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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安娜

遇見安娜

作者:夏笳
「不。」我艱難地搖搖頭,「只是有些不習慣,我想。」
所不同的是,我的生活遠沒有她那樣豐富多彩,作為十二年前那次泄漏事故的唯一倖存者,我註定一生都只能像個可憐的地精一樣生活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小園子里,周圍是肥皂泡一樣晶瑩透亮的玻璃圓頂。我受到侵害的免疫系統幾乎對一切工業製品過敏,汽車尾氣,添加了防腐劑的食品,塑料粉塵,殺蟲劑,甚至是香水的味道都足以令我窒息,渾身紅腫抽搐而死。
「我想你說的對。」許久之後,我輕聲說。
一片沉默中,我只聽見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炭筆在手指間無助地顫抖,突然間安娜向前邁出了一步,她的臉頰因為憤怒和激動而泛紅,非常美麗。
「聊什麼。」
安娜看著我,眼睛明亮得像是黑曜石。
「我以為那個東西可以像殺蟲劑一樣殺死我,結果失敗了。不知道是什麼配方,味道有點噁心,但是沒毒。」

我們就那樣互相對視著,很久沒有說話。風裡傳來精密機械的嗡嗡低語聲,那是無數分子攝像機在細緻入微地捕捉我們的姿態、動作、表情、聲音乃至氣息,再把它們整合成栩栩如生的立體圖像匯入那些洶湧澎湃的信息流中,最終被十幾億人點擊收看。我想象他們坐在骯髒凌亂的小隔間里,一邊吃著可降解包裝盒中粗糙的方便食品,一邊觀看我和安娜隔著一叢尖角櫻草對視,他們呼出濕熱而渾濁的氣流穿過我們的影像,令那些精細的粒子束像狂風中微弱的火苗一樣搖搖欲墜。
安娜低著頭,她烏黑的捲髮從前額上垂下來,看不見表情。許久她轉向我,認真地說:「告訴我,那之後你在做什麼。」
「對不起。」她突然驚異地立起身,向後退了一步,「我令你不舒服了么。」
「你呢,小王子。」安娜看看我,「你的故事呢?」

我猶豫了很久,最後說:「我躺在草叢裡哭泣。」
「看到你坐在一盞小小的黃色燈光下,剛剛點開我的頻道,那一瞬間我們就像兩個偷窺的人一樣,彼此從對方肩膀後面望過去,看見面前那個屬於自己的小小影像,而那個影像又望著對方的影像,一個望著另一個,彷彿永無止境。幾乎又在那一瞬間,我們read.99csw.com同時關掉了影像,於是一切又都消失了,像是一場夢。」
這個時候鐘聲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在提醒我們關於時間和空間的存在,關於外面那個廣大得多的世界。安娜站起身,開始拍打粘在她毛衣上的細小草屑。
「怎麼樣?」
「那時候你多大?」
「嗯,你看到了什麼。」
「其實,可以說出來的秘密遠比你想象得要多。」安娜望著頭頂上方的樹影,聲音輕柔得像在嘆氣,「十八歲之前,還可以躲在浴室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曾經最久的一次在裏面呆了快三十個小時,後來他們不得不派人輪流在外面敲門,我媽媽急得直哭,那都是很小時候的事了。」
安娜愣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像擦拭一新的銀罐子,明亮而又光潔。
「你在畫什麼?」她微微側過頭問我,聲音曼妙得難以形容。
「為什麼?」

於是她就那樣一直走到我面前,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隻乖巧的小鳥。我已經忘記是怎麼發現她的,或許是因為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有一點點溫暖,一點點濕潤,混合了薄荷、月桂或者新鮮石榴的香氣,隨著血脈搏動在微醺的空氣里蕩漾起一環又一環細碎的漣漪,輕柔地拍打著我敏感的知覺。又或者那全部是我的想象,我只是感覺到周圍的氛圍開始變得有些不同,於是我深呼吸,抬起頭,安娜正站在那裡,穿著很大的暗綠色手工粗織毛衣,陽光從斜上方照亮了她臉頰上新鮮明艷的粉紅色,一瞬間彷彿整個人都在那件毛衣中散發出光芒。
「你擋住我的光線了。」
「我現在才不想死呢,至少一點不會為這件事著急。」
原載於科幻世界2007年7月刊
「嗯,我記得。」我說,「還有人在網路上設了投票競猜,點擊率很高。」
「好吧,你知道我們的時間是有限的。」她說,「不如隨便聊聊吧。」
春寒料峭的下午,我最後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安娜走出我的視線,暗綠色毛衣的下擺摩擦著櫻草粗糙鮮嫩的枝葉,很快消失在那些光影搖曳的樹叢後面,彷彿她從未出現過一樣。
「我也是。九*九*藏*書
安娜向旁邊側過身子,神情驚異又有一些失望,我並不看她,但是能感覺到她的尷尬與惱怒,沒有人這樣對她說過話,我當然知道,沒有人,然而這樣冷淡的語氣是我唯一的防禦,用來維護我可笑的自尊。
「刷牙水?」
直到這一刻,我才逐漸明白安娜來訪的用意,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或許是那些大人物們反覆爭論的結果,也可能只是輕率的惡作劇。「讓那兩個孩子見面吧,安娜·蘇與托馬斯·楊。」最終有人這麼說,於是在這樣一個下午安娜不期而至,像是天使造訪了矮人的神秘花園,微型攝像機瘋狂地上下翻飛,無數男男女女伸長了脖子觀看。這些念頭令我渾身都慢慢冰涼下來,喉嚨里像是有火在燃燒。
她來的時候像個精靈般悄無聲息,赤|裸的腳尖從掛滿露水的草叢裡穿過,比一陣風還要輕盈。那時候我正像平時那樣坐在園子角落裡最高大的橡樹下,微弱的光斑透過樹葉縫隙,掉落進面前一大從毛茸茸的尖角櫻草中,有一種粗糙而又鮮嫩的奇妙質感。我手裡握著炭筆全神貫注地坐在茂盛的草叢中,膝蓋上鋪著畫板和淡黃色活頁紙,手腕和胳膊上都粘滿了大片黑乎乎的炭痕,很久沒換的睡衣皺巴巴地貼在身上,被各種草汁和泥漿沾染得變了色。我想那就是安娜第一眼看到的形象,一個弓著背的消瘦身軀,裹在又臟又舊的睡袍里,一心畫他面前的尖角櫻草,甚至沒有抬一下頭。

因為,我一輩子都走不出去,但是你還沒有來,安娜。
「真漂亮。」她深水一樣的瞳孔在濃長的睫毛陰影下閃爍了兩下,然後望向我,「嗯,我的意思是,我當然知道它們很漂亮,但是沒有想到真正看到的時候會是這樣……這樣不可思議。」
「聊些彼此不知道的事情。」安娜明亮的黑眼睛挑戰般地看著我,「或許是每個人都不知道的,如果你敢的話。」
她的最後一句話是:「記住,不要哭。」
我的心怦怦直跳,安娜站在離我不到三步遠的地方跟我說話,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我呼出的氣息穿過她身上粗糙的毛衣縫隙,一直碰觸到她裸|露的皮膚表面,這種想法幾乎令我窒息,令我無法開口回答她的問題。
「什麼?」
九-九-藏-書「對不起。」我嘶啞著聲音說。
「那麼你的插圖……」
「好吧,想起一件很傻的事情。」我說,「也是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躲在浴室里思考要不要自殺,想了很久后終於下定了決心,然後喝了一罐子刷牙水。」
「嗯,我能想象。」
她對我露出了最明媚的微笑,彷彿知道這樣的要求必然不會被拒絕。多麼奇妙,我混亂的大腦里翻滾著各種各樣荒唐的想法,如同我對安娜的痴迷一樣,對我的一切她也並不陌生,我知道和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一樣,她同樣好奇我離群索居的生活和那些被人們爭論不休的畫冊。三年前在一次拍賣會上,她用三十五萬拍走了我的一幅紫羅蘭的鉛筆淡彩寫生,並把那張小小的紙片一直掛在床頭。
「其實我只是在睡覺,什麼都不|穿,躺在浴缸里睡覺。」她唇角向上微妙地挑了一下,算作微笑,「想試一下什麼感覺。」
「那麼,你是否還記得曾有一天晚上。」她望著頭頂上方隨風輕搖的橡樹葉說,「天空難得的晴朗,星星在黑絲絨一般的夜空里閃閃發光,我看著床頭你畫的紫羅蘭,突然很想知道那時候你在做什麼,於是點開了你的頻道。」
「好吧。」安娜輕輕咬著嘴唇,那樣子只是像個普通的十五歲女孩,「我沒有哭。你可以打架,吐口水,裸奔,在自己身上刺青,罵最難聽的髒話,但是不要讓他們看見你哭。」
十幾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只能坐在那裡,呼吸|精心過濾監控的空氣,吃白水和粗鹽煮出來的食物,一邊看著各種立體影像節目消磨時間,一邊想象這個玻璃圓頂之外豐富多彩的生活。我周圍接觸到的一切都是特殊定製的,包括那些炭筆和紙張,純手工製作,價格驚人。幾乎很少有人能夠獲准進入這個地方來看望我,兩位總統,三位總統夫人,FBC的總裁,我的主治醫生,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她看著我,我又開始覺得額頭滾燙起來。
周圍依然是那麼寧靜,這個世界里既沒有鳥兒也沒有蟬鳴,只有我們兩個坐在那些鬱鬱蔥蔥的花草之間,幾乎讓人忘記了那些無所不在的偷窺者。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裡,安娜撥開尖角櫻草向我走來,一直走到我旁邊,抱著膝蓋坐了下來,這樣她就比我矮了很多read.99csw.com,可以看見溫暖的光斑在她的發間跳躍,被照亮的地方從烏黑的發色中透出一點明澈的酒紅色。
「妙不可言。」
「好吧,說什麼呢?」許久之後,我可憐巴巴地回應道。
「好吧,我站遠一點。」她說,「你繼續畫。如果可能的話,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的新書畫一些插圖呢。」
春寒料峭的下午,我第一次遇見了安娜·蘇,並且一見鍾情。
「我當時真的認為那樣會死。」我爭辯說,「至少在那時候,覺得喝下去必死無疑,心情沉痛,一邊嚎啕大哭著一邊一口一口往下咽。」
我只是猶豫了短暫的一下,時間早已不夠用,於是我也緊緊地擁抱了安娜,她的頭髮散發出白樺林一樣清爽的氣息,柔軟光潔得像最上等的玻璃紗。
「別忘了我,楊。」她濕潤的雙唇在我耳邊輕聲說。
然而那時候,以及之後的漫長歲月里,我真的沒有哭。
之後她再沒有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走了。
唯獨安娜不同,她從出生起便註定了是這個時代長盛不衰的寵兒,她身邊所有的一切都籠罩著童話般不可思議的色彩,她的一舉一動都令人既欽佩又憐愛。六歲的時候她從那匹名叫「伯利恆之星」的小馬上摔下來,扭傷了腳踝卻不吭一聲;她穿著蕾絲緞帶的小禮服演奏兩個世紀前流傳下來的鋼琴曲,也練習擊劍、跆拳道和弗拉明戈舞;她有自己名下的蛋糕房,花店以及咖啡廳,用的都是來自她自己農場里的原料精心製作,價格昂貴卻依然火爆。隨著逐漸進入青春期,她也開始像個叛逆的公主一樣開始了更加美妙絕倫的冒險,先是帶著價值連城的古董相機獨自前往荒蠻之地去拍攝閃電和小木屋的照片,隨後又組建了一支女子樂隊,在各大劇院巡迴演出幾個月之久。人們一面收看她在史前沼澤中孤獨穿梭的身影,一面瘋狂搶購她的攝影集和新唱片。最新的消息是,安娜結束了在世界各地長達兩年的顛簸之後終於回到了家中,開始撰寫一本關於在不同世界間旅行的魔法書。
現在安娜離我只有兩步遠,她那雙按在膝蓋上的手上每一個小巧精緻的指節都明晰無比。我又開始喘不過氣,耳朵嗡嗡作響,身上臉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滲出汗水,所有這些都像極了那該死的過敏反應,九-九-藏-書只有我自己心裏清楚,一切都只是因為緊張而已,於是我鼓起勇氣,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坦白,但是爛俗到足以令所有觀眾憤怒地揉爛他們手中的食物包裝盒。
「醫生說我或許還可以活十年。十年,不長也不短,我還不知道有什麼驚喜會等著我。」我勇敢地看著她的眼睛。
安娜並沒有露出任何不悅的表情,大概是習慣了看到人們在面對她真實鮮活的身體時所流露出的種種反應,她只是又向前邁了一步,雙手扶在光潔細膩的膝蓋上,伸長了脖子俯向我膝蓋上的畫冊,然後略有些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忘了該死的插圖吧。」安娜乾脆利落地打斷了我的話,之後,毫無預兆地,她俯身用力地擁抱了我。
我不知道這一幕有多少人在看,憤怒地砸桌子或者感動得淚流滿面,但是見鬼,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
而現在,她站在我小小的園子里,看著我膝蓋上的畫冊,她身上的氣息令我的額頭像火一樣燃燒起來。
「我得走了,晚上還有一個小型酒會。」她說,「跟你聊天很愉快。」
過了一會兒,安娜終於向前邁出了一步,全世界的呼吸聲幾乎都在一瞬間停止了。
「你真可愛,楊,想死有很多種辦法的啊。」
「想不起來了,7歲吧,或者更小。」
「好吧,你這個笨蛋,如果我是你的話,起碼會從這裏走出去,死在外面。」
於是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一瞬間我突然開始覺得眼前的景象變得可笑起來,我和安娜之間究竟應該如何繼續交談,他們又希望看到怎樣的交談呢。我是如此了解有關於安娜的一切,如同所有那些無聊而又盲目的崇拜者一樣,日復一日地點擊她那貴得要死的個人頻道,沉迷在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全息影像里不能自拔,注意她生活中的每個小細節,從指甲油的顏色和氣味,到那條價值六千萬的巴掌大的小狗。
在FBC壟斷了大眾傳媒的幾十年裡,無數公眾人物如同海浪尖端的泡沫一般湧現而又消失,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個新的個人頻道被啟用,隨著點擊率一路飆升而成為最耀眼的焦點,然後是專訪,產品代言,製造各種話題,被關注被評論,辱罵與追捧交織,很快又被其他新的焦點搶過了風頭,迅速衰落最後被註銷。
我說:「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