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里的音樂
某種節律出現在我的手和腳上，隨著脈搏我全身都在響起某種聲音，像是有上千位樂師在演奏交響樂，但並不協調，各自都在演奏交響樂的某個片段。血里的音樂……然後這聲音逐漸變得刺耳，但更加協調。最後歸於靜寂，化為悅耳的敲擊聲。
可他臉上的表情迫使我噤口無言了——這是一種奇怪的狂熱的幸福感，他眯緊眼睛望著天花板，噘起嘴唇。
「我感覺現在非常好，它們肯定有十億之多。」他的手又打了一個響榧，「你認為怎樣，我該放它們走嗎？」
（全文完）
比較可信的是我殺死了一個人，一個朋友。那青煙，那熔化的燈架，插座下流淌的塑料，燒焦的電線。
他這句話再也沒能說完。我抓起石英燈裝置扔進浴缸，立即縱身後跳，這時水中發生爆炸，迸發出水霧和火花。
「難道至今還這樣？」
「不錯，」他又笑了，「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這些小鬼頭放到下水道里去，讓它們了解我們世界的真實模樣。」
「聽我說，當弗吉爾被安頓在實驗室后，我希望您也能去那裡。您的經驗對我們是很有價值的。」
「我說你精神完全失常啦！」
「你的心臟看上去有點異樣。」我說。
「他們已經生產出實用的MAB。」
「老同學的記憶真沒話說，這也是我和吉尼特朗公司挂鉤的原因之一。他們當時剛剛起步，經濟實力強大，擁有令人艷羡的實驗室設備。他們僱用了我，而我的進展也相當神速。我用四個月就完成交下的課題，取得了一些突破。」他若無其事地揮揮手，「然後我就進行他們認為過早的研究，當我堅持這麼干時，他們最終收回了實驗室並交給某個軟骨頭。幸好我事先拯救並保存了炒魷魚前所獲得的部分成果，不過我幹得不夠謹慎……至少是不夠明智，所以現在被迫在實驗室之外進行研究了。」
核酸及核苷酸——高分子化合物，核酸由許多個核苷酸通過磷酸二脂腱連接而成，存在於所有動植物細胞、微生物內，是生命的最基本物質之一，對生物生長、遺傳、變異等起著重要的決定作用。核酸可分為DNA及RNA兩種。
「弗吉爾，你說過它們代表一種文明……」
「您就可以幫助吉尼特朗公司逃避政府方面的調查。」我說。
「你這水裡是什麼東西？是肥皂泡沫嗎？」我問，又猛然猜到了——我感到極度不自在。這種事既如此突然，又如此愚蠢。
我和他大約有兩年不曾晤面，眼前這位皮膚黝黑、衣著考究、笑容可掬的紳士與我記憶中的弗吉爾大相徑庭。昨天我們曾通過電話約定一起共進午餐，現在兩人站在「自由山醫療中心」職工自助餐廳的雙層門外彼此對視。
「大概行吧。」我聳聳肩說，然後我以懷疑的視線掃射房間的每個角落，企圖尋找成堆的煙蒂或包著麻醉劑的紙包等等。
「現在就是讓我睡從前那種舊床墊也再不會腰酸背疼了。」
他搖搖頭，然後又很慢很慢地點點頭。「我在聆聽。」他說。
「但我的化驗證明他已被感染了。」
「我想它們能發展某些特性，那還是生物晶元在桿菌階段時就具有的。白血球之間能夠互相交流，它們肯定能吞食其它類型的細胞，或加以改變。」
「這是我的命運，愛德華，」他說，「我是它們的宇宙。它們對新發現的世界非常驚奇……」
「你曾向西屋公司出售過軟體包。」我說。
「那當然，那裡有全部的設備。在我們沒弄清他的問題前，那兒就是他的家。」
「見鬼，你到底是誰？」他問，「我從來沒有什麼電話秘書。」
我的憎恨和恐懼現在都已不復存在。
我驚奇地看上三秒鐘，又把屏幕切換到他的內臟器官圖，然後是他的肌肉組織，最後是血管系統和皮膚的圖像。
伯納德遞給我一杯咖啡，自己坐在寫字檯旁，我雙手捧杯坐在他對面，掌心冒汗。他衣冠楚楚，一身灰色西裝，頭髮灰白，輪廓鮮明，大約有60來歲，看上去實在像倫納德·伯恩斯坦。
我留給它們的——也就是我們的——只有一個問題：
她的手臂上已出現明顯的白色隆起物。
「這是你希望的嗎？」
「實際上這是一種微處理器。可以把它們注射進人體，停留在指定部位並解決麻煩。邁克爾·伯納德醫生很讚賞這種做法。」
起先它們迫使我們的免疫反應投降，這是一場戰爭——這的確是一場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戰爭，是億萬戰鬥員參与的戰爭——大約過了兩天才宣告結束。
「它們正在和我談話。」說這話時他的雙眼是闔著的。
「什麼？」他對我並未相信而深感意外，「也許我沒很好說清楚，」他的樣子有點沮喪，「我這是核蛋白電腦。它們就像DNA，但能進行信息交換。你知道一個單細胞能有多少核苷酸對嗎？」
「湊近點看看我。」他說。
弗吉爾離開檢查室時已是凌晨三點。我取了他一些血液準備進行化驗，同時握握他那雙潮濕而發抖的手。他半開玩笑地告誡我：別從血液樣品中攝取任何東西。
「這是我從化驗中能得到的一切，我無法申請到使用電子顯微鏡的許可證。」
「真無法想像時間對它們是如何流逝的，」他說，「它們總共不過花了三四天工夫來理解我們的語言和人類文明的主要觀念。現在它們正繼續熟悉我，直接和我對話，就在當前。」
這本來是最起碼的一條法則，不過我相信現在它已被弗吉爾·烏拉姆破壞了。
「你肯定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嗎？」我說。
「是的，我的確可以這麼做，但它們不一定會聽我的話。」
弗吉爾重新緘默，我蹲在他椅旁，把他衣袖朝上捲起，整條手臂上滿是十字交叉的白色線條。當我打算去叫救護車時，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說：「你想過沒有？即使做個簡單動作，我們每次會殺死多少細胞？」
我對如何對付這種無法無天的事不知所措，就連弗吉爾也不行。對於牽涉到全局的事情，我認為他並不具有解決問題的洞察力和睿智。
「公司方面希望我把研究方向轉向超基因工程，因為那是大有前途的事業，能製造出各種各樣想也想不到的怪物……可我另有打算，」他的手指在耳邊打了個榧子，「真是個瘋狂的科學年代，對嗎？」他縱聲大笑，然後又安靜了下來，「為了簡化過程，我把最為成功的這種核蛋白送進細菌內，使複製和結合更加容易，然後我使它們長期留在細菌內，使它們和細胞相互作用。它們被編製了啟髮式程序，能教育自己，比我原來給它們編製的更好。細胞供給電腦以化學密碼信息，電腦則處理信息得出結果，於是這些細菌變得聰明起來。我的意思是：它們的智商足以抵得上渦蟲。想想看，能和渦蟲同樣聰明的大腸桿菌！」
弗吉爾本人開了門，他以手勢邀我進去。他身穿格子長袍，長長的袖管，趿著一雙家常便鞋，手中握有一個熄滅的煙斗，默默地穿過室內坐在軟椅上，手指不停地捻轉煙斗。
「實際上我只給了它們最基本的指令，它們自己就生氣勃勃地繁殖並越來越聰明！上帝啊，你真該親眼見見，一周后它們自我進化並繁殖得像個小城市一般！後來我不得不全部毀掉它們，因為如果我還餵養下去，我真擔心它們會長出雙腿並跑出培養皿外來啦！」
「你被感染了。」我說。
「您說得未免太粗魯了，既無禮也不客觀。」
我勉強走進浴室，在鏡子里照照自己，蓋兒緊貼身後。「這是什麼？」她問。
我幾乎連想都沒想就飛快跑在浴缸旁，我的手摸索到石英燈的電線並把插頭插|進插座。弗吉爾總是像個孩子，過去他把電流通在門把手上，或是把我的小便變成藍色，他老在玩各種愚蠢的把戲，從來沒有長大，從沒成熟到懂得他的天才足以影響或改變整個世界，也不理解這種事需要絕對的小心謹慎。
RNA——核糖核酸的縮寫，也是一種核酸，因分子中含有核糖而得名，存在於一切細胞的細胞質和細胞核中。
這種回聲似乎融化在我體內，與我的心跳頻率同步。
我犯下了滅絕種族的滔天大罪？
在吉尼特朗公司時，他被委託參與制造首批生物晶元，這是用蛋白質分子做成的微型電路。其中一些被安放在比1微米還小的矽九_九_藏_書片上，然後注射進老鼠的動脈，固定在用化學方法標出的關鍵部位，並和老鼠的組織相互作用，監控由實驗誘導產生的人為病理過程，甚至對此施加影響。
我好嗎？絕對不好，但我卻說：「我一切都很好。」
粉紅色的水看去有點奇怪，不大像是肥皂水的顏色。
我知道弗吉爾是有雄心抱負的，但稍嫌古怪，不夠敏感或精明。他和上司的關係總不是那麼融洽。此外對弗吉爾來說，科學就好比是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女性，有時她往往在對方毫無思想準備時突然敞開懷抱，讓對方擔心別失去這大好機遇，從而干下種種蠢事。弗吉爾遇到的可能就是這種情況。
我們走進櫃檯前的隊伍為自己挑選食物。
「你總是明白無疑地知道自己會成為什麼人的，對嗎？」他問道。
「是弗吉爾嗎？」我沒把握地問，「上帝啊，還真是你！」
這個通知起初非常簡單，腦海中閃現的甚至不是命令本身而只是對命令的回憶。它們禁止我們離開住宅，看來發號施令者也懂得自己並不受歡迎，儘管這概念對它們非常抽象。它們禁止我們和別人接觸，在此期間只准許我們吃點食物，從龍頭裡喝點水。
「但你自己見到了屏幕上的圖像！愛德華，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得過疾病。從前經常傷風感冒，現在卻覺得自己好得不能再好。」
「全怪那潮潤的手掌……」我說。
「好吧，我已檢查過你，你也告訴我一大堆難以置信的故事……還需要我幹什麼嗎？」
「你在培養皿中消滅了多少細菌？」
「你有點不舒服嗎？」我問道。
我把他帶往吸煙角，那裡的六張桌子只有三個老煙鬼佔著。
在我的衣領上方，整個脖子都布滿了白色條紋，如同公路一般。看樣子它們早就滲進了我的機體，可能是好幾天前的事。
我們？這說明他和吉尼特朗公司是一夥的，在這種情況下能期望他公正嗎？
我坐在抽水馬桶蓋上，注意到毛巾櫃旁的那台沒插電源的石英燈裝置，不少燈泡在泄水池旁邊排成行。
弗吉爾的住宅在湖濱一幢豪華高層建築里。我乘上電梯，在電梯中一面聆聽音樂一面觀賞廣告全息圖，那裡向人們展示各種商品、待租空房以及本周樓內主婦可參加的社會活動。
「我還以為你是它們的上帝呢。」
「我從沒聽說過這家公司。」
「我不會幹蠢事，愛德華，」他說，「也許我是錯的。不過我覺得有件大事正在發生，我捉摸它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接下來的12小時內對我們的控制有所放鬆，我利用這段時間才完成這部手稿的主要部分。我懷疑體內正在進行另一場戰爭，蓋兒也能稍許動彈，但無法更多地活動。
「噢，我很重視基於生物基礎的超微電腦在許多方面的應用，您說呢？吉尼特朗公司已經有了重大發現，但這一次才是新的方向。」
「你在開玩笑吧！」說話時我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他，「是當真的嗎？」
「我並不像表面那樣無憂無慮，愛德華。我很煩惱，我想在它們掌握我大腦以前找到控制它們的途徑。你想一想，它們現在成萬上億，每一個都那麼聰明，還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合作，所以我算是這顆行星上最聰明的人了，但是事實上它們剛剛起步，我可不希望它們接管我的權力。」他的笑容有些憂鬱，我的脊樑同樣流過一股寒顫，「或是偷走我的靈魂，懂嗎？我想請你想出一些限制它們的方法，比如說能把這批小鬼餓死嗎？好好想想吧。」他扣上襯衫，給我一張寫有地址和電話的紙條，走到鍵盤前，消除了屏幕上的圖像，刪掉所有檢查的數據，「給我打電話，號碼只限你一人知道，別告訴任何人。抓緊點。」
「那當然。繼續說吧。」我說。
「你……你不妨去和它們談談，讓它們把行動放慢一些。」我意識到自己這話聽上去有多麼滑稽。
我大汗淋漓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蓋兒則躺在長沙發上。她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像實驗室里塗上防腐油的一具屍體，有段時間我以為她死了。我憤恨，憎惡，對我的軟弱，遲緩，沒能及時發覺這種可能而感到負疚有罪，然而我已無力動彈，連眨眼的氣力都沒有，只得瞑目等待著。
「有多麼複雜？」
「但是你依舊不知道它們接下去將要幹什麼！」
「耶穌啊！到底是誰揍了你，還迫使你守口如瓶？」
「好吧，我去為你進行超聲波預約，不過由誰來付款？」
「可是坎迪絲對我——過去對我的服裝從不關心，」他說，「我不過是有了份好工作，手頭比較富裕而已。同時我對服裝比對飲食更加講究。」他臉上綻出我熟悉的那種帶有歉意的微笑，過一會又化成奇異的表情，「不管怎麼說，她已把我給甩了，我的飯碗也丟了，我目前僅靠積蓄度日。」
「吉尼特朗公司，」他說，「是16個月前的事。」
「還記得那個弗吉爾·烏拉姆嗎？我現在就在他家裡。」
「弗吉爾……」
「弗吉爾，我是個產科醫生而不是著名專家，婦產科醫生往往是幽默中的笑柄。如果你變成一位婦女，我也許可以幫幫你。」
「你……你認為自己正常嗎？」
「這隻是對我，只針對我個人！」他吼道，「和任何人無關！」
「我已不能在實驗室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現，這種樣子是無法見人的。至於去醫院，那就更甭提了，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拿我咋辦。」
蓋兒摸摸我的前額。「愛德華，你在發燒，還挺燙哪！」
「別說了！」我忍不住嚷道，「證實，證實了什麼？」
「你是指那種需要花費5000元的標準體檢嗎？」
「後來我完全著了迷。我們有設備和技術，我又懂得分子語言，於是我通過合成核蛋白的途徑製造出既密集又複雜的生物晶元，那才算是真正的超微電腦。在與桿菌打交道的過程中，我已使這種晶元能和麻雀同樣聰明。你知道當時我有多驚喜嗎？接著我又發現一種辦法，使它們的能力竟擴大了一千倍。」
「它們在內部進行爭辯嗎？」
蓋兒回家時我已在沙發上睡著了。後來我爬起時覺得頭昏眼花，她當然也發覺了。
我感到內疚，感到憂慮，還有憤怒及恐懼。
「你馬上就會聽說的。下個月市場上將發行這家公司的股票，他們在MAB方面取得了突破，是一種醫用……」
「我對心髒的事倒一無所知。」他湊近屏幕並細看，「脂肪的事我是估計到的。它們改善了新陳代謝，最近我不怎麼感到飢餓，其實我的飲食習慣並沒有多少變化——仍然喜愛從前喜愛的那些食品——但不知怎的我變得只吃所需要的食物。我不認為它們已經掌握了我的大腦。它們肯定掌握了所有的腺組織，但不明了總體情況，你懂我在說什麼嗎？它們還不了解我——就是坐在這裏的我，但它們肯定對我的生殖器非常了解。」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愛德華。再好好看看屏幕，我真的沒受過什麼迫害。」
「我應該送你去醫院。」
我收拾好桌子。夜裡我無法入眠，坐在床上，把枕頭墊在背後望著蓋兒。我想弄清楚我知道的一切中哪些是真的，哪些只是猜測。
「可它們在你體內總在尋找並改造什麼……」
假定在我體內生存著一萬億個小亞洲人，我會有什麼感覺呢？在黑暗中我笑了，同時幾乎要大聲嚷嚷。弗吉爾體內的那些小生物比亞洲人還要不可思議，也許我和弗吉爾永遠也不能理解它們。
「我已有了些結果，」我說，「不過不是結論性的，我想和你當面談談，別在電話里。」
「那麼我還留在這裏幹嗎？」我心頭湧上怒火，「我幫不上你什麼忙，外加我就是那種穴居人。」
「你知道嗎？它們的工作效率高得要命，」他補充說，「不過至今還沒對我造成傷害。」
我回到家一直呆到中午，讀了點書，打算理出個頭緒，特別要分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需要我去捍衛的。
「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設法餓死它們，只要找到它們在新陳代謝中的區別……」
「上帝啊！」我說。
伯納德微微一笑：「我無權侈談前景問題，但這將是一場革命。我們應該把他置於實驗室條件下，還得同時進行動物試驗，一切得從頭干起，從零開始。問題是九-九-藏-書因為……呃……弗吉爾身上的群體不能轉移到其他機體上去，它們是以他的白血球為基礎的。我們得建立新的群體，讓它們不會在其它動物身上引起免疫反應。」
「問題不僅在是否重新擁有實驗室上，我得讓你知道自從我停止照射石英燈后，我的變化更加厲害了。」他脫去長袍扔到地上。他的整個身體表面，皮膚上都布滿了十字交叉的白色條紋，這些線條沿著他的脊椎已開始形成隆狀凸起物。
第二個夢更為荒唐：我竟然夢見大紐約市在強|奸一個婦女。夢境結束時她生下許多小城市胚胎，全都包著半透明的的囊膜，浸泡在難產的血液中。
我把從探頭及哼鳴口得來的數據綜合在一起，又把弗吉爾翻了個身，接通視屏，一秒鐘后那裡就漸漸顯示出他的骨骼圖像。
「你為它們編製了繁殖或複製的程序？能進化得更好嗎？」我問。
「我不知道。」
他俯身向前，手肘差點碰上餡餅，不過在最後一刻他閃避開了，真正是間不容髮。換上原來的弗吉爾定會弄得不亦樂乎。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裡有整個文化！」他說，「它們總在信息海洋中遨遊，不斷補充新的信息，使自己盡善盡美。它們的等級森嚴，對那些越規的細胞就派去專門製造的病毒，對方無一得以倖免。病毒可以穿透細胞膜，使細胞膨脹、爆炸並消滅，但是這不算是專政，實際上它們擁有比民主制度下更多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它們各人有各人的個性，你想得到嗎？它們甚至比我們還具有更為不同的個性。」
「聽什麼？」
還有弗吉爾！
我沒勇氣解釋，所以光是搖頭，然後剝了個橘子兩人分著吃。
「我知道MAB是什麼，至少在理論上。」我打斷他說，「那是醫用生物晶元的縮寫。」
「那當然。」伯納德說著站起身和我握手告別。他的掌心是潮潤的，我明白他和我同樣緊張，儘管外表不露聲色。
「聽我說，它們的確知道該怎樣才能變得更加完善。它們看到了發展的方向，不過由於身處細菌之內，不能不受到資源的限制。」
「好吧，只要你能告訴我……真相。要實事求是，你是否害怕後果？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會把你領到哪兒去？」
「愛德華，我求你為我檢查一下身體，一次徹底的體檢。可以進行有關癌症的檢測，檢查完了我再對你作進一步的說明。」
「我說不準。它們100到200個細胞一群，每一群都是一個活動的獨立個體，也許有恆河猴那麼聰明吧。它們通過菌毛交換信息，傳遞記憶並與自己的行動作比較。它們的群體當然和猴群不同，主要是因為它們的世界如此簡單。就它們的能力而言，它們是培養皿的真正主人。我曾在它們中間放進吞噬細胞，這些吞噬細胞連半點下手的機會都沒有。我的寵物們能利用任何條件來改變並成長。」
「愛德華，我一直處於我這一行的前沿地位，我看沒理由認為我不該參加。憑我在腦科及神經方面的知識，加上我對神經生理學多年來的研究……」
按照老的時間概念，幾星期後它們將大規模地到達湖裡、河裡和海里。
「接下去我就把這種白血球和自己的血液混合起來，用注射器注入自己體內。」他扣上襯衫上的紐扣，沒有把握地笑笑，「我為它們編製了一些程序，這之後它們就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你怎麼啦——喝醉了嗎？」我問。
我的猜想已被證實，我的胃部也在痙攣。我事先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因為我一直在忙於考慮其它方面的問題。
「好吧，伯納德讓他們重新開放實驗室，你可以搬進去住，你除了被當作一頭實驗豚鼠，還能有什麼用？」
「他們對我很好，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弗吉爾先生了，我代表整個銀河系，是一個超級母親！」
「就如伯納德所說，我整個機體內都存在極度膨大的巨噬細胞，同時他也肯定了解剖學上的變化，所以這並非我倆的妄想或錯覺。」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想擺脫它們，」弗吉爾說，「它們又沒對我幹什麼壞事。」
「這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他說，「我們犧牲了實驗老鼠，換來極為複雜的晶元。我進一步研究它們，把矽片連接到顯示系統，電腦先演示了條狀圖，然後是血管化學特性圖，最後我們獲得了長達11厘米的老鼠動脈映像。你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科學家雀躍歡呼，大家相互擁抱，大喝特喝整桶的臭蟲液。」臭蟲液其實是用實驗室酒精再混合一種名叫佩普博士的汽水而成的飲料。
「那它們不會擴散到全世界去嗎？」
後來我們約定第二天早上見面。
核蛋白——由蛋白質與核酸結合而成，遍佈於細胞的各個部分或存在於細胞核內。
他專註地望著我，我沒有在他目光中發現任何擔心的跡象，更多的則是好奇，想瞧瞧我的反應。
「它們現在每一群都和你我同樣聰明。」
我點點頭。
「說老實話，」我把碟子放到桌上，「你真的變了，看上去相當不賴。」
我說了再見並掛斷電話，弗吉爾從廚房裡注視著我。
「也許吧，不過我接受您的批評。在弗吉爾安置下來后，我願意去實驗室，只要在我說過這些粗魯話后您還歡迎我的話。」
「他是我的朋友，我正為他的事而不安……」
我很難猜測這種後果。這顆行星的每一英寸表面都將充斥這種智能生物。從現在起幾年內，也許更快一些，它們還將征服……
我點點頭說：「這我能夠想像。」
「不過僅僅我一個人在擔風險。」
他搖搖頭。
「噢，我想是的，」他說，「他們能比別處更好地照顧我，所以我得把自己弄弄乾凈，今晚去他們那兒。伯納德用他的高級轎車捎我去，夠檔次吧？從現在起我的待遇將不同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被允許自由活動，這主要是指去盥洗室。它們肯定無法對付某種生命活動的產物，我排出的小便是紫色的。蓋兒也跟著來到廁所，我們在盥洗室里眼神空虛地對望，然後她努力露出微笑問：「它們也在和你談話嗎？」
「我今天輪休，不過蓋兒在上班。」
我知道這些只是猜測，不過決定還是試一試，於是找了個街頭電話亭塞進磁卡，把電話打到吉尼特朗公司。
「你看上去棒極了，」我說，「是在聖路卡斯灣避暑的嗎？」
「聽著！好好想想，愛德華！」他以激昂的口吻說，「看吧，我體內出現大事啦！它們在通過體液相互聯繫，在透過細胞膜傳遞化學信息。它們在製造什麼新的東西——是病毒嗎？用來運送存儲在核酸鏈里的數據。它們可能具有RNA的形式……我就是這麼編程的……但還有原生質狀的結構……也許這就是你的儀器認為存在感染的原因——它們都在我的血里聊天，交換信息和體驗，有同級的，有上級的，也有下一級的。」
「我是他的電話秘書，有個極其重要的電話要找他，而他的BP機似乎並不管用。」
有關生物學名詞解釋：
大概過了一小時，我才在廚房裡找到一盒漂白劑、阿摩尼亞和一瓶威士忌。回到浴室后我把頭扭開不去看弗吉爾的屍體，先把威士忌倒入水中，接著是漂白劑，然後是阿摩尼亞。當氯氣在水中翻滾冒泡時我就離去了，在身後掩上了房門。
有一小時左右他像是睡著了，呆若泥雕。我給他號了號脈，跳動得均勻有力。我又摸摸他的前額——微微有點涼意——後來我去給自己煮了咖啡。當弗吉爾最後睜開眼睛時，我正由於無事可做在翻閱雜誌。
我想我們大概要死了。我雖奮力掙扎，但不到幾分鐘就累得不能再動。蓋兒在一小時后也得了這種病。
足足有兩小時他在室內來回蹀躞，時而東摸摸西看看，時而眺望窗外，接著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準備午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是指一台超級孵化器吧？」我聳聳肩，不想再次捲入一場爭論。
「我說不準……噢，不錯，你的眼鏡沒了。戴的是隱形眼鏡嗎？」
「由『藍盾』來付。」他樂了，舉起一張醫療信用卡，「我在吉尼特朗公司時曾對電腦人事檔案做過手腳，只要是十萬元以下的醫療支出他們都照付不誤，從不懷疑。」
「我只不過是情緒不太好，」我說ｒeａd.99cｓw.ｃｏm，「有點醫院里的事老讓人煩心。」
「不是的。」我無精打采地說。
因為在每一顆沙粒中都是可以找到宇宙的。
「它們到底有多聰明？」
「我曬得比較黑，」他往托盤上放了一盒巧克力牛奶說，「是耗了三個月在紫外燈下曝晒的結果，牙齒在分手后就矯正了。我慢慢再對你解釋其它的事，得找個僻靜場所。」
DNA——脫氧核糖核酸的縮寫，是核酸的一類，因分子含有脫氧核糖而得名。分子極為龐大，分子量一般至少在百萬以上，是儲藏、複製和傳遞遺傳信息的主要物質基礎。
我只好把他的話簡單壓縮如下：
「瞧，這兒有點腫，」我指著踝部說，「還有你的肋骨——它們糾結交錯，如此古怪，顯然在某個時候被打碎過，還有……」
「眼下我對你還無可奉告，所以……」
新的生物將會出現，它們強大的思維能力無可估量。
「請您找一下邁克爾·伯納德醫生。」我對接線小姐說。
「那麼你……」我不停在盤算，「你的體重減輕是因為它們改進了脂肪的新陳代謝，使骨骼更加強壯，你的脊椎被完全重組……」
我專註地盯著他，他卻完全不注意我，像是某種內在的過程整個俘虜了他。當我請求來杯咖啡時，他只是朝廚房方向揮揮手。我燒了一壺開水，從櫃櫥里拿了一罐速溶咖啡，帶著杯子回到原處。弗吉爾依然干瞪著眼坐著，頭部左右晃動。
回家前我對他的血液作了一系列化驗，其結果要等第二天才能出來。
他很晚才來。通常情況下我早就下了班，這次我留在三樓等他，那地方護士們戲稱為弗蘭肯斯坦之翼。我坐在橘黃色塑料椅上，熒光燈把他的臉映成奇怪的橄欖綠色。
他突然緊抓軟椅扶手。
是我把通上電的燈扔進浴缸，而浴缸中正坐著弗吉爾。
「你好嗎？」她問。
「對不起，請問是誰要找他？」
「我並不認為這是感染，」他說，「不管怎麼說它們是我自己的細胞，這也許只是……它們存在的某種象徵，很難希望我們一下子就能搞清楚一切。」
我脫去外衣。「聽好，」我說，「你已使我越來越為你不安了……」
「她很好，」我告訴他，「在幼兒園裡教教孩子。我們一年前結了婚。」
我用探頭在他身上掃描，特別對準大型儀器難以查到的部位，把所獲數據送進顯示系統。然後我換個位置，把他放在超聲波診斷儀的搪瓷口下，那地方護士們把它叫做哼鳴口。
看來弗吉爾的故事不僅使伯納德相信了而且還極感興趣。伯納德這號人通常是不會輕易理睬弗吉爾之流的，除非對他本人有好處。
「我的名字是愛德華·米里根，是弗吉爾·烏拉姆的朋友。我想我們有些問題得討論討論。」
「我得去叫輛急救車。」我沒理會他。
他去廚房倒上兩杯水，回來和我並肩站著，一臉的孩子氣化為憂鬱的表情：「我確實把未來設想得很糟。」
蓋兒在我之前回到了家，那天晚上本該輪到我做飯。她往家庭影視系統塞進一張從幼兒園帶回的光碟，讓我欣賞學齡前兒童們創作的彩色圖畫。我默默地看著又默默地和她一起進了晚餐。
第二天的午休時我得到了結果，同時毀掉所有的血液樣本。我完全機械地像機器人在操作，幾乎花了不眠的五晝夜才接受了檢驗的結果。他的血液看起來完全正常，但儀器認為他受到了感染：白血球和組胺數都極高，我直至第五天終於確信了這一點。
「關於我們共同的朋友……」他說，「烏拉姆先生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科學家，我還得毫無保留地稱讚他是勇敢無畏的人。」
所以我很快就沒有可能再集中思維了。
「我想可以這樣來比喻，當然弗吉爾沒有被感染。」
「不，你別叫！」他堅定地說，「我說過我沒病，而且我有權安排自己的事務。你知道他們在醫院里會對我怎麼幹嗎？他們只會像原始穴居人修理石斧那樣來修理電腦，這必然是一場鬧劇……」
回到家后，電話鈴響了起來，但我沒接。是醫院打來的還是伯納德打來的？也許是警方的電話？我能想像：當我向警方吐露一切時，公司會完全加以否認，伯納德也會聲明他對此毫不知情。我覺得全身疲勞得無法形容，所有的肌肉都由於緊張而痙攣，經歷這一切以後我甚至無法形容出這種感覺……
弗吉爾的目光落在盤裡的菠蘿切片、家常乳酪和奶油香蕉上——他的聲音有點異樣：「你還發覺我有其它變化嗎？」
在回家路上我想為自己找出點理由再騰出一天不去上班，我目前無法考慮醫務及病人，他們本該受到更多的關心。
但是我知道下面這些是真實的：例如卧室，透過薄紗照進的城內的微弱燈光，正在酣睡的蓋兒。至關重要的是——蓋兒正在床上熟睡。
弗吉爾伸手想去拔排水塞。「知道嗎？愛德華，我……」
我把它們統統殺死了嗎？我驚慌失措。我想明天還得去那幢公寓消消毒。不知怎的，我壓根沒想起伯納德。
當全部控制重新恢復時，我們被下令相互擁抱，於是我們毫不遲疑地服從了。
「這你怎麼能肯定？」
「弗吉爾，我還是認為你應該去醫院。」
我把這處的圖像放映到屏幕上。老天爺，我想這真是奇迹！在脊椎的地方——居然是由一些三角凸出物構成的框架，所有的聯結部位都無法思議。我伸出手指去摸他的脊柱，他也舉起雙手努力配合。
就是在這種精神狀態下蓋兒回家發現了我，我強作鎮定和她一起做了晚飯。飯後我們久久佇立在面朝海灣的窗前，眺望薄暮時分的城市燈火。一群冬天的歐椋鳥趁著最後的餘輝還在枯黃的草地上啄食，然後被一陣風驚走高飛，陣風也把窗玻璃吹得格格作響。
「他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不是。」弗吉爾說，這我早已料到。「不是的，」他重複說，「這是通過我皮膚分泌出來的。它們並沒把每件事都告訴我，不過我想它們現在已經在向外界派出偵察員、密探、宇航員等等。」
弗吉爾說，有好幾千個探索者接通了他的神經元，但連他自己也搞不清其中的細節。
「這說明我並沒有瘋狂。」
由於他希望一切要悄悄進行，所以我也作了相應安排：我親自填寫了他的申請表，既然一切都按章繳費，所以大多數檢查並不會引起院方注意。我沒收取勞務費，歸根結蒂，弗吉爾雖曾把我的尿變成藍色，但他畢竟是我的老朋友嘛。
我想，自然界存在一條至今誰也不曾注意的法則：每時每刻都有數以億萬計的細菌、微生物之類的東西在誕生或死去，如果不考慮它們的整體數量和累積效應的話，那它們是沒多大意義的。它們過於渺小，即使死上一億個也無法和一個大活人的死亡相提並論。
「不大清楚，大約有十億吧。」他笑著說，「你問到點子上了，愛德華，它們能和一顆行星上的全部居民相比，是大腸桿菌型的居民。」
最後，他們不再使用矽片，而完全用核蛋白來製造晶元。弗吉爾不大願意解釋所有細節，但我猜想他們已經找到了某種方法，把像DNA那麼大甚至更為複雜的生物大分子升級成為某種電化學的電腦，使用核糖體類的結構作為編碼器和閱讀器，用RNA作為載體，再以後弗吉爾就通過改變關鍵的核苷酸對，成功地實現了生殖分裂和核蛋白的合成。
「呃……」我眯起眼睛仔細察看。
我瞟了一眼屏幕又移開了目光。
「你有可能會得皮膚癌。」我提醒他。
「那當然。」
在其它地方這種類似的事情還會發生幾次？外星人永遠不會穿越空間來訪問地球了，他們已沒有這個必要。
核糖體——是細胞質內無包膜的顆粒結構，為合成蛋白質的場所。分子量為250萬～450萬。
我掀起馬桶蓋大吐特吐，接著捂住鼻子去了客廳。我的雙腳有千斤重，癱倒在沙發上。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直站著並不斷在生長。幾小時后我們的雙腳開始膨脹並朝外伸展出去，伸到窗邊去獲取陽光，還有的伸到廚房去獲取飲用水，觸鬚很快布滿房間所有角落，扯下了牆上的油漆和灰泥，剝去了傢具上的蒙布及填料。
夜間我做了兩個噩夢，夢境表示我已承認了這些事實。我輾轉反側，把被九_九_藏_書單揉得一塌糊塗。在第一個夢中我夢見超人的母親克利潑頓行星在毀滅，億萬個超人天才在火焰中死去。這個夢多半是由於我毀去了弗吉爾血液的樣本而做的。
「應當去請醫生。」她又說。
「查查我的脊椎骨。」他說。
「我的變化可能比你預料的還多。」他說這話的腔調像是恐怖片的演員，接著又戲劇性地揚了揚眉毛，「嗯，蓋兒她怎樣？」
「不錯，但即便是文明其結果往往會大大不妙，例如發生戰爭，環境污染等等……」
它們在弗吉爾體內時已學到很多東西，現在則採取不同的戰術。整整兩小時我渾身出現難以忍受的搔癢——簡直是地獄中的兩小時！隨後它們實現最後突破闖進大腦並掌握了我。如果用它們的時間尺度來衡量，應該說是經過多年奮鬥后終於有了結果。現在它們得以和那個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進行通話了，那生物控制過它們的世界！
我被命令繼續寫下自己的感受，但很快就力不從心。我們日復一日受到它們的影響，智力已難以保持穩定。我們的個性每天都在衰退，成為真正的巨大的笨拙的恐龍。我們的記憶被成千上萬的它們所接管。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會說服吉尼特朗公司的領導並向我重新開放實驗室。」
「你出的事故離現在有多久？」我努力克制著聲音中的顫抖。
他按老習慣向我進行了解釋，總是跑題萬里。聽他講話，猶如你在閱讀報上那種廢話連篇並帶有大量圖表的文章，卻妄想去抓住文章的實質。
「放心，它們會像警察巡邏隊一樣照管我呢。」
它們告訴我說自來水和下水道已被它們佔領，整個這幢建築里的人都將接受變形。
為什麼不把一切向她開誠布公呢？就因為我的一位老朋友把自己變成了銀河系嗎？……
不過我知道我們不能這麼做，我已從它們那裡接到通知，它們告訴我說我們所產生的自由感純屬是一種幻象。
我離開最後一堂生物化學課已經很久了，所以當然只能苦笑搖頭。
「別說了，」我抓住他的肩膀，「弗吉爾，你把我逼得無路可走了！我不能再忍耐，我對什麼都不理解，也不敢相信……」
「那就只做B超，這總行了吧？」
我在兩點時掛了個電話給蓋兒，說要晚點回家。由於緊張過分我感到自己有點不適，但說話時盡量保持平靜。
「有點像，不過這一切並不那麼糟。只要實驗室對我重新開放，我就有了個家，有了工作場所。」他望望窗外，似乎在找人似的，「除了它們我已一無所有，而它們則無所畏懼。愛德華，我從未對別的東西感到如此親近。」他又顯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我得對它們負責，我就好比是它們的母親。」
我得去見伯納德。他在郊區一所大醫院里租用一套辦公室，我乘上電梯直奔六樓，親眼見識到金錢和名聲的體現：房間布置得非常雅緻，鑲木牆上掛著高貴的絲印版畫，克羅米和玻璃組成的傢具，奶油色的地毯，中國的青銅器，光滑的櫥櫃和桌子。
「弄清他什麼問題？這有什麼用？」我的頭疼讓我有點神思恍惚。
他舉起手指止住我說：「不過這位勇敢的人同時也是輕率的狂妄傻瓜。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決不能允許的，他可能是在壓力下才跨出了這一步，但這並不是理由。算了，既往不咎。我想他對你已經把什麼都說了吧？」
「你是不大對頭吧？」蓋兒溫柔地問，「愛德華，是你自己告訴我，還是繼續裝作若無其事？」
「可你是我的朋友，」弗吉爾說，他凝視著我，我簡直感到望著我的人似乎遠遠不止是弗吉爾一人，「我需要你陪著我。」接著他又爆發一陣大笑，「其實我並不孤獨。」
「我從沒有出過事故，」他說，「這一切都是自願的。」
我是個醫生，我對自己說，我在從事一項與科學、與技術有關的職業，對未來派的衝擊我當然應該具有免疫力。
「一般說來，我這些話全屬機密……例如股票、研究的突破以及伯納德等等，」他向左右環顧並壓低了聲音，「但你可以隨心所欲去干你的，我和這些雜種已沒什麼牽挂了。」
在所有的生物中，從最小的微生物到最高級的人類，都存在著一個等量關係，例如樹的細枝總量會和粗枝總量相等，而樹冠總量會等於樹榦的總量等等。
這段時期過後，我終於有氣力到廚房旋開水龍頭。我能感到它們正在我腦內忙碌，企圖破譯密碼，找出隱藏在原生質里的上帝。
「你真是發瘋了。」
「很好，」他的聲音激昂，「上來吧，我在浴室里。門沒上鎖，開著的。」
第六天早上我給弗吉爾掛了個電話，鈴響到第四聲時他才去接。
「我們碰上什麼鬼名堂啦？」她第一件事就是提出這個問題。
「只要你願意。不過在你忙著去找經紀人前，還得和我多聊一會。」他對乳酪和餡餅連碰都沒碰，只吃了片菠蘿，喝了點巧克力牛奶。
「不，他們其實並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我在繼續合成這些分子，擴大它們的尺寸和複雜性。當我發覺細菌功能有限時，就抽自己身上的血，分離出白血球，把新生物晶元注入進去。我觀察它們，把它們放入迷宮，提出某些簡單的化學課題，結果它們表現得極為出色。後來有一次，我忘記把實驗室電腦中的文件加密就存儲起來。湊巧被某些領導發現，他們猜到我在幹些什麼，於是一場軒然大|波就此掀起，鬧得可真兇哪！他們認為我的工作將導致社會安全部門釘住公司不放，還要求銷毀我的成果，清除我的程序。命令我殺死白血球，天哪，簡直豈有此理！」弗吉爾穿上衣服，「當時我只有一兩天時間，我已分離出最複雜的白血球細胞……」
「你的穿戴也大有進步，誰在為你打扮？我希望她本人也像她的審美力那麼性感。」
「大概是您的儀器對他血液中流動的那些數據起了反應，您說呢？」
「是嗎？」
「差不多有二百萬。加上已變形的核糖體結構——它們有一萬五千個，每一個的分子量在三百萬左右——你考慮過這裏的組合數和排列數嗎？RNA看上去像一條長長的螺旋形紙條，被核糖體包圍著，它們被認為是編製蛋白鏈的指令……」他的眼睛發亮，簡直有點眼淚汪汪，「而且，我還沒有指出每個細胞不僅是獨立的實體，而且還是相互合作的。」
體溫下降后，變化的過程進行得更快更猛烈，我和蓋兒幾乎在同時被逼得一動不能動。她當時坐在桌旁，而我則跪在地板上，只有眼角餘光還能看見她。
他卻只聳聳肩。
他搖搖頭，然後豎起一根示警性的手指。
「哦，它們真幫了我的忙，」他猥褻地笑著說，「你知道我和美人坎迪絲搞在一起的事情嗎？我當時還不太黑，外表和穿戴都挺棒。我的這些小天使讓我們鬧得通宵達旦，它們每次越來越聰明，越來越狂熱。」笑容又從他臉上消失，「但有天夜裡我發現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當時我嚇得真夠嗆，以為事情失去了控制。我擔心它們已經穿越血腦屏障並掌握了我，了解到大腦細胞的真正功能。於是我發動一場戰役：我估計它們穿越皮膚的理由是：在皮膚表面上建立相互聯繫要比通過肌肉、內臟、血管建立聯繫容易得多，於是我買來石英燈……」他發覺我的詫異目光后又補充說，「過去在實驗室里當我們要毀滅晶元中的細胞時，就讓它們接受紫外線照射。現在我交替使用日光燈和石英燈來治療，結果它們再也不爬出表面了，但我也被曬得夠嗆。」
我感到疲軟乏力。噩夢，強|奸蓋兒的城市（真有趣，怎麼還有弗吉爾從前的女友坎迪絲），流進下水道的水，在我們周圍閃爍的銀河系。無休無止的恐懼——但同時又是何等美麗——新的生活方式，共生，變形……
「你並沒把握確知這一點，上帝啊，只消看看它們對你已幹了些什麼！」
「那些和我神經元挂鉤的其實並非重要人物，只是些偵察員或類似的角色。它們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是誰，但這並不意味它們就能說服統治集團的最高層人物。」
「看來像是我割了手腕的靜脈，對吧？別激動，現在一切都很正常。吉尼特朗公司已同意我復職，伯納德剛剛打來電話。」弗吉爾指指九*九*藏*書浴室里的電話分機。
「你使我不知所云了。」我承認。
至此我已無能為力，所以隨便找個借口告辭而去。後來我坐在樓下大廳里冷靜考慮了一下，需要有人去說服他，但他會聽誰的呢？他去找過伯納德……
我點點頭：「他想回吉尼特朗公司。」
「不是，我不再需要什麼眼鏡了。」
「公司為此而開除你的嗎？」
我搖搖頭，舉起雙手表示認輸。
弗吉爾尖叫一聲慌忙又拉又扯……然而一切都在霎時間結束，除了燈還在低低發出嘶嘶聲，還有從他頭髮中冒出的縷縷青煙。
「醫院能幹什麼呢？你想出了什麼辦法來控制它們嗎？它們畢竟是我的細胞啊。」
它們並不殘酷，一旦這些小生物明白它們造成不適並不受歡迎時，就立即努力去消除這種現象。它們的工作卓有成效，一小時后我又感到異常舒服，如同身處極樂世界，和它們的聯繫也被切斷了。
「你這種裝腔作勢讓人噁心，」她站起說，「我去弄點茶，你要嗎？」她生氣了，我也在為無人可以訴說而苦惱。
「哦，那可是天大的喜訊，」蓋兒宣布說，她輕輕摸了摸我的前額，「你知道真要是這件事會讓我瘋的。」
在我們分手的這段時間里，他的體重減少了10到12千克，目前看上去更加勻稱。我記得大學時代的弗吉爾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那是個胖乎乎的頭髮蓬亂的聰明小伙，牙齒長得有點歪。他會把電流通在門把手上，或是倒點「潘趣酒」請大夥喝，把我們的尿變成藍色。弗吉爾幾乎從沒跟姑娘約會過——除了和艾琳·特曼金特，她的外表倒和他蠻接近的。
「而且是上千種文明！」
「嘿！」我說，「你根本沒有乳|頭……」在本該是乳|頭的地方只有兩個極小的色素斑，但沒有乳|頭的任何痕迹。
他以銳利的目光瞅著我。他明白我不是他這一邊的，這一瞬間他的想法在臉上完全暴露無遺。
我再也認不清自己是什麼模樣。我猜大概有點像細胞，可能是兩個巨大平滑的細胞，充斥在大部分房間里。大生物在模擬微生物。
「慢點，慢點！」我抗議說，「別眉毛鬍子一把抓，為什麼不從頭說起？你當時找到一個工作，那是個什麼單位？」
孫維梓 譯
我進入他的大間，沿走廊來到浴室。弗吉爾端坐在浴缸里，粉紅色的水一直淹沒到下頦。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笑笑，雙手上舉拍了個巴掌。
我又夢見了那個夢：這一次那城市穿過窗戶襲擊蓋兒。它變成一頭有巨大尖角的渾身是火的野獸，用我根本不理解的語言在嚎叫。儘管我和它搏鬥，但它依然抓住了她……接著化成一群照亮全床的流星，照亮了周圍的一切。我猛然驚醒，一直坐到拂曉也沒再合過眼。起床后我和蓋兒一道穿上衣服，吻別時我飽嘗了她真實的甜蜜櫻唇。
「好的，」他說，我聽得出他的聲音睏乏，「我現在在家裡。」
「什麼？」現在該輪到我驚奇地揚起眉毛。
而弗吉爾·烏拉姆變成了銀河系。
「什麼叫實驗室之外？我不懂你說什麼。」
「我可沒把握取得使用所有這些設備的許可證，這兒的核磁共振全掃描在兩個月前剛剛起步。見鬼，你就不能改用別的……」
當我在高層建築的大廳按下弗吉爾房間的內部對講鈕時，他幾乎馬上就應接了。
「噢，天哪！我猜到了，」她坐下來，「你大概打算和我離婚並和那個叫貝克的女人結合，對嗎？」貝克夫人體重360磅，而且直到第五個月頭上才發覺她已懷孕了。
「它們上百個細胞集合成一群，每群都像10歲的孩子那麼聰明。」他停了一會觀察我的臉色，「還在懷疑嗎？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哺乳動物的細胞內有多少個核苷酸對嗎？我專門在電腦上編過程序，白血球里能有一百億個核苷酸對！愛德華，它們沒有巨大的身體需要關心或消耗精力。」
「婦科醫生，就是你踏上生活的正確一步，你沒有走錯……而我就不一樣。我有目標，但我卻不知道方向，好似一幅沒有道路的地圖，僅有地理位置。還有我總是藐視一切，對所有人都這樣，除了我自己。我甚至對科學也抱有這種態度，科學對我來說只是一種手段。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出色的成就……我甚至恨自己的父母。」
奇怪，怎麼早先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吹了下口哨：「這能使我發財，對嗎？」
第二天早上這種變形才宣告結束。
「我不知道。這根本不是聲音……就像音樂一樣。這心臟，這血管以及所有在動脈里和靜脈里流動的血液都在翻騰……是血里響著的音樂。」他用憂鬱的眼神望著我，「你今天怎麼不去上班？」
「隨便你怎麼安排都行。B超，核磁共振，熱譜圖像等等都可以。」
這事非同小可。伯納德具有極高的科學聲望，不僅因為他的名字總是和基因工程的巨大發現有關，而且也因為他退休前在應用神經外科手術領域每年總有一次要引起轟動。《時代》、《滾石》等雜誌封面刊登他的照片就是明證。
「這一切對您個人有什麼好處？」
「肅靜！它們正在企圖掌握空間概念，這對它們是極不容易的。過去它們是按照化學物質的濃度在確定距離，對於它們來說，空間就好比是滋味的強度而已。」
當我回憶這段時間時，記得當時自己大概請他把一切全盤向我托出，但當時他究竟是怎麼說的，我已記不太清楚了。
「您是指某種感染現象嗎？」我問。
「我找不到你的脊椎，」最後我說，「整個後背完全是光溜溜的。」我又把弗吉爾翻過來面朝著我，打算瞧瞧他的胸部。我隔著皮膚摸索肋骨，它們似乎被某種密實且富有彈性的東西所包圍，我按得越重，它們就越加堅韌。這時我又發現了另一個變化。
「在醫學院我受過實驗室工作的訓練並從事生物化學研究，另外我對電腦也非常入迷，所以在最後兩年……」
「你不害怕嗎？」
他脫去衣服，我讓他躺在檢查台上。我首先注意到他的踝骨看上去有點發脹，但在多次觸摸后才知道那其實並不是腫脹，因為肌肉很正常，沒什麼異樣，只是有點奇特而已。
「我當然怕。不過現在我不敢肯定，」他不安地拽拽長袍的腰帶，「我不想對你隱瞞什麼。我昨天去見了邁克爾·伯納德，在他私人診所里接受了檢查，也抽了血進行分析。他要我停止石英燈的照射。今早在你來之前不久，他給我打過電話，通知我一切都已證實，讓我對誰也別提起此事。」弗吉爾沉默一會，臉上重新露出夢幻般的表情，「一座細胞的城市……愛德華，它們的確通過細胞毛在傳遞信息……」
「仔細檢查檢查我，你就會……」他眯細眼睛又搖了搖頭，「只要檢查我就行。」
在焦急等待幾分鐘后，伯納德來接電話了。
「這怎麼可能呢？」
「他們開除了我。他們以為我會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施行報復，因此命令我離開實驗室。三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我始終沒有機會了解自己體內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這是第一次嗎？」我問。
而伯納德則在強加於人，吉尼特朗公司也是如此。我對此無法接受。
「很高興又見到你，愛德華！」他緊握我的手說。
「好吧，」我說，「我算是服了。接下去你還幹了些什麼？」
「愛德華……」她喃喃耳語說，我的名字成為我從外界所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我先是大口大口地喝，接著改為小口啜呷。我帶了杯水給蓋兒，她也把杯子湊近乾裂的唇邊貪婪地喝了又喝。她雙眼紅腫，眼圈滿布黃色污垢，不過現在她的膚色慢慢恢復正常，幾分鐘后我們已坐在廚房小桌旁，無力地咀嚼食物。
「多半是這樣吧。」
這想法太瘋狂了。我無法相信剛才親手殺害過上百億智能生物，這相當於消滅了銀河系……太可笑了，不過我笑不出來。
「能留下來陪陪我嗎？」
一個人能承受的變化是有限度的，新事物固然好，但得逐步推行，不能蠻來。每個人都有權利保留自己的原有模式直到他同意改弦更張為止，在這之後才是偉大的科學發現……
「看到了嗎？」弗吉爾說，套上他那件白色外衣，「我已被從裡到外徹底改造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