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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豹籠

打開豹籠

作者:沈石溪
強巴昨天下午到鎮上採購生活用品去了,我一個人睡在帳篷里。天已大亮,我懶得起來,捂在被窩裡翻看一本有關崖羊的專著,希望能找到解決目前紅崖羊群面臨的生存危機的辦法來。
三個多月後,我在河灘上又遇見了紅崖羊群,它們體毛泛紅,嫻靜地吃著草,溫馴地圍繞在頭羊灰鬍子的身邊。我數了數,還是六十幾隻。或許,在狹窄的納壺河谷里,這是個最佳平衡點呢。
紅崖羊之所以珍貴,就在於它們性格溫馴,體毛紅艷。如今溫馴早就不存在了,如果連毛色也變得同其它種類的崖羊一樣,灰褐泛青,那麼,紅崖羊獨特的價值也就消失殆盡了。
我的科研題目之一,就是要讓這群珍貴的紅崖羊發展壯大。但我卻不能簡單地把這對雪豹打死,因為這被稱作艾葉豹的野獸,也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我想了好幾天,終於想出了個既能解除紅崖羊橫遭死亡的威脅,又能不傷害兩隻雪豹的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夏天出生的那茬羊羔長大后,情況變得更糟糕,它們從沒體會到雪豹的兇殘和厲害,從沒經歷過被雪豹偷襲,被雪豹追得走投無路的危險境況,自然也從沒領略過灰鬍子出類拔萃的反應能力和高超的逃亡藝術。因此,它們也不把灰鬍子放在眼裡,我行我素,經常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離開群體。
普通崖羊都是灰褐色的,高黎貢山的崖羊體毛卻深褐泛紅,到了冬天,毛色更顯鮮紅亮麗,在鋪滿白雪的山上奔跑跳躍,宛如一團團燃燒的火焰,故被稱作紅崖羊。它們性情溫和,毛色奇特,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品種,因此極其珍貴。遺憾的是,紅崖羊的數量太少,只有孤零零一小群,生活在狹窄的納壺河谷。當地山民也知道紅崖羊是世界級的珍稀動物,從不加以傷害。母羊一年生兩胎,每胎產兩、三頭小羊羔;繁殖力在牛科動物中算是高的。但不知為什麼,紅崖羊的種群沒能繁衍壯大。據我的嚮導——藏族獵手強巴告訴我,他爺爺年輕時曾仔細數過,這群紅崖羊有六十多頭,前幾天我在動物觀察站用望遠鏡數了一遍,也還是六十多頭。待我連續跟蹤了半個多月,才終於找到了紅崖羊發展不起來的癥結,全在於兩隻雪豹。
一個星期後,我用望遠鏡數了一遍,紅崖羊群的數量急劇下降,由七十多隻變成了六十來只。據我所知,紅崖羊群的發|情期長達一個多月,要從仲春延續到暮春,若按這個速度減員,到發|情期結束,紅崖羊群恐怕所剩無幾了。最讓我震驚的是,許多羊,特別是去年出生的那茬羊,體毛的顏色也發生了變化。以往的春季,它們的體毛雖然沒有冬季那麼紅得鮮艷奪目,但仍是褐黃偏紅,不失紅崖羊的特徵,但現在,老公羊的體毛大都褐黃偏青,身上紅色的光澤明顯地消褪了。而去年出生的那茬羊,通身只有毛尖上殘留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水紅色的幻影。我翻閱了許多參考書籍才知道,動物如果長時間處在焦慮暴躁的精神狀態,內分泌失調,會引起體毛黯然變色。
我和強巴用碗口粗的栗樹樁,在野生動物觀察站旁一塊月牙形的懸崖下,扎了一座結實的九-九-藏-書獸籠。然後,我們埋伏在納壺河谷紅崖羊經常出沒的山坡上。翌日黃昏,當那對雪豹同往常那樣兇猛地追攆羊群時,我用麻醉槍射中了它們,它們很快便一頭栽倒在草叢裡。
三十幾個回合后,大臀的力氣漸漸不支,被逼到懸崖邊緣,它竭力想扭轉敗局,兩隻后蹄蹬在一塊石頭上,身體綳直,想用頂牛的辦法把大白角抵退。不幸的是,它后蹄踩著的那塊石頭突然鬆動了,它沒防備,失足從幾十丈高的懸崖上摔了下去。
羊群興奮地咩咩叫著,回納壺河谷去了。
紅崖羊群大規模的分裂發生在初冬季節。雪花飄舞,雪線下移,納壺河谷封凍了,草坡蓋了厚厚一層積雪,食物匱乏,群羊只能啃食樹皮維繫生計。過去,紅崖羊群都是以集體縮食辦法度過高黎貢山嚴酷的冬天的,它們在頭羊灰鬍子率領下,從一片樹林轉到另一片樹林,每隻羊都自覺地吃個半飽,有限的資源平均分配。一個冬天下來,每隻羊都掉膘,瘦了整整一圈,但極少發生凍死餓死的現象。這一次,當第一場雪下過後,公羊大白角就夥同一隻黑蹄子公羊和另一隻雙下巴公羊,像發動軍事政變似的,突然佔領了河谷南端最大的一片榆樹林。大白角和兩個幫凶撅著犄角,在樹林邊緣奔跑著,吼叫著,阻止其它羊進入。有一隻禿尾巴老公羊看不慣大白角的霸道,瞅了個空子,鑽進榆樹林,大白角立刻衝過去,凌空躍起,咚的一聲,堅硬的羊角撞在禿尾巴老公羊的臉上。只一個回合,老公羊被撞出一丈多遠,滿臉是血,喪魂落魄地逃出了榆樹林。其它羊都被鎮住了,再也沒有誰敢貿然跨進榆樹林來。頭羊灰鬍子無可奈何地長咩一聲,帶著羊群離開了榆樹林。接著大白角和它的同夥在榆樹林邊緣拉屎撒尿,在第一棵樹上啃出一道齒印。我知道,這是一種佔領的標誌,有點像人類用界樁劃定邊境線。
大白角的行為無疑具有一種示範作用,很快,年輕力壯的公羊就三三兩兩結成同盟,瓜分了納壺河谷所有的樹林。連頭羊灰鬍子也未能保持大公無私的品質,與四隻和它年齡相仿的公羊佔據了一塊白樺樹林。剩下約一半數量的紅崖羊,只能在白雪覆蓋的河灘和山坡上流浪,它們大部分是雌羊、剛剛長大的小羊和上了年紀的老羊。
咩——咩——大白角興奮得引頸高歌。
納壺河谷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戰場,羊角與羊角乒乒乓乓的撞擊聲此起彼伏。我半夜睡在帳篷里,都能聽到失敗的公羊從山崖墜落深淵的訇然聲響。
當第一聲春雷炸響之前,我在雪地里一共撿到三十三隻因饑寒交迫而死亡的紅崖羊,其中一些成了籠里雪豹的食物。
第二個最顯著的變化,就是紅崖羊的性格越來越粗暴了。過去它們溫柔得就像天使,我從未發現它們之間認真地打過架。尤其讓我感動的是,每當它們逃脫雪豹的捕殺后,群體所有的成員便會聚攏在一起,你嗅聞我的臉頰,我摩挲你的脖頸,咩咩柔聲安慰著對方,那情景,親密得就像兄弟姐妹。而且,即使在發|情求偶期間,公羊之間為爭奪同一隻母羊,彼此間也九_九_藏_書只是互相炫耀頭頂的角,炫耀發達的肌肉,進行一場文明的較量,稍弱的一方便會知趣地退卻。在其它種類的崖羊里,你經常可以看到獨眼羊、獨角羊,那是頻繁地打架鬥毆所產生的後果。而在紅崖羊群里,我從沒發現傷痕纍纍的殘疾羊。遺憾的是,自從雪豹成了囚犯,紅崖羊群和睦的家庭氣氛每況愈下。它們變得越來越像其它種類的崖羊,不,脾氣粗暴得簡直比其它種類的崖羊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爭奪一小塊鮮嫩的野薺菜,兩隻母羊會怒目吼叫;為了擠到上游的方向喝到更乾淨的河水,兩隻公羊會用犄角大斗一場;就連剛剛長出嫩角的半大小羊,也整天價地你撞我我搡你,扭成一團。大約兩個月後的一天早晨,我在納壺河邊與紅崖羊群擦肩而過,我驚訝地發現,羊群里有兩隻公羊變成了斷角羊,有三隻公羊變成了獨眼羊。
天氣越來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數的弱羊日子越來越難過,它們或者偷偷摸摸溜過樹林啃兩口樹皮,或者靠我施捨的有限的穀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開雪層啃吃衰草。到了隆冬,它們很難溜進樹林偷吃樹皮,我儲存的穀粒也僅夠維持我和強巴的生活,無法再接濟它們,地上的雪層越積越厚,難以扒開,於是我幾乎每天都可以發現變成餓殍的紅崖羊。
不久,雪豹蘇醒了過來,在籠子里上躥下跳,吼叫撲咬。我怕它們受的刺|激太大,會在木樁上撞得頭破血流,趕緊把羊群趕出觀察站。我是個動物學家,我是在進行一項科學實驗,我有責任確保雪豹的安全。
十幾個回合下來,大臀滿臉是血,角尖折斷,大白角脖子也擰歪了,前腿彎被撞開了一個很長的血口。沒想到,在食肉獸面前表現得十分軟弱的紅崖羊,窩裡斗卻特別勇敢,大有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雖然都負了傷,卻一個也不肯退卻,仍挺著羊角拚命朝對方衝撞。
顯然,死亡的陰影籠罩在紅崖羊的頭頂,它們隨時都要防備雪豹的突然襲擊,神經經常處於高度緊張狀態,這樣還能指望它們大量繁殖嗎?何況那對雪豹平均五天吃一頭羊,一年就要吃掉七十多頭羊,這足以把母羊的繁殖能力抵消得乾乾淨淨。
在以後的幾天里,我再也沒有見到因打架鬥毆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的公羊。也許,對缺乏開拓精神,又醉心於窩裡斗的紅崖羊來說,天敵的存在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靈感:我何不打開豹籠,放豹歸山,讓過去那種雪豹和紅崖羊之間的天然關係,重新恢復呢?如暗夜中一道閃電,心中豁然開朗。我毅然開了鎖,把豹籠開啟一條縫,然後,迅速爬上樹去。
然而,紅崖羊群的和平與安寧僅僅維持了一個多月,新的動亂又開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爭規模更大,後果也更悲慘。
就像突然斷電一樣,山崖峭壁間乒乒乓乓的犄角碰撞聲停止了。
可我又漸漸發現,紅崖羊的行為發生了令人擔憂的變化,首先是頭羊灰鬍子的領導權威在迅速下降。灰鬍子牙口大概十歲左右,已進入了中老年行列,而它的身體又不特別健壯,犄角也不比其它大公羊更寬厚九九藏書堅硬。它之所以被眾羊擁戴為頭羊,依賴於它視覺、嗅覺和聽覺特別靈敏,幾乎每一次雪豹偷襲,都是它最早發現,第一個用羊蹄敲擊岩石向羊群報警。它還具有很豐富的逃亡經驗,熟悉地形道路,從來不會把羊群帶到無路可逃的懸崖或選錯逃跑路線被雪豹兜頭攔截。就因為這兩大優勢,灰鬍子在羊群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從來沒有誰會不聽它的指揮。可自從雪豹被我關起來后,灰鬍子的指揮逐漸失靈,有時它跑到河邊去喝水,有的羊仍留在山坡上玩耍;它喝完水回山崗去了,有的羊還在河灘玩到天黑才歸群。表現得最出格的要算那隻五歲齡的公羊大白角了,這傢伙身材高大,長得特別結實,腿上的腱子肉像樹瘤似的一塊塊凸現出來,頭上的犄角與眾不同地呈乳白色。它好像特別愛與灰鬍子鬧彆扭,灰鬍子到河灘吃草,它偏要鑽進樹林啃樹皮;灰鬍子帶著羊群在一個溶洞里過夜,它偏要攀登到懸崖那塊馬鞍形的巨石上去睡覺。有一次,羊群行進到一個三岔路口,灰鬍子站在路口像交警似的履行頭羊的職責,讓羊群有秩序地往左拐,到我的帳篷前來舔鹽水。突然,大白角從隊伍里躥出來,擠到灰鬍子站立的位置上,用它漂亮的犄角,威逼兩隻母羊和幾隻小羊朝右拐,往對面山頂那片紫苜蓿地走去。這是一種對權威的公開挑戰,灰鬍子氣得渾身哆嗦,搖晃著犄角,朝大白角大聲吼叫。大白角毫不示弱,也亮出頭頂那兩支又寬又厚的白角,擰著脖子要和灰鬍子一比高低。灰鬍子望望比自己高大結實的大白角,大概自知不是對手,凄厲地咩了一聲,便縮回羊群去了。
咩——我的耳邊忽然響起幾聲羊叫和雜沓的蹄聲,緊接著是撞擊固定帳篷木樁的咚咚聲響,帳篷搖晃欲倒。我急忙翻身起來,抄起一根牛皮鞭,衝出帳篷,見頭羊灰鬍子帶著三隻老公羊,正怒沖沖地用犄角撞,用蹄子踩,試圖弄倒我的帳篷。灰鬍子一見到我就昂起頭來長叫了一聲,瞪著兩隻充滿血絲的眼睛,勾著頭,挺著那對犄角,全身肌肉綳得鐵緊,打著響鼻,唰的一聲朝我衝過來。天哪,這是怎麼了?是向我發泄它失勢的憤懣,還是怪罪於我對它們部族的干預?我來不及細想,忙朝旁邊一閃,趁灰鬍子撞個空,拔腿就往小路上跑。小路的盡頭是豹籠。被囚禁在籠子里已長達十個月的兩隻雪豹,正趴在木樁上,焦急地向小路上張望,等待我去餵食。幾隻老公羊追著我離籠子還有三十來米遠時,兩隻雪豹聞到了紅崖羊的氣味,按捺不住,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聲。這幾隻老公羊害怕得身體瑟瑟發抖。
生活兜了個圓圈,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著紅崖羊群。身強力壯的公羊主動放棄了被它們霸佔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樹林,來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據式的局面被打破了,起碼從表面看,七十多隻紅崖羊又合成了一個群體。被飢餓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群羊,無暇顧及其它,整天埋頭吃草,吃飽后就懶洋洋地躺在石頭上曬太陽。
到後來,只有七、八隻上了年紀的老羊還忠心耿https://read.99csw.com耿地跟著頭羊灰鬍子。紅崖羊群名副其實地成了一盤散沙。
兩隻雪豹雄赳赳地跨出獸籠,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灰鬍子驚駭地叫了一聲,帶著三隻老公羊飛快地逃向納壺河谷。雪豹大吼一聲,尾追而去,納壺河谷里,展開了一場生死追逐。
或許,紅崖羊同其它種類的崖羊一樣,本性中既有溫柔的一面,也有粗暴的一面。過去因為時時在外敵的威脅中,為了生存,粗暴的性格被有效地抑制住了,現在,死亡的警鈴不再拉響,隱性的粗暴便成為顯性。
霎時,在山崖和峭壁間,到處都爆發了公羊和公羊的殊死格鬥。
我想,紅崖羊群之所以會分裂成若干個小集團,除了哺乳類動物天生就有領地意識這一條外,關鍵是冬天的納壺河穀食物資源有限,何況現在群體的數量猛增。羊群出於一種對飢餓的恐慌,這才恃強凌弱,霸佔樹林的。我想用分流的辦法,幫助沒有固定食物源的半數弱羊度過飢荒,讓它們遷移到鄰近的黑森林去。從納壺河谷到黑森林,只要翻過西邊那座雙駝峰形的雪山埡口就到了。我用穀粒在雪地上撒出一條線來,一直延續到黑森林。飢餓的羊群撿食著穀粒,一直走到雪山埡口。突然,它們停了下來,再也不肯走了。這時,黑森林里隱隱約約傳來數聲狼嗥,群羊驚慌失措地扭頭就跑,逃回了納壺河谷。啊,紅崖羊天生鑄就的膽怯秉性越發重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休養生息,只只紅崖羊都養得膘肥體壯,精神抖擻。一到仲春發|情求偶季節,那隻野心勃勃的大白角公羊,首先把羊群里好幾隻年輕貌美的雌羊,趕到半山腰一塊平台上。它還搖晃著犄角,朝群羊吼叫,好似當眾宣布:這幾隻雌羊歸我所有了!許多大公羊便紛紛效法大白角,挑選了自己中意的雌羊。最多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雌羊們就像財產似的被瓜分完畢。本來,紅崖羊群雄羊和雌羊的數量各佔一半,但冬天里餓死的三十三隻羊中,大部分是雌羊,雌雄比例嚴重失調,加上紅崖羊實行的又是多偶制的婚配習俗,因此,起碼有半數以上的雄羊被關在愛情的門外。那些沒有及時圈住雌羊的,單身雄羊,在樹榦和岩石上不斷磨礪頭上的犄角,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暴躁地在山道上奔跳飛跑,不時朝那些圈住並守著雌羊的公羊引頸長叫,宣洩著憤懣與嫉恨。戰爭的序幕就這樣拉開了。
機靈的紅崖羊們在對面的小山坡上停止了潰逃,好奇地看著我們把昏睡不醒的兩隻雪豹先後抬進獸籠。由於當地的山民從不捕獵紅崖羊,它們對人一點也不懼怕。我為了能近距離地和它們交流,經常在觀察站用氂牛皮縫製的帳篷前潑灑鹽水,吸引它們來舔。幾個月下來,它們和我已像老朋友似的十分熟悉,敢走到我面前來讓我撫摸它們的角。此刻,灰鬍子頭羊帶著幾隻膽大的公羊小心翼翼地靠近獸籠,挑釁似的朝鎖在籠里的兩隻雪豹長長地咩了一聲。剛剛開始蘇醒的雪豹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吐著白沫,呼嚕呼嚕喘息。經過一番試探,灰鬍子證實了兩隻雪豹已無法衝出牢籠來施展淫|威,扭頭朝散在帳篷四周的read.99csw•com羊群叫了數聲。群羊便走攏來,圍在獸籠前,一隻接一隻咩咩叫著。叫聲凄涼哀惋,尤其是犄角短小的母羊們,身體顫抖,淚光盈盈,叫得如泣如訴,宛若一場控訴會。
我在望遠鏡里看得清清楚楚,一隻我給它取名大臀的公羊,蹦跳到半山腰的平台上,向大白角發起了挑戰。大臀也是紅崖羊群里優秀的大公羊,角粗體魁,尤其後肢特別發達,臀圓如鼓,腿壯如柱。大臀和大白角相隔二十多米,就互相瞪著血紅的眼睛,咩咩吼叫著,低著頭挺著脖子,亮出頭上的犄角,揚蹄朝對方衝去。咚,羊角和羊角猛烈碰撞,進濺起一串火星,空谷回聲,驚得樹叢里的鳥兒四散飛逃。兩隻公羊都被震得倒退了幾步,大臀閃了個趔趄,大白角則一屁股跌倒在地。它們掙扎著爬起來,又吼叫著沖向對方……
納壺河谷歷來是雪豹的勢力範圍,沒有其它的食肉獸敢來染指。雪豹被我囚禁后,紅崖羊唯一的天敵不存在了,明媚的陽光屬於它們,碧綠的草地屬於它們,清清的河水屬於它們。它們的繁殖力大大提高,到了夏天,母羊們這一茬一共產下四十來只小羊羔,存活率達到百分之八十。僅僅過了半年,這群紅崖羊就由六十多頭髮展到一百多頭。實驗如此順利,我心裏很高興。
怎麼辦?我一籌莫展。
這是一對豹夫妻。雄豹身長約一米五,體色灰褐,臉龐布滿黃褐與黑色交雜的條紋,長針似的銀白鬍鬚閃閃發亮,顯得威風凜凜;雌豹身軀稍短,體色銀灰,矯健秀麗,兩隻銅鈴大眼藍得像納壺河的水。它們棲身在高黎貢山的雪線附近,與納壺河谷的直線距離只有三公里。它們平均五天就要下山來狩獵一次,專捉紅崖羊。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它們快下到納壺河谷時,迎面碰見一頭鬃毛高聳的野豬,那野豬一隻前腳受了傷,一瘸一拐,行動不便,可是這兩隻雪豹對送上門來的野豬一點興趣也沒有,雄豹只是懶洋洋地朝野豬吼了一聲,任憑野豬掉頭逃走。可雪豹們對紅崖羊就毫不客氣了,我好幾次在望遠鏡里目睹了這樣的血淋淋的捕捉場面:當領頭的那隻灰鬍子老公羊聞到了雪豹的氣味,舉起前蹄橐橐橐急促地敲擊岩石,向羊群發出危險逼近的警報時,群羊便喪魂落魄地跟著頭羊灰鬍子奔逃,在山坡上掀起一股煙塵,雪豹則緊迫不舍。雖然頭羊灰鬍子很有經驗,專選能發揮它們跳躍優勢的陡峭山道,但跑了一段后,總會有一隻體衰的老羊或瘦弱的小羊越跑越慢,漸漸脫離群體。兇殘的雪豹就將它撲倒在地,一口咬斷脖頸,拖回雪線,飽啖一頓。然後又把剩下的部分拖到雪坡,挖個雪坑掩埋起來,就像人類把食品放進冰箱冷藏櫃里保鮮一樣。這樣的悲劇幾天里在山下重演一遍,彷彿這群紅崖羊是雪豹專門豢養的。
幾隻雌羊站在邊上靜靜地觀望大臀和大白角激烈搏殺,等待著它們決出輸贏來。按照羊的習慣,勝者將為新郎。
崖羊之所以叫崖羊,是因為這個種類的羊善於攀爬陡峭的山道,喜歡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上。不知道是出於物種的習性,還是出於安全的考慮,那些幸運的公羊都把雌羊安頓在陡坡或懸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