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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虎案

昆明虎案

作者:鄧賢
「是這樣。」
春天的時候,它頭一次產生了與異性|交配的願望,這是一頭雄虎成年的標誌。它在山林里焦躁不安地吼叫,從一架大山跑到另一架大山,一連奔跑了幾天幾夜。它失望了,它始終沒能聽見一聲同類的回答。所有山林都是空空蕩蕩的,好像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垂頭喪氣的它。
目前雲南省尚存老虎的地區為西雙版納、臨滄、思茅、德宏等為數不多的熱帶原始森林,這些地區距昆明市均在八百公里以上,中間且有瀾滄江、怒扛等大江大河阻隔,一隻老虎不可能也沒有先例進行這樣長距離的單獨旅遊。何況,放棄原始森林而入人口稠密的大城市這無疑等於飛蛾撲火自尋絕路,也是不符合野生動物特有的生活習性的。
話音未落,猛虎一聲怒嘯迎面撲來。母親僅僅來得及想到並且能夠做到的,就是用單薄的身體迎上去擋住女兒。老虎撲住她,一口銜住下頦把她扔下河堤。女兒眼睜睜看著母親滾下河堤不動了,早已魂飛魄散渾身酥軟,當老虎又大吼一聲轉身撲來時,她僅只有力氣下意識用手臂擋了擋。誰知老虎並不撲她,只從她頭頂上一掠而過,虎爪順勢在她手臂上留下三條永遠無法抹去的紀念。
立刻,空氣凝固了。
女兒再次驚呼起來:「阿媽呀!快看嘛,就在這裏。」
這是一頭年輕的南亞種雄虎,它和它的家族無疑屬於貓科動物中的佼佼者,體格龐大,性情兇猛。無邊無際的熱帶原始森林,是它們棲息、獵食的廣大場所。它齒牙鋒利,是這塊領地的統治者,無論是兇悍的的野豬還是蠻橫的野牛,它都能在一瞬間咬斷它們的喉嚨,撕裂其胸膛,然後把五腑六臟掏得精光……
於是,各處向公安局報警的電話鈴聲紛紛響起來。
萬鳳英轉過頭去,她看見河堤下有條黃褐色的身影一閃而過,以為是條花狗或者牛犢什麼的,並沒有在意。
可是,沒容她繼續往下想,一陣尖銳的劇痛攫住她,使她渾身掠過一陣不由自主的痙攣。她甚至沒來得及叫出一聲,身子就懸了空,兩腿一蹬,斷了氣的身體晃晃悠悠滑進一片永恆的黑暗世界之中……
回到局裡不久,電話鈴又響了。調查現場的民警向他報告,河堤上有多處血跡及一個動物足印,目前尚不能斷定是何種動物留下的,請示分局是否派動物專家來鑒定。
公安分局碰了釘子,市局領導不得不親自出馬,趕到了坐落在昆明市西北郊十幾公裡外的研究所來。經過反覆磋商講明情況強調事件的緊急性迫切性嚴重性特殊性,並保證不損壞槍支如有損壞保證照價賠償立字據存照后,研究所領導終於被說服了,在借條上批了字。

四、警鈴聲聲

出了村子約莫里把路,來到海源河轉彎的地方,前面已經看得見責任田裡的青苗。在他們右邊,從梁家河方向來的山路上,有一個穿碎花布衫打遮陽傘的婦女朝他們走來。
眾人七手八腳救起傷員送入醫院。萬鳳英傷勢過重從河中撈起即已停止呼吸,另二人驚嚇過度已經昏厥不醒。不到十分鐘,村民連遭老虎襲擊一死二傷。
這回她看清楚了,是頭老虎。一點不錯,是頭活生生露出牙齒的斑斕猛虎!它離他們不到十米遠。
小馬不敢怠慢,連忙到了器械保管室,弄清楚所里共有國外進口的麻醉槍四支,口徑大小齊全,用於獵捕不同對象的動物。
「喂,哪位呀?」小馬不高興地拿起話筒,「……對,我是×××研究所。」
它哀叫著逃開了。它一面逃,心裏一面充滿了不祥的預感,要是森林都被鋸光了,它上哪裡藏身呢?……
到了鐵路交叉口,他開始向左面轉拐。沿鐵道向前約一百米,便接上海源河的河堤。
這海源河其實不能算做河,是條渾渾濁濁的臭水溝。溝寬七八米,被城市工廠污染的滇池水嗚咽著經由這裏向東邊流淌,河堤下長滿密密匝匝半人深的蘆葦和荒草。李德明不緊不慢地跑著,他喜歡上這裏來,他熟悉這裏每一道河灣,每一座小橋,每一塊稻田,他在田野里嗅出了家鄉熟悉的氣息。天漸漸放亮,四周的景物開始清晰起來。他感覺自己後背滲汗了,就放慢速度,伸手展臂活動四肢。

三、春城虎蹤

突然,百獸之王站住了,它在河灘清涼潮濕的空氣中嗅出了一種熟悉的氣息,這氣息甜絲絲在夜風中悠悠飄散。憑著本能,它立刻判斷出誘惑來自右前方,迅疾而敏捷地向那裡奔去。很快,河灘空地上出現了一團黑影,這是一頭黃羚。可憐的小獸受了極大的驚嚇,既不逃也不叫,只是瑟瑟地縮成一團,兩隻驚恐萬狀的大眼睛哀哀地望著十幾米外那尊猙獰的死神。
「說明它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對嗎?」
強大的生命之力在作最後的聚斂,猶如高空強氣流挾帶的正負電荷在一剎那間發生的猛烈碰撞。它的靈魂被希望之火熊熊燃燒。它仰天長嘯,迎接那最後的粉身碎骨的一搏……
這頭送上嘴來的黃羚使它大喜過望,本來,森林里的獵物越來越少,有時為了一頓飽餐,它不得不一連奔跑好幾天。但是,這頭獵物來得大容易,似乎應當考慮一下,再仔細嗅嗅,看看黃羚周圍是否隱藏著可疑的氣息或者某種陰謀。然而,它畢竟年輕而缺少經驗。它太驕傲了,於是迫不及待要享受這頓美味。它虎尾一翦,大吼一聲騰空躍起。寂靜的山谷彷彿響起一個炸雷,旋風過處,灌木叢和小樹林簌簌九*九*藏*書發抖……
原來小路上那個穿碎花布衫的婦女走過來了,老虎舍下秦永蘋又向她撲去。這個叫曾季蘭的孕婦嚇癱了,只管抱住肚皮大叫救命。慘叫聲驚動了遠近農人和路人,大家一齊吶喊並圍攏過來,老虎不敢戀戰,僅只在孕婦肩頭上咬了一口,便迅速地隱入河堤下面不見了。
「這樣好,免得驚動城裡的人。」助手打個哈欠,懶洋洋地回答。
眼鏡默然。事實的確如此。人同它的目光對視著,想要知道它凝固在心中的痛苦的秘密。也許,它保持的這種進擊狀態是招致毀滅的根本原因。但是,滿布冰庫四壁、神情黯然的動物們,它們大多是和平而贏弱的,它們被人類無休止的屠戮又是為了什麼呢?
「它肚子開了膛。」管理員提醒說。
大老韓沉吟了一會兒。那個該死的動物足印說明什麼呢?也許恰好什麼也不說明。如果你熟悉農村,你就會知道在鄉間的泥路上總是有牛蹄、馬蹄之類的印跡。大老韓世代都是農村人,他懂得這一點。模糊不清說明什麼?說明時間已經很長了,這是常識性問題。動物專家得上研究所去請,弄不好鬧出一場笑話,上級追查下來連分局也臉上無光。說到底,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有老虎這回事,因此他不願意再為這件事捕風捉影。他只回答一句「知道了」,就放下了聽筒。
一切就緒,激動人心的場面就要開始了。
後來,它看見到處開進來許多兩條腿的敵人,他們用一種會嗚嗚響的東西把大樹齊根鋸斷,然後用下面安著圓軲轆的房子運下山去。它好奇極了,悄悄跟了一程,那些房子一路上轟隆隆噴出的黑煙刺得它睜不開眼。它的嗅覺器官受了嚴重傷害,好幾天什麼氣味也嗅不出來。
那片猩紅而耀眼的記憶灼燒著它,它一動不動地卧著,傾聽著遠處人聲鼎沸車馬喧鬧,傾聽由遠而近的人的腳步聲。它的驚慌和恐懼早已被昔日的光榮和驕傲所代替,它的心中充滿一種悲壯的安寧。如果說,在這個地球上,它和它母親的命運早已被註定,那麼,它將選擇一種莊嚴的毀滅,用虎類家族殘存的全部生命之力,在這個世界上作出最後一個激動人心的騰躍……
李德明不到一個月就傷愈出院了。他身體依然壯實,上班依然準時,依然肯干重活下大力氣。不同的是,他的右臉頰上多了兩道醒目的廣告般的傷疤,使人時時記起他的那段驚心動魄的遭遇。
「蘋兒莫怕,有媽在哩。」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傻了眼。他們犯了一個邏輯性的錯誤,因為他們事先不曾想到應該將子彈同槍的問題相提並論,好像有槍就該有子彈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可見它襲擊人並非為了吃人。」
電話是公安分局打來的。對方請求借用研究所的麻醉槍,只聲明有急用,並未具體說明理由。
卡車旋即嗚嗚地爬上山頂。從碧雞關埡口往下望,遠遠的地平線上,一大片閃閃爍爍的燈光浮起在暗夜的滇池裡,讓人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天。
它無可奈何地發著虎威,咆哮,頸毛倒豎,用鋒利的爪牙一次又一次撲擊粗大的木柵欄。這顯然是一種徒勞的搏鬥。它的敵人只有兩條腿,遠遠地勝利地站著看它。它被焦躁和恐懼弄得疲憊不堪,想把他們全部撕碎,一個不剩,但是它始終無法逾越木籠一步。
它被廝殺的願望折磨著,不食不寢,一次又一次撲向粗大的木柵欄。終於一根木柵欄嘎嘎地動搖了,出現了裂痕。也許,這是它最後的機會,這是它從死亡通向自由的唯一希望。
有報道說:公安人員調查證實,該虎的腳印在十二月三日凌晨出現在昆明西北郊好幾處地方,同時有人在夜裡曾聽見虎叫。這些材料為我們的邏輯思維提供了兩個方向的直線延伸:一是老虎在被人走私途中經過昆明西北郊時逃脫;二是有人在這一帶隱蔽處飼養老虎不慎讓其逃逸。后一猜測至今未有蛛絲馬跡可資佐證。順便提一句,有人懷疑李德明飼養老虎並成為首當其衝的受害者,這當然純屬無稽之談。筆者曾親自往工廠住地考察過,他那間十六平方米的集體宿舍和一米寬的樓房通道絕對擠不進一隻關老虎的大鐵籠。
動物標本愛好者驚呆了。他的目光急切地尋覓著,很快落在角落裡一隻怒目圓睜的老虎身上。他認出它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孤獨地來到這裏已經四個多月了,可是依然如同從前一般生動,一般威嚴,一般華貴。他走近它時才發現,只有那雙不瞑目的眼睛,豎直的尾巴,咬緊的下頦和垂落在地上的暗紅的舌頭,還保留著生命結束時那種被剿殺的痛苦。他感動地伸出雙手,在它金色的皮毛上輕輕撫摩。他在它堅硬如鐵的冰冷的脖子、肩胛、後腿及腳掌處,觸到了十八個深陷的彈洞。這些彈洞無情地中止了它的生命,也結束了它作為商品的身不由己的苦難歷程。它的黯淡的眼睛在燈光下無言的閃爍,彷彿要向這個陌生人訴說什麼,囑託什麼,或者只是要輕輕嘆息一聲……
寒氣像刀子一樣越來越鋒利地切割著這場人與動物靈魂的對話。那兩個人終因忍受不了「屍體愛好者」(管理員私下這樣嘲笑他)的怪癖而逃之夭夭,他們至少接連吸了三支煙,讓滾燙的陽光碟機逐從地獄中帶來的晦氣。終於地獄之門砰然推開,他們看見一張因疲憊而扭歪的熱氣騰騰的臉,眼鏡架上掛滿亮晶晶的冰花。他們又看見那個人困難地挺直https://read.99csw.com腰,摘下寒光四射的眼鏡,眯縫起一對近視眼,瞄準那枚紫色的太陽,一氣打出一長串響亮的噴嚏來。
五十歲的蘇玉珍一邊割草一邊想著心事。
十幾輛警車呈扇形衝上公路,形成重重屏障隔開人群堵截老虎,老虎被迫竄下路基朝著路東開闊地奔去。開闊地幾裡外有座村莊,村莊背靠一片綿延不絕怪石嶙峋的石頭山,那山形勢險峻是個隱匿的天然去處。警車尖叫一聲急剎車,五名手持衝鋒槍的特等射手跳下車來。他們一律頭戴盔帽,腰束武裝帶,一色上了刺刀的國產五六式衝鋒槍。他們沿路基一字排開,一聲令下,黑洞洞的槍口抬起來。槍口對準那頭張開翅膀朝著自由飛奔的年輕的巨獸,噴吐出猛烈的火舌……
寒氣很快穿透了單薄的衣衫,眼鏡打了個寒噤。在這座屍骨成堆的地獄里,他分明看見了盤桓在人類頭上的幢幢鬼影。如果說,百獸之王的陷落是在它們撲向人類誘餌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註定了,那麼,人類的悲劇則在他們殘暴地剝奪世界剝奪大自然其它生命形態時便已經釀成了。人類無疑在最後剝奪自己。試想,一百年以後,如果地球上生物鏈中只殘留了人類這一環,人類還有理由繼續在這個星球上存在下去么!
老虎前進著,意志堅定步伐莊嚴,由稻田向著公路,由路西向著路東。公路橫在眼前。鐵桶般的人牆崩潰了,瓦解了,公路上驟然湧起了驚慌失措的潮水。一霎時,數以千計有著最完美進化歷程的靈長類在一頭決死的困獸面前哭爹叫娘人仰馬翻,後悔不及的城市居民們此時才痛苦地意識到,原來人是多麼的虛弱,多麼的不堪一擊。
它第一次對那兩條腿的敵人產生恐懼和仇恨是兩年半以前的一個黃昏。那時它剛剛學會用牙齒撕咬獵物,跟在母親後面蹣跚而行。不想一群長著兩條腿的動物追上來,他們蹦蹦跳跳又吼又叫,手裡握著的那枝會冒火的棍子,好像打雷一樣轟隆隆地響。它嚇壞了,跟在母親身後沒命地逃。母親突然跑不動了,倒在山坡上,鮮血汩汩地淌出來,它用悲哀的眼睛望著兒子,用盡最後的力氣仰天長嘯一聲。
深秋的一天,一輛蓋滿篷布的解放牌載貨卡車乘著黑夜悄悄駛出了自然保護區。不開燈,不鳴喇叭,在山間土路上摸黑疾馳。駕駛室里有兩個人,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偶爾煙頭一閃,只能看見司機一塊鐵青的下巴。卡車翻過汨玀埡口,繞過滄源縣城,在木材檢查哨卡停留了幾分鐘,然後馳上通往昆明的滇南幹線公路。公路上夜行車輛稀少,卡車打開前燈,加大油門急駛起來。三天以後,卡車風塵僕僕地來到了碧雞關山腳下。司機放慢速度,側耳聽聽後面車廂里的動靜:「睡著了?」

七、地獄之門

上班時間未到,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仰在沙發上午睡的辦公室秘書小馬吵醒了。
這時是北京時間上午十點過三分。
它時快時慢地走著,虎眼在暗夜裡放著綠瑩瑩的光,寬厚的腳掌踩在鬆軟潮濕的腐葉泥地上,無聲無息,好像一條沉重的影子。
現在,一切又同文章開始時一樣。它被關在了一個柵欄中。只不過這柵欄更寬更敞,足有兩平方公里大。它又記起了那個殘陽似血的黃昏,遠近的山谷中,森林全都紅得刺眼,彷彿是母親肚子里的鮮血從天地間汩汩地漫開來……
河堤下動靜全無。
四周靜得出奇。蟲不鳴,鳥不叫,連河堤下的蘆葦也靜立不動,這異常的寂靜並未引起煉膠工的注意,他一面活動,一面向遠處眺望。

五、獸的困鬥

為了審慎起見,他親自駕駛一輛吉普車趕到黃土坡醫院。傷者李德明已經抬進手術室,他聽取了在場的保衛科幹部和派出所民警的彙報,眾說紛紜,並無頭緒。他沉吟一陣,吩咐他們馬上到現場去調查,如有情況立即向分局報告。
同往常一樣,煉膠工李德明在清晨七點差一刻就準時醒來。為了不驚動妻子,他摸黑下床,躡手躡足帶上門。穿過熟悉的廠區,他跑上了黑林鋪至西山的環城公路。
它清楚地記得那天夜裡發生的事。這群兩條腿的敵人放下一隻大木籠,用燒紅的長矛和鋼釺強迫它進去,然後轟地關上木柵門。這樣,它被囚禁起來,被抬離地面,運出森林,後來又被裝進四周罩上帆布的像是屋子的地方。一會兒,那個屋子嗚嗚地動起來,濃重的黑煙從四面八方刺|激它的嗅覺,令它驚恐萬狀頭暈目眩。
老虎一聲不響地撲上來,它的沉重的虎掌抓住李德明的大腿,兩對銳利的大虎牙朝著他的脖子逼來。他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同野獸對視,他看見老虎眼睛里閃動的驚悸、飢餓和兇猛的綠光。老虎喉嚨里滾著呼嚕呼嚕的響聲,虎嘴裏噴出的熱烘烘的惡臭差點使他窒息。這是老虎的第二撲——爺爺說過:一撲倒,二撲死,它要咬斷你的脖子。除非你勇敢地迎上去,用頭頂住它的下巴,畜生的下巴頦是軟的……

一、深山虎嘯

昆明市沸沸揚揚很是熱鬧了一陣。隨著老虎大鬧春城曇花一現,虎案自然而然成了這段日子里人們街頭巷議的中心話題。很快,人們的疑問都不約而同地集注在一個焦點上:老虎究竟從哪裡來的?
當然,人類的疏忽就在於他們常常低估了對方的智慧和勇氣。這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離公路不到兩百米遠的被人冷落的田埂旁九九藏書,一堆枯黃的半人高的稻草悄悄動起來,很快,好像有一枚炸彈爆炸,稻草垛猛地掀開來。隨著一聲衝天的虎嘯,一頭黃褐色黑斑紋的老虎平地躥起兩米多高。它嘴裏噴吐著白沫,極度的憤怒、絕望,還有面對著死亡爆發出來的求生本能使它變得無比瘋狂。它沒有恐懼,沒有懦弱,坦然地懷著與人類決一死戰的決心,向著公路上黑壓壓的車輛和人群疾奔而來。天上,燦爛的太陽熊熊燃燒,它渾身的毛皮閃閃發亮,宛若披著一道金色的閃電,迅疾地射向長蛇般的公路。
他短暫地昏厥了幾秒鐘。寂靜的田野里,各種各樣的幻象洶湧地流過他的大腦:剛剛上學的女兒,憔悴不堪的妻子,攢了一半的買彩電的存款折,童年的生活和火塘邊流逝的日子……他睜開眼,看見那團黃褐色的陰影正緊緊盯住自己。一瞬間,幻象的潮水退盡,他的空白的腦子裡固執地留下了他的獵手爺爺。
農機修造廠的小學生有一條固定不變的上學路線,繞過廠區圍牆,沿田埂小路斜穿過海源河,然後順河堤插上公路。今天同往常一樣,最先上路的小學生已經走到海源河邊,他們互相追逐一刻不停地打打鬧鬧,有的手中還捏著吃剩的饅頭和油條。突然,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出現在他們眼前:河邊田地上,一頭暴怒的大老虎正撲住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又抓又咬,那人倒在地上手腳並用遮擋抵抗。老虎的咆哮和人的慘叫混在一起隨風送來,把小學生們全都嚇呆了。一個女娃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隨後男女學生們全都炸了營,哭天嚷地往回逃。老虎猶豫了一下,扔下李德明,似乎要尾隨那些奔逃的孩子們追去。恰好就在這時,公路上響起一聲清脆而嘹亮的喇叭聲,隨後又引來許多喇叭齊鳴。雄壯的喇叭聲好像潮水在清晨空曠的田野上湧來涌去,老虎受驚了,撇下獵物往河堤下縱身一躥,急急地溜走了。
這時是北京時間早上七點三十分。
槍聲響了,子彈好像許多無形的鞭子在明凈的空氣中發狠地抽打。手持自動步槍的軍警呈散兵線慢慢推進,公路上數千雙睜大的眼睛全都緊張地注視著河堤下面。
雄虎躊躇了片刻。
退盡的潮流重又捲來,驚險故事結束了。汽車裡的人打開車門從容不迫走下來,公路上重又擠得人山人海。驚魂未定的人們一面慶幸自己大難不死,一面以更加高漲的熱情向路東擁去。在這片以人類空前的激|情掀起的風暴中心,躺著一具被鮮血浸潤得如雲霞般燦爛、正在漸漸冷卻的美麗的屍體……
一行人興沖沖地來到保管室提槍。麻醉槍都是新嶄嶄的,烤藍在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槍膛里來複線非常清晰,幾乎可以肯定從來未磨損過。這樣的槍支,即使不用試也能想見其性能必定十分優良,但是保管員告訴他們,這些槍沒有麻醉彈,一顆也沒有。
南滾河自然保護區位於滇西南滄源佤族自治縣西北部,包括班洪、班老之間的南滾河上游的廣大地區,南與緬甸接壤,其它三面環山,面積約十萬畝。這裏地處回歸線以南,生長著極茂密的熱帶溝穀雨林和季雨林植被。由於自然條件得天獨厚,保護區內棲息生長著品目繁多的珍禽異獸,例如瀕臨滅絕為數極少的亞洲野象、南亞虎、白掌長臂猿,還有金貓、雲豹、綠孔雀、巨蜥、巨蟒等。儘管從任何意義上來講,區內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都被置於至高無上的國家法律保護之下,但是,金錢和高額利潤的刺|激卻遠甚於任何紙上的法律條文的約束。於是,各種各樣的冒險家、走私集團、亡命徒便接踵而至。他們攜帶文明社會製造的遠紅外步槍,消音衝鋒槍,從境內境外四面八方潛入這塊野生動物的樂園,刺鼻的硝煙在茫茫林海上空經久不散。到處都有野生動物的屍骨橫陳,虎骨、象牙、麝香、獸皮沿著各條鮮為人知的秘密小徑源源不斷地偷運出去……
李德明轉動脖子,困難地睜開被鮮血糊住的眼睛,攝入他眼帘里的老虎的最後一個鏡頭是:一條豎得直直的黃褐色的尾巴正在灰暗的荒草叢中遊動。它游得快速而敏捷,很快就隱沒在草叢深處看不見了。
科學家垂下頭,他感到胸口一陣隱隱作痛。這是一個科學家的良心在悄悄流血……
司機長長吐出一口氣。
報載:吉林省林業公安部門最近在吉林省東豐車站查獲被獵殺的野生動物屍體達九車皮共計一百一十噸重。其中,有國家一類保護動物梅花鹿,二類保護動物黃羊、駝鹿、馬鹿以及狍子、野獵、黑熊、飛龍、山雞等不計其數……
李德明今年三十七歲,雲南武定縣人。十八年前,一個偶然的機遇把他從大山深處的小鎮帶到了省城昆明,進了這家制膠廠做了一名煉膠工。他好像一株小樹在城市這片陌生的土壤中迅速紮下根來,娶妻生女。城市生活從裡到外改變了他的一切。
據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一份調查資料表明,野生老虎傷害人的情況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傷殘病虎,它們因為很難捕捉到足夠的食物而主勘攻擊行人;另一種是因特殊原因離開原來的生活環境而又無法繼續生存下去的老虎……
強烈的求生本能喚醒了大山子孫血液中沉睡的那種強悍勇猛的生命意識,他不再一味地沉溺在怯懦中顫抖,也不再像那些手腳柔嫩驚惶失措的城裡人,重新變成了獵手爺爺的孫子。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粗壯的胳膊疾如閃電箍住老虎的脖子,九九藏書雙肩收攏,頭埋得低低的死死頂住老虎的下頦骨。這一突如其來的反抗是如此迅猛有力並且立刻奏效,老虎愣住了。在百獸之王有限的經驗中,它決不會料到撲倒在地上的獵物居然還敢進行反抗,並有效地將它置於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眼鏡果然在它肚子下面摸到一道寸許寬的裂縫。
這場生死搏鬥前後一共持續了兩分半鍾。人與獸戰成平手。
接著,小馬又敲開某領導家門請示。領導的午睡被攪亂了,心裏不大痛快,面帶慍色。小馬報告了公安分局的請求,領導立刻皺起眉頭,嚴肅地批評說:「你怎麼可以隨便讓別人打聽所里的麻醉槍呢?這些槍是通過部里從國外買回來的,如果弄壞了誰負責任?嗯?」
人同獸相峙著,人扼住獸的喉嚨,獸撲住人的身體……
大老韓在全分局幾百號人里算得上個老資格了。今天是他的值班日,上班后處理了幾件事,電話鈴接二連三地響了,其中一個是黑林鋪派出所打來的電話報告。
它安靜下來,等待那個不由自主的命運。
真是見鬼!大老韓在心裏罵了一聲。好端端哪裡鑽出來的老虎?這裡是昆明市而不是西雙版納的原始森林!他連搖幾個電話,分別向市區和郊縣有關單位查詢。查詢結果,各處均證實本單位未飼養老虎或無老虎逃逸的事實,這樣就使他對下級派出所輕信無稽之談的報告感到很冒火。

二、神秘的卡車

這場富有戲劇性的糾葛一共費時一小時又十五分鐘,事件又回到了原先的起點上。時針卻移到了北京時間下午兩點十七分。
同所有的城市裡長大的人們一樣,李德明也沒有同老虎遭遇過,缺少這種猝不及防的經驗。小時候,他圍著火塘聽當獵手的爺爺講打豹子的故事。那種故事又驚險又神奇,以至聽了一百遍也不會生厭。但是故事畢竟是故事,除了能夠刺|激孩子幼小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之外,並沒有給他的生活留下多少痕迹。後來到了省城,在那座名叫圓通山的動物園裡,他才大開眼界,見到了許多被關押的獅子、老虎、豹子、狗熊,它們全都在粗粗的鐵柵欄里繞著圈兒轉來轉去噴著粗氣,雖然雄心不死卻又無可奈何。但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普普通通天氣晴朗的早晨,在雲南省昆明市西北郊人口稠密的工業區,在工廠外圍一片平坦的並不寬闊的田野上,在緊靠環城公路外側一條小河溝的堤埂下面,竟然隱伏著一頭美麗而兇猛的食肉動物。他當然也不知道,這是連自然保護區也不多見的國家一類珍稀保護對象,瀕臨滅絕的熱帶南亞雄虎!
「只取出了胃。」管理員裹了裹棉工作服,又說,「胃裡空空的,什麼東西也沒有。」
猛虎傷人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這條新聞對於大多數日子過得枯燥乏味的城市居民來說,無疑具有極大的刺|激性。
沉重的鐵閂布滿銹跡,每開一道,就有一股徹骨的寒氣溢出來。越往深處走,空氣中隱含的血腥味就越濃重。手電筒發出的淡黃的光暈好像一團飄浮遊動的磷火,長滿苔蘚的石梯在黑暗中沉默著。想到這裏將通向另一個世界,人的心裏便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第四重門終於吱吱地呻|吟著打開來,管理員「啪」的一聲拉亮昏黃的電燈,眼鏡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真正的地獄城的中心。在他的視線內,到處分佈著難以數計的血淋淋的飛禽走獸和各種各樣的動物內臟。這是一個動物屍體的世界。
突然,一雙沉重的爪子搭在她的肩頭上。也許是一頭狼!她駭怕地閃出這個念頭。許多年前,海源河一帶還是荒墳野地,阿媽說過河邊有許多禿尾巴狼。聽說這種狼專會裝作人樣,從背後把爪子搭在人的肩頭上,等你一回過頭,它就一口咬斷你的脖子……
報載:廣東某公司來內地山區收購活猴,當地村民踴躍組織百餘人上山圍捕,數日內即捕得大小野猴數百隻,以竹籠囚之裝車運往廣州深圳供餐館宰殺食用。幸遇電視台記者路過該地干涉此事,才未得逞。
黃土坡至黑林鋪的環城公路上車輛行人驟然增多,許多單位聞訊開了汽車載了人來現場觀看,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們把車停放在公路兩側,緊閉門窗打開收錄機好像坐在包廂里一樣又舒服又安全。更多的人則是扶老攜幼呼朋喚友,絡繹不絕有如趕集市趕廟會看燈會花會一般。人與人壯膽,車與人助威,老虎縱有鋼牙利齒血盆大口,能吞得進這許多人么?一時間公路上人頭攢動人喊馬嘶交通堵塞,包圍圈外竟被圍困得如鐵桶一般水泄不通。
老虎先是感到迷惘,隨著變得怒不可遏。它的脖子被箍緊,下頦軟骨被頂死而動彈不得,就揚起前爪在李德明身上亂撲亂抓。這一著實在厲害,尖銳有力的虎爪好像許多把鋼刀一齊在他身上捅開了,直捅得皮肉橫飛血花四濺,徹骨的劇痛使李德明險些鬆開手,他覺得自己渾身所有的筋骨都被這畜生一下下抓碎了。他生平第一次像那些意志薄弱的受難者一樣放開喉嚨慘叫起來,一時間,虎吼人號一起在初冬板結的田野上空回蕩,但很快就被公路上汽車拖拉機巨大的嘈雜聲淹沒了。
身後草叢裡有了簌簌的響動,蘇玉珍沒有回頭,她以為那是一頭嚼草根的老母豬或者歇工的水牛。這個角落在河堤內側,很少有人來,四周靜悄悄的,連蟈蟈的叫聲也沒有。她彎下腰來,準備繼續割草。
一瞬間,百獸之王陷落了。大地拱起的骨骼彷彿承受不住https://read.99csw.com雄虎的撲擊而格格作響。它甚至來不及掉過頭看一看以前走過的日子,看一看那些可惡的躲在暗處的陰謀家的模樣,就隨著一聲轟隆的巨響,深深地跌進一個黑洞洞的通向死亡的陷阱里……
兒子恐怖地叫了一聲,拔腿往村子里狂跑。女兒嚇呆了,坐在地上哭起來。母親感到一陣絕望的痙攣,但是做母親的責任和本能使她在極度的恐懼中迅速清醒過來。她站直了腰,並向前跨出一大步。
四個月後,一個陽光燦爛野花怒放的日子,昆明郊外某研究所里來了一個戴眼鏡自稱是野生動物標本愛好者的年輕人。他找到本所一個據說喜歡觀察蚯蚓和寫朦朧詩的年輕人,讓他把他領到所里的冰庫門前。在疏通管理員老吳之後,他們魚貫進入了陰暗潮濕的地下通道。
報載:雲南省馬關縣山區農民張××上山安鐵夾子夾住半歲幼虎一隻。張××即邀親朋王××等五人席地而坐,不顧幼虎哀鳴,就地宰殺燃篝火一堆分而食之。
此時已是北京時間下午一點過鍾。
軍警慌了手腳,立刻開槍阻攔。子彈如飛蝗一般在老虎前後左右紛紛濺落,但是槍彈已無法阻擋它的前進。並不是他們槍法不好,因為在與老虎同一水平位置的任何地方,都擠滿了引頸注視的觀眾,這就使他們有所顧忌。畢竟,戰士們是為著保護人民群眾生命安全的重大責任而開槍的。
但是這一切都在四個月以前凝固了。
女兒秦永蘋眼尖,突然嚷起來:「阿媽,你看那裡是哪樣?」
黃土坡至黑林鋪公路沿線地區,警戒線已經布置就緒。沿海源河兩岸稻田向左右展開,以鐵路公路為端點的方圓約兩平方公里地帶被荷槍實彈的武裝軍警團團包圍,警戒圈內一眼望去好似一個足球場,場內沒有一個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稻草垛籠罩著一片死寂。偶爾幾隻嘰嘰喳喳的麻雀落在稻草垛上,很快又驚慌失措地飛走了。
神秘的卡車沿著黑黝黝的柏油公路往下滑行,車尾的紅燈一閃一閃。一輛夜行客車全速趕上來按喇叭,車燈照亮前車的篷布。在超車的一瞬間,車上有位睡眼惺忪的旅客似乎聽見一聲虎叫。這是睡意最濃的午夜時分,那位暈頭轉向的旅客只抬起頭朝著黑沉沉的窗外看了一眼,嘴裏咕噥一句什麼。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自己產生了錯覺。客車隨即和那輛卡車拉大距離,然後見它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了。
報載:近日來,雲南省瑞麗縣海關連續查獲走私虎骨案兩起,沒收走私虎骨達百余斤,案犯楊××等三人悉數落網。另據有關部門透露,邊境一線因走私而濫殺野象、老虎、野牛等珍稀動物的事件時有發生……
觸目驚心的數字!滅絕種族的濫殺!
這時是北京時間上午十一點過。
動物學家應邀到了某機關給被擊斃的老虎做品種鑒定,他驚訝地發現,這頭三歲雄虎不大像熱帶孟加拉虎,也不像印支虎,準確些說,它更像一頭罕見的華南虎。動物學家愕然了。他不敢拿眼睛正視這頭不幸的巨獸。老虎黯淡的眼睛似乎在悲愴地向他發問:你的責任就是鑒定被剿殺的屍體么?
「但是它咬死了人。」管理員望著頭頂上一根掛落的冰柱說。
包圍圈越縮越小,槍聲漸漸遠去,河堤下還是沒有老虎的蹤影。這使得公路上的觀眾大大失望了。
據一九八六年國際華南虎學術研討會議確認,華南虎在世界上的數量已經減少到瀕臨滅絕的地步。與會專家們悲觀地估計:目前野生華南虎僅存的總數不會超過三十隻,隨著各地熱帶森林面積的迅速減少和野生生態環境的加劇惡化,以及其它種種人為的原因,少則三、五年,多則本世紀末,野生華南虎很難逃脫滅絕的厄運。這種虎在本世紀初葉尚存數萬隻……
扔下碗筷,萬鳳英一家就拖出板車往地里送肥料。母親萬鳳英拉板車走在最前面,十四歲的兒子秦義沐和十二歲的女兒秦永蘋分別在兩旁推車。
在離他只有幾米遠的河堤下,在枯黃的簌簌發抖的草叢中,隱伏著一頭黃褐色條紋的龐然大物!
它逃進深山,但是母親始終沒有跟來。母親消失了。從此,它牢牢記住了那一個黯淡的黃昏,夕陽好像火一樣紅,晚霞好像血一樣稠,它的那些敵人的臉上全部塗抹上一層紅通通的光……
呵呵!一個多麼輝煌的亮相!
這頭斑斕大虎警惕地在草叢中潛行。
極度的恐怖使煉膠工汗毛倒豎面如死灰。不容他從巨大的震驚中緩解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黃色的弧光一閃,老虎原地躥出一丈多遠。他感到一種堅硬的金屬般的東西猛烈地撕裂了右下頦,一股強力將他彈拋出去,他只來得及嘶啞地驚叫一聲,就跌到幾米外的稻田裡去了。

六、人的困惑

這是一條寬敞的柏油大道,是滇西南出入昆明的唯一交通要道。眼下天色未明,路燈下公路空空蕩蕩,田野里黑糊糊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濕潤的空氣好像針尖一樣扎著他裸|露的皮膚,扎透了單薄的運動衣衫。他呵呵叫著,使勁搓手跺腳,周身的血液變得格外流暢。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想狂奔的願望,他覺得自己兩條腿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活力。
驀地,一種本能的警覺使他渾身一震。清晨的河灣里,到處籠罩著一片不祥的死寂,他在這死寂中感覺到一種悄悄迫近的沉重的呼吸。他把臉轉向右邊河堤下,一剎那,彷彿有道強電流擊穿心臟,渾身的血液呼地全湧上了頭部。
「昆明到了。」助手精神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