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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狼共眠

與狼共眠

作者:唐俑
扎西動動嘴唇,欲言又止。我的心跳了起來,再加一把火,也許就會成功。然而,當扎西把篝火燒旺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那隻狼不見了。
待我從夢中驚醒,汽車已經離開公路幾十米,被一塊面積不大的沼澤地緊緊地抱住了。扎西沒有過多地解釋出事的原因,只說是為了避讓一隻不知從哪裡突然竄出來想橫穿馬路的野兔。藏北草原上不時可見野羊、野兔以及狼等野生動物,但公路附近不易發現它們的蹤影。扎西相當憤怒地摔碎了還剩半瓶酒的酒瓶,明顯的懊喪中夾雜著歉意。我說別這樣扎西啦(「啦」系對人的尊稱,有「師傅」、「先生」等意),我相信您。扎西異樣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然後他去了公路,希望能碰到一輛過路的車。
「哦——當然有,不過我喜歡叫它們胸肌。」
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舉動,但我沒有表示反對,我知道跑這條路線的司機們大多備有烈性酒,他們需要藉助外力來驅逐心中的什麼情緒,就像夫妻之間需要藉助吵嘴來抗議生活的平淡無味一樣。我只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過轉而一想,那不正是我所渴望的嗎?於是也就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睡覺。
那時,我還沒出生,這個故事是我大姐後來告訴我的。她目睹了那條去而復返的狗從生產到死亡的全過程,她痛哭失聲地一遍一遍地撫摸著逐漸冷卻的屍體……
我沒有跟那位名叫扎西的司機討價還價大概就是這種心情使然,然後我們就出發了。
再說,我可以同情那隻狼——事實上也這樣做了,可它領我的情嗎?我最擔心的不是可能的生命之虞,而是可笑的一廂情願。
「你不怕狼吃了?」
「你說什麼?把肉給了狼,我吃什麼?」扎西邊說邊往篝火上加柴,「你再說,我真的把它殺了,那張皮也還值點錢呢。」
「等等!」我急忙止住紮西,「它是一隻母狼!它肚裏有孩子!扎西啦,難道你沒看出來嗎?」
我們爬上汽車,往下面扔了足夠一個晚上用的柴火。不一會兒,熊熊簿火就燃燒了起來,這是我們與命運對抗的唯一方式了——對抗寒冷,也對抗寂寞。
後來我真的抗不住倦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過我很快就醒了,是被一陣低沉的哀嚎驚醒的。又是那隻狼!這一回它再也不怕火了,不過它離篝火併不很近,這使我覺得它到底是怕火的,不僅怕火,還怕人。可既然害怕,為什麼不逃得遠遠的?它到底有什麼企圖?或者說,它到底有什麼需要?就在這時,我意外地發現它身上結滿了冰。
「你的心腸沒有那麼硬,你連一隻野兔都不忍心壓死——否則我們也不會有這場爭吵了。」
「管你是什麼雞!反正要不是我趕跑它,你小子就成一堆狼糞啦。那個該死的畜生,臨走也不忘在老子腿上留個紀念,真是惡性不改!」
我驚訝于扎西歌聲的柔情,以及柔情里透露出來的蒼涼和無奈。我回到篝火旁,問扎西唱的是什麼歌,歌中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在那雪域高原,有我美麗的姑娘……」扎西說,「還有……狼!」
「我說過,要吃它早就動手了。」
我說:「怎麼可能?」
上述猜測缺乏充分https://read.99csw.com的依據,因為我不了解那隻狼的過去,這使我覺得應該更多地關注它的現在,因為在我看來除非萬不得已,它是不會這樣出現的。於是我很快發現,這隻狼不僅是一個大腹便便但很瘦削的准母親,它還少了一條後腿——至少那條腿的腳掌不見了,這使它的腿看起來像一根彎曲的長了毛的棍子。
扎西拿出奶茶和一隻干羊腿,熱情地邀我共享食物。我對生羊肉不太習慣,只喝了一點奶茶。扎西也不強人所難,旁若無人地享用起美味的羊肉來。他似乎在有意放慢進食的速度,最初的幾口狼吞虎咽過去之後,接下來就是一種品嘗,或者乾脆說是一種儀式。他用藏刀切肉的動作,把肉一片片往嘴裏送的動作,似乎都成了慢鏡頭,後來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到駕駛室翻出一瓶白酒來,挑戰似的在我面前晃了晃。這個我可以接受,於是心領神會地搶過來,猛灌了一大口,嗆了個天翻地覆。扎西哈哈大笑,從此再也不管我了,自飲自酌。我頓感無聊透頂,起身離開篝火想四處走走,但是扎西叫住了我:「你不要命啦?如果你不想讓狼吃了,就回來聽我唱歌。」
司機扎西是一個強悍的藏族漢子,濃密的絡腮胡幾乎將他古銅色的臉部包圍。想必是嘴巴閉得太久的緣故,我渴望與他交談,並且看出他也一樣,但我很快明白這種交談是困難的。這不是語言的問題,儘管我不會說藏話,但他一口純正流暢的漢語足以讓人忘掉他的民族。後來我明白了:我們的觀念不一樣,談話總是不投機。扎西似乎也明白了這點,抱歉地笑笑,用喝酒的方式抵擋寂寞和無聊。
我相信那隻狼是孤獨的,否則它不會單獨出現。它也許曾經擁有龐大的家庭以及愛它的丈夫,但是後來它們一一離開它,或葬身於惡劣的自然環境之中,或成了獵人們的槍下之鬼。它僥倖躲過了那些災難,但是躲不過家破人亡的巨大痛苦,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孤獨。
然而,那隻狼明顯的警惕狀改變了我的主意——它恐懼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彷彿我要朝它扔炸彈。我想了想,將扔得遠遠的藏刀撿回來,削下一片肉朝它拋去,我的動作既小心又溫柔,像分手時拋給心上人的飛吻。我害怕再度將它驚嚇。
狼吃完那片肉平安無事之後,似乎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和全身的肌肉才有所放鬆。它仰頭望著我,目光里有期待,也有鼓勵,但是沒有乞求。我明白它的意思,但我偏不讓它如願以償。我的犟脾氣也上來了,你不乞求我就不給你吃,非打掉一下你的傲氣不可,你至少應該讓我覺得我是你的上帝。
這附近畢竟有一隻狼,而狼畢竟是一種兇殘的動物啊。
「你是不是在說胡話!」
最終選定動身的日子沒費多大工夫,選擇什麼樣的方式動身卻今我頗費心思。我明白,這一去很可能一去不復返,但我必須滿足一個心愿。那就是再看一眼那意蘊獨特的高原風光。說到底,我之所以將青藏高原作為我人生孤旅中一個很重要的驛站,很大程度上緣於它的雄渾和美麗。於是我退掉預定好的飛機票,決定read.99csw.com走陸地回川。
說不怕是不準確的,尤其是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可以藉助篝火作為保護,但是,假如我抗不住倦意睡著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呢?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這得怪你自己……」
有一個成語叫「滿腹狐疑」,沒想到狼比狐更多疑,今夜我算是領教了。
事實上扎西喝酒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這也是長年奔波于這條線的司機們起碼的本事。所以,當汽車平安無事地把險峻的念青唐古拉山拋在身後,進入相對平坦的藏北草原反而出了麻煩時,我不能不為這出乎意料的反常結果感到吃驚。我沒有目睹出事的過程,因為我當時睡著了,正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後來我明白了,愚蠢的是我,不是狼,它完全有理由把我的舉動當成一種圈套,當成「請君入甕」似的奸詐。
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太陽下山的時候氣溫驟然下降,估計有零下二三十度。扎西不得不面對求救無門的現實,像輸完了的賭徒那樣回到出事地點。我感到我就要凍僵了,強悍的扎西儘管穿上了羊皮襖子,也凍得發抖,全然失去了先前的瀟洒。
「不可能?我看到它的頭拱在你懷裡,就要咬你的乳|房了……」
多年以前的那個荒原之夜的許多細節至今記憶猶新,包括我後來摟著狼漸漸進入夢鄉,也包括扎西醒來后對我的憤怒:「你小子睡得舒服,差點被狼吃了知不知道?」
我像看到了希望,趁熱打鐵:「扎西啦,不管怎麼說,它是一位母親。您剛才說得不錯,它肯定餓極了,很久沒吃上東西了,為了它的孩子,它才冒了那麼大的風險……」
同病相憐也是一種力量,它不僅可以超越國界,還可以超越物種,推倒橫亘在人|獸之間的那堵牆。
我知道他不會相信的。我還知道,很多人都不會相信的。
扎西這樣吩咐的時候,我看到他已經把尖刀對準了那隻狼,做出投擲的架勢。
「你不會。」
扎西又唱了一些我聽不懂歌詞的歌,喝光了那瓶酒,然後讓我到駕駛室去睡覺。我說駕駛室只能睡一個人,還是你去睡吧,睡好了明天好上路——如果我們還能上路的話——我不希望你邊睡覺邊開車。
我試探著朝扎西沒吃完的羊腿(至少還剩下三分之二)挪過去。狼錯誤地理解了我的行動,站立不穩地朝後退,做出隨時準備逃命的架勢。
狼依然警戒地看著落在它眼前的降落物,謹慎地後退了一步,甚至做出準備搏鬥的架勢。但它最終明白了那東西不是它的敵人,它聞到了肉片的香味,它的鼻子蠕動了幾下,又蠕動了幾下,似乎為了證實它的嗅覺是否受到了欺騙。當它確信那正是它所需要的東西時,它才往前走了一步,伸出舌頭舔了舔,樣子像毒品專家在檢驗毒品,然後它才把肉片叼進嘴裏,先是慢慢地嚼了兩下,之後它就再沒有耐性了,直起脖子一口咽了下去。
我感到這真是一個極富詩意的夜晚。荒原,篝火,一隻狼,一個人,他們惺惺相惜,距離那麼近,他們和平共處,誰也不想傷害對方。
「請注意用詞,我是男人。」
「……狼……在你身後。」
我明白這是相互需要read.99csw•com的結果:狼需要幫助,而我需要堅守人性。正是這種相互需要使我們都放棄廠「性本惡」,使我們之間與生俱來的敵意和防備的消除成了可能。
我在它身邊蹲下來,靜靜地看它吃肉。我很想知道它在想什麼,但是我弄不清它是否會對我表示感激,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至少有「人」會對它表示感激,那就是它肚裏的孩子——儘管缺少具有說服力的證據,但我依然相信是一種強烈的母愛,才使它放棄了它堅守多年的某種特性,被迫跟它的天敵接近的。
「還有狼?」
這就是我渴慕已久的感覺嗎?我將目光掃過那些石頭,掃過那些已經枯黃的小草,開始同情它們,因為我感到了與世隔絕的滋味並不好受。我相信它們跟我一樣,也是有生命的,但我不知道它們以什麼樣的方式在與孤寂進行著對抗。
我這樣想著,試圖說服扎西將他的羊肉分一點給那隻狼。我說解鈴還需系鈴人,那隻狼肯定是讓你的羊肉引來的,如果你不想被狼吃掉,你唯一的辦法是把它餵飽。
「管它是母狼公狼,反正是狼……」
我終於拿到了那隻羊腿了,回到我原來的位置。我用手勢告訴那隻狼,我將用這個來招待它,請它靠近一點。它沒有靠近,反而又後退了一步,仍然做出隨時準備逃命的樣子。它怕什麼呢?難道它還不明白我根本就不打算傷害它么?要傷害它我早就動手了,就像要吃掉我它早就撲過來了一樣。
為了印證我的想法是否正確,我更加仔細地把目光投過去。奇怪的是我看到它沒有主人的自信,相反,我看到的神情是乞求和哀怨。這個細微的發現相當重要,因為它直接改變了我對那隻狼的態度。
「不對!它要吃掉我們,早就動手了,用不著等我們發現它,它沒那麼蠢。」
扎西猶豫起來。
「好吧。注意別讓火熄……柴你儘管燒。你是個怪人,居然不怕狼,你居然不怕狼!不過,那隻狼的確不怎麼可怕,它至少是個殘疾,殘疾。」
這時它身上的冰已經融化,我抽走它戀戀不捨的白骨,將全身透濕的它抱到篝火旁邊,抱到既使它儘可能多地接觸到熱量又不致燒著的地方。我耐心地將它身體的一面烤乾,然後又讓它烤另一邊。在此期間,我懷裡的這隻狼一直不停地舔我的鞋,恢復了活力的它在舔的同時還不停地搖著尾巴,後來它還試圖舔我的臉,但被我禮貌地拒絕了——它的氣味實在難聞。
一紙來自成都的邀請函動搖了我在西藏繼續呆下去的意志。多年來我像遊魂那樣到處漂泊,行蹤不定,我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相對自由。甚至喜歡由此而帶來的孤獨。但我不想拒絕邀請。無論這種邀請來自哪裡,只要帶著溫暖,都是我所需要的;事實上,喜歡孤獨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就像討不到老婆的窮光蛋到處標榜他喜歡打光棍一樣。
「你不該把它看成一隻狼的。你把它看成一隻狼,它當然就是一隻狼,當然要咬你了。它不僅要咬你,還恨不得吃了你呢。」
我只好決定把羊腿朝它扔過去。我打算將落點選擇在離篝火比較近的地方,這樣可以使它享受到更多的熱量——我不忍見它發抖的樣子。為了https://read•99csw.com表示我的誠意,我將拿羊肉時順手抓在手上的那把藏刀扔得遠遠的。
「你別動,待我把它解決了!」
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那隻狼,用輕柔的動作試探它的反應,那時候整條羊腿在它的狼吞虎咽下已所剩無幾。它的反應只是抖動了一下耳朵和脖頸,似乎在說:「別打擾我,讓我安靜地吃完。」我不僅僅在重複我大姐的動作,還在重溫一種心情,儘管這隻狼和那條狗的遭遇來自不同的背景。
「你想逼我嗎?惹急了人都敢殺,一隻狼算什麼?」
我曾經看到過一本有關動物的書,書上說狼的求生慾望特彆強烈;當它不小心踩中了獵人的機關,它會毫不猶豫地咬斷被套住的那條腿,以保全性命。我不知道這隻狼是不是也有過那種遭遇,但我知道它的行動肯定不如從前了,它甚至跑不過一隻野兔。這樣,捕食謀生就成了很大的問題,何況它還懷著孩子,它必須對孩子負責……
我明白這種希望相當渺茫,所以我並不著急。我點上一支煙,開始進行我期待已久的閱讀。我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旁觀者的角色,但我無法拒絕高原令人窒息的那種空曠對我的擁抱和融化,感到自己正在成為所有的風景中某一個具體的景點,正在成為這裏的一塊石頭,一根草,甚至正在成為一根草莖上的夕陽的餘暉,我只能跟我的陰影對話。
不過,我寧願相信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種幻覺,真的,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知道幾乎所有的野獸都怕火,狼也不會例外。難道這是一隻狼精,明白火本身不會對它造成傷害?我看看忘了加柴差不多隻剩下一堆灰燼的篝火,似乎理解了那隻狼為何如此膽大。但我知道這個理由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即使那堆火燼構不成威脅,那隻狼也應該明白面對兩個強壯的男人,它的貿然出現也是對自己極不負責的舉動,何況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手中還有一把鋒利的尖刀。但我很快發現我的想法有錯,要知道在這荒原上真正的主人是那隻狼,我和扎西不過是兩個過客,貿然闖入了主人的客廳,感到羞愧和害怕的應該是我們。那隻狼寬宏大量地沒有將我們驅逐出境,沒有將我們當作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已經是我們的造化了。
「男人就沒有乳|房嗎?」
我不知道它身上的冰是怎麼來的,我只能猜測是它逃跑時不小心誤入了那片沼澤地。那片沼澤地實際上是一個小水塘,夜間氣溫下降,小水塘表面結了冰,但時間不長,冰層不厚,於是慌不擇路的狼踏上去,掉下去了。它一定經歷了艱難的掙扎才上得岸來。
我沒發燒,更不是在說胡話。我想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一切,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隻狼在我眼裡不再是狼,好像是我家裡的那條狗。多年以前的那條狗是我們家理所當然的寵物,它聰明而又極通人性。那時候我的父親陰差陽錯地當上了隊長,他卻膽大包天地鼓勵社員們偷殺生豬過年。公社派來的武裝工作隊便天天來「請」他到大隊部去「講清楚」。我們家那條狗看不慣工作隊耀武揚威的樣子,不能容忍他們欺負它的主人,它以突然襲擊的方式警告並懲罰他們,不止一次地達到了目的,同時也給自己惹來了殺身之九*九*藏*書禍。工作隊命令我父親打死它,否則就讓我父親搬到公社去「辦學習班」。父親當然不忍心用極端的方式殘害一條生命,何況那條生命對家庭如此重要,他所能做的僅僅是不給它食物,迫使它離家出走。有家難回的狗被迫在外流浪,十多天後它瘦骨嶙峋地偷跑了回來,在依然給它留著的窩裡開始生產它的孩子,當生到第三隻早已死在腹中的小寶寶時它終於力竭而亡。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同情一隻狼,我想這可能是我們同為孤獨者的緣故。孤獨是一種力量,它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至少消除了我的防範。這是一種無法按常理解釋的心理,姑且叫作同病相憐吧。
「為什麼非要殺死它不可?」
我想我終於明白了:這隻狼不僅需要食物,還需要溫暖。而今夜沒有溫暖,今夜的氣溫足以摧毀一切貌似強大的生命,何況這隻狼不再強大——它也許曾經強大過,成為過某塊領地的主宰,但它眼下不再強大,它至少是個殘疾,而且肚裏還有孩子,現在又失足落水,雪上加霜。
狼沒有用敵意對待我的手,還似乎對這種撫摸的感覺很新奇。是啊,從小到大,誰用過充滿深情的手將它撫摸?然後它很快就適應了,甚至閉上眼睛享受起來。
它的好胃口真讓人羡慕。
從拉薩到格爾木的班車三天以後才有,不過我的運氣不錯,在進出拉薩的必經之路上,我攔下了一輛拉柴火的卡車。看起來這輛車有些破爛,而且不到格爾木,只到黑河,我對我的選擇感到高興,我甚至希望這輛老爺車在路上出點事故,以便有足夠的時間來滿足我的心愿。
我突然有些惱怒,對這隻狼的不辭而別甚至感到有些悵然。扎西嘲弄地朝我擠擠眼,似乎在說你真是自作多情,人家才不需要你的幫助呢。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對峙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但它依然固執地那樣望著我。它的神情明顯告訴我它決不乞求,它彷彿在說:不錯,我很寒冷,也很飢餓,我需要幫助,但不需要憐憫。這使我突然感動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為這隻狼的傲氣而感動,哦不不不,我錯了,那不是傲氣,是傲骨,這正是我始終尊敬的一種品質。我不再跟我那可笑而無聊的犟脾氣較勁,飛快地削著肉片,假如有可能,我還想為它煮肉片湯。我只顧削著肉片,沒去想那肉片未經飛拋是到不了狼所在的位置的。但這一回我的擔心顯然多餘了,此時的狼似乎感到再加防備已無必要,慢慢走到我的腳邊,快速地吞食起那些肉片來。我把整個羊腿丟在狼的身邊,說:「你愛吃不吃,不管你了。從小到大,還沒人這麼侍候過我呢。」狼彷彿笑了一下,然後四肢伏地,用前肢抱著羊腿,放肆地啃起來。
不,我想我應該明白。
我一回頭,果然看到了兩隻綠瑩瑩的小燈籠。不過確切地說不在我的身後,狼的位置既不靠近我也不靠近扎西,我想這可能是它有意識的選擇,如果它受到任何一個人的攻擊,都有足夠的時間逃跑。這是一隻聰明的狼。
「不殺死它,它就要吃掉我們。它肯定餓極了……」
「什麼?我救了你你還怪我?」
扎西說完,搖搖晃晃地睡覺去了,不一會兒,駕駛室里就傳出他如雷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