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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流浪漢的自述

一個老流浪漢的自述

作者:昆鵬
這種生活也不錯,是不是?自由自在的。我打定了主意,哪怕漂流一生,也不在齷齪的星球生活。可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中斷了我的流浪,那是我在乘坐卡諾星際航行公司的航班時,不小心睡過了站。航班的指令長看我一副寒酸相,認準了我是故意逃票的,非把我趕下飛船不可。甚至還沒到下一站,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拋在了一個恆星的第三顆行星——藍星上。
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相伴著度過了藍星上十四個年頭,合成標準星際年還不到一年。我越來越覺得藍星其實就是我一直想要尋找的星球,是個乾淨的、未被玷污的世界。如果也有發達的科技,就是完美的天堂。但是完美是不存在的,我能在這樣的星球上生活,已經是命運對我的厚愛了。
「真的有,我拿你的衣服就是從故事里學來的。」
為了能夠回到萍兒身邊,我對比多英極為合作:我聽憑他們用我的名義上訴星際法庭,在輿論上反覆抨擊卡諾的毫無信義,巡迴各地演講宣傳……總之,我竭盡全力幫助比多英,終於在一標準星際年多以後,比多英大獲全勝,一統天下。哼,你們猜怎麼著?
在此起彼伏的歌聲中,有一個聲音最悅耳。我迷醉地聽著,不知不覺學著那歌聲,很快就忘卻了憂愁,忘卻了這裡是蠻荒之地,只覺得人間仙境不過如此,乾脆跳進清洌的湖水中,盡情享受這天堂里的每一分好處了。
「不好,結果很不好。後來,七仙女的媽媽把她抓走了,不許她和凡人在一起。」
當然,我從未把真相告訴萍兒,雖然每當想起這對戀人,我就覺得害怕。
後來,我和萍兒有了兩個比小鳥和小羊還可愛的孩子,也和故事里一樣,一兒一女。在夏夜的星空下,在寒夜的爐火邊,萍兒也常常給他們講故事。孩子們最喜歡聽那兩顆星的故事,老是讓萍兒一遍又一遍地講。
她的臉紅起來了,眼睛也不再望著我:「我得走了。我把羊群留在那邊了,得過去看看。那你也回天上去吧,我不把這事告訴別人,沒人會打攪你玩耍。」
「我不回天上去了,我就呆在這兒。」
那也是說天上人和藍星人的愛情故事。不知道為什麼,藍星上流傳的這種故事特別多,也許我也會留read•99csw.com個故事呢。你們想聽嗎?其實你們大概也知道,就是大富翁達拉斯的女兒愛上了個藍星小夥子,達拉斯覺得女兒給他丟了面子,於是派人把她抓了回去。誰知那個小夥子竟然乘著姑娘的航行器緊追不捨,達拉斯怒不可遏,一聲令下,摧毀了小夥子的航行器。姑娘悲憤之中,引爆自己的座機殉情了。記得當時有位詩人吟詠了這件事,叫什麼——《蠻荒之戀》。可能是爆炸的閃光太亮,使得藍星上的人們認為是戀人們的生命化作了星辰,還硬指著迪爾星和里賓星稱為牛郎和織女。
唉!我怎麼給你們形容,我怎麼才能讓你們明白我當時的心情與感覺?想一想吧,我剛被放逐到一個落後的星球上,正赤|裸裸地在湖水中洗浴,卻意外地發現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正看著你。那是個很年輕、很乾凈的女孩子,就像我一心尋找的乾淨的星球一樣。一望而知,她是屬於這片山林的,同山林一樣迷人,而且從她身上,我看不出野蠻的跡象。
她迷惑地看著我:「我聽不懂。」
「他們太像我們了。」
「你的衣服嘛!長輩們說『天衣無縫』,你的衣服就沒有針腳,凡人做不出來的。」
後來我才知道,卡諾星際航行公司的競爭對手比多英星際航行公司早就想找借口對付卡諾了。這回藉著我被拋在一個不得打擾的星球上的事,大做文章,想從違反星際法啦,對顧客不人道啦,毫無責任心啦等等方面將卡諾公司置於死地。於是派了一架航空器來接我做證人,同時也讓輿論渲染一下比多英的顧客至上的責任感與人道精神。
「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帶我回家吧,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你們不會猜到的,凡是有心的人都想象不到的。他們要我付清接我回來的費用和我打官司的費用,因為上訴用的是我的名義,比多英付的錢。可我是個窮光蛋啊,面對那筆天文數字的債務,我不得不在星際航班上服務了四十標準星際年,四十年啊!終於還清了債,我也老了,算一算萍兒也不在了。我這個老流浪漢,除了流浪,還能幹什麼?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著鳥兒在天上飛來飛去,我問她:「你講了那麼多九_九_藏_書故事,可是沒有一個像我們的。你說,有人和我們一樣嗎?」
從哪兒說起呢?萬事都有個根,反正是你們求我說的,別嫌我羅嗦,讓我從頭講好了。
對,還能喝一杯,解解憂。
「有的,可是我不給你講,你會笑我的。」
唉,既然你們非得要我講,那就講給你們聽好了。其實不是我不想講,而是我這輩子實在沒什麼精彩的,除了流浪,還是流浪。當然,流浪生涯中偶爾也會有那麼一兩支小插曲……算了,不打岔了,喝了這杯我就給你們講。
「你穿著就是好看。」
「別取笑我了,這是我用自己織的粗布做的,哪兒會好看。」
她緩緩走去,我聽到她的歌聲在林子里漸漸飄遠。又無事可幹了,我坐回到剛才同她說話的地方,看到她編好的小花環正放在地上,就撿起來,反反覆復地看,反反覆復地回想她的到來與離去。在太陽到頭頂的時候,我開始學著編花環,一直到天色暗下來,才停手休息。
我點點頭,心想原來剛才那個最動聽的聲音不是鳥兒,而是她。我學會的是她的歌聲。
就在我死心塌地地想陪著萍兒過上一百年,就算送我一架航空器都不想再離開的時候,我心底最恐懼的事發生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就靠近她想拿回衣服。她很快閃開了:「不行,你得先答應我不回天上去,我才給你。」
我們就這樣每天在湖邊聊天,其實總是她在說,我在聽。她總是問我天上什麼樣兒,我卻說不清楚,於是她就給我講她的村落,她的父母,她的小羊。雖然她說的我也不大明白,可是我很喜歡聽她講述。她講得最多的是她從老人們那兒聽來的數不清的故事,都是些很美的關於藍星人的生活的故事,也有一些牽涉到我們宇宙人。
我被拋棄在一個黑暗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那圓盤似的航船一掠而逝。孤零零地待在那未開化的星球上,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倒不是指生存方面,你們也知道,宇宙間的智慧生物在外形、生存條件、生理功能上是相似的,藍星上既然有智慧生物在發展,我當然也就能生存。我甚至還聽說藍星的空氣、植物,尤其是水很可愛,外星的闊佬們常常乘私人航空器去輕鬆一番,當然,對於星際read•99csw.com法,他們是根本就不必考慮的。我指的是我該做點什麼?我可沒有私人飛船,這意味著我再也不能漂流了,這個原始的星球將成為我的終身流放地。我就孤單單地在這裏生存下去嗎?或者能和這裏的野人們共同生活,如果他們不把我吃下去的話。誰知道呢,也許在我身處的這片地方壓根兒就沒有人跡。
第二天,鳥兒早早就把我喚醒,我又笨手笨腳地編花環。想不到我這個在宇宙間縱橫來去的星際居民竟然這麼笨,一直到她的身影出現才編好一個奇形怪狀的大花環。
她手裡正捧著我的那件長長的外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滿了興奮與夢想。「喂,你是從天上來的嗎?」她問,指了指淡藍色的天空。
好,好,不說這個,喝上一杯我就說正經的。上了年紀,是愛嘮叨。
我到了離比斯不遠的一個星球,因為我的錢只夠到那兒,可是,那兒也和比斯一樣。我失望了,只好打打零工,偷偷看幾個病人(我沒有那兒的工作許可證),好不容易湊夠了錢,又搭星際航班去另一個星球。就這樣,一個星球又一個星球,不停地尋找又不斷地失望,我成了一個星際流浪漢,身無餘財,除了一身衣服,就是攢了滿腦子的語言知識、行醫經驗,還有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見解。
她又仔細地看著我的外衣,又問:「那麼,你是神仙嗎?我只聽說過七仙女游天池,不知道男的神仙也會來。」
那時候,我還年輕。到底多大,記不清了,反正是剛從比斯星球——就是我的母星——一個不算太有名但還過得去的大學畢業出來。對了,我本來是學醫學的,不過對各星族的語言、文化特別感興趣,經常不務正業,看些這方面的閑書,以致耽誤了學業,勉勉強強才畢了業。我向來自傲于語言方面的才能,就索性不提醫學,想憑著語言才能掙個好職業,沒料到卻到處碰壁。
正在我忘形地撫弄湖水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岸上。我急忙尋找我的衣服,卻發現在那個人手中。我只好僵立在湖水中,不知那人是善意還是惡意。
這次,她把她說的羊群都帶來了,是些白白的小東西,在綠草地上更顯可愛。趁她正忙著把羊攏在一塊兒,我想把花環套在她頸上,但是花環九_九_藏_書太大了,順著她的肩膀滑下來,連她的雙臂都圈住了。她嚇了一跳,卻沒有生氣,只是嬌嗔地瞪了我一眼,又格格地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像歌聲一樣飛揚。
「可你也是天上的人,我害怕你也會走。」
「你怎麼了?」
她可像比斯星上的太陽一樣美麗啊!就算她趕我走我也不願走啊。我自然真心實意地點頭,這才取回衣服。
那是個未設站的星球,因為藍星的人們還沒發展到與其它星球進行交流的程度。星際法規定,嚴禁以任何方式影響這種星球的文明進程,所以星際航班是不會停在那兒的。可是那個指令長——我真不知該恨他還是該感激他——竟完全不負責任地把我拋在那兒,大概也算是對我的懲罰吧。
藍星的一天很短,日出日落,日落日出,跟薩里爾星的一天差不多,以我的壽命,能在藍星生存四五十萬天。但是藍星人壽命很短,只能生存三四萬天,也就是他們說的「人活百年」。
我默默地坐在石頭上,瞪著遙遠的星星,胡思亂想直到這個星球在出現。周圍漸漸明亮,薄霧若聚若散,清新醉人的空氣讓我渾身輕快得想高高跳起來。我精神一振,仔細打量所處的地方,這是個樹木蔥蘢的山谷,林壑幽靜,宛若仙境。這時傳來了好似鳥兒的歌聲。我早就聽說藍星的鳥兒歌喉動人,比多爾頓星的鳥兒歌聲還美。卡里老兄,別生氣,你要是親耳聽到的話就會承認的。
「你怎麼知道我從天上來?」
她帶我回了她的村落。在長輩們的主持下,我們做了夫妻,就像故事里一樣。村子里的人們很友善地接納了我,甚至很恭敬,也許因為我是從天上來的吧。我學著村子里的男人們,也去打柴、種菜、挑水、餵羊。雖然那是些我難於理解的勞動,而且非常累人,可是和萍兒在一起,我覺得一生中從沒有那麼幸福過。晚上,我歇下來時就聽著萍兒織布時的咔嗒咔嗒聲響,看著她的雙手在織機上飛舞,於是學著她,唱支歌兒給她聽,她也輕聲相和著,直到深夜。
來,喝!我給你們唱支藍星的歌。
那也是在一個晚上,一架航空器從天而降,說是要接我迴文明社會去。儘管我一再表示不願離開藍星,情願老死蠻荒,而且我也無力支付返回費用,還是九-九-藏-書從流淚的萍兒懷中被強行拖走,塞進航空器。就這樣,在萍兒和兒女的哭喊聲中,我像當初被迫來到時一樣,又被迫離開了。
她偷偷瞟了我一眼,頭埋得更低了,細聲說:「我真得走了。」
嗨,甭安慰我,我早想通了,沒什麼可垂頭喪氣的。那年月,比斯星上就那麼回事,你說得不錯,別的星球上也差不多。學生們靠著關係進大學,再靠著抄襲啦,同教授拉關係啦,總能拿個高分,混個好職業,或者也留校混個教授,沒什麼好誇耀的。等他們爬到教授,也就那個樣子,看看現在有些學者們什麼水平,咱們心裏都清楚……
「那又怎麼樣?這不是很好嗎?」
我穿戴整齊上了岸,看到她正忙著編一個小花環,就在她身邊坐下,想從她那兒了解這個星球。
「講吧,不然我就不信有人會像我們這樣。」
該說哪兒啦?啊,教授們。對,別看我勉強畢業,可我憑比斯星三個漂亮的太陽起誓,那可沒有一個字是抄來的。總之,我一個窮學生,又毫無背景,怎麼能找個工作安身立命呢?終於我一狠心,用身邊所有的錢買了一張星際航班的單程票,離開了比斯星。我一心要找個乾淨的星球生活,永遠離開那烏煙瘴氣,讓我窒息的黑比斯。
於是她給我講,有一個勤勞善良的砍柴郎,在天池邊遇到正在洗浴的七仙女,他藏起她的衣服,使她不能回天上去,終於她們相愛,結婚,生兒育女。講到這兒,她停住了。我逗她說:「難怪你搶我的衣服,原來捨不得我走。」她卻一言不發,我抬起頭來一看,她已滿面淚痕。
我想,那準是某個闊佬的千金來藍星玩,愛上了藍星人,最後不得不被迫離開。這樣的傳說,宇宙中也有流傳。可我不一樣,我沒有私人飛船,也沒有有錢的親戚來追蹤,我是個宇宙的棄兒,命中注定要在這兒待一輩子,能夠與萍兒相伴,也該知足了。看著傷心的萍兒——我說過她叫萍兒了吧?我拭去她腮邊的淚,輕聲安慰她:「小傻瓜,七仙女是個女孩子,我是個男人,我們和她們不一樣的。」
「沒什麼,我亂說的。」我後悔忘了她是這個落後星球的人類,趕緊轉移話題,「你的衣服也很漂亮啊。」
「這不是做的,是細胞按要求生長的,所以沒有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