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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

黑貓

作者:夏笳

在圖坦卡蒙登基后的第三年,他帶領一隻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前往吉薩,去繼續童年時那次失敗的遠征。
一個寂靜的清晨,貓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路燈在它的身後逐一熄滅,收回一個個淡紫的光圈。
我們來自遠方,我們將出征。
「費姆特,

它像尊雕像一般一動不動,仔細地打量自己的身影,連續的流的兒子兒媳,不過,他們去南京工作了,樓上則是她一個人照看兩個孫女的地方。本分工作外,我有個習慣——收集容器,這亡生涯使它形銷骨立,毫無光澤的皮毛亂蓬蓬的,但在它不間斷的自我打理下還算清潔。就在這時它第一次注意到,右耳上的金葉不知是在什麼時候遺失了,只留下茸毛當中一塊暗紅色的疤痕。
貓的腳掌拍打在滾燙的沙礫上,它和圖卡在人群里不停地穿梭前行,最終他們看到了把如此多人吸引來的東西。在一片荒蕪的沙地中間,躺著一塊與人頭顱大小相仿的物體。
直到有聲音闖入的那個時刻,漫長的寂靜幾乎使它淡忘了對聲音的感官。貓驚跳起來,所得到的第一個能夠辨識的印象是久違了的陽光的味道。
聲音來自內部,像無數條糾纏的湍流,向四面八方擴展。
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攜卷著潮濕的氣息,又帶著他悠緩的聲音繼續穿越廣大的陸地。
灼痛。
回想起來,與異物的接觸幾乎將貓陷入滅頂之災。
氣泡從深處翻滾上來,劈啪炸裂;魚群瘋狂地涌過狹窄的河道,身體碰撞著;小船劃開平靜的河水,沐浴在晨光中,河面無限寬廣。
他沉默著,一隻手伸向空中,在光線下慢慢地改變位置與姿勢。許久,他從靜默中提高聲音。

貓驚奇地望著這個世界所呈現出的一種陌生的樣貌,沒有留意身後窗戶打開的聲音,在一瞬間,它回過頭,和窗前的女人對視了,出乎意料地,雙方都沒有任何反應。
貓受到前所未有的驚嚇,它跳起來向著黑暗中瘋狂逃竄,身後的櫥窗里傳來的女人的聲音緊緊跟隨在後面,告訴全世界的每一個人要注意這樣一隻具有無上價值的,謎一樣的貓。
人們把它留在發現不詳之物的地方,這裏成為禁區,成為某種恐怖的詛咒降臨的地方。
那是它自己的形象,如同幾百個被囚禁的黑色幽靈從玻璃後面向外窺視。金色的大眼裡閃著含義不明的光芒,恐怖而優美,耳上有兩片布滿奇妙圖紋的金葉。圖像旁邊配有通緝它的文字。
天氣多好,費姆特,讓我們揚帆遠航。
貓卧在他懷裡,替他舔去淚水,直到他們一同在星光下沉沉睡去。天亮之後,一群衛兵發現了他們。
聲音。
天狼星與太陽一同升起,巨石轟鳴,泥沙消融。人們像蜂群一樣涌動在大地上,拆毀神廟,建造宮殿和陵墓。
在某種冥冥之中的奇異指引下,貓不斷向著更加寒冷的地方遷移。
它像個初生的嬰兒般觀察著四周的一切,模糊的輪廓,稀疏的人影,在迷離的燈光包圍之中顯得漆黑的天空。汽車輪胎在有積水的地面上滾過,聲音遠遠的,連綿不絕。
於是時間就這樣流逝了, 幾十個世紀或者更久。
「過去,與未來,
腳步聲,圖卡向這邊走來。
一群蝗蟲飛來,啃倒一片莊稼。
「費姆特。」他輕聲喚道,「你要和我在一起。」
貓全神貫注地向前盯著,鼻尖捕捉到一股奇異的濕氣。它伏低身體,小步潛行,濕而涼的氣息包圍了它。無數銀色的閃光朝著同一個方向旋轉。貓遲https://read.99csw.com疑著,然後伸出前爪,在更近一些的地方試探周圍的空氣。
它潛過樹叢,穿越兩條廢巷,在高高的院牆上緩緩前行,長尾隨著身體優雅的曲線左右擺動。陽光親吻著它的雙耳,右耳只留下了孔狀疤痕,左耳上鑲嵌著早已辨認不出原貌的金葉,上面有代表它名字的圖紋。
一陣刺痛襲來,就在一瞬間耳稍的痛像根針般向下刺入,彷彿又將它帶回那片烈日曝晒下滾燙的沙礫中,一切恍如隔世,又清晰無比。強壯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它,另一隻手伸過來,突出的指節中攥著一把匕首,在突然之間刺穿了它溫熱的,布滿粉紅色血絲的耳朵。
河水泛濫,從里側拍打它的皮膚,帶著與大地相同的頻率一張一弛,越來越快,快得驚人,軀體消散了,被浪潮席捲向無窮遠處。
就在這時,貓感到鼻尖一涼。
像是碰到火焰一樣,它跳起來,嗚咽著退後,於是痛感消失了。貓驚異地察看自己的掌尖,表面附了一層薄薄的水珠,它伸出舌頭去舔。這塊看上去寶石般堅硬的物體居然是濕的,而且燙傷了它的腳爪。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男人急匆匆地跑過來,報告了奇異之物的出現。
他們在河上行進了足有十幾天。船靠岸后,奴隸們向岸邊搭起木板,讓華麗的車隊通過。隨後又是漫長的顛簸,在戈壁、叢林和沼澤間進行似乎是永遠沒有終點的旅行。
空氣微濕,有各種草葉毛茸茸的氣味。貓沿著一條泥土小徑碎步跑著,爬上一座包圍在水泥叢林中的,高高的土丘。城市的周圍有成群這樣的土丘,天氣晴朗時,站在高處的人能看到它們整齊劃一的,輪廓柔和的身影。幾十個世紀前,生活在這座城裡的人們為了埋葬皇帝而堆就了這些土丘。貓不知道這一切。
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將遠征。
只有與圖卡有關的一切,朦朧但是完整,儘管已經經歷了那麼長的時光洗滌。

①古埃及神話中死神為犬類的形象
他們讓小船漂浮在晨光中,孩子的聲音隨著鸛鳥群滑過尼羅河平靜的水面,反反覆復。
貓四肢僵直地卧在雜草叢中,無論是烈日的暴晒還是夜露的清涼都已經無法感知。死神在光與暗的交界處穿行,四肢並用,尋尋覓覓
狹長的船身劃開河水,從切口裡湧出溫暖的死亡氣息。濃黑的夜色吞噬掉一切聲音和輪廓,只有一片片水蓮淡白的影子浮動在河面上。
灰白的石階灑滿陽光,一級一級向下延伸。圖卡抱著雙膝坐在最高一層,眺望地平線上迷人的閃光。貓慵懶地趴在他腳旁,尾巴輕拍地面。
它被藏在王宮后的草叢裡,圖卡每天都來看它,親手喂東西給它吃,往它身上塗橄欖油,不斷說著撫慰它的話。
註釋:
②這裏的奧特,是指太陽系外的奧特雲,是一片彗星的發源地。
「讓我們揚帆遠航,
「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而它還活著。
「我將出征,
它在一扇窗前停住了,屋裡燈光昏暗,一個頭髮散亂的女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周圍散落著許多罐裝啤酒和寫滿字跡的紙張。她並沒有發現窗外的貓。
他們對視著,圖卡純黑的眼眸像夜色一樣溫柔。他脫下自己的衣服把貓包裹起來。
聲音遠遠傳來。一切都獲得了新生https://read.99csw•com,從漫長而溫暖的管道中蠕動著,掉入黑暗寒冷的虛無。軟綿綿,濕漉漉,帶著粉紅色。
暗綠的光芒閃爍。
貓停下腳步,在它從一面玻璃櫥窗旁經過的時候。在那裡面有它的身影,四隻腳爪輕巧地立在閃著橙光的路面上,與周圍黑沉沉的景物幾乎要融為一體,兩隻金色的眸子像被強光照射一般閃閃發亮。
就在這一瞬間,亮光閃過。
「直達天邊。」
貓試探著前進,又閃開,它不能確定物塊是否具有生命。圖卡俯下身,臉上跳躍著鬼火一般綠熒熒的反光,他向那東西伸出手。
雨後,空氣中飄散著一種格外清冷而富於穿透力的氣息,光潔濕潤的路面上閃爍著一灘灘橘紅色的路燈光。藉著朦朧暮色的掩映,它走向行人往來的大街。赤|裸的腳掌貼上冷冰冰、濕漉漉的路面,帶來近乎愜意的刺|激感。
整座城空無一人,只有滿天熙熙攘攘的白色精靈是如此靜謐,貓側耳傾聽,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種隆隆的低響,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幽遠。
「它是不是很高,費姆特?」他說。
玻璃櫥窗後面,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屏幕在同一瞬間亮起來,閃現出同一幅圖像。
開始它對所有的食物都無動於衷,只是縮成一團,伸出猩紅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圖卡的手指。日子一天天過去,生命力隨著陽光一點點注回它的身體。在這一年快要結束的時候,圖卡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看它,這時它已經能夠在荒草間緩慢走動,身上也長出了新毛。
「費姆特。」
貓睜開眼,渾身浸泡在露水中。一隻手伸過來。
人聲嘈雜,圖卡擠向一個穿白袍的人詢問。
一個無比漫長的夜,河面上纏繞的霧氣濡濕了貓身上的皮毛。直到黎明泛著珍珠色浮動在水天之間。男孩停下槳,用雙手抱住赤|裸的肩膀,破曉的晨光勾勒出還未隆起肌肉輪廓的纖細的胳膊。貓從孩子的雙腿間向上仰望,在微亮的天幕籠罩下,是一個疲憊不堪,但是溫柔的微笑。
它像是做了一場錯愕而狂亂的夢,幽暗中,貓沿著光霧瀰漫的通道瘋狂奔跑,衝破一層又一層刺鼻的腐花。雨滴追逐著雨滴,落在我陽台盆栽的榕樹葉上,葉子顫動,枝丫搖晃,但還是支撐不住這重量。風從東面吹來,雨水砸在敗氣息,飄飛的白影與聲音從各個方向追逐它。某些體驗是驚恐的,成為了永遠沉入水底的噩夢。睜開眼睛時,它被放逐到了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太陽與月亮交替運行,照耀這裏,這裏就是整個世界。神殿的影子像陀螺一般瘋狂旋轉。
後面穿來圖卡的聲音,這時貓正小心地貼上掌尖去碰觸那物體。
一陣天旋地轉后,貓摻叫著和那物塊一起向前翻滾。沙地上留下了一道濕漉漉的痕迹。
來,我們回家了。
它拚命地哀嚎,掙扎,但沒有任何人來救它。在劇痛中,人們用金子和瑪瑙製成的葉片裝飾了它的雙耳,用以表示它的地位和尊貴。但他們並沒有把它製成木乃伊后再做這些事,而是就這樣把它扔進火光通明的甬道里。它滿臉是血,睜不開眼睛,被血腥氣和劇痛刺|激得發瘋般團團轉,徒勞地伸出舌頭想去舔傷口,卻夠不到。周圍是紛繁雜亂的腳步踏在石板上,沒有人顧及它的痛楚。
彷彿是幾千年,從這一瞬間劃過,貓後退幾步,踩著窗台上剛積起的一層薄雪轉身離去,腳步優雅而緩慢。
貓懶懶地蜷著,對周圍一雙雙搖蕩著鈴聲的赤腳視而不見。它從沉重的眼皮縫隙向外望去九_九_藏_書,前方是無限寬廣的湛藍色天空,籠罩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圖坦卡蒙坐在高處,被蜜酒和女人的香氣層層包圍。
它躲在一段廢棄的地下管道里不願出去,只是終日看著鐵柵欄外各式各樣的鞋邁著各式各樣的步伐,踩著塵土,踩著泥濘,踩著斑駁的樹影,然後是斑駁的落葉,和斑駁的殘雪。

原載於世界科幻博覽2008年2月刊
「你要和我在一起,費姆特。」
「尼羅河的潮水遠遠帶走一切,

在最初那段被全世界追捕的日子里,貓輾轉遷徙,積累了足夠的旅行經驗。從沒有哪只貓像它那樣不斷地流浪。時間夠久了,它到過許多地方,漫無目的。
光斑在風裡像水波般匯聚,貓的瞳孔收縮成兩道細線,某種朦朧而又熟悉的東西在瞬間攥住了它,又遠遠退去。它仰起頭,在輕柔的風中靜立了一陣,用雙耳、濕潤的鼻尖、和鬍鬚間的振顫竭力捕捉那些浮蕩在空氣里的,若有若無的信息。
聲音,光影,色彩,形體,氣息,這個世界沒有哪一天不在變化,只有它的時間始終是靜止的。在某個地方,有關這隻貓的圖片和文字被|插|進密封的檔案室里接受灰塵和時間的埋葬,剩下的人則開始關注別的事,這世界遺忘的速度比任何東西都要快。
他閉上雙眼,光線像蜜汁一樣順著涌動的喉結向下流淌。
它向著昏黃的天空望去,一些暗色的小點散亂地飄蕩著,滿天都是,像絨毛一樣輕盈而蓬鬆。
各種震破耳膜的撞擊聲,打磨聲,腳步聲,說話聲以及一切聲響持續了幾個月之久,隨著一隻只火把的熄滅,聲音逐漸遠去乃至完全消失,只留下貓獨自在這空洞而豪華的陵墓里,陪伴它的主人長眠。
記憶無法向它解釋這一切,從黑暗中來到這個世界,對於之前與之後的漫長生涯來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但卻改變了它的整個命運。身處城市光怪陸離的燈火包圍中,無數碎片湧現,靜止的,卻又一瞬即逝。無數臉孔、氣味、聲音,刺目的白光,橡膠管道,鋼鐵柵欄,冰冷的針尖刺入皮膚又拔出,然後再度刺入。很多時候它甚至不能確定這碎片是否真的屬於它。
黃昏降臨,貓乘著夜色爬上一列顛簸的火車。


雪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起來,沿著牆角的熱流盤旋上升,彷彿永遠也落不下去一樣。貓獃獃地站立著,一瞬間它忘記了一切,潮濕的氣息,慵懶的光線,燦爛的星空,漫長的黑暗,全部像潮水般卷挾著它,遠遠退去,留下一片空曠的迴響。
「願意的話,告訴我一顆沙礫的含義。」
幾萬年來,甚至更長的歲月中,它是這片炙熱的大陸上唯一接觸過隕冰的生物。
但它總是來到這裏。
在一個華燈初上的傍晚,貓從沉悶而潮濕的睡眠中醒來,立在小巷的入口處向外窺視。
費姆特。

費姆特,你在這裏。
傍晚,天邊燃燒著緋紅色的雲霞,圖坦卡蒙從門廊里走出來,望向青石街道的盡頭。在這個時候,可以清晰地看見先王的陵墓成群地坐落在地平線上,尖頂披灑著金紅的光芒。於是他跳上一匹馬,拒絕任何隨從的陪伴,只帶上費姆特向著那個方向賓士而去。
天邊的最後一絲餘輝在地平線下奇妙地流淌著,把陵墓的影子拉到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圖坦卡蒙躺在雜亂的草叢裡,像一個偷跑出來玩的孩子。
各種議論在人群中振顫著傳遞開九-九-藏-書,人么相互推擠著,但卻不敢靠得更近。
他伸出一隻手,像是想要嘗試著抓住那錐形的塔尖。在他們身旁不遠處,巨大的斯蒂芬克石像靜靜地伏在它的前爪上,望向遠方,神情莊嚴肅穆,誰也不知道它目睹了多少次尼羅河水的漲落。
灌木叢里到處是男人和女人留下的氣味。貓望著腳下擠擠挨挨的樓群,遠處,太陽從城市邊緣的土原后升起,穿過籠罩在低處的灰色晨霧,千萬扇窗戶上移動著金紅的反光。
最後他們終於到了吉薩。根據一些古老的文字記載和世代流傳的神話,這裏曾是先王們修建陵墓的地方。
許多窗戶從它面前依次閃過,亮著燈的和黑暗的,明亮的燈光傳遞出溫暖的氣息,卻被厚重的窗帘和玻璃擋在裏面。
日落之前,它開始渾身發燙,抽搐得有如一片枯葉。大片的毛連著蒼白的皮屑掉落,新裸|露出來的灰白色的皮膚上長出了明顯可見的紅斑,並且在逐漸連成片。
突然間陽光被擋住了,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從後面抓住圖卡的肩膀,與此同時,他向著貓踢出一腳。
在已經逝去的那段無比漫長的日子里,貓始終獨處。它曾無數次沿著內陷的空間無聲穿行,一切在建設之初時所留下的鮮活的氣息在逐漸淡下去。貓一遍又一遍巡迴往複,最終都會回到石柱上方那個熟悉的角落裡,沉入下一場沒有任何夢作為標記的睡眠,如同瀰漫在整個空間內的死寂的黑暗。
「我將揚帆遠航。」
只有忙碌在城市街道下方的矮人們偶爾從它爪旁跑過,打破死寂。
天色泛白,幽藍的街道兩側是一連串緊閉的銀灰色金屬門帘。城市尚在睡眠中,不需多久,這些門帘將準時升起,從裏面放出光與熱,放出音樂與人聲,放出活的氣息。街道上將擠滿鋼鐵的巨獸,振顫著,粗重地喘息著,躊躇不前。
「你的雙眼要與蒙神一同見證。
她向外面伸出一隻手,貓看著一朵灰白的雪花輕飄飄地落在她手掌心,迅速化成一粒針尖大的水珠。
世界,又一個世界,還有一個,相互嵌套,相互環繞,舒緩而和諧,莊嚴而優美。你要和我在一起。在一起。

被刺穿雙耳的痛楚早已隨著無比漫長的黑暗遠離了它,但在遙遠的時空之外,一個雨後的傍晚,從一面玻璃櫥窗里注視著自己的身影,某種彷彿是刺痛的感覺像是一根又長又韌的細線般綿延不絕。它緊緊攥住這根線,動用全部本能追尋著前世的回憶。
許多年後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當貓從一條無人的道路上穿過時,斑駁的樹影不停地閃爍,碰觸到了右耳下側那塊孔狀的疤痕,它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與冰有關的經驗。
「是的,當我成為王,」
它凄厲地尖叫,一聲接一聲,比匕首更鋒利的爪子從腳掌里伸出來,一下就劃開了覆蓋在緊繃的肌肉表面的深褐色皮膚和下層淡黃的脂肪。那隻手臂劇烈地顫動著,卻仍死死抓住它,鮮血從深深的裂口裡面湧出來,像朵艷麗的花一般綻放,順著光滑的手臂蜿蜒而下,與貓的血混在一起,濕濕粘粘,濺落進灰白的砂石當中,表面浮起一線旋轉的,薄薄的塵土。
「一塊來自天上的祖母綠。有人看見天頂正中劃下一道刺目的閃光,光芒所至處出現了寶石。」
「當我成為王,
「天氣多麼好,費姆特。」他在陽光中伸直赤|裸的雙腿,幾頁皺縮的莎紙從膝蓋間滑下,邊緣殘破不全。

第二年春季,劫后重生的貓被接回到宮裡,它發現了不少令它迷惑不解的變化。許多陌生的九_九_藏_書面孔從早到晚圍住圖卡,他們神色恭敬,一致稱他為偉大的法老或圖坦卡蒙王。
貓睜大雙眼,瑟縮在男孩的雙腳間,看他盪開雙槳攪動夜色,金色的瞳孔閃閃發光。小船向前,向前,寬廣的河面沒有邊際,他們兩個,一個男孩和一隻貓,漂向世界的盡頭。
這是它所能追溯到的與圖卡最初的回憶。

它彷彿是透明的,帶著一點兒如同水藻般霧蒙蒙的暗綠,表面有不規則的稜角,看上去光滑又堅硬,最初貓覺得它有些像神殿里的女人們鑲在頭帶上的寶石,但在陽光照耀下,物塊內部像是有無數細小的鱗片閃閃發光,令人眩目。
「那是什麼,費姆特?」
一隻有力的腳,晒成黧黑色的皮膚上纏著一條破舊的皮帶,上面有三顆金屬紐扣。
「下雪了……」女人依著窗,喃喃自語著,從近處看,她的臉其實很年輕。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隻皮毛烏黑髮亮,有著金黃色雙眸的貓,在午後空曠的街道上停佇了一會兒,然後邁開四肢,像個幽靈般滑過路面,離去了。
在逐漸炎熱起來的春日午後,空氣里洋溢著槐花香氣,麻雀三五成群地翻飛在樹梢間,貓仰望著它們,破碎的記憶流淌一地。它伏下身,眼皮和耳朵逐漸低垂。昆蟲在草叢裡跳躍、鳴叫、追逐交配。生命不過是一個或兩個這樣的下午,是一個又一個窄窄的圈。
一個陰雲密布的下午,貓走進一座小城的巷道里,廢棄的牆壁上滿是形態粗野的塗鴉,幾張褪色的廣告在刺骨的寒風中噼哩啪啦地抖動。貓順著下水管道往上爬,以尋找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
他們在那裡呆了很久,夜幕降臨的時候,滿天星座燦爛地燃燒著,把銀白的光芒灑在塔身表面每一塊突起的巨石上。貓始終殘留著關於那一夜的記憶,奇異的光輝中,似乎每一樣事物的答案都清楚地呈現出來,卻又神秘莫測,令人絕望。年幼的法老第一次在宏大的時間和空間面前被壓迫得難以承受,他蜷縮在草叢裡無助地抽泣著,像一條被遺棄的小狗。
過去與未來,征服與殺戮,請告訴我一粒沙的含義。
背後,神殿巨大的陰影緩緩移過來。他們向下移動了幾個台階的位置。貓沐浴在陽光下,一種奇妙的酥|癢滲入它的皮毛與骨髓。
風穿過浮雕環繞的石柱,彷彿撥動琴弦。
夢開放出花朵,朝著故土的方向,能告訴我回奧特②的路怎麼走嗎?
至少它還記得,它們的發音,和少年輕柔的口吻,費姆特。
「很久沒下雪了,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女人望著貓,若有所思地說,她把窗戶拉大些,似乎希望它能進來。
船隊在河面上莊嚴地前進,身披輕紗的女奴們三三兩兩地立在船舷旁邊,演奏曼妙的音樂,或是向河水裡大把大把地拋撒鮮花和香料。
許多記憶如光和影交疊錯落,這麼多年後,它在逐漸淡忘重新回到這個世界時一系列驚心動魄的體驗。封閉的甬道,沉睡的石像,轟鳴聲。
這天早晨,貓最後一次目睹了這座城市的蘇醒。之後它離開土丘,在人類看不到的地方睡過了一整天。五月的花朵搖蕩著,散發出迷離的香氣。
一瞬間,似乎只是一瞬間,往日的氣息穿越遙遠的時空濺落進來,瀰漫在朦朧的暮色里。
無數個降霜的黎明,它在荒蕪的原野里奔跑,晨霧籠罩著無比廣大的土地,裸|露且安詳。許多燒荒的火堆稀疏地分佈在各處,煙柱在幾乎沒有風的空氣里緩慢地涌動著,像是一幅靜止的水彩畫。
水聲蕩漾。