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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門

卡門

作者:夏笳
卡門劇烈地嗆出一串咳嗽,向我搖搖頭,她的雙頰紅艷得像火燒一樣。
時至今日很難確切地解釋清楚,我鍥而不捨地試圖與卡門建立友誼的原因何在,一切與浪漫有關的傳說在她身上都毫無復活的跡象。但從另一角度來說,卡門確實與眾不同,她笨拙,羞怯,有些不善表達,卻擁有那種只有習慣了長期孤獨的人才具有的奇妙特質,令人忍不住想要去探尋她的內心世界。
然而最初的日子里,無論周圍人如何圍觀、羞辱或者漠視卡門,我卻始終不動聲色,用一個年輕姑娘的全部忍耐力,全部殘忍,羞怯和心懷叵測暗中觀察這一切。
至於跳舞之類的,根本沒人問過她,卡門的走路姿勢比哪一個地球佬都要難看。也有那麼一兩個搗蛋鬼跟在她後面模仿她的步子,或者從她身邊跳來跳去地取笑她。
走到近處時,男人停下步子,凌厲的灰色眼睛緩緩從我們每個人身上掃過,最後又停在姑娘身上,一言不發地在她背上拍了兩下,轉身離去了。
姑娘抬了抬眼皮,仍舊是盯著腳尖,用一種異常古怪的口音慢吞吞地回答道:
「嘿,看看這是誰!」一個男孩興高采烈地撥開我的肩膀吆喝著,他的紋身變成了青綠色,幽幽地閃爍著,「偉大的卡門小姐,難道沒有人請你跳舞嗎?」
於是卡門也在我旁邊躺下來,把她小小的頭放在我肩膀上。我們就這樣肩膀抵著肩膀躺在地板上,望著天花板上一動不動的黑影,以及沒喝完的紅茶投射出的顫動的光波,禁不住忘記了時間。鍾錶無聲地跳躍,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我們彼此的呼吸聲瀰漫開來,暖暖地布滿了整個房間。
就在短短的一瞬之間她變成了另一個卡門,一個埋藏在她基因與命運深處的,熊熊燃燒的卡門,像風一樣輕快,火一樣灼|熱,電一樣凌厲,光一樣明艷。
原載於科幻世界2005年8月刊
「卡門小姐不跳舞~~卡門小姐不跳舞~~卡門——卡門——」
突然之間,有人在背後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痛得我差點叫出聲來。我回過頭,正看見納瓦羅先生那張陰沉的臉,同樣充滿驚異和茫然的神情,低聲嘶喊道:
其實我心裏也緊張得要命,酗酒,狂歡,眼前的一切混雜在一起,顯得如此不真實,一瞬間納瓦羅先生陰沉的目光浮現在我腦海中,隨即又被手中飲料誘惑的氣息洗滌一空。
我扮個鬼臉,湊過去扯扯她的頭髮,說:「小姐,你也該注意一下潮流了吧。」
「是的,我是卡門,我從地球上來;不,我哪兒也沒去過;是的,納瓦羅先生是我父親。」
「星星怎麼了,卡門?」
如果你是來往于星途中的遠航者,我是說,無論是禮教森嚴,措辭謹慎的貿易商,還是訓練有素,冷酷無情的雇傭兵,或者神情疲憊,窮困潦倒的新移民,甚至那些九死一生,終生顛沛流離的拓荒者,只要踏出飛船,呼吸到岩石與烈酒的氣息,都不能不迫切思念著卡門的身影。或許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某個光影曖昧的角落裡,指尖的煙草瀰漫出幽藍的光霧;或者她斜倚在吧台邊,伶牙俐齒地跟七八個圍在四周不懷好意的男人們鬥嘴,而最終誰也別想佔了她的便宜;或者她一眼看到了你,便像只貓一樣無聲無息地分開人群走過來,向你昂起她小巧的下巴:
「你剛才說誰會動手腳?」她用微弱得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
我驚異地回過頭,正迎上她的眼睛,裏面有莫名的光焰在燃燒,她的臉頰愈加紅艷,嘴唇卻彷彿死人那樣蒼白,抿出一道倔強而輕蔑的曲線。當周圍的大合唱逐漸弱下去的時候,卡門終於張開嘴,用一種異常清澈冷漠的聲音說道:
我禁不住高聲大笑起來,腦中開始有一片雲霧旋轉飄蕩。就在這時一群幾乎赤|裸上身,纏繞著金色和紫色花紋的少男少女從旁邊經過,其中一個朝這邊看了過來,我認出他們是班上的,那幾個經常和卡門過不去的傢伙。
「聽說這是從地球上流傳過來,可惜我玩得不太好。」
這就是關於卡門的傳說,從星途開拓之初直到現在,足足流傳了一個多世紀,然而又有誰能講完關於卡門的故事呢?悲壯的,凄婉的,妖冶的,狂放的,連同卡門曼妙的身姿一同流傳在每一代遠航者的囈語中,生生不息。
「你知道嗎?」沉默了一陣后,她開口說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並不是真正的卡門。」
夏天裡的最後一天,我一個人穿著宇航服來到月球表面,看見遠方明亮的藍色地球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它的光芒灑在四周那些寂寥,荒涼的環形山表面,是如此哀婉動人。我向另一側望去,漆黑的太空中懸挂著無數大大小小的群星,靜靜地從幾百光年以外送來他們微弱的射線。
卡門把球撿起來握在手心裏,我故意不看她的眼睛,https://read.99csw.com假裝並不在乎在跟誰說話的樣子,漫不經心地說:
一瞬之間我心裏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夾雜著些許憐憫,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朵梔子花輕柔地彈在我的眉心,將我的視線轉了個向。卡門正佇立在我面前,明艷的唇邊綻放出勝利的笑容,額頭與臉頰上燃燒著令人心悸的殷紅,正向我伸出她蒼白的手。

她笑著推開我的手,我卻緊追不放,拉住她的衣角,「不知道今天下午可否賞光逃學,跟隨我行動呢?」
我們的友誼就從這句話開始了。
「星——星!」那些傢伙們哈哈大笑,故意拖長了聲音模仿她,末了還挨個把粘糊糊的甘藍雜燴菜全堆在她盤子里,然後揚長而去。
卡門別過頭去不說話,臉不由自主漲得通紅。我笑了笑,禁不住嘆了口氣,靠過去輕輕拉拉她已經垂到肩頭的頭髮,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那時候我也是十六歲,頭髮短的像個小男生,姿色只能算中等,內心深處卻時不時有種莫名的火光閃耀,比最會招蜂引蝶的姑娘還要狂野。
卡門的心臟病成了他監管一切的理由和借口,很多時候他甚至根本不用去監管什麼。卡門的任何舉動都足以令他不快,令他原本就陰沉的眼神變得更加冰冷,所以卡門就什麼都不敢做,不敢參加體育活動,不敢唱歌跳舞,不敢跟男孩子們嬉笑,甚至不敢穿漂亮衣服,不敢跟大家一起喝下午茶。
「我叫卡門。卡門·納瓦羅。」
我塞給她一罐,說道:
我不止一次對卡門說過:「老天,我不知道你們地球上是怎麼搞的,在這兒十二三歲的姑娘就能搬出去自己住了,他怎麼還能這樣管著你?!」
「她在幹什麼?!你這個小巫婆!你對她做了什麼?!!」
「算了,忘掉吧,無論命運怎樣安排,你永遠是我的小卡門。」我懶懶地說。
卡門永遠歌聲嘹亮,舞姿曼妙,檀木般烏黑的長發里插著大束的茉莉花或者金合歡,香氣馥郁醉人;卡門的皮膚像金子般閃閃發亮,細長的眼睛閃著貓樣的光彩,濕潤的嘴唇半開半閉,露出杏仁般細碎的白牙;卡門身穿古老的波西米亞民族的舞裙,暗紅色的花邊從腰間一直拖到赤|裸的腳邊,破舊的披肩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窟窿,而一旦音樂聲響起,你便能看見它們像注入了生命般飛舞在手臂與肩膀間的動人景象了。
就在我還沒決定該怎麼應對的時候,他們已經迅速向著獵物圍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向前一步,擋在卡門面前。
我獃獃地站在原地注視著她,卡門如入無人之境般自由自在地舞蹈著,所到之處人們都紛紛停下腳步,同我一樣茫然地注視著她躍動的舞步。
「卡門,你不屬於這裏。」我輕聲說,「你生來是一個小女巫,難道還算不出自己的命運么?」
「你看,我什麼都沒有,沒有艷麗的臉龐,沒有婀娜的舞姿,」她輕聲說,「重要的是我甚至沒有編號,有誰會相信我真的是卡門呢?」
「如果這輪讓你贏了,」她總是說,「我就請你吃我親手烤的地球風味巧克力鬆餅,哇——」她怪模怪樣地作出一個垂涎欲滴的表情。或者是為了甘藍胡蘿蔔雜燴菜,或者是線性代數作業,諸如此類的事情。但是沒有一次能夠兌現,一切只不過是口頭說說的遊戲而已。
這是一個美麗而瘋狂的夏夜。傍晚降臨時,城市關閉了照明系統,各處的燈光卻一盞一盞亮起來,拼湊出一團五彩斑斕的夜色,人們紛紛走上街頭,無論十一二歲的男孩女孩還是五六十歲的中年人,無不|穿著最為暴露的奇裝異服,隨著逐漸響起的音樂擺動身體,裸|露的皮膚上用熱敏材料塗繪著不同風格的紋路圖案,因為激動而開始閃閃發光。然而這一切還只是熱身運動而已,為了度過一年中唯一的狂野夏夜而調整好心情和身體。
關於卡門的去向有數個不同的版本,一種說法是納瓦羅先生帶著她連夜搭乘飛船回到了地球,並在監護病房裡度過餘生;另一種說法是他們去了木衛六,那裡是一個更加單調,嚴寒,冷漠的世界。
於是剩下的時間里我們就只是低頭克服各自的甘藍雜燴菜,浪費糧食的罪過可是很大的。
等這一切結束了之後,我才默默地端著盤子在她旁邊坐下,把炸紅腸叉給她,說:
無數次,我假裝不經意地用餘光掃過她瑟縮在角落裡的身影,短髮披散在她蒼白的脖頸上,嶙峋的脊柱輪廓在皮膚下蜿蜒起伏。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作響,彷彿不受微弱的引力控制一般。
那個時候,隱藏在牆壁里的網燈把最輕柔的光芒均勻布滿整個房間,籠罩在卡門黑得發藍的頭髮上,彷彿一盞輕盈明亮的花冠。我凝望著她,禁不住微笑起來。
「納瓦羅先生去了移民局,要明天才能回來。」她一本正經地宣布,「卡門準備在家烤巧克力小鬆餅和鮮奶布九*九*藏*書丁,不知道有沒有誰願意賞光。」
文章寫好后,貼出來給廣大人民群眾拍轉,結果妲拉的一句話深得我心:「茄子這個東西,就是寫來給自己玩的……哼哼,披著科幻的外衣……來進行埃及艷后與羅馬帝國式的曖昧華靡…… 」
卡門到來的時候正是陰鬱的春天,我們擁出教室,看見一個消瘦而蒼老的男人緊緊拉著一個同樣消瘦的年輕姑娘出現在通道盡頭,後者亂蓬蓬的短髮四處飛翹,身穿大了不只一號的網格衫,用一種典型的地球移民才有的笨拙腳步,弓著腰低著頭,跌跌撞撞地走著。
「是的,我會。」
2005年4月7日——10日
我驚訝地望向她,她猶豫了一下,把她的儲物櫃拉出來,從一個隱藏得很好的夾層里取出一張動態全息照片。
一個女孩輕盈地跳出來,開始隨著音樂搖擺身體,她閃閃發光的乳|房被塗成炫目的金紅色,彷彿兩條熱帶魚般在浸透了汗水,近乎透明的緊身弔帶下晃動。緊接著又有幾個人加入了舞蹈的行列,手臂相互纏繞著,從我們周圍穿過,並故意用肩膀和臀部去碰撞卡門,男孩們把自己的女孩子高高舉起,輕鬆地拋給同伴,然後轉身接住下一個。他們鬧了一會兒,最終手拉手圍成一個圈,邊轉圈子邊一起大喊大叫著,連成一片晃動的光影和聲音:
消息傳遍整個月城后,來看卡門的人數不勝數,最初是隔壁班的孩子,然後是他們的姐妹和父母,最終連那些嚴肅的教士們也要不遠萬里趕來,假裝不經意地從附近經過。老師總是盡量和和氣氣地把他們勸走,請他們不要破壞正常教學秩序,然而走了一批之後還會再來一批,誰讓她是我們這裏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卡門呢?又是誰讓她偏偏要到月球這沉悶乏味的地方來的呢?我們從出生起就住在巴掌大小的地下城裡,面對著灰褐色的岩石和混凝土,呼吸的是循環系統濾出的溫吞吞的空氣,很多人一輩子連星空都沒見過,也從沒想過要去看什麼星星或是飛船。星際酒吧或者卡門?那都是只是傳說中的東西罷了。

從梅里美的小說,到舞台劇,到電影,為之著迷的應該不止我一個,然而那個陰鬱的上午,我的心歡快地跳躍,那兩個字如同煙花一般綻放,絢爛的幻想散落得到處都是,讓我心旌蕩漾,努力把這些碎片編撰成一個故事。
春天總有令人騷動不安的魔力,正如同我在某個陰鬱的上午,坐在課堂裏面對滿眼的方程發獃,心中卻想著了魔般反覆默念一個從未真實存在過的波西米亞女郎的名字。
我緊拉著卡門在人群中穿行,感覺到她的手心又濕又冷,我的手中卻熱滾滾的滿是汗水。四周飄蕩著無數鬼魅一般熒光閃爍的人影,靠近時卻能感受到灼|熱的汗氣、酒氣和慾望的氣息,從每一個毛孔里散發出來,醺醺釅釅地混雜作迷濛的一片,又再次被我們吸入身體,燒灼著每一個細胞。
「我們可以上到地面去看,卡門。」我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他們說從月球表面看星星,每顆都看得很清楚。」
轉眼間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切平淡無奇,然而空氣中的溫度卻在逐漸改變。短暫的夏天到來時,整個月城都不再死灰沉寂,而是換了一幅嶄新的面貌。
老師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和顏悅色地對她說:「跟大家介紹一下自己吧。」
「嘿,地球老鄉,」她總是一眼就看出你出生長大的地方在你身上留下的烙印,「讓我給你算一卦吧,算算你這一路上還能迷住幾個好姑娘。」
說起來,就連我們這些從小生活在月球這種小地方上,連太陽系都沒出過的孩子們都多少聽過幾個關於卡門的傳說,雖然有關卡門,有關星途和遠航者的一切都離我們相隔不知多少光年那麼遙遠,那些幾代流傳下來的故事傳到我們父輩那裡時,早就被漫漫星途洗滌得面目全非,變得如同一切古老的神話歌謠般,既模糊又蒼白。然而我們又怎能不嚮往那些浪漫,神秘,狂野而又殘酷的故事呢?我們又怎能不嚮往那些閃爍在星途每一個角落中,艷名遠揚的波西米亞女郎呢?要知道,這麼多年來,哪怕是最保守,最潦倒的移民姑娘,一到了盛大的節日,也要紛紛在頭髮里插上一大束山茶花或者別的什麼,扮出風情萬種的樣子來呢。
「我能去哪裡……」她苦笑一聲,「我的身體……」她突然停住了,手放在心口,面色慘白地盯著地板上凌亂的影子。
納瓦羅先生據說四十多歲,但看上去還要蒼老得多,他的相貌……怎麼說呢?總之令人一見之下十分難忘,身材又高又瘦,膚色很深,雙手骨節突出,牙齒白而堅固,眼窩深陷,按照月球上的審美觀倒也算有幾分英俊,然而卻是我所見識過最專橫的男人,從沒https://read•99csw.com有任何一個月球男人會像他那樣沉默冷酷,深居簡出,也沒有人會如此嚴酷地監管自己十六歲的女兒。
沉默了一會兒,卡門垂下眼睛,輕聲說:
納瓦羅先生多少算是個神秘的人物,他自稱是卡門的父親,然而卡門卻從來只是稱呼他納瓦羅先生;他在移民局的檔案幾乎是空白,有人猜測他要麼曾經身居要職,要麼就是一位拓荒者,前者自然受到嚴密保護,而後者終生穿行在星域中最荒涼的邊疆間,與熾熱的行星、危機四伏的隕石、黑洞、陌生的種族、甚至逃犯、星際海盜、奴隸販子,諸如此類一切危險的事物殊死搏鬥,傳說他們之間有許多世代相傳的機密,卻都在退休后把自己的充滿傳奇色彩的履歷銷得一乾二淨。
「其實你們還是很像的。」我故意這樣安慰她,「或許你真的是他們的女兒呢。」
「或許你僅僅是另外一個。」我繼續猜測,「我聽說不是每個卡門都能去星際酒吧跳舞,有些有錢人會私人註冊一個,甚至為自己的喜好在基因上動點小手腳,雖然這些都是違法的。」
直到有人看到納瓦羅先生遞交給移民局的申請表格,才多少解釋了一些事情——卡門有先天性心臟病,在地球的重力下活不過二十歲,於是大家對她身上的最後一絲幻想也就此消失殆盡了。
然而就算她已經喝得兩眼迷濛,坐在你大腿上東搖西晃,又是唱又是笑,可只要音樂聲響起,啊,只要音樂響起,你就只看見她像火焰般騰空而起,裙裾飛揚,手中的響板發出雨點般密集的聲響,而地板也會在她的腳下抖動,綻放出一輪又一輪令人心醉神迷的漣漪。
儘管如此,卡門還是神奇地用最簡單的幾樣原料烤出了鬆餅和布丁,我們把所有傢具都收進牆壁里,坐在一塵不染的光潔地板上吃點心,喝袋裝紅茶,簡直比那些總督夫人們還要快活。
「我不知道……」她說,「從沒有人告訴我這些……納瓦羅先生……我不知道,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恨我。」
是的,那本來還能算是一個夢境般美好的下午,卻最終以噩夢收場。當天晚上,納瓦羅先生提前回到家中,意外地發現地板上凌亂的杯子,剩下的紅茶點心以及兩個熟睡的女孩,幾秒鐘的錯愕之後他一把拽起睡眼惺忪的我,乾淨利落地丟出門外。
如果不是因為巧克力鬆餅,我大概也不至於發展到記恨納瓦羅先生的地步。
卡門一如既往地穿著過時的網格衫坐在她的角落裡,彷彿對四周裝扮得妖嬈火辣的少男少女們視若無物,然而我走過去坐下的時候,她卻帶著些許揶揄的目光打量著我幾乎全部暴露在外的雙腿,淡淡地笑著說:
「說說你在地球上的生活如何,小姐?」
「逃學?為什麼?」
納瓦羅先生惡狠狠盯著我,我從沒看到過一張臉上會混雜著如此多的情感,震驚,憎惡,憤怒,失望,悲哀,無可奈何,筋疲力盡,以及那種深深的絕望,他的五官都徹底垮了下去,變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般鬆弛無力。
以上這一切就是卡門·納瓦羅到來之前的情況。
有時你坐在她身邊,如此之近地凝視她顫動的眼睫和敏感的嘴唇,會恍惚中以為來到古老的童話世界,遇見一位受詛咒的公主,一個被禁錮的女巫。然而一瞬間幻象散去,你看見的仍只是那個蒼白,瘦弱,需要你陪伴和保護的小卡門。
許多人都以為羽球是種再簡單不過的玩具,靠電磁手套把小球控制在兩隻手掌之間的空間內,那些看不見的磁力線無比微妙地牽引著小球,彷彿在驚濤駭浪間翻轉騰挪,是一種簡單精妙而又刺|激的遊戲,幾年前曾在月球上流行過一段時間,後來大家很快就轉向其他更加瘋狂的體育運動了。然而只有真正內行的人才知道那些更加精細微妙的模式是多麼奇妙無窮,又是多麼容易上癮。
「你看起來美極了,親愛的。」
那原本是一個愉快的下午。我第一次來到卡門家,驚訝地發現房子擺設比最循規蹈矩的月球居民家裡還要簡潔,簡易廚房加廁所,還有一間小小的房間,白天做客廳晚上當卧室,除了最基本的幾件摺疊傢具外幾乎連一件多餘的東西也沒有,我簡直禁不住以為住在這裏的人只靠呼吸空氣就能過活了。
「想見識一下么?」
我奮力伸出手想推開他們,然而卻被緊緊圍在中間,這時卡門在後面拉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冰涼,手心滾燙。
現在不得不說到納瓦羅先生。
我把已經風乾的梔子花留在一塊岩石下,轉身離去,身後,我的卡門在漫天星光後向我綻放她最燦爛的微笑。
我自以為算是箇中高手,結果意外地發現,類似這種完全與引力無關,又很適合一個人自娛自樂的掌上運動,卡門比我更精於此道。
我顫抖了一下,僅僅是一下而已,隨即突然領悟到他的力量已經徹底失效了——被一種遠比他更加強大的,不可抗拒九*九*藏*書的魔力擊得粉碎。我鼓起勇氣大聲說道:
卡門到來之後的那個春天裡,我心裏的火光終於熾烈地燃燒起來,彷彿一顆火星濺落在乾草叢里。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你一下我一下地伸出手來推她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混合著汗漬的光斑。

後記

卡門只是垂下眼睛搖搖頭,她也真逆來順受得離譜。
我接過照片,已經猜到會看見什麼,年輕的納瓦羅先生與艷麗的波西米亞女郎的合影,前者穿著幾十年前拓荒者們流行的銀藍色緊身服,一雙易怒的灰眼睛注視著他的情人,女郎身穿袒胸露臂的長裙,一支豐腴的臂膀環繞在他胸前,手腕上印著一個紫紅的刺青,彷彿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她妖嬈地旋轉扭動著,充滿挑逗,神情卻像只野貓般桀驁不馴,若即若離。
「喝點吧,小東西,會讓你感覺好點。」
「那不可能。」卡門搖搖頭,「我寧願不是這樣。」
我衝到廣場邊緣,從自動販賣機里取出兩罐冰涼得扎手的迷幻綠妖,平常這些含大量酒精的飲料是在正規途徑里很難買到的。當我回到原地時,卡門仍然僵直地站在那兒,兩眼閃著迷亂的光,她頭髮上的梔子花已經開始枯萎了,散發出愈加濃艷的氣息。
我把照片還給卡門,看她低著頭,指尖從照片上緩緩撫過,彷彿想撫平所有埋藏在過去的,或許永遠不為人知的秘密。
「也許僅僅是不希望你離開他。」我說,「有些人表達感情的方式是有些與眾不同。」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還是她的口音,永遠是那麼慢吞吞的,彷彿有意放慢了的錄音那樣低沉,一字一句地回答那些被問了無數遍的問題:
巧克力鬆餅是卡門無數次答應我的。
「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買點喝的!」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我們只要一到課餘時間就心照不宣地坐在沒有人注意的樓梯拐角里,連著玩上好久。兩個人在聚精會神地玩遊戲時會很少顧及別人的口音問題,最初我們只是默不作聲地相互較量,偶爾說兩句話,後來逐漸變成無話不談。
「因為,」我坐直身子,假裝一本正經地說,「今天是解放日。」
我們雙雙把泛著泡沫的熒光綠色液體一口氣灌進肚裏,濃烈的酒精在胃裡灼燒開來,沿著胸膛一直衝上喉嚨和大腦,感覺整個人都快要炸開了。我扔掉罐子,大聲問卡門:
卡門抿緊嘴唇,這使得她臉色更加紅了,最終她只是搖搖頭,望著天花板,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隨後她就倒下了,在我還沒來得及將手放在她的手心上之前。
當然流傳最廣,也是我最為喜歡的結局是關於通往人馬座的星途以及酒吧的,卡門一個人去了那裡,踏著她悠揚激昂的舞步,續寫無數關於卡門的傳說中的一個,儘管她已經留下了一個如此明艷不羈的傳說在月球上永世流傳。
「這是搬家的時候發現的,千萬別告訴別人。」
「想跳舞嗎?」
在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之前,卡門已經轉過臉,慘淡一笑道,「算了……什麼都沒有。」
傳說中,從太陽系盡頭一直通往人馬座的星途上,每一間酒吧里都有卡門的身影。
廣場上一片混亂,忽明忽暗的流光瘋狂地攪做一團,我被擠在人群中東搖西擺,只隱約看見納瓦羅先生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去,抱起卡門瘦弱的身軀消失在混亂的光影和聲音中,這時我才發現的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中,指間握著那朵已經枯萎的梔子花。
結果呢,我們的卡門小姐讓所有人都失望透頂了,她簡直比月球上所有的平庸加起來還要平庸,比所有的乏味加起來還要乏味,她蒼白瘦小的臉上既看不見潑辣與倔強,默默無光的黑眼睛里也沒有火焰燃燒,連她的身材也像還沒發育似的乾癟瘦小,遠遠比不上我們這些早熟的月球姑娘們,雖說她跟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十五六歲。
我抑制住自己想要隨著人潮一起搖擺身體的慾望,轉向卡門的耳邊大聲說道:
最終我們到達了自由廣場,這裏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閃爍光焰和鼓點的海洋,男男女女都像沐浴在水汽中般濕漉漉滑膩膩,緊貼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扭動肢體。音樂撼動空氣,將它們分解為瘋狂與熱情的元素,時不時有身強力壯的少男少女們像魚一般高高躍起,在人群上方几米的地方翻轉騰挪,動作狂野美妙。光線拋灑在他們起伏的肌肉輪廓上,彷彿具有生命一般。
無論最初在這一天里,是誰解放了什麼,對月城人來說解放日只意味著那麼為數不多的幾樣東西,酒,狂歡,夏天,還有生命,解放身心,諸如此類。
「卡門……卡門……」我在心中反覆默念著,彷彿這簡單的音節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無論她來自何方,無論外貌多麼平庸,這與生俱來的魔力都與她的姓名一樣深深烙在她的血液中,我始終固執地相信著,幻想著。
在一片黑暗中我只看清了他一雙深不見底的深陷的https://read.99csw.com眼睛,然而卻把一切憎惡,輕蔑,冷酷都包含在其中,以至讓我一瞬間完全喪失了抵抗力。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到,他為什麼能對卡門施加那樣嚴酷的影響。
然而一天下午,卡門卻突然提出請我去她家做客。
卡門仍是低著頭,神情愈加彷徨了。
卡門僵硬地點點頭,汗水從她蒼白的額頭一直流到脖子里,她的頭髮被潮濕的空氣濡濕了,一縷縷地粘在臉上。
直到三個星期之後,趁沒有人注意,我終於鼓足勇氣,讓口袋裡的羽球不小心滾落到她腳邊。
整個下午,我和卡門都在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晃悠,街道兩側掛起光怪陸離的彩燈和旗幟,還有無數造型誇張詭異的花環,構造出各種意義不明透視超常的幾何造型,空氣里瀰漫著馥郁的花香。我摘下一大叢潔白的梔子花插在卡門蓬鬆的頭髮里,那副樣子不知怎的有幾分不倫不類。

卡門一聲不吭地看著我,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趕緊加上一句,「你會玩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我永生難忘的,卡門鬆開我的手,不慌不忙地捏住網格衫的帶子輕輕一拉,讓一側領口滑到肩膀以下,露出赤|裸的脖頸和胳膊,另一隻手將長裙的下擺提到腰間。
除了玩羽球,卡門還教我其他更加古老的地球遊戲,比如立體象棋,甚至翻手繩,這些傻乎乎的過時遊戲讓我們兩個都樂此不疲。
以上這一切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卡門的情景,自那夜之後她就和納瓦羅先生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月城恢復了原先的平靜,而短暫的夏天也即將結束。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在學校門口等待著,最終看見卡門像往常一樣被納瓦羅先生送來學校,只是吃飯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的手腕上多了兩個青灰的指印。

卡門風情萬種,卡門放蕩不羈,卡門熱愛歌舞與自由勝過一切,卡門的笑聲足以令迷戀他的男人心甘情願淪為強盜,更讓他為這不顧一切的愛情將匕首刺入她的胸膛。
樂聲定格了半個拍子。
「好漂亮的裙子啊。」
「我只是想,」我一本正經地宣布,「一個獨一無二的美妙下午,我與整個月城中獨一無二的卡門小姐,坐在她家的地板上共飲下午茶,何等榮幸!」

「你看不出來嗎?卡門在跳舞!」
「怎麼?」她看見我的表情,連忙使勁擦嘴,看是不是有點心渣在上面。
她低著頭:「星星很模糊,一般都看不見,除非下過雨。」每次提到星空她都會凝視著我的眼睛,「你要親自去看了才知道,如果能從一片黑暗中找到一顆閃閃發光的小星星,會是非常神奇的感覺,彷彿它為你才在那裡閃爍了那麼久,你會一直想到底是什麼讓它這麼與眾不同。」
於是我心下釋然,厚顏無恥地拿給說書人過目,不管這科幻外衣究竟能被幾人承認,在自己改變主意之前,就讓我繼續從事「稀飯科幻」這份依稀很有前途的事業吧。
在整個月城居民失望並淡漠卡門的日子里,或許只有我是個例外。
我們共同陷入沉默,許久,我勉強笑了笑,故意揉亂她的頭髮,然後順勢躺倒在溫暖光潔的地板上,把杯子碟子全部推到一邊。
我們好奇地圍成一圈盯著新來的姑娘看,她一個人站在原地,目光獃滯,兩眼緊盯著自己破舊的腳尖。
最初我只能看清卡門發間白得耀眼的梔子花,緊接著,隨著激烈的鼓點,她的腳尖和腳跟在地面上輕盈靈動地敲擊,彷彿在水面上起伏蕩漾一般,她的肩臂和腰肢扭動的那樣曼妙,那樣有力,像是有無數道電流從她身上蜿蜒流淌,她的下巴高高揚起,嘴角掛著驕傲的微笑,睜得大大的眼睛彷彿穿透了一切,望著無盡的遠方,然而眼中的光芒卻愈加艷麗,令人不敢直視。
卡門放下勺子,望著他們慢慢地說:「地球上……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我們也住在城市裡,不過城市是在地面上的,偶爾能看見天空,晚上有……星星」
我聳聳肩,笑著說道:
很長一段時間里,你都只能看見卡門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眼睛盯著桌子下面自己的雙腳,彷彿要看著自己一天天長在那裡一樣。
卡門搖搖頭,「納瓦羅先生不會同意的。」
我伸出手去扶住她瘦弱的肩膀,驚愕地望著她。
卡門騰空而起,在空中轉了五六個圈,一輪熾熱的光波夾雜著風聲呼嘯從她身上甩出來,輻射向四面八方。
表面上看來,我們的友誼並沒有多麼的熱火朝天。卡門不住校,來去都有納瓦羅先生接送,午餐時她也只是獨坐一隅,默默克服那些對她來說難以下咽的月球蔬菜。我不止一次看見會有些男孩和女孩成群結隊擁過去,呼啦啦圍成一片,假模假樣地問:
隨即是電閃雷鳴。
這次我一聲不響地把她的燉菜全舀到自己盤子里,心裏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報復。
那種心情是激動的,簡單純粹的,與自己正在寫著東西究竟能實現什麼目的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