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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子

種子

作者:付國風
當他好不容易在密不透風的藤草林里找到信使的時候,信使已經是一具屍體。他眼看著信使的超光速飛船被「生命」公司的殲擊艇打得一頭栽下去,殘骸飛散得到處都是,毀壞了大片近五米高的藤草。深綠色的汁液從斷裂處滲出來,空氣中充滿淡淡的苦味。
膨大的葉囊脹成淺紫色,成熟的藤草種子脹大著,擁擠著,發出「咯咯」的聲音,最後紛紛「噼啪」著彈射出來,打在他的頭上、身上,他渾然不覺。整整一天他發著高燒,昏迷不醒。他的右腿被激光穿了一個洞,焦黑之處滲出半粘稠的液體。自行車座下的夾層里有急救藥,但並不很適用於激光創傷。午夜時下起了雨,雨水滲進包紮得不嚴的傷口,引起潰爛,散發出一股死亡的氣息。黑暗中,一條渾身長滿吸管和鉤爪的小蟲從枝葉上無聲地墜下,蜷縮了一會兒又慢慢地向他爬去。
而在這時,「生命」公司的諜報員報告說反壟斷組織的那個小特工又出現了,「生命」公司海外殲擊艇編隊的司令官鬆了口氣。看來那小子終於熬不住了,他故技重演,又來偷襲他們的飛船。這一次他可跑不掉。了他們把他包圍在一個藤草稀疏的地方,他瘋狂地抵抗,最後和一名隊員同歸於盡。這種精神崩潰的人司令官見多了。現在要做的事就簡單了:他們在他的屍體上找到一個盒子,盒子里的種子已經被燒成碳了。看來他在絕望中啟動了自毀裝置。經過鑒定,這些焦碳的確是雨季豆的種子,而且是六顆,一顆不少。
十六天之後,他又被一顆藤草種子打醒。他看了看天空,很晴朗,藤草叢依舊寂靜。他滿意地笑了笑。
自行車始終懸浮在離地面一米的地方,藤草長長的葉片不時抽打著他的手和臉。他把車速提到最大,身體伏在車上,耳邊呼呼作響的風幾乎讓他聽不見其它聲音,撲面而來的藤草叢變成了一片疾閃而過的影子。只有那個盒子墜在胸前,沉甸甸的。
他壓制著心中的厭惡,抓住一條肥大的尾巴使勁一拉……疼得他渾身痙攣,禁不住叫出了聲。那可惡的蟲子不僅牢牢抓住他的肌肉,並且鉤住了他的骨頭。這一拉不但沒把它拉出來,反而使它九-九-藏-書們集體受到刺|激,拚命往裡面鑽,直到露在傷口外的尾巴全部鑽進去為止。他只覺得腿痛得像是給鋸下來一樣,無法忍受。他不顧一切地大叫著,翻滾著,眼前一黑,又失去了知覺。
神經略一鬆弛,飢餓和疼痛就從兩面夾攻上來。他虛弱極了,渾身顫抖,不斷地出冷汗,得用雙臂撐著地才能保持坐姿。他懷念著飛船食品櫃里那些營養食品,平時他得閉著眼才能咽下那些又干又硬的東西。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一位老特工說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它們一定曾不止一次幫助他度過了生命中那些艱難的日子。
他拚命地在地上摸索著藤草種子,雖然搞不清它到底有什麼營養成分,而且吃起來又酸又澀,但他還是把它們塞進嘴裏。待到有了一些力氣,他扶著藤莖站起來,用那條好腿儘力一跳,抓住垂得最低的一個葉囊一揪,結果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枝頭上熟透的種子紛紛從中進出,落在他的四周。
「我一定要把種子帶回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保證,便狠狠地把槍摔到地上。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想出辦法來,是反壟斷特工的天職,雖然他是個沒經驗的特工。特工的本能逼迫他放棄最簡單的解脫方法。
新鮮的種子富含水份,味道也不那麼澀口。他一邊拾起大嚼,一邊東張西望,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東西。藤草叢的寂靜似乎是永恆的,目光所及儘是不變的綠色。在他的近旁有幾棵藤草幼苗冒了出來,前幾天還沒有的。它們很像老藤草:彎曲的藤莖,長大的葉片,甚至葉片中心的葉囊也隱約可見。過不了幾天它們就會長得和老藤草一樣高了,而那時他可能已經死了。想著想著,他突然打了個冷戰。他從懷裡掏出盒子輕輕打開,凝視許久。六顆雨季豆映得盒子紅通通的,他心裏驀然一動……
為首的人捧著滿把的種子,淚水一滴一滴灑在上面。被淚水浸過的種子反射著陽光,顯得更加晶瑩可愛。他不禁喃喃地說:「好樣的,你終於做到了!」
他從懷裡摸出盒子打開,六顆圓圓的種子整齊地嵌在凹槽里。它們可真好看,紅得就像要燃燒似的。他跨越了八光年距離九九藏書,在這長滿藤草的草神星上等了半個月,為的就是這些雨季豆種子。正午的陽光透過枝葉射在他身上,他覺得渾身暖洋洋的。藤草叢裡靜寂無聲,間或有風拂過林梢,草葉「嘩嘩」地響。他重新閉上眼睛,心想:要是沒有「生命」公司這幫傢伙,生活該多麼好。
一道刺目而灼|熱的閃光幾乎貼著他的脖子劃了過去,他本能地一閃身卻連人帶車重重地撞在一株藤草上,胳膊粗的藤莖「咔嚓」一聲折斷,他被撞得幾乎岔了氣,差點昏過去。幸好他還沒有完全失去平衡,藉著衝撞的反力掉轉車頭拚命向斜刺里衝去。十幾道激光束緊緊追蹤著他,幽暗的藤草叢被映得通亮,被打斷的枝葉、莖幹雨一般紛紛落下,潮濕的空氣燒沸了般地燙人。他本能地朝藤草最密的地方鑽去,希望茂密的藤草可以遲滯單人戰車的行動。
太陽快要落下去了,藤草叢裡暗了下來。已經是第三天了,「生命」公司的人沒能抓住他,他也沒辦法離開草神星。他曾想,這幾天他的對頭們都在四下找他,看守飛船的人或許不多,而且也不會料到他敢來偷襲,只要進了自己的飛船,他就有把握衝出重圍。他大胆地在搜捕網中穿過,甚至已經看見了飛船那熟悉的影子,可是至少有三十個人向他開火。他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逃回來,一下子就昏了過去。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明天他要追蹤搜捕隊,運氣好的話可以幹掉單身的搜索者,穿上「生命」公司的制服混上飛船。但是現在,得好好睡一覺。
手槍的電池裡還剩一半電量,夠用了。自行車扔在那兒好多天了,也沒生鏽。只是右腿已經完全麻木了,皮膚綳得緊緊的,用手指敲上去感覺空空的,像是一段竹管子。他用手指攏了攏亂髮,儘可能瀟洒地跨上自行車,離開他最後的藏身之地,一路上碰落了許多藤草葉片上聚留的雨滴。
「啪」的一聲響,一個冷冰冰、硬邦邦的東西打在他的頭上又彈了開去。信使死後的第三天,他才在沉睡中被驚醒。
剛剛下過雨,風過林梢時不斷有大顆水滴落下,他的臉被浸得發冷。他用手抹了抹,原本光滑的臉一下變得骯髒、粗糙,https://read.99csw.com下巴上冒出來的那兒根軟軟的胡茬也開始變硬扎手。他真的有些吃不準能否背負起他年輕生命中的如此沉重。
不久前反壟斷組織的海外調查員在離天道星十五光年的一個星系裡發現一種作物,它的生長速度驚人,產量又極高,一旦引種將在短時間內收穫大量糧食,既可解決糧荒又可以打破「生命」公司的壟斷。這一次反壟斷組織以每顆一台超光速推進器的代價從當地人手裡買下六顆雨季豆種子,而「生命」公司(看來更有理由稱他們是「要命」公司)的諜報網顯然也沒閑著。所以,當第一信使歷盡艱險來到這兒,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就死了,而且死得太早了。原計返回天道星途中在這個荒無人跡的地方停一下把種子交給他,然後回天道星,如果路上遇到截殺(那幾乎是一定的),則與對手同歸於盡。當「生命」公司的境外殲擊艇隊認為種子也與信使一起毀了的時候,他再悄悄回去。他曾要求擔任第一信使,但是他的上司說:「我們需要你這樣的小夥子,但是你還缺乏在外星活動的經驗,這次就派你做接應工作。你只要小心些,別讓他們發現你就行了。」可是現在,容易做的事變成了大難題,是有人叛變了還是對方的間諜滲透進組織深層就不知道了。他曾對派他來的人說,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一定想辦法把種子帶回去。現在,「生命」公司的殺手們也追蹤至此,而且早已發現了他,之所以沒抓他是由於他們擔心還有人躲在什麼地方,抓捕他會驚動暗藏者。現在,信使死了,他們看清了他只是孤身一人,便不遺餘力地要找到他,殺死他。他的上司說得對:他缺乏在外星活動的經驗。
四周並沒有人。他低聲詛咒著,放下手裡的槍,十分沮喪。他知道這件事不會像計劃的那麼容易,但也沒想到它會糟到這個地步。
五天之後,天道星反壟斷組織的飛船降落在草神星。他們找到了他的屍體,藤草叢裡到處是戰鬥過的痕迹。為首的人說:「他答應過一定把種子帶回去,我想,也許他會把種子藏在什麼地方等我們來拿的。」終於他們找到了他最後的藏身之地。它竟那麼顯眼:在https://read.99csw.com一片濃綠的藤草里,生長著六株火紅的雨季豆。它們紅得艷麗、熱情,像一簇簇火苗在綠色世界中跳動。只有一小半豆子沒有成熟,保留著最初的青綠色。十幾天的時間使它們成熟,但種下它們的人已經不在了。他用種出來的雨季豆結的種子和自己的生命為餌,騙過了「生命」公司的人,而那時候剛結子的雨季豆還是青綠色的,毫不顯眼。
無數的幻象紛飛、離散,僵硬的眼球漸漸感受到了外界的光線。疼痛陣陣襲來,終於把他喚醒。當他掙扎著坐起來的時候感到一絲慶幸:不知曾有多少戰友在這種情形下再也沒有醒過來。可是為什麼會這麼疼呢,他努力聚攏目光,審視痛處……幾條紫紅色的食腐蟲在傷口裡蠕動著,它們的鉤爪緊緊抓住肌肉,吸管貪婪地吸食著殘存的膿液和腐敗的組織。並且,它們極力向深處鑽去,已經開始吸取新鮮血液並吐出胃液分解健康的肌肉。他驚恐地望著這些可怕的蠕蟲,不知所措。也許正是因為它們吃掉了腐肉才阻止了傷情進一步惡化,但他一點也不感謝這些救命恩人,因為它們正在把他當做食品庫,要他用整個生命回報。
他重新躺下,一隻手在地上摸索著,撿到藤草的種子就塞進嘴裏,皺著眉嚼幾下,吞下去。按照計劃,再過二十一天他還不回去的話,反壟斷組織就派人接應。這個時限主要考慮了信使可能會耽擱一些時間,誰也不會想到現在的草神星已經變成了陷阱,至少有二十艘殲擊艇等在這兒,若有人來,必死無疑。
行業壟斷是天道星經濟生活的傳統,雖然總有人說它不好,但它一直延續了下來。「生命」糧食公司是幾十家最大的壟斷企業之一,全球的食品都由它供應。在五十年前的復古風潮中,合成食品工業破產,「生命」公司成立,傳統農業復活,人們重新向土地索取食物。十年前危機漸露,人口的增長速度超過了「生命」公司的糧食增產速度。很難說這是他們的生產能力不足還是他們的一種策略,反正糧價在最近五年內翻了四倍。而根據《壟斷法》,又不允許其它組織從事同樣的生產經營活動。從今年上半年起,全球發生了飢荒,五千多萬人read•99csw.com處於半飢餓狀態。「生命」公司為了保住糧價,千方百計拒絕增加糧食產量,一時鬧得沸沸揚揚。反壟斷組織早在二十年前就產生了,直到這時才敢半公開地活動。因為法律是站在壟斷企業一邊的,反壟斷組織的成員沒有一天不是生活在被追蹤、抓捕甚至暗殺之中。
他哆嗦著舉起槍,大聲啜泣著。沉甸甸的槍身手感很好,他想,終於要結束了,只要扣一下扳機……他使勁抽了口氣,不讓眼淚繼續流出來。他用手挪動身體,靠在一株藤草上,把槍口頂住頭。「我一定會把種子帶回來……」他曾經這麼保證過,可是做不到了。「我只是一個新手,」他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有經驗,他們想讓我鍛煉一下才讓我來的,誰也不知道會是這樣,就是最優秀的特工也沒有辦法。我就這麼死了也不算恥辱,不算逃避責任……」他的手指漸漸收緊……
「啪」的一聲響,一個冷冰冰、硬邦邦的東西打在他的頭上又彈了開去。他條件反射地跳起,舉槍就打。待睜開眼才發現,四周並無一人。他滿腹狐疑地東張西望,手指始終不離槍機。又是「啪」的一聲,一個淺褐色的小球落在附近。這次看清了,原來是旁邊一株藤草上成熟的種子從葉囊里彈出來,害他虛驚一場。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持槍的手無力地垂下,喘息著重新坐下。
再次醒來,他看見傷處已經收口,腫得發亮。食腐蟲已經在他腿上安了家,用不了一個月就會把他吃得只剩一副裹著皮的骨架。他覺得自己現在就被吃空了,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而衣袋裡那個小盒子卻重得不得了,直要把他墜倒。終於他哭出了聲,眼淚沖刷著他骯髒浮腫的臉。
信使是個似乎比自己還年輕的陌生人,大睜著已無生氣的雙眼。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屍體旁,一時竟不知所措。直到遠處傳來搜索者單兵戰車的呼嘯聲,他才手忙腳亂地從信使懷裡翻出一個小盒子。盒子很結實,沒有損壞,打開來裏面有六顆火紅色的種子。他迅速把盒子收好,跳上電瓶還在低鳴的自行車靈巧地在藤蔓間穿行,駛向他藏匿飛船的地方。一陣呼嘯聲劃過被枝葉遮蔽、切割得像一張破網似的天空,「生命」糧食公司的人已經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