一世一動沒動,大廳里死一樣的沉寂。
哈維思索片刻,笑眯眯地對阿爾克莽說:「好吧,看在主的份上,我告訴你。主教大人,你知道斯皮神父嗎?」
「先別說誰對誰錯,我跟你們走一趟,看岡維爾艦長到底被什麼魔鬼纏住了。」哈維激動地說。
「你說什麼?」國王睜大了眼睛,「他們要報復?」
「陛下,聖明的君主呵,我擔心,有人要用基督的刀來殺人!」
「別急,主教大人,」哈維仍然笑著說,「斯皮臨別時說,那些女人無辜的死像金槍魚刺一樣扎在他的心上。他說為拯救自己罪惡的靈魂,他要寫一本書,向世人揭穿這一騙人的醜行。」
他憤懣地在屋裡邊走動邊思索,熱血在他的周身激蕩著。「短兵相接的時候到了。」他想,「我要像鎖在阿爾切特里林中小屋的伽利略,像終身囚禁在古塔里的羅吉爾·培根,像站在火刑堆前高聲吶喊的布魯諾那樣去戰鬥,讓生命之光化為閃電,去擊碎一切偽善、迷信和罪惡。」想到這兒,他長舒一口氣,緩緩地走到一幅山水畫前——一幅畫著威尼斯天空和大地的風景畫。觸景生情,使他不由得回憶起學生時代那最初的頑強的勇敢的叛逆行動。
一群鴿子從雲霧裡鑽出,響著哨音穿過血塔向高處飛去,尋找著從雲隙中透出來的陽光。
「那你為什麼不宣布她是魔女?」
這是多麼驚人的實驗呵——活體解剖。作為一個實驗科學家,哈維深知實踐的重要性。自從公元1600年開始,哈維就醉心於這項實驗。20九九藏書多年來,他用活體解剖的方法觀察了上百種動物的心臟,並且對每一種動物都進行了成百上千次的觀察。他深信,只有這樣一絲不苟的工作,才能摘取智慧樹上的禁果,只有踏踏實實地做學問,才能尋求到追求自然的法門。他終於成功了。他終於發現了血液循環,終於打開了近代科學的大門——活體解剖,連哈維自己都沒完全意識到,他創立的這種實驗方法後來發展成一門嶄新的學科——生理科學。300年後,英國科學史學家丹皮爾在《科學史及其與哲學和宗教的關係》一書中評價道:「正像維薩里創立現代解剖學一樣,哈維把生理學放在觀察與實驗的正確道路上來,使現代內科和外科醫學成為可能。」
鋒利的解剖刀切開心臟。「呵,蓋侖真的錯了。維薩里真了不起。隔開左右心房的板真是一塊硬肌肉,根本不允許血液通過。」哈維高興得跳了起來。
「這是什麼?」
「啊——這個敗類!」大主教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實驗室像一座小動物園。小羊、小白鼠和小花貓在籠子里蹦跳歡叫著;金魚、鰻魚在瓷缸里嬉戲;杜鵑、畫眉和黃色的鸚鵡也在籠里婉轉歌唱。
站在海軍軍官身後的一臉黑鬍鬚的基督徒吼道:「愛琳娜就是魔鬼。她害了岡維爾艦長,這是大主教阿爾克莽剛剛對我們說的。大主教是不會說錯的。」
國王把頭偏了一下,瞟了他一眼,仍然沒作聲。
那是1600年秋天的一個夜晚。威尼斯的天空布滿烏雲,地面刮著陣陣蕭瑟的秋風。帕多瓦大學西面的一條街道上,走著一個20來歲的小夥子。
哈維輕輕笑道:「當然可以,我們是老朋友,什麼事情能瞞過主教您呢。老實說,那個愛琳娜是一個瘋子,因為她說主教您是——」哈維故意把「是」字拉長。一直仰靠在沙發上的大主教欠了欠身,兩眼盯著哈維:「是什麼?」
「哈維先生,我早就聽人說你是一個爽快人,心胸像大海一樣坦蕩,不同凡夫俗子,怎麼變得優柔寡斷了?」大主教賠著一副難看的笑臉,拍了拍哈維的肩膀,「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我吧。」
「嗯……」
「是的,人的心臟好比是個太陽,血液就像我們的地球。地球每時每刻都在繞著太陽運動,血液也是每時每刻繞著心臟運動。如果地球偏離了軌道,離開了它的中心,就可能走向毀滅。如果血的通道——血管出現了障礙,血就不能暢通,搞不好,血液停止運動,生命就要消失。
教授默默地從藥箱里拿出他自製的注射器,抽進一瓶藥劑,用針頭挑開岡維爾左胳膊靜脈,把葯推了進去。片刻,奇迹發生了。岡維爾身子不再發抖,臉上出現了血色。人們興奮極了。
他的臉上露出笑容。
「什麼?斯皮!他在哪兒?」
「御醫哈維參見陛下!」哈維放大了聲音。
一間牢門敞開著,門框上濺著血跡。禁衛長顯得有點緊張,慌忙喊道:「愛琳娜,出來!」
「快點……燒……燒……不能讓血液循環。」他說到這兒,突然頭一歪,眼睛直瞪瞪地望著天花板,像條沙灘上的死魚。
在場的人無不為這有力的解釋、樸素的真理所感動。眾人都笑了,只有岡維爾的舅舅一臉愁雲。他上前一步說:「教授,古羅馬的先哲蓋侖可不是這麼解釋心血運動的。他說血液是沿著直線運動,就像雨從天上掉下來,車在馬路上行駛一樣。你這樣解釋心血運動,不僅違背了人們的常識,而且和聖經唱反調。這可是罪孽呀。」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1628年,愛琳娜為了逃避新老教徒對真理和藝術的迫害,離開風光秀麗的威尼斯,來到倫敦。可是,這座被人們標榜為自由和文明的古都,同樣是一座可怕的地獄。迷信和專制像英倫海峽常年不斷的陰霾和濃霧,窒息了一切生機。倫敦和整個歐洲大陸一樣,沉浸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哈維站在離國王十英尺遠的地方,緊張地說:「御醫哈維參見陛下!」
禁衛長對看守說:「皇家醫學院哈維教授奉國王之命去見一個魔女,開門吧。」

雨停了,高大的絞刑架隱約可見。刑場就要到了。這裏籠罩著一派陰森可怖的氣氛。
查理一世驚詫地看到,樹下鋪滿了羊皮紙,上面畫著各種動物的心臟。不遠處,山洞的石門被推開,王子們歡天喜地朝他奔來。查理國王捋著鬍子,啞然失笑:「真是一個罕見的書獃子。」他當即表示,回到倫敦一定為哈維籌建一個實驗室。
「嗬,哈維先生,別來這一套,我才不怕呢。」海軍軍官嘴裏雖然這樣說,戰刀卻收了回去。
這期間,倫敦所有的神父像發了瘋似的擁進他的病室,親吻他的手,以求消災解難。消息傳到羅馬,那裡的教徒更加狂熱,以為造物主降到人間,紛紛向倫敦趕來。
一個青臉看守從背後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血塔沉重的大門。
「陛下,您還不知道,艦長的病已於昨夜治好了。」
「啪」的一聲,哈維把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下,「你們也太放肆了!我是國王的御醫,你們哪個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