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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球震顫的一瞬間

在地球震顫的一瞬間

作者:趙珠
歲月悠悠,地球給華夏兒女造成的巨大劫難隨時間的推移已漸漸撫平。在疊溪古城的遺址上,如今已是樹木叢生,不遠處的疊溪海子宛如高山峽谷之間嵌鑲的一塊巨大的綠色翡翠。在魚兒寨溝、松平溝、水磨溝等處積水成湖的大大小小的海子展露出如詩如畫的幽美與寧靜,山間怒放的紅艷艷的野杜鵑,湖旁,山岩上的青松灌木叢以及藍天白雲,一齊倒映在清澈見底的湖水中,形成五彩斑斕的大色塊。如果不知道這是地震災難滋生的美麗,你會感謝大自然造化的絕妙;如果知道這些美麗的下面埋藏著曾經輝煌一時的城池和上萬的冤魂,你又會有怎樣的感受呢?那些埋在湖水深處的樹樁萌發出的茁壯新枝伸出水面,似乎在向後人訴說:山崩也罷,城毀人亡也罷,無論遭受多大的災難,人類仍將世世代代頑強地生息在這塊土地。
1933年8月25日15時50分30秒,地處四川茂汶縣以北大約60多公里岷江東岸的疊溪占城,在地球劇烈抖動的一瞬間,隨著地下的隆隆巨響,消失在高山谷底的地下深處。這就是近代地震史上著名的7.5級疊溪大地震。人們很難相信,這個建制于唐朝,已有一千年歷史的邊塞重鎮,這座有過繁榮昌盛的歷史也經歷過戰禍兵燹的古城,竟是如此輕易地就在那白色地光閃過的一瞬,隨著山搖地動,飛沙滾石,被生它養它的地球母親張開大嘴吞食了下去。從此,地圖上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而中國強震分布圖卻為它沉痛地畫上了一個紅色大圓圈。山崩了,地裂了,城陷了,人亡了……千年積累頃刻之間全毀了。這次地震有感範圍北至西安,東到萬縣,西抵阿壩,南達昭通。北京、南京地震台及世界絕大多數地震台——大阪、孟買、哥本哈根、漢堡、巴黎、突尼西亞、悉尼、多倫多、渥太華、檀香山等也都接收到了這可怕的地震波。據統計,震區內大約有6800餘人喪生。這是近代四川境內損失最慘痛的一次地震,它在人類的歷史上留下了極為恐怖的一頁。
地球養育著人類,也屢屢向人類肆虐。
我想,我認識的老師傅的父親大概就是受勸「自謀出路」而攜子離鄉背井,流落到成都的吧。
我第二次去取眼鏡時,帶給他一本關於疊溪地震的小冊子九*九*藏*書。最讓他激動的是那張古城舊照,那是1920年英國探險家托馬斯·托倫士偶然保留下來的。照片是從遠處山坡上拍攝的疊溪城全貌,舊照上最為壯觀的是它那蜿蜒數百米的巍巍古城牆,城裡房舍密布,依山傍水很是典雅。據史書記載,五代後漢時被稱為蠶陵縣,明朝有千戶村之稱,1378年後稱為疊溪縣。城內古迹琳琅,有玉津樓、祈雨台、玉壘洞、瑞芝石等,早年已是中外學者考察參觀的歷史名城了。從舊照上他還依稀可辨他家的大致位置,離河邊不遠,古城牆是他經常去玩的地方。我指給他看疊溪古城如今殘留的一段城牆,像一段頭栽入地下的巨龍的尾巴夾雜在亂石荒草之中。他搖搖頭,嘆息著說:「好荒涼啊!」我問他以後回去看過沒有,他說:「沒有,還有什麼好看的!」我告訴他地震后堵江積水形成的地震湖的風景非常美麗,並翻出由疊溪城旁的古時練兵的大較場和小較場演變成的碧綠如玉的大海子和小海子的照片,他笑笑不以為然,好像是說:「你看著好看,我看著難受。」但他卻有興趣閱讀關於地震后水災的記述,大概是為了補充白己的記憶吧。當他念到「地震死亡6800餘人,地震水災死亡2500餘人」時,不由驚嘆道:「這不就近萬人了嗎!」是呵,在人類有記錄的歷史上,如此規模的地震災害,尤其是如此規模的地震水災實屬罕見。這裏為了給讀者一個較完整的疊溪地震紀實,我摘錄了一些當事人後來關於地震水災的回憶。
……
年輕的朋友們,讓我們牢牢地記住1933年地球劇烈震顫的一瞬間!
被地震嚇得驚慌失措的人們,還沒有平靜下來,由地震造成的水災又肆無忌憚地欺凌著大地。關於水災的事他就說不清了,因後來他父親帶著他逃難到了成都,他8歲多便做了學徒,開始了他60年的磨製眼鏡的生涯。
那是民國二—十二年農曆七月初五(1933年8月25日)。這天是疊溪縣城隍廟會的日子,一大早太陽就火辣辣地掛在了天空,沒有一片雲,沒有一絲風,這是已一個多月滴雨未落的炎熱夏日。人們借廟會之機在城隍廟的祈雨台供上香蠟,敲鑼打鼓給城隍老爺「穿衣」,求老天普降甘霖。他家住在https://read.99csw.com離城隍廟不遠的河東岸,聽見鑼鼓聲就匆匆趕去,往城隍老爺面前鑽。廟會散后,已是中午時分。他無意回家,就同兩個小夥伴到城隍廟旁邊的山坡上玩,還扯了地里的玉米稈來啃,因為天大旱,玉米稈也幹了,吮不出多少水來。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突然天昏地暗,一陣狂風襲來,地下猛地冒出一道白光,好像一條火龍當空飛舞,接著一陣熱浪撲面而至,他打了幾個趔趄幾乎跌倒。就在這時,只聽得霹靂一聲巨響,大地猛烈地搖擺起來,隆隆的吼聲響個不停,他躺在地上像篩糠一樣被拋來甩去,怎麼也站不起來。巨風狂卷,飛沙走石,他的眼、耳、口、鼻全是泥土,不知是被搖昏了還是被亂石打昏了,總之他以後就失去了知覺。等他醒過來,日已西斜,四周隆隆之聲漸漸平息,塵霧慢慢散開,他站起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頭痛得厲害,伸手一摸頭上傷口流出的血把頭髮粘成了一片。他覺得害怕,便開始哇哇直哭,哭一陣聽聽沒有反應,才知道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好閉了嘴自己找路回家去。他看到四周都是翻倒的樹根、亂石、溝壕。城到哪裡去了?家在哪裡?跑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看見幾百米遠的山坡上還立著倒塌未盡的城隍廟,他弄不明白怎麼從河東拋到了河西?城隍廟下面就是他的家。他急忙跌跌撞撞往城隍廟方向跑,爬溝過壕,亂石劃破了他的腳。等快到城隍廟時,他遇到了前來找他的父親。父親告訴他,地震時他還在地里幹活,正準備回家吃午飯,突然山崩地裂了,他算是幸免於難,但在家的母親和妹妹,還有270多戶人家的整個古城及周圍的山寨,都已深深地沉陷了。他們曾在倒塌下來的亂石堆上,呼喚過他的母親和妹妹,沒有回答,大地一片死寂,她們都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人們記憶猶新的唐山地震摧毀的是地面建築,起碼還能聽到壓在廢墟下的人的呻|吟,還有求救生還的可能,而疊溪城是被地球生吞活剝地「咽下去了」。這時,地還在不時地抖動著,亂石也不時地從山上翻滾下來,父親帶他急奔城隍廟而去。山坡上僅存的城隍廟大部分也倒塌了,城隍老爺也被搖晃得支離破碎,只剩下半張臉,裂著嘴,圓瞪著一隻眼睛九九藏書,好像在說,老天爺,人們犯了什麼罪,該承受如此的滅項之災!
60多年過去了,時間已漸漸淡忘了人們的記憶。深重的災害似乎也沒留下多少痕迹,倒是那成因獨特、風景秀麗而馳名中外的大大小小的地震湖成了人們的旅遊勝境。而讓我有感在這裏寫上幾筆的原因是我在偶然中遇見了一位親歷疊溪地震現仍健在的倖存老人。
朋友介紹我去找一位老師傅配眼鏡,他從精益眼鏡行退休后,自己開了一家小規模的眼鏡行。聽說我是從事地震學的科研人員,他抬起頭正視著我,臉上掛著略帶凄楚的微笑對我說:「我小時候就親身經歷過一次可怕的大地震,那就是1933年的疊溪地震。」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說那是四川近代震級最大、災害最為嚴重的一次地震,地震使疊溪古城陷入地下消失了。他說:他的母親和妹妹就活生生地被地震埋在那裡了,他父親帶他逃了出來,也算是命大呵。我請他講講他死裡逃生的親身經歷。他當時雖然僅8歲,但實在被嚇壞了,所以記憶深刻,當然,有些事也是以後聽他父親說的。隨著他的敘述,我的眼前展現出一幕幕悲慘的畫卷——
茂縣縣政府的一位公務員將他們安置到一所小學臨時設立的收容所里,那裡還有一些逃離險境的倖存者。據後來統計,全城僅15人死裡逃生。給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神經失常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見他就拉著他不放,喃喃地說:「娃,爹沒有把你丟下啊!」嚇得他往父親身後躲。原來,那人住在離城鎮還有幾里路的較場壩,較場壩雖沒有下陷,但他看到山搖地動來勢閃險,急忙把兩個兒子挾在腋下往外跑,只見地面不斷開裂成壕,他急忙往前跳。剛跳過,前面又崩裂,又跳……如是繼續跳蹦記不清是幾十次還是幾百次,他總算逃山來了,但挾在腋下的兩個孩子卻不知何時掉到哪個壕坑摔死了,因過度的驚嚇他已神志不清了。
災難還在繼續。山體崩塌堆積成壩,使岷江斷流,堵塞成湖。以後埝壩崩決,洪水蕩滌岷江下游10多個縣,死於水患又是2500多人,造成我國歷史上罕見的地震水災。
已故地質學家、四川大學教授常隆慶曾於當年10月親赴現場調查。以下是他的記錄:……大震時銀瓶崖、大橋、疊溪三處九*九*藏*書崩下的岩石將岷江堵塞,地震崩塌物堆積成三座高達100多米的大埝壩。銀瓶崖埝壩以上江水回激返流,2小時后即淹至沙灣、猴兒寨。兩天後淹到普安,4天後湖倒注至泉水崖,淹沒了觀音廟,水位上漲300米,造成逶迤長約15公里、寬約2公里的大海子。同時,在松平溝、水磨溝、魚兒寨溝等地山崩數處,溝被堵塞形成大小海子11個,淹沒了大量的田地和房屋。震后一個多月,岷江上游陰雨連綿,江水驟漲,各海子水位與日俱增。震后第45天——10月9日下午6時,疊溪海子潰決,積水傾湖湧出,浪高40多米,江水壁立而下,濁浪排空,急流以每小時30公里的速度湧入下游的茂縣、汶川。次日凌晨3時,洪峰仍以10多米高的水浪沖入灌縣,沿河兩岸村鎮一掃俱盡。茂縣、汶川沿江的大定關、石大關、穆肅堡、松基堡、長寧、淺溝、花紅園、水草坪、大河壩、威州、七盤溝、興文坪、太平驛、中灘堡等數十座村寨被沖毀。都江堰內外江河卵石一片,沖沒韓家壩、安瀾橋、新工魚嘴、金剛堤、平水漕、飛沙堰、人字堤,渠道工程、防洪堤壩亦掃蕩無存,鄰近的郫縣、溫江、雙流、崇慶、新津等地均受不同程度的衝擊。
當年任成都水利知事並參加疊溪震后水災調查的周郁如先生在1958年的一篇回憶錄,更有一段極生動的記敘:……震后,四川善後督辦劉湘派人前往調查,調查人有全晴川(成都水利知事公署技術主任)、諸有彬(四川大學學生),還有十餘人同行……調查人了解情況后,於10月9日動身回茂縣,將根據調查所得的危急情況報告政府,請民工疏通積水。是日行30華里,投宿大店古廟內。晚飯後,因行路疲勞紛紛入睡。全晴川與老僧曾是故人,正談家常,忽聞河上傳來巨大的吼聲,兩人急忙出門去看,只見江水壁立而下,在蒙蒙大霧中一眨眼就已衝上台階。全晴川帶有手電筒,老僧急忙拉全睛川奔廟旁山徑逃避,完全來不及呼喚廟內已入睡的同伴,頃刻之間水就淹過屋頂,瞬間即將古廟衝去。這次去調查的人,除全晴川外無一人幸免於難……
接連不斷的災難,使成千上萬的人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饑寒交迫。而當時的南京國民政府卻對四川省政府https://read.99csw•com的請求賑災急電隻字不復。雖作為親受其害的災區父母官的省政府、縣政府不能坐視不管,但也是力不從心,困難重重。茂縣是距疊溪最近的重災區,時任茂縣縣長的張雪岩先生曾有一段對賑災過程的回憶,很叫人傷感:……屯區遭受如上兩次巨災(地震、水災),向各方面呼籲,雖說也籌到一些零星賑款,終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而造災冊的工本和繕寫費反而花得不少,要求較好地安排善後,根本無望。那時劉湘正謀統四川軍政,幾經接洽,他好像關心民疾,說要派員攜款入山,並協助修治道路,鑿通湖口。后見工程浩大,仍是敷衍了事。又隔一段時間,山東青島紅十字會派員來了,像是國際間的救濟糾織,曾親到震災、水災兩災區調查。縣府派員陪他們一行前往也花了一些費用,臨行時說,回去一定開會決定,放賑時再轉來。望之又望,仍是口惠而實不至。總計兩次火患,人口死傷約在萬人左右,財產損失至少亦在二十萬元以上。山區本來底子薄,這下就元氣大傷,不易恢復。怎麼辦呢?結果仍是「就地設法,災民自救」。一方面辦理急賑,使衣食兩項暫能維持;一方面就原有場鎮高處,建修了聊避風雨的茅舍,使災民不致流離失所。同時,發放少數賑款,勸其自謀出路……
轉眼天黑了下來,久旱不雨的老天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父親帶著他連滾帶爬地躲到城隍廟旁的涼亭里,在那裡,他們救出了一個掛在懸崖邊的人。他是疊溪警察局工人。據他講那天他到城隍屆趕廟會後,道士留他歇涼吃午飯,午飯後他到涼亭來乘涼睡著了。他親眼目睹了疊溪城的消亡。他說,就好像地下鑽出個什麼惡魔,房子一下子都散了架,地面裂口忽張忽合,三下兩下就把一個城吞食下去,那個涼亭也有半邊懸空掛在岩坡上。那晚他們都露宿在那半垮塌的涼亭里暫避風雨,徹夜未眠。熬到天亮一看,都傻了眼,城旁的河流被堵塞,亂石稀泥堆成了一道壩,出現了一大片海子(當地人稱湖為海子)。水還在不停地往上冒,他們不敢停留,晝夜兼程趕往最近的茂縣。途中,他們曾看到一處懸岩邊,有人從岩縫裡伸出一隻手,搖著破衣服,拚命地呼救,看來他是被夾在岩縫裡了。他們沒法到達那懸岩,只好眼睜睜地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